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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克里斯蒂安·博班:缺失的部分

散文 | 克里斯蒂安·博班:缺失的部分

缺失的部分

文 | 克里斯蒂安·博班【法国】

译 | 赵丹霞

她一个人。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在里昂帕特罗车站。她在人群中,像是藏在房间深处。她独自一人,在世界的中央,就像安基利柯画中的处女:在光之晕中默思。花园里的流光让她炫目。离群者引人注目。我们无法视之不见。他们身上带着最大的诱惑。他们呼唤着最明确的关注,那种对缺席者的关注。

她一个人,坐在一张塑料椅上。她一个人,臂弯中有一个孩子,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个不会否认她孤独的孩子,一个不能妨碍她孤独的孩子,一个在孤独的摇篮中王者般的孩子。就这样,突然,她被看到了。她独自带着一个不能阻止她形单影只的孩子,他将她的孤独引向极致,一个美和优雅的极致。

这是一位年轻的母亲。看到她,大家会说妈妈们都这样,都是打姑娘时经过,现在都被沉默围裹,就像被画家指间的光之袍围裹。都曾是小妹妹、小女孩。一个孩子来了,他带着花园的清新来到。他来到血脉延续的房间,就像夜晚送来的短句。他在他们的梦中长高,他在他们的血肉中长大。

他带来疲劳、温柔和绝望。他的到来结束了二人世界。不祥的争吵,纷繁的忧虑。被禁止的安眠,爱侣房间的丝丝灰雨。真实是众人所说的反面。真实是大家不说的东西。第一个孩子的到来就结束了二人世界,爱侣的世界,两心合一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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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妻子的孤独随着孩子的到来开始了。只有她们知道孩子的需求。唯有她们会把他抱在臂弯的秘密之所。永恒的心念让她们向孩子俯下身去,永不止息。她们守护身体和话语。她们关照他的身体,一如自然守护上帝,一如静默守护白雪。要养育,要教育。要去广场公园玩,要采购,要做菜。所有这一切,没有人会去感谢你,绝不会。年轻的母亲和隐形关联。因为和隐形相关,她们变得无处可见。无所不能,无所能。

男人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对一个男人来说,无视隐形中的一切甚至是他的职责,那些能够从中看出些什么的男人会显得有点奇怪。他们是神秘主义者,是诗人或是无所能的人。怪人。丧失了自己的属性。他们变得像女人:虔诚于无尽的爱。在他们主宰的节日里形单影只。他们受喜悦的折磨,比在痛苦中多得多。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一个意外,一次神奇的失败。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寻常中的寻常。

她们继续着对王子的教养。她们将自己变成孩子的食粮,喂给他锐利闪亮的乳牙。当孩子离开,她们什么也留不下。她们对此再清楚不过,那些坏妈妈试图推迟这种失去,延长共度的时光。但是她们拗不过。动物任自己被幼崽吞吃。妈妈由着孩子离开自己,于是缺失到来,将她们吞噬。

这似乎是一个法则,一场宿命。一阵无人能预测的暴风雨。寡情标志着教育的完成、终止,在自身的荒唐中达到圆满。在里昂帕特罗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中,坐在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身旁,我想到了这一切。我也想了很多安基利柯,想到芬芳花园的温柔,想到先知喉中的沙风,想到《圣经》纸页间的野草。基督的面容很美,那是一张爱恋的面庞,他永不离开,不管是冰雹还是辱骂,都不能让他离开您的身旁。但显然,那不是中心的面庞。在时光的圆花窗上,颤动着一张更美、更呼之欲出的脸庞,是那位母亲的面庞,是那个小女孩的面庞,是她生出了上帝和充盈着光之窸窣的花园。如果要画出智慧——那思想最细腻的花朵的模样,我们会找一位年轻母亲做模特,随便哪一位。同样,如果我们想画出任何爱情中痛苦的那部分,缺失的、被剥夺的那部分,我们也会照着一位年轻母亲的样子来画,随便哪一位。

您看这位年轻的母亲。您从她身上看到了《圣经》中光脚行路的女人,就像那些急着上街的女人。昨天的女人和今天的女人。她们有丈夫。这似乎是为了生活,没关系,她们不想逃脱。她们有情人。这好像是一回事,是为了永恒,是一种选择,对,但是被迫的选择,不是自主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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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告诉小女孩们上帝存在,有着和她们一样颜色的眼睛。她们信了。于是,她们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为了急切地打发活着的时光,或者是为了效仿妈妈,她们嫁了人。从那天起,上帝就走了。他抛弃了家园,就像一个在家里再也找不到他喜爱的饭食和安宁的人。他永远地走了,丢下并远离了她们对他的期待。一种无边的期待。一种无人能回应的期待。这几乎让人发狂。在年轻妻子多情的期待中,在被缺席净化的激情中,有某种疯狂在。没有男人能在这些被爱荒芜的土地上冒险。没有男人能够回应这无言的诉说。男人们总是抓住近旁的某种东西,即便身处废墟,他们仍持有一种确信——就像一个孩子总在口袋深处藏一颗弹球。他们等待,等待的是某种具体的东西,他们失去,失去的是一件东西。

女人们求全,因为不可能得全,她就在一次间将所有失去——像是在爱情缺席时享受爱情的一种方式。她们继续等待着自己不会再相信的东西,这一等待大于她自身,比任何思想都强烈。就在这个夜晚,孩子出现,童年之源生发于绝望之巅。

孩子,是血肉的家园。我们将他养育至其自身的最高处。我们注视其间所有的发生。我们参与孩子灵魂房屋的构建,我们惊叹。这是一个白日中的谜团。生活着一种不是您自己的生活,也不是任何人的生活之谜。

此时,丈夫很远,比初遇时更远,比初到者更远。先是孩子们,然后是丈夫——那个变老的小孩,那个额外的小孩。要同时过这么多生活,但没有一个是您自己的。就好像《圣经》中那些巴勒斯坦的年轻女人,在昨日,在今朝,她们在时光或古老或新鲜的尘埃里,将上帝举起。她们为他洗头,唱着摇篮曲哄他入睡,用白色的亚麻布围裹他。她们用黑麦面包和红酒让他复活。她们等待。我们不知道她们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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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中溜走的爱情,她们在一滴眼泪或一阵疯笑的闪动中找到。需要时,她们自造。有时候,她们去外面寻找。她们将眼眸中纯净的天空洒向世界。她们找情人。但是没有任何一种爱情能够在亮度上接近她倾注在孩子身上的爱。其他任何人都走不到上帝空出的那个位置。没有人能够像落空的允诺之子、背信的话语之子那样得到她的爱。

坐在你身旁的年轻女子把孩子放在膝头。她跟他什么都说,什么都没说。她引出没有尽头的谈话,路人的喧哗无法将之打断。你看,我买的这件毛衣,嗯,有点买贵了,我在另一家商店里看到只卖一半的价钱,算了,反正我喜欢,你想吃巧克力吗?知道吗?我们正在火车下面呢,你听到声音了吗?正过火车呢,我们还得等一个小时,你不冷吗?我给你戴上风帽,再给你弄点吃的,我的宝贝,我的小鱼,我的爱,我的爱。

在一个气息间,她同时进行着情人之间、生者和死者之间、孤独者之间深不可测的对话。

想一想:孩子是女人生的,女人是女人生的。留给男人的只有工作,工作、事业和战争带来的愚蠢的狂飙。把剩余的留给男人。

在里昂帕特罗车站,我们在多风的大厅里看着安基利柯画中的年轻女子。我们轻松地看着她,没有坠入爱河之虞。要爱上一个女人,她身上要有某种荒芜,某种缺失,某种呼唤风暴和享乐的东西。那是她的生活中没有被碰触过的生命之区,未曾燃烧过的一片土地,您和她都不知晓它在那里。但能觉察,能被立刻觉察。但现在不是这种情况,这位年轻女人此刻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完全被一种毫无保留的丰饶的爱占据。这爱全然的燃烧让她熠熠生辉,她的面庞足以照亮你一天中剩下的时光,你上火车前需要打发的时光,你死去前的时光。

风之花

一个生活在摩天大楼里的孩子。那种给穷人住的大楼:被破坏的天空,灰色的人群。是在格勒诺布尔城。这样的大楼,任何地方都有。孩子六岁了,有着一双尘灰色的眼睛。您和他一起去了城市花园。就是那种有着棕赤色地面的寻常花园。

天空在路人当中凸显,好像大师画布中的背景。这里的天空宽广,要伸长手臂才能拥住。您和孩子一起玩,玩得毫无保留。您喜欢和孩子在一起。为什么?您也不太清楚。您的生命中有好几个阶段,有好几条水流汇入,而童年在时光之河中像是一道深流,您常回到那里,就像我们在很多的分离后又回到原初的自己。

有一些孩子,您不知道该怎么谈论。他们在模范家庭里长大,在知识中长大,从不感到吃惊。他们等着长大,迫不及待。您看他们像是在看远方的一朵云,一场爆发前酝酿经年的暴风雨。再还有这样的一小群,这些孩子占满了您的周末,他们来自三四个家庭。他们来找您。只要有可能,他们就天天来叫您。那好今天我们干什么?很简单,去这里,然后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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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森林里漫步,我们在大街上迷失。我们在公园里闲荡。我们把草给动物,把光给天使。一天我们藏进池塘,另一天我们在火光前俯身。我们像猫一样对着火苗大呼小叫。然后我们去了别处。我们从不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填满生命、空间和时间的一切。我们好像同时在所有的地方,为一切折服。

在童年中,您找回了游戏。在游戏中,您在风的摇篮里唤醒永恒。时光像孩子手心的羽毛:轻盈雪白,蜷缩着。孩子们向手心吹气,您和他们一起看着光之羽飞去——一刻又一刻,一页又一页。

在孩子的世界里,您肯定会无数次地惊叹,就像在孤独中那样。惊叹不是对死亡的忘却,而是将之欣赏的能力,如同欣赏一切其他的事物,比如苦涩和忧郁:在初尝的灼痛中,在初识的清新里。童年没有规矩,没有法则。在那儿,我们依靠自身创造出一切。我们就像被剥夺了世界、麦穗、温柔的血肉和一切的上帝,在那里初次认识了自己。在所在中,我们看到了所缺。在笑声中,我们与所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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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灰色眼睛的男孩离你远去。他走向留给游戏的角落:一排栅栏后四组刺目的金属建筑群。他从一座建筑走向另一座。他很投入。时不时地,他停下来,一切都和他一起停了下来:时间、星辰和悬浮在风中的灰尘。之后,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双臂向后伸展,他追在鸽子后面,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加速冲向它。它飞走,停在远一些的地方。突然,一切再次停止。失去了色彩的眼睛和失去了重量的空空的世界。

他重新出发,又去发明其他游戏。荒芜土地上的数十种游戏。总有一切都暂停下来的时刻。就像一个人打开所有的门,在门槛上突然愣住,眼神霎时空洞下来。某种想法随他一起移动。一种无以名状的想法。当它靠近时,他动弹不得。您看看这些时候他的表情。季节的流逝,死亡的临近,还有这遐想所及的深处:在面庞的天空上,这一切都在呈现。您凝视着尘灰色的眼睛,它们说的是:自我消失的逼近——如同世界的消失。

在孩子那里,分心是一种天然的恩赐。它在他天性的深处,就像光在上帝之身。天空中有成千个天空,日子中有成千个日子,要看太多才能不迷失。孩子跑过所有的路。他取道所有的河流。他的目光无限游离。他的心不在焉无可救药。这心不在焉让他身边的人抓狂,将他们引向极端的暴力。你想什么呢?你真不能集中精神吗?我已经说过一千遍了。

我们跟孩子说很多。我们催着他长大,我们把他推向灰色的年纪。从围绕着他的话语中,他辨认出我们对他死亡的希望。一个弃儿难解的梦。空洞的话对他不起作用。它从他的梦上方滑过。它掉落在地上,比他的玩具更脆弱。另外,他听不到,他也不在那儿,他在他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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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初始之时,就已经太晚,生命初始之时,就已是尾声。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它的失去。这一切发生在其缘起之时,自其开端之处。孩子在他所看到的一切中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他不对抗这主宰他生命的分离。他加速它的到来。他和所发生的一切一起经历。他和一切融在一起。他在他所看之处迷失。孩子的走神可能只是冠名了他完全的在场:心之多骛使他触摸星辰一如触摸昆虫,抚摩枝叶一如抚摩将死之人的面庞。

尘灰色眼睛的孩子又走向了您。玩得气喘吁吁之后,他坐到了您的身旁。他给您讲他的学校,就像在讲自己的工作。有道理,因为工作就是去那个非我所选之处,我们被迫停留的地方——远离自己和一切。

孩子的话语不会枯竭。它不会在一个念头上停留。它走向世界的尽头,陶醉在空气和梦想里。这是一个持久的、微小的话语。在被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就被许给忘乡——和我们所饮之空气、所食之天空相仿。

轻,如此之轻。您问孩子长大想干什么。这是一个没劲的问题,因为它假定了童年的终结,他的长成和劳烦的开始。童年的结束悄无声息。这是当事者不被觉察的死亡。这是生命中最大的谜团,就像在一颗星的衰亡中,它的光芒不再能照亮你的时日,不能让你坚持到最后一刻。他很快回答:我,我让大家停下来。这回答是怎么说出来的,您就怎么理解,不必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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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现在听懂了。未来在童年中不存在。未来在童年中不比在睡眠和爱情中更多。在生活中,没有未来和过去。只有现在永恒的流逝。对上帝的期待,已是上帝的全部。不忠的念头,已是爱情的终结。孩子的话语也是一样:人们,已经被孩子拦住,就像他和您在一起时所做的那样。用这种方法,他打断了时光的进程、世界的转动。您走出城中的花园,和他一起来到街上,品尝风之花。

好了,您来到了大楼前。您在这里和他告别。您之后很久都不会再看到他。有时,您会想到他。这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思念。它常常会浮现在您的脑海,形形色色的人的脑海。像是一个想要写下它们的愿望,想要在它们不可触碰的孤独中用一个词去触碰它们的愿望。当然,您不会去做。您不做是一个错误。您任他在灰色的人群中渐渐远去,那无以名状的话语,童年,还有眼睛。

本文选自博班散文集《缺失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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