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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杨家彬:旅 馆

短篇小说 | 杨家彬:旅 馆

旅 馆

文 | 杨家彬

此刻,我在乌蒙山寥落的天空下,写着招魂的文字。一家旅馆和一座碉楼的形象在我的眼前不断闪现,如同一段乐谱中插入的颤音,有些荒诞——理应建在谷地里的旅馆建在了山巅上;而理应建在山巅的碉楼,却建在了谷地里。

如同在肥沃的原野里藏埋死者,在怪石嶙峋的山岗上收获粮食。

这是一家匪夷所思的旅馆,在我跨入旅馆的石门槛时,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想想看,一个将旅馆建在悬崖峭壁间的人,得需要多么诡异的想法。可是我并不能用我的理智来驳斥他的荒唐:当我看见那个坐在院里,正在滔滔不绝的店主时——他正在向店客们讲述他患抑郁症的起因和病程。他用肯定的语气否定了遥远都市里那些医疗专家们所有治疗的方案——他实时地提高了声音——只有这悬崖中的旅馆,才将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病症轻而易举地治愈。那时,落日之光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兴奋的脸颊灿如三月的桃花。

傍晚的阳光以薄片状的姿态从旅馆后面的山顶,越过刀削斧劈的悬崖,将旅馆的庭院切割成两半。在院外高大的、没有绿叶的、如干枯河床的泡桐树上,苍白的花朵犹如纸叠,毫无生命的迹象。

一阵让人猝不及防的鞭炮声从旅馆的右边传来。

年轻的店主又开始一种全新的叙事方式,讲述他的旅店故事。这种全新的叙事手法既有贯穿通篇的情节架构,又能独立成章。一只乌鸦穿过旅馆屋顶上的炊烟,忽的一声落在院墙上,像书写中的逗号或分号。店主指着一字排开的旅馆说,他的旅馆几年前是他养牛的牛圈。他的话引起了围在他身边的店客们的一阵惊呼,或不满。但这一阵惊呼或不满在他耳里仿佛变成了为他的鼓掌和欢呼。他亢奋地接着说,他养殖的牛出栏时,市场的牛肉价格恰好一路飙升。由于他的牛肉细嫩鲜美,市场总是供不应求,以至于他可以把牛肉远销北京、上海……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你们可知道?我的旅馆,现在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旅客,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来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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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上的乌鸦收紧着翅膀,如同一坨烟煤。越过围墙的残阳试图改变它的颜色,但光线越明亮,它越黝黑,像一个洞穴。旅馆楼上的房间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闹声。店主似乎没有听到,因为那群店客正竖着耳朵,满眼疑惑地盯着他。店主叙述的高明之处就是没有立即满足店客迫切的需要,他的讲述像一条支流流向了另外的方向:就在我的财富像山一样堆积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失眠将我折腾得痛不欲生。你们有谁品尝过失眠的滋味?他刻意地强调了“品尝”二字。此刻我已经坐在了店客中间,我不需要摇头,因为我的包里就装着一瓶关于睡眠的白小药片。他持续着他的讲述:我用我赚来的财富的很大一部分,交给了北京上海那些治疗失眠症的专家,可他们太令我失望了,我越来越无法睡眠,甚至提到“睡眠”二字,我都会浑身颤抖,仿佛肉体和灵魂完全分离,变成了相互敌视的两部分。我对世界充满了疑惑、恐惧、厌倦,甚至憎恨……于是我踉踉跄跄地回到这儿,回到我发家致富的地方——就是这里,我养牛杀牛的地方。他用手在他的旅馆和院子划了个圈,长出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我开了这家旅馆。

店主话音刚落,旅馆右边远处的人家又传来了呜哩哇啦的唢呐声。

有人死去了。院墙上的乌鸦伸了伸脖子,打开翅膀哇的一声飞走了。

店主继续他的讲述:你们知道瑞士有个“监狱旅馆”吗?我和住店客一致摇头。显然,我们的回答令他十分满意,他面朝我抑起头,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看到他亢奋的眼神中隐藏的狡黠。他接着说道,这家旅馆在瑞士的卢塞恩,它的前身是一座建于19世纪的监狱,上个世纪90年代,有人异想天开地将这座荒芜了半个多世纪的监狱改作了一家庞大的旅馆,并保留了监狱原有的格局——房间的门仍旧是厚重的牢门,探视的小木窗仍旧闪烁着看守(服务员)凶神恶煞的目光,房间里的小铁栅栏窗子,夜晚穿过那儿的月光,依旧清幽而凄凉。

一阵过山风越过院墙,拉了拉他的外衣,似乎想打断他的讲述,让他听见旅馆楼上女人的吵嚷。围在他身边的店客们将伸长的脖子缩回到衣领里。而我靠着走廊的木柱上,觉得自己是一块冰冷的铸铁。店主并没有丝毫的寒意,额头上反而闪烁着汗滴。

他说,这儿就是他的监狱。他的牛圈,将他烦躁不安的肉体和四处游荡的灵魂,牢牢地锁在这儿。对极了!牛就是他的现世的囚徒,他是牛的狱头,他就是牛。

远处的鞭炮声再次响起。惊飞了刚刚又落在屋脊上的乌鸦。

想想看,他说,牛为什么住在它的牢房悠闲自得、无忧无虑?因为这里是它们的旅馆。每次将它们牵出去宰杀的时候,它们并不知道将要大祸临头。可是,在我把他们赶出牛圈,准备建设旅馆(牢房)的那天,被放生的它们却泪流满面,恋恋不舍地回头顾盼。

宛若一个布道者——他的面孔瞬间变得庄重:我们的灵魂生来是没有被污染过的,可是随着我们欲望越来越大,肮脏就不断侵蚀我们的肉体和灵魂。每次我将牛牵出它们的旅馆时(也是它们的牢房),它们却是温顺和微笑的。它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感到恐惧。如果说,它们是泪水涟涟的样子,或许我的负疚感和罪恶感会减轻一些;但它们不是泪水涟涟的样子,在面对我那把血迹斑斑的斧头的时候。

楼上女人的吵嚷声中掺杂着一个男人的安抚声。但店主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面孔又潮红亢奋起来:我们每天不断地在累积我们的罪孽,我们的罪孽不断加重,我们臭气熏天,灵魂焦躁不安,然后每天寝食难安。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终于有一天,我失眠了——惩罚终于从黑夜中到来。店主突然闭口不言,将他的目光越过旅馆的屋顶和屋顶后面的山崖,仰视已经变得有些昏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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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声停息了,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又响起来。

旅馆楼上的女人吵嚷声不断:什么鬼地方,乱糟糟的,吵得人难受死了……不让我走!休想,你以为这是监狱吗?紧接着,一个杯子砸在了楼板上,破碎的声音有一种绝望的悲伤。店主听到了楼上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明年,明年你们再来,你们将会看到一个崭新的旅馆:全是钢筋、水泥和石块砌成的旅馆,门窗不仅要用铁栅栏,而且还要采用隔音效果极佳的防弹玻璃,不要说一只苍蝇,即便你想听到它们的声音,都没门儿!我要把我的旅馆建得比卢塞恩监狱旅馆好一倍,不,两倍,我还要在房间里放置手铐、脚镣、铁链……杖鞭、藤条、竹片,紧箍咒……“哒哒哒哒”,楼梯上杂乱的高跟鞋声再次打断了店主重燃的话题。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从楼梯上踉踉跄跄走下来的女人,全都不出声。只有紧随其后的男人一脸尴尬和哀求。女人离开旅馆的主意已决,她奋力扒开男人抓住拉杆箱的手,朝石砌的院门奔去。

店主看着消失在院墙外的女人,若有所思地说,逃离就是越狱,如果明年以后,门儿都没有。那时我的旅馆将围着布满铁丝网的高墙。对了,就在那棵泡桐树的位置,我还要建一座岗楼,装上探照灯的岗楼,让24小时巡逻的保安人员,24小时监视我的旅馆。不住十天半月的旅客我不接纳,没有特别理由的人不得离开院门半步。当然,我的旅馆仅是面向那些需要救赎的肉体和灵魂。

描述旅馆的未来,他似乎已经忘记了逃离女人引起的不快。他的面容又被臆想引来的亢奋感染得神采奕奕,他的双眼由于热烈而喷射着耀眼的火光。我的旅馆,不,是救赎的监狱,要采取现代化的管理模式: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保安、保洁、服务员、接待员、厨师……全都统一着装,清一色的监警制服,而你们,他用手指了指我们——也要统一着装——清一色的蓝条纹囚服;而且,你们的名字不许使用,全都使用编号且要印在每个人的服装上。

不仅如此,我还要制定严格的放风制度:早晚各一次,每次一小时……一个店客问那吃饭怎么办,他微微笑着说,请不用担心,我们提供送餐服务,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将你的食物准时送达你房间牢门上的小窗口。另一个店客又问,那有电视吗?店主仍然微笑着,我们不仅不提供电视,而且我们要切断你的手机信号,让你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防止尘世的骚扰……一个店客大声嚷道,但哪个傻瓜愿意来这偏僻的旅馆出钱买罪受?他笃定地说,错!我这里是监狱旅馆,我知道一定会有许多人愿意来——他们甚至要提前很长时间预约——不信明年你来看。

暗蓝的天空拉下了黑色的大幕。我回到房间里推开窗,窗外不远处的一户人家灯火通明,几个身着重孝的女人围着一副漆黑的棺椁默不作声。

因为失眠,我习惯性地在旅馆的周围散步,沿着炮仗纸屑暗红的村道,我看见一个扛着锄头的农夫走进祭祀的院里,消失在一众围坐的祭祀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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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要寻旅馆吗?”扛着锄头的农夫突然又如幽灵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月光下他的脸是模糊的,但我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个消隐在祭祀者中的农夫。我说是呀,并问他附近是否有安静的旅馆。他说山崖上没有,如果要住安静的旅馆,得去山下,山下的谷地里有他家的旅馆,安静极了,狗叫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的声音像是从他身上的某个部位发出来的,带有一种隐隐的回声。我问他远吗,他指着面前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银色的小路说,不远,从这条小路往下走,到谷底,就见着他家旅馆了。

这是一条从山上旅馆到山下谷地宛如飘浮的路。就像天上的月光铺成的。但踏上去的时候,路面是软绵绵的,犹如铺满了富有弹性的棉花。农夫扛着锄头走在前面,他步履轻盈,没有声音,宛如飘着的一根鸡毛。而我步履蹒跚,如疲惫的影子起起伏伏。

农夫没有回头看我。他说他家的旅馆是一座碉楼,一座很古旧的碉楼。是他爹的爹那个时代建造的。他说他爹的爹很早以前是谷地里的大财主,谷地的土地全是他们家的,村里的人都是他们家佃户或长工。不仅如此,他们家还拥有马帮做买卖,贩卖盐巴、烟土,甚至枪支,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样的买卖。

这条飘带般的路有上坡也有下坡——被风吹起皱褶时,我能感觉到风的存在,但路边的树好像并没有感觉到,它们如泥塑一样在两旁耸立不动。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射出苍白的光。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听不到夜鸟的啼鸣。四周的山如同众神,森严、冷酷。而我和农夫仿佛是这条飘带上两个移动的尘埃。

农夫领着我继续往前走。他说他爷爷非常了不起,而且家里的碉楼也异常坚固,他们家的碉楼和爷爷豢养家丁的实力,足以对抗一个连队。可最终还是阻挡不住乱兵的突袭,爷爷和大部分家丁被凌乱地射杀在一到四楼的碉楼里。农夫说这些话时,我盯着他的后脑勺,仿佛觉得他的脑袋就像一座碉楼,而那些话如同碉楼里的窗口射出的子弹。但我开始质疑农夫的话:这座充满血腥气味的碉楼,怎么能够作为旅馆住人呢?

农夫的后脑勺不仅能射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子弹,而且还长着一双洞穿人心思的双眼。他说,我家的碉楼住了几代人了,冬暖夏凉,人气旺盛,阳气十足。一楼我们自己住,二三四楼作为旅馆。你不用担心。我问旅馆设施咋样,他说房里有卫生间、电视、空调和席梦思床,宾馆有的我们家的旅馆都有。我松了口气。

我们沿着银色飘带的路越往下走,越温暖,吹来的风已经带上了春天的气息。在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农夫说,我要去办点事,你顺路往下走,到谷底的河边就能看见我家的碉楼了。农夫说完后同样没看我一眼,便在苍茫的月色中,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岔道。那条岔道似乎是煤灰做的——没有空间,没有风,没有声响。除去黑什么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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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里的月亮白得有些瘆人。

我继续往山下走。前面出现了一片谷地的轮廓。月光下,谷地里若隐若现的柳树勾勒着一条河流的线条。与此同时,苍白的月光,并没有淡化谷地里油菜花金黄的色彩。磨坊门前的一片梨花,由于月光的明亮,并没有输给山上纸叠一样的泡桐树花。山上刮的三月的刺骨的寒风,在谷地里变得意想不到的温暖和轻柔。磨坊里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头裹黄色纱巾、丰盈饱满的少妇朝我粲然一笑,并用手指着河对岸的碉楼。我看到转动的磨盘并没有磨出谷物。转动的水磨没有声音,河水没有声音,粲然一笑的少妇没有声音,谷地里的风也没有声音。

高大的碉楼兀然耸立在河边的半坡上。它的影子被月光掩隐在桃花和梨花里。从山上飘来的那条银色的路,终止在碉楼的门前,抬头已经找不到它延伸而来的地方,弯弯曲曲,宛若一条通向碉楼的白色地毯。在碉楼门前清晰的月光下,等着扛着锄头的农夫。农夫的再次出现并没有让我感到太多的惊悚。

但他的突然失哑却让我措不及防。无论我怎样和他交流,他都无动于衷,只是摇头点头,似乎又聋又哑了。这是一个静默的世界。这里的人,流动的风、流动的水,猪鸡牛马羊、苍蝇蚊子、老鼠臭虫,弹孔……全都哑然失声。如同天空里的星星、月亮、云彩、众神的山,磨房、碉楼,桃花和梨花一样。仅有我的心跳、呼吸和我的骨头与骨头摩擦的声音,让我能够听见。

没有声音的世界。我也失去了语言和听觉的功能,但我的嗅觉功能突然变得异常灵敏。我闻到了动物皮毛的暖和的气味,闻到了泥土中草根的甘甜,梨花和油菜花的温和芳香,磨房中流水的冷冽,碉楼上弹孔的铁的刺骨和重,谷地里万物的味道……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气息。

农夫终于面朝我,弓腰驼背并扬起他的手臂。但我仍旧看不清他的面容——他背对月光,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他的姿式和手势毫无疑问是请我进他家的碉楼。他的旅馆。他步履轻盈,没有脚步声,没有喘息声。他引着我到了三楼。而我缘于碉楼里失去了月光,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站在三楼房间门口,他推开门——实际上,我并没有看到一扇门在他的面前,我仅看到他做了一个推门的姿势。他将我让进房间,房里被窗外倾泻而入的月光照得一览无余。如此明亮的月光。他朝我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他歪着头,并将一双手掌贴在脸上。然后,他走到门口,又做了一个关门的姿势,便消失在了门外的阴影中。

房里有三个脑袋大小的射击孔。几只蜘蛛悬挂在落满尘灰的蛛网上。它们才是这座碉楼的主人。它们悬挂在那儿,从射击孔中,便能将谷地里的一切收入眼底。那条从山上蜿蜒而来的银色飘带、磨房,桃花、梨花、油菜花,不知流向何方的河流,从我这儿仰头而看的角度,在形如喷射的月光下,它们就像祈祷者那样,高高举起了它们的双手。

选自《江南》2022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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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彬,云南凤庆人。中作协会员,作品刊登于《作家》《广州文艺》《中华文学选刊》《青年作家》《边疆文学》《滇池》等。现居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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