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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海飞:阁楼里的一道光

随笔 | 海飞:阁楼里的一道光

阁楼里的一道光

文 | 海飞

夜深人静,我需要不由自主地去想念老上海弄堂里一座遥远的阁楼。阁楼屋顶有一块明瓦,那长而瘦弱的光线十分规则地照射我孤单而漫长的童年,也照身着一堆凌乱的小说书。从张贤亮到川端康成,从《绿化树》到《古都雪国》,从《射雕英雄传》到《红楼梦》,从金庸到林语堂……上海外婆家里那只堂皇优雅的收音机,会播放淮剧或者苏州评弹。舅舅手头有内容精彩绝伦故事书,和一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文学期刊一起堆满了阁楼,那是我反复流连的秘密花园。我守护着它们,把它们装在一只木箱子里,然后我坐在箱盖上面,长久不语,微笑幻想故事中铺天盖地的情节。我像四十大盗守着珠宝一样,坚定地守着这些珍贵的文学书和杂志。有些书甚至被我如获至宝地从上海阁楼搬到诸暨自己家的阁楼。杂食动物相对会健康粗壮一些,阅读也一样,我喜欢胡乱地读书。

庸常得毫无新意的日子刷刷而过。我们与生活的繁冗、疲累、苦难、挣扎无缝对接,书籍像生机勃勃的爬山虎,在我密不透风砖墙似的生活上布下诗意的注脚。让我相信,即使被逼至春寒料峭的悬崖边缘,也没有什么比席地而坐,手里拿一本喜欢的书更管用的了。所以,对阁楼温暖陈旧的木地板,以及阁楼顶上洒下的那道充盈着生命的光,是一种发自生命内里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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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清晰地记得余华的小说《活着》,这本微微泛黄的薄书一直陪伴着我,从诸暨一路迁徙到杭州。第一次读《活着》的时候我在诸暨化肥厂造气车间当卸炉工,当我看到它的开头: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农村……我被这个开头深深吸引,心中生出恐惧,我怕这个小说被我迅速看完,然后阅读的愉悦无法得到延续。

于是工友们眼中出现一个奇怪的场景,天空高远,弥漫着化肥的气息,一个年轻人在嘈杂的厂房内捧着一本书,保持着一个笨拙的姿势。那时候,我已经在战战兢兢地学着写小说,我觉得我多么像是福贵一样,死皮赖脸地活在人间。我沉浸在小说密集的江南意象和悲苦人生中不能自拔,宿命的气息像雨中的鸦片林,命运的不确定性像招摇的水草一样在我的视线里晃来晃去。如龙二之死,他突然就被毙掉了。这个刚刚靠赌博赢来的大宅院里差点笑得发疯的赌徒,没有想到这赢来的大宅让他瞬间输了人生。

我有时觉得福贵像我一个远方的亲人,坐在那里,没有愤懑、也绝不消极地,诉说他的一生,像唱一支悲苦的歌。福贵为活着而活着的一生,从早年时期家庭的衰落、破败,再到身边至亲之人一个又一个死亡的接踵而至,直至晚年时期身边只有一头老牛陪着他,一生与死为邻、与孤独作伴,稍纵即逝的美好在命运齿轮的碾压下只剩不可再生的苍凉。活着如同脚下贫瘠的土地,苍白无力,了无生机。然而即使遭受荒诞的捶打,福贵依旧活了下去,像狗一样地活了下去。我猜我们或多或少,都是现实中的福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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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活着》剧照

而生活,不过就是一路走一路,然后挺住一切?挺住了,希望就有了。

透过书页,我看到无数苦难又真实的人生,更能看到无数用文字编织的平凡而伟大的人生。我想起《丰乳肥臀》中的母亲形象,大饥荒年代,在豆子磨坊作工的上官鲁氏,她将干燥的豆子吞进肚里,直至肚子胀得不能再胀,将胃变成装粮的口袋,回去催吐出来,清洗后再捣碎给孩子们吃。《飘》中的斯嘉丽在经历战争洗礼、失去亲人爱人之后,望着地平线喃喃: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老人与海》中的桑地亚哥在暴风中内心狂吼: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小说的横截面对照真实的现实生活,如电影画面刻在我脑海里,沸腾起来。如果我们是书中人,那么我们是那一茬茬野草,熬住并且等待明年的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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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乱世佳人》剧照

我感谢这些残酷而温暖的书写,在不断摧残、不断生长的过程中完成对生命意义的哲学追问,如同英国文豪约翰生说:“写作的唯一目的,是帮助读者更能享受或者忍受人生。”在书中,人的一切感官得以放大,一切品格得以升华。人类最深沉残酷的苦难中,人性最优美崇高的光辉得以闪现,如清泉一股一股地喷涌,漫延成汪洋,在萧瑟与残酷的生命本像下,有一处内心柔软荡漾的栖息地。

年少的我像一粒蓬勃张扬的灰尘,在小阁楼的光下暗自生长、独自飘摇,文学理想也是在光线中舞蹈的那个精灵,站在不远处向我挥手。不论作为读者还是小说家,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都有自己的倒影。海明威,托尔斯泰,川端康成,约翰·勒卡雷……我所了解的大多数作家的人生历程和性格,都决定了他们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会讲什么样的故事。我对纯粹的作家一向仰慕,犹记杨绛先生去世时,我再次翻出来《围城》和《我们仨》读,楼下马路上汽车的声音和各种杂音混合在一起,我只看见铺陈在人间的白晃晃的光。杨绛用从从容容的“不要紧”,揽下婚后生活里的一切担子,同时她也是翻译的才女,在名利场外写诗。他们一家人,像碧空万里飘着的一片云,干净。对他们而言,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那么现在我也想讲,读书也是自己的,感受更是自己的。进入到书中,再从书中走出来,会是更茁壮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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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杨绛夫妇和女儿钱瑗

读书和写作一样,需要静海深流般的一股恒久之气。泡茶、读书、写作,是许多人热爱的生活方式,但是生活不仅仅只有泡茶和读书,生活还需要为生计奔忙。如果你跌扑进阁楼的一堆书中,就如长时间的隐藏在文字的最中央,在那一束明亮的光线下,完成孤独的造型,度过孤独的时光。这是一种美好的沉沦。

我很愿意如此这般的在阅读的世界里沉沦,去感受百感交集或泪流满面之后充盈的欢愉。以我有限的生命,去体会辽阔得没有边界的如浩瀚星海的人生。

每当这个时候,沉沦,就变成一个美妙的词。阁楼里的一道光,就变成一道一生所见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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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小说家。曾在《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1000多万字,大量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多种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本选用。获人民文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麻雀》《青烟》等多部;长篇小说《惊蛰》《花雕》《向延安》《回家》《唐山海》《醒来》《风尘里》《战春秋》《江南役》《苏州河》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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