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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薛广玲:一念之间

短篇小说 | 薛广玲:一念之间

一 念 之 间

文 | 薛广玲

林建国感觉幸福的人通体都是柔软的,喜欢撒娇,喜欢笑,更懂得包容与原谅。他的妻子罗素茵,当年为了嫁给他,手拿一瓶敌敌畏以死相逼,一副将爱情进行到底的模样。

罗素茵和母亲据理力争,说林建国是个好人。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当年父亲在散步的路上犯了心梗,那时候碰瓷的事儿刚刚拉开帷幕,海市一个老实巴交的人,雷锋没做成,反被讹得倾家荡产。路人驻足相看,唯恐一不小心沾上摆脱不掉。林建国是海市富隆集团的一名司机,看到昏厥中的父亲,二话没说,就把父亲送到了医院。

岳母说,林建国确实是个好人,感恩归感恩,可也用不着以身相许吧?再说,好人能当饭吃?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大学生,现在可是海市一中响当当的英语教师,哪样的对象你找不到?却偏偏认准了这个高中都没毕业的小车司机,我看你的脑袋真是进水了。

岳母是个小学教师,自认为是让人尊重的知识分子,最瞧不起的就是没文化的人。特别是林建国,她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她教过的学生数以万计,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未来,她从来没看走眼过。她认为林建国虽然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实则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据说林建国高中二年级因为打架被学校劝退,高中毕业证还是林建国的母亲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来的。这样的人,有什么出息。他们之间隔着三年的高中,四年的大学,那是一条巨大的鸿沟,日后的生活必定埋着数不清的隐患,等荷尔蒙消失后,罗素茵才会清醒,可到那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家长摔过的跤,吃过的苦,不想让孩子再受罪。可生活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每个人只有经历自己的苦难,才能取到生活的真经。岳母极力反对,其实最重要的是,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女儿生性要强,如果日后不能把生活过得风生水起,对她而言就是无法承受的失败。

岳母咬着牙说,罗素茵,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们着实幸福了几年。特别是刚结婚时,逢到林建国上夜班,罗素茵总是要掉眼泪,她说一个人睡觉害怕。林建国很是心疼,就悄悄打电话给岳母,央求岳母去给罗素茵搭伴。岳母在电话里哼了一声,说,矫情,没出嫁前,她还不是一个人睡院里的小屋?

原来幸福能让一个人变得如此柔软。那样时光里的罗素茵,眼里冒出来的光,身体里释放的磁场是柔和的、温暖的。如果用颜色来形容,应该是怡人的粉色,带着皮肤的温度,散发着阵阵清香。

而现在的罗素茵,变得世俗,斤斤计较,一分一厘都要争到底。林建国淘汰下来的旧手机,家里闲置下来的旧冰箱,罗素茵宁可卖到二手市场,也不允许送给乡下的公婆。罗素茵把家里的经济攥得死死的,那些旧手机、旧冰箱换成钱,就是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的菜金,在罗素茵的眼里,亲情永远抵不过金钱给她带来的踏实。罗素茵说过的话,林建国和孩子都要无条件地支持与遵从。稍有不顺,她就会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让家里瞬间弥漫起呛人的硝烟。

儿子临近高考的这一年,罗素茵手里有四十万,是他们结婚十九年来的全部积蓄,是一分一厘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是儿子未来生活的保障,那笔钱是孩子未来婚房的首付。可是她不得不从中抽出三万,给儿子报了美术培训班。孩子学习不好,未来的出路就只有窄窄的一条。他们的能力,就只能顾到眼前。

罗素茵的儿子不是学习的料。他一拿起课本,脑袋就迅速坨成了一团糨糊。罗素茵在学校里和学生们斗智斗勇,回到家还要耐着性子给儿子讲题,关键是还有一个拖后腿的爹,动不动就在一旁求情开脱。三年级时折合人民币的题,罗素茵给他反复讲解,他总是一副半懂不懂的样子,把罗素茵折磨个半死。罗素茵怀疑孩子继承了林建国的基因,不光脑子笨,还不勤奋,对未来没有一点目标和打算。罗素茵其实早就看到了儿子的未来,但是又心有不甘,就在周末里,暑假里和寒假里,给儿子报名目繁多的学习班,为孩子的未来压上一棵又一棵脆弱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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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茵被现实腌制得越来越强硬,当初那个娇小柔弱的女子,变成一个面糙肉厚的中年妇女,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吼叫。母亲当初说过的话,一次次浮上她的心头。母亲的那句话,像一个咒语,后悔真的不早不晚地来了。

其实,如果她愿意,他们的生活会一直幸福下去。可是人在生活里浸泡,不可能做到一尘不染。人是会不断地蜕变。最初的光环散去之后,她眼中的白马王子散落一地的鳞片,变成了一个凡人。林建国除了留有一个“好人”的头衔,还是一个木讷的男人。同样当小车司机,同事谄媚拍马,林建国不会;同事偷油卖油,林建国不干。

逢了年节,罗素茵让他给领导送礼,走动走动。林建国嚷着只要好好工作领导就能赏识,他觉得领导长着一双火眼金睛。不过三五年的时间,那个溜须拍马的同事升迁了,当了办公室主任,然后是公司企管部部长。林建国原地踏步,恼人的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还一副知足常乐的样子。

这还好说,让人痛恨的是,单位车改的那一年,要求车辆归个人所有,要求司机把车子买下来,单位使用车辆时走内部市场结算。一辆车子十万左右,十万元,对于那个年代来说是笔巨款,他们当时的月工资也就千元左右。罗素茵主张买车,说可以找亲戚朋友们借钱,人没有压力,哪有动力?父亲去世了,大不了把母亲的房子卖掉,让母亲到他们家里来生活。林建国说孩子正在上小学,如果把车子买下来,他就要隔三岔五地出差,照顾孩子和老人的重担就要落到罗素茵一个人的肩上,那样会很辛苦。罗素茵说她不怕,不受苦中苦,哪来甜中甜?

林建国说,他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心里才踏实,他离不开家。说着说着,竟然“呜呜”哭了起来。那副嘴脸,十足就是母亲当年口中那块烂泥。罗素茵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未来的日子,她一眼就看到了头,绝望像浓雾一样弥漫开来,渗透到她的发肤和内里,让她绝望和愤怒。

过了三五年的时间,买下车的同事,一年下来就赚七八万,三五年下来,就成了标准的有钱人。他们换了大房子,老婆个个金光闪闪,家里金碧辉煌。那些戴着金戒指金耳环的妇女,一个个都像暴发户,让罗素茵恨得咬牙切齿。她恨那些人,恨林建国,更恨当年的自己。悔恨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扎在她的心上,形成一个寂寞的黑洞。她睡不好觉,头上起了五块斑秃,喝掉了二十八服中药,头发才重新长了出来。老天像是跟她开玩笑,她期待中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和她擦肩而过,离她越来越远。林建国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恨不得把林建国那个不争气的货咬碎了吞到肚子里。

可是在林建国的思维里,一家人守在一起,就是最珍贵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好日子。那些升了官、发了财的,不是离婚了,就是男人在外面有小三儿了,物质生活的富足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罗素茵说,嘁,你不要给我谈精神,我就是个凡夫俗子,我喜欢真金白银,喜欢肉鱼蛋虾。你想有小三儿,你可得有本事啊,就你这样的,能有机会吗?

他们看到的生活,是不同的切面,他们想要抵达的,也是不同的终点。罗素茵离婚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冒出,没有一千次,也足足有九百九十九次。可是离婚是需要成本的,一套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四十万不到的存款,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他们不是明星富豪,他们一旦离了婚,就会被现实的生活打得头破血流,残忍到不忍目睹。

林建国感觉除了身上的某个部位越来越软,其他的部位都变得越来越硬,这种硬,包含着他对生活的态度。他渴望生活中能出现一场巨变,可以是地震、海啸,也可以是龙卷风。只要能打破他现有的生活,哪怕是死,他都不怕,他渴望能从老旧的生活里重获新生。

一天,林建国一连挂断了三通陌生来电。四十四岁的林建国,除了周身变得生硬,还新添了一个毛病,不爱说话。特别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话,更是让他头痛。有推销房子的、茶叶的、茅台酒的、商铺的、股票的,他的经济条件只能过普通的日子,买不起商铺,消费不了高档烟酒,更不敢玩股票。刚刚挂断,那个陌生号码又催命似的响了起来,他接通了。儿子在电话那头说,爸爸,是我。我借过路人的手机打的电话,我出车祸了!

林建国的脑袋一阵眩晕,身体被瞬间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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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国对生活全然心灰意冷,除了和罗素茵的关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和儿子的关系也越来越冷。

他们的家庭和别的家庭不同,别的家庭是严父慈母,他们家倒了个儿,是严母慈父。所以,孩子自小就和林建国亲,吃饭让林建国喂,睡觉让林建国陪。睡觉时,儿子要环住他的脖子,还要把大腿搭到林建国的肚子上。他们之间没有秘密,儿子第一次喜欢上一个胖胖的女孩,想要送给她一个生日礼物,林建国瞒着罗素茵花两百多买了一个布娃娃。他们两个像一对高级特务,只要一个眼神的对接,就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他们又像一对孪生兄弟,是亲朋好友眼中羡慕的父与子。他认为他们永远会如此亲密下去。生活总要有一个支点,他的支点就是儿子。只要有儿子,再苦再难,他都能过得下去。

可是儿子自从上了高中,就迎来了那个传说中的叛逆期,儿子被罗素茵压制了十几年,叛逆期就来得异常猛烈。他动不动就摔门,摔手机,逃课,夜不归宿。他们娘俩,每天至少要开战三次以上,林建国夹在中间,心惊胆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儿子的QQ空间在初中时屏蔽了罗素茵,林建国当时沾沾自喜,罗素茵需要打探儿子的内情,还要讨好他一下,他觉得他在儿子那里拥有一条至高无上的绿色通道。高一时,儿子想要一辆电动车,罗素茵不同意,儿子找林建国解决。林建国一是苦于没有资金,家里的大钱小钱都捏在罗素茵的手里,就算有点小金库,也超不过两千。就是有钱,林建国也不敢买,电动车可是一个庞然大物,不是一个布娃娃,他如果公开和罗素茵对着干,罗素茵能把他的皮生生剥掉。

他怕罗素茵,这是事实。

那件事之后,儿子QQ屏蔽了他。他一下子就掉进了万丈深渊,他一直以为儿子是他的私有财产,和他是骨肉相连的,就算全世界的人抛弃他,儿子也不会。儿子的空间里到底会有些什么呢?要把他隔离开来?有时候他偷偷看儿子手机解屏,别看儿子学习不好,但是手机的解锁图案设计得像蜘蛛网,划来划去半天才能解开,就算是偷看,他也记不住那个诡异复杂的解锁图案。那个和他亲密无间的儿子,一天一天,离他越来越远。

有一次,他喝了点小酒,写了一大段话发给了儿子,说到了这些年生活的不易和艰辛,为了他,他才在这场不如意的婚姻里挣扎,写到动情处,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为了儿子,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可是儿子只给他轻飘飘回了一句话:你千万千万不要为了某个人而活。

林建国像疯子一样开车去了医院。从单位到医院,要三十分钟的车程,偏偏每个路口都是红灯。他口干舌燥,内心让恐惧塞得满满的,他不知道将要面对他的会是什么,他不敢做那个最坏的打算。在等红灯的路口,他伏在方向盘上,干号了几声,可是他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原来恐惧会让人流不出眼泪。他希望儿子只是轻微的骨折,抑或是流点血,他有信心能把儿子养好。

林建国规划好了路线,他把车子停到医院对过的德胜小区,然后穿过一个广场,就到达医院。医院的停车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满满的,他不想在找车位上浪费时间。他下了车,并没有达到预想中的健步如飞,他跑了两步,就摔了一跤。他爬起来,又跑,膝盖被磕得生疼,他顾不上了。到了医院急诊,他看到儿子躺在病床上,全头全尾,只是裤子摔破了。

他的天空一下子晴朗起来。他擦掉满头的汗水,那些压在他心头的马蜂一下子飞走了,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身体一下子虚脱了,手脚不听使唤地颤抖。

儿子一米八了,比林建国高出整整一头,儿子的身体十分健壮,他闭着眼睛,睫毛长长的,脸部轮廓明朗,他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他轻轻抚摸儿子的身体,一时热泪盈眶。那个日渐生疏的儿子,离他如此之近。儿子睁开了眼睛,说,爸爸,我右腿膝盖下面疼,爸爸。

儿子的声音真好听!他趴到儿子的胸口,听到儿子有力的心跳。世界如此温暖、明亮。儿子的眼睛里冒上来泪花,他帮儿子擦掉,亲了一口儿子的额头,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强压着声音说要去找医生,跑到走廊里,眼眶里全是泪水,他像个女人一样哭了起来。走廊里人来人往,他全然不顾,哭了个痛快。哭完又笑了。只要儿子好,他就什么都不怕。

医生说,是胫骨骨折,有两个方案,一是手术,二是静养。

结婚以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罗素茵做主,在儿子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治疗的大事面前,自然也要她拿主意。罗素茵在外地学习,赶到医院时,天色已晚。她脸色煞白,跌跌撞撞,一向强硬的她,变得脆弱异常。他安慰她说,已经拍完片了,确定是胫骨骨折,没多大事。医生问是手术还是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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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儿子只是骨折,罗素茵眼睛里的泪水瞬间就消失了,愤怒立即迸发出来。她咆哮着说,不让你骑电动车非要骑!天天嘱咐你不要那么快,就是不听。活该,怎么不给撞死?美术班花了三万,又出了这档子事,你还让不让人活?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一个分贝极高的电锯。一位护士面带愠色,说,这里是医院,你发起火来还没完没了啦?

罗素茵只能停了下来,林建国还在等她的决定。她说,手术!

林建国胆小,他担心手术会有意外,担心手术会留下后遗症,他觉得还是静养稳妥。如果做手术,一年后还要取钢钉,儿子还要再受一茬罪。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控制不住地疼起来。他说,素茵,我觉得还是静养好。

罗素茵一下子跳了起来,随后又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他受罪他活该!你想让他坐着轮骑去高考?我才不心疼他,我心疼钱。要我说,他就是个讨债鬼!

在病房里,林建国和罗素茵听儿子述说了事情经过:儿子在辅道上正常行驶,在躲避车辆的时候,撞到了一辆逆行的电动车,摔出去几米远。儿子当时腿就疼得站不起来了,要求那个骑电动车的妇人带他去医院检查。没想到那个妇人骑上电动车跑了。

林建国说,等找到那个人,我要问问她,她的心让狗吃了啊?

罗素茵说,就你这脑袋瓜子,现在到处是摄像头,警察一定能找到那个人,我们要让她承担医疗费、护理费、营养费,这才是关键。

第三天,儿子做了手术。这是儿子第一次进手术室,林建国签字时手抖得厉害。手术刚结束,林建国就接到了交通局事故科的电话,肇事者已经查到,双方约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

见面地点在一个茶馆。那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长相清秀,她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上牙咬着下唇,眼睛和鼻头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林建国的心里竟然升腾起一丝怜惜,他迅速把怜悯的念头压了下去。来之前,罗素茵就给他安排了角色,要他唱白脸,罗素茵唱红脸。他一遇到事就失眠,睡不好觉时,说话还有些口吃。他极力让语速慢一些,像一个蹩脚的演员,背台词一样说,你本身就是逆行,事后还逃跑,你这么做,太缺德了吧?他的声音不大,没有理想中的力度。

罗素茵有些失望,其实在罗素茵的概念里,他本就知道,林建国这块烂泥是扶不上墙的。林建国充其量也就是个跑龙套的小丑,罗素茵恶狠狠地示意他,可是他不看她,他盯着茶杯说话。看完茶杯,又看墙上的字画,好像他不是来谈判的。罗素茵仓促上阵,效果却是一流的。她气势逼人,说,你是逆行,你要负全部责任,事后又逃逸,是两桩罪!

气氛变得尖锐而凝重,像是一出戏,瞬间被推上了高潮。女人哇一声哭了起来,说,我当时刚拐过去弯,根本就没动,就停在那里,当时你孩子朝我冲了过来,我吓傻了。我当时真的是大脑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了。真的对不起!

她站了起来,一连鞠了几个躬。林建国想去扶,被罗素茵一把扯住。

女人的哭声大了起来,说,我三天没睡好觉了,我想去自首,又没有勇气,呜呜呜地哭。

罗素茵说,不管你动还是没动,只要你是逆行,你就要负全部的责任。这是法律。我儿子的伤势相信你也清楚了,如果你想私了,咱们今天就谈一谈赔偿金额。

罗素茵又说,我儿子自小到大,十八年来,我一向看护仔细,就连感冒发烧拉肚子,一年都难得有几次,这一下子进了手术室,在身上动刀子,打卡子,你想想我这当妈的心情,我可就这么一个孩子啊!手术三个多小时。你想想,孩子受了多大的罪?

罗素茵入戏极深,好像她天生就是贤妻和良母,好像孩子的茁壮成长都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林建国一时无语,从小到大,儿子几乎都是林建国照顾。其实儿子受伤这些天来,罗素茵不是打电话,就是找关系,她当了多年的班主任,关系网很是广。她几乎每天都要会见不同的人,有律师、医生,还有交通局的一些关系。林建国知道,她刚才所说的那些,不过是演戏,是为谈赔偿金额作铺垫,是桥段。她肯定会心疼孩子,那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但是,她更看重赔偿金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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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茵早就把门道摸清了,律师说儿子的伤势,能定伤残,除掉医药费、营养费、护工费,对方还要补偿。伤残级别游走在十级和九级之间,如果有关系疏通一下,就能定到十级,赔偿金额就能上一个台阶,十万以上。罗素茵对这个数字很是满意。十万元!一个普通家庭三年下来也存不下十万。林建国一听伤残就头炸了,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向外冒凉气。

罗素茵惊喜过后,又对赔偿金额有了新的要求,她说,如果私了,就把金额提到十二万。林建国说,为什么?罗素茵说,如果公了,对方就要被拘禁七天,谁想拥有被拘禁的案底?何况还是个女人,好说不好听。

女人终于停止了哭泣,说,孩子的医疗费、营养费、护工费我包,孩子受这么大的罪,我再另外补偿。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得承担。你们说个数吧!

罗素茵说,十五万。

林建国呆住了,十五万?他觉得眼前的罗素茵已经成了一个吸血狂魔,她的心肯定是冰坨做的。女人呆住了,嘴巴张开,愣了半天,惊愕地说,十五万?不可能吧?这么多?

罗素茵说,十五万,一点都不多,你想想,你是逆行,又是逃逸,两条罪状。我给你说,孩子的伤能定到十级呢。十级是什么概念你懂吗?况且,明年还要做一次手术,费用大概两万。如果咱们私下里解决不了,就公了,到时候你会被拘禁的,你自己掂量着办。

女人浑身哆嗦,又哭了起来,说,我,我前年就离婚了,真的没有那么多钱,我手里只有三万多,十五万,真的太多了,你们能不能商量一下,少点行吗?我求求你们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我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女人彻底崩溃了,身上的筋骨全部被罗素茵一把扯断,瘫了一样,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林建国小声说,钱再少点吧?对方也不容易,不能把人家往绝路上逼呀!

罗素茵怒气冲了上来,把林建国拽到了走廊里。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人就是没用,就你会做好人,你胳膊肘往哪儿拐呀?你可怜她,谁可怜我们?我说十五万,还留着三万的空间,不得来回周旋呀。我的底线是十二万,一分都不能再少了。

林建国听到女人在屋里哭得更厉害了。他知道他不该同情她,他们是对立的两方。可是他又于心不忍,他说,你也看视频了,明明是咱儿子撞的人家,咱们做人还是应该善良一点,也算是给儿子积点德,行吧?

罗素茵声音瞬间爆破,号起来,说,我才不信什么善良,什么积德。我只信钱!以前什么事你都不按我说的做,咱们的日子才过成现在的样子。你看看我那些同学,哪个不比咱们强?凭什么?就是人家找了个能干的对象。不像我,当初也是瞎了眼。林建国,这件事必须听我的。如果能赔到十二万,儿子美术班的钱就出来了,以后大学的费用也差不多了。咱们再努努力,儿子未来的婚房就有希望了。要我说,该她倒霉,谁让她逆行的。

他们第五次见面时,谈崩了。这显然不是罗素茵想要的结果,罗素茵一直以为志在必得,她有足够的把握,她一次又一次把那个女人逼到墙角。她甚至给那个女人出了主意,让她把她家的房子卖了,或者把自己的住房公积金一次性提出来。女人有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虽然地段不太好,三十万还是能出手的。

女人说,你要的十二万真的太高了,我们不要再谈了,公了吧,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后悔。蹲监狱就蹲监狱,不就是一张脸一条命吗?大不了我就去死、去死!这样的结果你们满意吗?

林建国心脏狂跳起来。儿子的车祸,把生活撕开了一个鲜血淋淋的口子,把这些人都装了进去。他闻到了血腥味,金钱的腐臭味,还有滋生出来的很多寒意。

这个结果对罗素茵来说并不理想,可事已至此,罗素茵总不能放下身段去找对方,去妥协,那不是她的风格。就是打碎了牙齿,她也要完美地咽到肚子里去。既然公了,就要做公了的准备。所谓准备无非就是走关系,罗素茵从她的关系里,挑出一个她认为最牛的人,说是最牛的人,其实是一个刚出狱的人,她和那个人是发小。发小在十年前犯了诈骗罪,据说诈骗金额高达三百万。林建国对那个人始终怀有成见,说一个刚出狱的人,又有前科,和社会脱节那么多年,能有什么关系?罗素茵说,你可别小瞧我发小,他牛着呢!人家在监狱里可是啥活也不干,还当一个小队长,据说全是因为有咱们市的一个大领导罩着。他给我拍胸脯说了,一万五千元,儿子的事搞定!到时候鉴定准是十级!

罗素茵召开了家庭会议,一是在鉴定之前,不让儿子外出;二是真要外出,儿子必须用拐杖;三是要按照发小说的,练习鉴定时的表情,警官会通过摸、敲来鉴定,儿子一定要装出痛苦的表情,还要嚷着喊疼。

儿子出院后,在家静养了不到一个月,就能健步如飞了。儿子的状态让林建国彻底了了心病。可是罗素茵并不开心,眉头皱得紧紧的,她担心日后的鉴定,如果出了万一,十万的赔偿就成了泡影。林建国越来越看不透罗素茵,他觉得这个女人不仅硬,而且冷。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亲近了,他觉得罗素茵像是一座冰山,又像是一座火山,他不敢靠近她,也不想靠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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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约了林建国,要求和他单独见面。林建国一点都不意外,他好像一直在等她。他瞒着罗素茵去了,这要放在从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他连三千元的财政权都没有,更何况是和异性约会,对方还是肇事者!

他们还是在那个茶馆见的面。

不爱说话的林建国,在女人面前竟然侃侃而谈。他说儿子小时候特别黏他,上了高中后,就和他远了,他们QQ说的话,基本上都是儿子向他要钱。他翻了聊天记录给女人看,文字极少,是一个又一个红包。他说儿子这次受伤,反倒拉近了他与孩子的关系,孩子也懂事了,学习也知道用功了。

女人说到前夫出轨,说到一个人带女儿的心酸。她问林建国,你相信爱情吗?林建国摇头,又点头。她又问林建国,你说人本性是善还是恶呢?林建国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们都没有谈到赔偿的事。

第二次见面,是林建国约的女人,他就要被生活逼疯了。他想找一个说话的人,想来想去,竟然想到了那个女人。

罗素茵每天都被那个赔偿弄得热血沸腾,让儿子练习跛脚,练习鉴定时的表情,她说儿子你这一场戏,可是价值十万元啊!她被那笔没有到手的赔偿金搞得寝食难安,像一个导演,不停地指挥,不停地叫唤。罗素茵还新添了一个毛病,从来不做梦的她,几乎天天做梦,是做同样的噩梦。她说在梦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逆行,想动动不了,快急死了,就有车子朝她撞了过来,就被吓醒了。

有一天,罗素茵去外地学习,林建国偷偷带儿子去了海市东边的鸿山,儿子好久没出门,很开心。他跑了起来,还唱起了歌:我是一只小小小鸟儿,想要飞却飞不高……他用手机录了视频,他看着在视频里像一匹骏马的儿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生活还是美好的,生活还要继续,谁都没有权利把生活搅得鸡飞狗跳。那道鲜血淋漓的口子,需要慢慢去愈合。

回来的路上,林建国问儿子,你觉得你妈做得对吗?你想让对方赔那么多钱吗?

儿子说,我妈那样做太缺德了。钱是好东西,可是来路要正啊!林建国听了儿子的话,很是欣慰,他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

再过几天就是鉴定的日子了,罗素茵的发小却不见了。罗素茵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是关机,发消息也不回。

临近黎明的时候,林建国醒来了,他打开手机,上了微信,他把那个视频发给了那个女人。只要人心善良,想要改变生活,或许真的就是一念之间。

他看到窗外已经泛白,太阳很快就会升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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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广玲,女,1977年出生于山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字》等,入选《海外文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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