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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陆梅:千山归一山

散文丨陆梅:千山归一山

千山归一山

文丨陆梅

掐头去尾,我在信宜待了四天。这四天,留在我脑中的记忆,就是围着山转。第一天,从山脚到山坡,看到满山坡的李子树,李子正披红挂银,蓄积能量等待最后的成熟,深浓绿意中裹藏着一个产业的秘密;第二天,由山麓到山腰,沿石根山台阶一级一级往上攀,停下来喘息回望,眼前青山连绵,千峰叠峙,村落点点;第三天,继续山中行行复行行,见识松林下的南药经济;第四天,车子盘山绕行数十里,直达海拔最高峰大雾岭,登顶之际,山雾弥漫,山风浩荡,好比山的隐衷,云开山脉不轻易露峥嵘;中午,缘山而下,在一处简易茶场停留,不意邂逅一款神奇石崖茶,给短暂的山行留下一缕清劲余音。

如果不是朋友邀约,地处粤西的信宜,于我大抵是一个盲点,中国有多少这样的县级市养在深闺待人识?说是城市,从属于广东茂名的信宜,更像是散落在青山绿水中的村和镇。我就是这么走近信宜的。这是一座被青山环抱、也被青山涵养的城市。时间护佑了它,一切都刚刚好,绿水青山就在那里,没有因为走得太快而来不及刹车,整新如旧推倒重来。

先说李子。我在无锡吃过甜如蜜的檇李,熟透了的果肉破一点皮直接吸,甘美如饴。我也吃过李子的阔亲戚布林,个头超大,颜色深黑,摆在超市里很诱人。据说布林是中国李和欧洲李的杂交,混血儿都好看。我也吃过母亲栽植的江南土李,宅前屋后随意长,个头参差,吃到甜的那是鸟口留情。信宜的李子有名有姓,姓三华李,名银妃。“三华”原是个村名,但不在信宜,在韶关翁源县。翁源县的三华李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三华李“嫁”到信宜钱排镇,历经试种、扩种、改良、再扩种和品牌升级,一路风雨,终成正果。名唤“银妃”的三华李,有自己的颜值和个性,身价也由“三块一斤”涨到“三块一口”。钱排地处云开大山腹地,平均海拔超过500米,是典型“八山一水一分田”地区,气候高寒,平均气温18度,比邻近乡镇和信宜市区低三五度。因着早晚温差和山间缭绕的云雾,生长在钱排镇的三华李,表皮天然裹着一层薄薄的银色果粉——银妃就这样被形象地叫开了。

散文丨陆梅:千山归一山

但是银妃很低调。如果不是身处信宜,恐怕我这辈子都无缘谋面。眼前这坡那坡满山翠绿的李子林,据说绵延10万余亩,总产量13万吨,产值近17亿元,带动全产业链产值过21亿元。每年收获季,钱排的三华李银妃悄然火热,也只有周边地区的游客趋之若鹜,因为他们知道,去晚了,餐饮住宿一房难求,养眼的银妃都直奔电商物流,定向发货。三华李供不应求,产品深加工方面只好暂时“难展拳脚”,虽然产业链的辐射早就启动,一个名为“信宜三华李现代农业产业园钱排园区”的规划也在推进建设中。假以时日,依托产业园,钱排的三华李就不只是一个银妃、一片山林、一颗果子。因三华李而受惠的,也不只是一时一地的小富。

接着说茶。不管你爱不爱好喝茶,对中国茶,大抵都如数家珍。喝过的好茶,也难计其数。所以走进大雾岭自然保护区的天池茶缘,但见水泥平台上一排两层简陋砖房,我实在没把它当回事。作为制茶重地的大敞房一览无余,清晨采摘的一芽两叶厚厚一层散布在筛网上,趋近看,叶片大而黄,黄中透一点绿,叶片太老的缘故?一台炒茶机轰隆隆响,几个旋型火炉摇来摆去正烘炒杀青,屋里弥漫着一股烤茶的香。两个老茶工一站一坐,坐着的,闭目养神看护茶炉;站着的,负责出炉、冷却、晾青,偶尔双手一抄,竹篓里的熟茶上下抖擞,人工散温。上前探问,站着的和坐着的都没什么话,偶尔吐出一两个听不真切的词,心思只在茶上。

那就喝茶吧!屋外几个姑娘已泡好了茶,茶汤金黄澄绿,倒在一次性小杯里,阳光下闪出翡翠般的色泽。提起一杯,茶汤入口,一股甘甜清香顺着喉咙,落胃、沁脾,身体的每个角落都被惊醒了——这茶真香!脑海里搜索比对,竟找不出一款同它接近的茶。“姑娘,这是绿茶吗?”我问了个傻问题。姑娘含笑举起一个茶罐给我,明前“天池崖茶”,茶叶已揉捻成紧致颗粒状,罐口的茶香扑鼻而来。眼见她一泡又一泡,每出一泡茶汤都不变色,一样的滋味甘甜,齿颊留香。这香也奇异,前一秒还似幽兰,瞬息间,鼻翼里又析出一股馥郁,裹挟着山野的清劲、超拔,和……和什么呢?竟然寻不到一个能准确形容的词。总是差一点,接近了,又不尽像。耐冲泡像半发酵的高山乌龙,苦尽甘来的狠劲像苦丁茶,层叠的茶香又像……哎,哪样都不像,就是它自己。

我是回家后看到石崖茶的介绍才恍然大悟的——信宜人可真能沉得住气,原来生长在“粤西第一峰大雾岭”的野生石崖茶,属茶中珍品,是目前发现在自然植物中黄酮类含量最高的植物——黄中透绿是其本色,清香甘甜源自明末清初珍稀黄瑞木古老茶科植物采枝培育。“我们不是重技术制茶,只是地道传承古人自然法则。”这句话好似一个宣言——沉得住气的,是信守自然、遵从山野的朴素哲理啊。老茶工的寡言笃定,茶主人的隐身不知处,茶姑娘含笑以茶相待,原是他们心知肚明。在他们的身后,6万株山茶苗氤氲在海拔1200米的云雾里,滋养浇灌它们的,是高山莽荡云海和云海间的两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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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好奇,这天池崖茶以怎样的频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如果不上大雾岭,我大概这辈子也无从知晓,人间还有一种茶,如此惊醒了我。

再来说说山吧。我其实是被山吸引才来信宜的,朋友说起“大雾岭原始次生林”,我脑海里跳出的是密林深处无处不在的苔藓、灌木、高树……以及隐秘的眼睛。然而山有千种万般表情。倘若从高空俯瞰,信宜整个被群山环绕,云开山和云雾山两座山脉跨过其境,境内七成多为山地。其中云开山脉由罗定市延伸入信宜市,呈东北—西南走向,连绵两百公里。周边与广西北流、岑溪等交界,山脉错杂,万壑纵横,原始次生林、箭竹林、高山草甸隐现其中。从历史博物馆里看到的信宜,是古代山地俚僚人生活的家园。虽历史古久神秘,但我更感兴趣的是现在,住在山林间的村民,他们的今天怎么样?他们的孩子怎么看自己的家乡?现代文明给了都市人去山林或海边小隐的便利,大自然慷慨地献出一切,山川、草木、鸟兽、河流、村庄、古道……可是行色匆匆的旅人,被山水治愈的同时,有没有从山民的角度,感受他们的迫切?甚而从山水的角度,维护文明对它们的规训?

沿盘山路,我看到坡地边很多新砌的水泥楼,两层或三层,还停留在半拉子,钢筋森然扎向天空,屋顶平台裸露,黑漆漆的砖墙不知是资金短缺留下的沧桑,还是此地雨水丰沛朝夕就催老了新房?很多窗门洞开着,人不知去向,主人或建筑工人,一个都看不到。偶尔闪过几个低头弯腰的老妪,在山间坡地侍弄瓜果蔬菜。如果不是有几个奔跑着的孩子活跃了空气,我以为这是一片荒村。我们都向往更好的生活,如果赚不到钱,绿水青山只能先行搁置,村民们就这样前呼后拥跑向了城市。这是我看到的现实。

可现实还有另一面。我在平塘镇马安村的村委会看到第一书记、书记和村长的照片,都很年轻爽俊,模样居然神似电视剧里的演员。办公室墙上贴着一些条约、责任书,其中有一条说是解决了邻里之间的纠纷,谁家踢了谁家的篱笆之类,一些家长里短被斯文简白地填写在了公告栏里,这让我感受到村庄的日常和乡约传统的气息。马安山有大片竹海,森林覆盖率85%,属热带湿润型季风气候,冬暖夏凉。穿行在苍翠欲滴的竹林里,阵阵清凉的风扫去燠热,很多游客徜徉其中。登顶海拔1300多米的马安山时,又看到一群游客,兴致勃勃带来了全套茶具,凉亭里,茶香呼应着笑声引得我驻足观望。原来他们中的一拨人爬到了对面山头,凉亭里的人正用手机遥控拍照的表情。山就在对面,那么远又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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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时间游戏:城里的人跑到山里来,山里的人栖居到城里,他们互相建设,绿了青山,兴了家园。当年的知识青年跑到乡村,扮演的是文化启蒙者的角色,今天的都市青年跑向乡村,是希望乡村的山山水水拂去身心疲惫,以短暂地安放自己。乡村提供了一个精神寄托的功能。多么好啊,礼失求诸野,行进中的中国大地正重拾和恢复着过往因为走得太快而丢失了的东西。

自然有它生生不息的创造力,尽管涌向城市的村民带不走山水,但是山水不会辜负任何一个主动拥抱它的人。这也是时间的秘密——终有一天,那些呼啸着奔来跑去的孩子要长大,那一幢幢窗门洞开的半拉子楼房要封顶,还有山林从未止息过的生命与生机,我在洪冠镇看到漫山遍野的“林下套种”,数千亩套种在松林下的益智、八角、砂仁、巴戟、南肉桂、土茯苓、草豆蔻……正以“一村一品”的规模推动着南药的发展。精神功能和物质生活互为表里,也痛痒相关,有些变化在不知觉中,你看到的,只是行进中的一个局部。

邀请我的那位朋友正是信宜人。他从信宜的池洞镇走出,读书、考学,安营扎寨在了广州。当他以“重新发现故乡”的心情面对千山万壑时,想得更多的,是时间和命运吧?千山归一山,眼前所见,就是我们心灵里的故乡。

(选自《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 百花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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