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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爱人失忆,你会爱下去还是放弃?

如果爱人失忆,你会爱下去还是放弃?

当老于从昏迷中醒来却不记得她的时候,静红没有想到,影视剧中的俗套桥段,有一天会在自己身上上演。

自从老公患上白血病,静红从我这里不知收到过多少次病重通知书,所幸她一次次陪着老于挺了过来。但眼下在鬼门关又走了一遭之后,老于只认得父母,却忘记了妻子和女儿。静红以为老于只是短暂失忆,没想到因为白血病感染,他从一个高才生、成功的北漂商人,一下子变成了智商只有5岁的“痴傻儿”。

我做了多年骨髓移植科医生,见惯了生死,也见识了种种荒谬,可静红的经历还是让我感慨不已。难以想象,当一个女人遭遇命运的反复捉弄,她要如何做才能不被打倒?

治疗五天后,老于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

老于捡回了一条命,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拍了拍老于的肩膀,他睁开眼睛,没说一句话,整个人还处于麻木的状态。我当时没有太在意,因为很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毕竟老于能醒过来已是万幸。

那是2014年初,老于又一次出现了严重的肺部感染,开始发热、咳嗽,我们给他进行了抗感染治疗,可是没多大起色。老于在发热过程中突然陷入昏迷,我们才发现他已经颅内感染。我给老于的妻子静红和他父母交代了病情,同时下了病重通知书。这一次危在旦夕,老于很可能成为植物人。当然,也不排除最坏的结果——再也醒不过来。

这几年静红陪着老于治病,光病重通知书都不知道收到了多少次,或许是经历过太多这样的时刻,静红虽然着急,但在她脸上看不到绝望和沮丧,她只是拜托我们尽一切努力去救老于。

经过高档抗生素治疗,五天后,老于奇迹般地苏醒了。醒来后的老于大多数时间还是在睡觉,只有听到我们喊他的名字时才会睁开眼睛。我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老于只是摇了摇头,慢慢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可是过了一天,我就觉察到老于不太对劲——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睁眼后,他对外界的反应很少,几乎不怎么主动说话,关键是看人的眼神特别奇怪,懵懵懂懂,充满戒备,仿佛我们都是陌生人一样。

我试探着问起老于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老于清楚自己是在医院。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是医生,给我看病的。”

我心里的疑惑更加严重了,接管老于将近两年,他平常都叫我孙医生,从没听他这样不带姓氏地叫过我。

我把静红拉过来:“那她是谁你认识吗?”

老于的表情发生了一点变化,眼里满是陌生:“不认识!”

静红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老于,又转过头看了看我。原本人能救回来,她就很高兴了,以为这种表现只是并发症而已。

我决定再次验证一下,就把老于的父母也喊了过来,没想到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父母。忘记了妻子和女儿,却记得父母,难道是失忆了?

当时我们推测,人的记忆神经元因为保存在大脑内不同的地方,老于的颅内感染可能导致他最近十几年的记忆损失,但早年的记忆还保留着。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将来也有可能恢复记忆,可是没想到命运和老于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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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老于精神状态逐渐好转,他开始表达吃饭喝水这些需求了,可是整个人还是显得很呆滞,而且行为举止也变得特别幼稚。他说话少,每次开口根本不像一个成年人,说不出完整的长句子,只是往外一个一个地蹦单字。而且他那会儿还下不了床,静红给他喂饭时,他竟然耍赖皮不吃。

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问老于:“1+2等于几?”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决定给老于做智商测试。以往查房时,如果我们发现病人比较迟钝,就会先问10以内的加减法,算不出来就做智商测试。我拿出问卷,上面包含常识、词汇、图画、算数等问题。

“怎样才能使冷水变成开水?”问完之后我盯着老于,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鞋子是什么做的?”我又看向他,只见老于摇了摇头。

“一周有几天?”

老于有很多问题都回答不上来,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接着我把一些文字图形卡片指给老于看,发现他已经不识字了,我的心越来越沉。

最终老于的得分只有五十多分,我对照结果一看,发现他现在的智商只有5岁。

通常都是外伤或者车祸一类会导致智商下降,谁也没想到白血病感染也会导致这样的后果。我们评估,应该就是这次颅内感染损害了老于的相关神经元,然而这种损害是不可逆转的,这就意味着,老于接下来的人生都只有5岁的智商了。

2012年夏天,我第一次见到老于,就觉得这个人有种不一样的派头。在我们这所以治疗血液系统疾病闻名的医院里,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白血病患者,可没有一个人像老于这样。

我还记得老于那天走进办公室的模样:穿着一身没有一点褶皱的笔挺西装,虽然年过四十,已经略微发福,但看上去很有成功人士的范儿,再加上顶着一头浓密的头发,说起话来谈笑风生,我没敢相信他是个白血病患者,而且生命期限只剩两三个月。

作为北漂,老于可以说是成功的样本。20世纪90年代他从家乡甘肃考到了北京理工大学,毕业之后就留京创业。经过十几年的打拼,他拥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还在北京买了三套房和一辆车。2005年的一次聚餐上,他认识了静红,虽然不是一见钟情,但对彼此有好感的两个人逐渐走到了一起。

静红一看就是标准的东北大妞,高中毕业后就从哈尔滨离家打拼,在北京进过工厂,卖过衣服,2009年嫁给老于,次年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我看静红的性格并不强势,自己也独立,做起事情来干脆利落。夫妻俩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平静。

然而命运就是有这么多的变数,你无法知晓命运这条上扬的曲线在何时会折向何方。

2011年初,老于开始频繁地感冒发热。他觉得这是小毛病,就没怎么重视,再加上公司太忙,就自己吃吃药扛一下。拖了半年,老于发现自己流鼻血怎么止都止不住,这才去了医院检查,被确诊为急性B淋巴细胞白血病。

换作一般人,得知自己得了绝症,焦虑、悲观的情绪都会写在脸上,可老于没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得了病,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他想想自己这前半辈子的人生过得挺精彩,创业成功,家庭幸福,这些都值得他好好活下去。

于是他先是去了一家实力很强的部队医院做化疗,可到第六个疗程时还是复发了。医生告诉他再不缓解,也就能活两三个月。老于不愿接受这样的“判决”,辗转了很多家医院,但医生们都觉得希望渺茫,不愿接收他,最后老于兜兜转转来到我们医院。化疗虽然将近一年,但看他还挺有精神,和我说话时脸上挂着笑容,整个过程中没有听到他叹一口气。

静红也是如此。我之前和别的患者、家属交流时,能强烈感受到我被低气压裹得紧紧的,但老于一家很是乐观,遵医嘱按时化疗,还和医生积极沟通。老于办理住院后,静红就开始跑前跑后,一边照顾丈夫和女儿,一边盯着公司的业务,那段时间我没听她发过一句牢骚,给老于治疗的决心也没有任何动摇。

可奇迹还是没有出现,最后的救命稻草只有骨髓移植了。

也正是移植后的感染,使一个毕业于“985”“211”名校,又创业成功的睿智商人,一下子变成了智商只有5岁的“痴傻儿”,吃喝拉撒都得靠妻子照顾。而且他并不知道病床前照顾他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根本理解不了妻子的含义,也不清楚女儿是他的什么人,只当作一个玩伴。

老于的身体还在和白血病斗争,智力上又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双重打击之下,我不知道静红能不能挺得住。虽然和她谈过很多次死亡,但这一次,我谨慎地组织语言:“智商缺陷,恢复的概率太小了。”

我当时很是感慨,一方面,白血病患者变成这样,这么多年我还没遇到过类似案例;另一方面,人生的际遇落差竟然能如此之大,这也让我唏嘘不已。可作为医生也没有办法,能活下来,对老于来说是更重要的事。

如果爱人失忆,你会爱下去还是放弃?

老于的智商变成了5岁,这还得回溯到那次骨髓移植。当时最紧要的事情就是给老于找到供者,可惜我们在中华骨髓库、台湾骨髓库都没找到相合的。对于供者的选择,当然是配型程度越高越好,这样移植后排异程度及概率也就会越低。但老于家的情况比较棘手,他的女儿才2岁,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造血干细胞提供,所以不可能选;而老于母亲已经67岁,父亲70岁,按理来说,这样年纪的老人也是没有办法当供者的。因为一旦过了50岁,人体的干细胞活力就会下降,造血功能本身也在衰退,况且当时国内外还从来没有60岁以上当供者的先例。而选择供者时,父母、子女是百分之百半相合,但同胞兄弟姐妹不仅有一半的概率全合,还有四分之一的概率半相合,所以优先选择的顺序一般是同胞全合、非血缘全合、亲缘半相合。如果老于有亲兄弟姐妹,他们就是最佳人选。

我讲完这些概率,抱着一丝希望问老于:“你有没有亲兄弟姐妹,他们是和你配型程度最高的人。”

“没有。”老于没有一丝犹豫,想都没想就否认了。

老于再一次陷入了绝境。当时他唯一的出路就是骨髓移植。虽然知道移植花费巨大,有很大风险且并发症可能会致命,成功的概率太小,老于却坚持要做:“我不怕死,但我也会拼命活下去,为我自己,也为我家人,做好我该做的之后,天要收我,我也不后悔了。”

然而眼下,这点渺茫的希望似乎也要被掐灭了。但没想到,老于和静红提出要用母亲当供者。“我就拼这一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拼完不管什么结果我都接受,不然这样在家等死,我不甘心。”

其实拼不成功,反而会加速死亡。因为移植过程中会有很多风险指向死亡,而如果不移植,只是维持化疗,运气好的话,还能活一年多。关键是老于选择了母亲,移植的存活率只有10%~20%,真的是九死一生。

老于一直坚持要做移植,我知道他有主见,无论是公司还是家里的事情,都是自己拿主意,治疗方案也是自己签字同意。而对医生来说,我们也从没见过这么大年龄的供者,大家也决定和老于一起拼一把。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老于前期的化疗清髓相对顺利,没有出现太多不适反应,但之后的问题还是出在了老于母亲身上。毕竟年龄太大,老于母亲的造血干细胞经过“动员针”动员后,竟然完全不生长,这种情况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可此时老于已经清髓完毕,需要立刻输注,否则拖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也会影响植入效果。

我们想到国外有种叫普乐沙福的药,该药可以刺激干细胞生长,在当年这个药并不好买,几经打听才得知香港一家药房能买到。这里多亏了静红,也让我再一次见识到她的能力。当天我们是上午联系到的药房,静红在下午就找到一位有港澳通行证的上海朋友,直接飞到深圳,抵达香港买药再送回北京,当天夜里不到12点,老于母亲就用上了这个药。

药品入关很麻烦,需要传真各种证明文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办事的人,无缝衔接航班,不得不说,静红的执行能力真的很厉害。

为老公和婆婆跑前跑后,可说实话,静红和公婆的关系并不好。老于父母觉得她学历不高,工作也不好,进门前就对她并无好感,再加上他们结婚晚,生女儿时静红已经38岁,没两年儿子又得了这么重的病,他们就觉得是静红没有照顾好老于。

我记得移植前,我还找老于和家属进行了近两小时的谈话。因为老于的父母来自农村,文化水平不高,也不是很有主意,我详细讲解了移植的过程及风险,好让他们知道每一步、每一个时期,老于都在做些什么,会面临哪些风险,以及怎样能尽量减少或者避免风险的发生。而且骨髓移植并不是一下就能做好,全部过程大概需要一个月。整个过程中,患者免疫力会极度低下,为了减少感染风险,他们这一个月都要在移植仓度过。

这样的隔离状态下,家属尤其重要,既需要照顾病人的饮食,还得开导他们的情绪。

所以前期静红和婆婆一起在医院,虽然两人沟通很少,但也相安无事。

在静红的努力下,老于母亲及时用了药,可是动员效果还是很差,我们分次采集了三次,才勉强够植活。老于的移植终于成功了,实属不易,他和静红都很开心。当年,老于母亲还创下了全国乃至全世界年纪最大的骨髓移植供者的纪录,为我们选择老年供者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经验。在那之后,我们敢用老年供者并有各种风险预案,也是得益于他们。

但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这只是阶段性胜利。老于移植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需要等造血干细胞缓慢地生长,重建免疫系统,预防感染和排异。未来依然风险重重,犹如走钢丝。

果然,在移植后老于的白细胞总是长得不尽如人意,很难达到正常值。因为免疫力差,老于总是出现各种感染。对于他们这样的患者,一般医院不愿意接收,就怕越治越差,所以老于有个感冒发热,都是找我来看,有时患上严重些的肺炎、肠炎,还要住院。也是移植后的一次感染,使40多岁的商人老于变成了5岁智商的“小于”。

现在在家里,静红有了两个“孩子”。有时候老于还不如女儿省心,他穿衣、洗漱、吃饭、喝水,样样都得她来照顾。有时候,静红倒也希望老于真是5岁的孩子,起码她还能和他沟通对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部分时间面对的都是一个呆呆傻傻的男人。

老于虽然记得父母,可也没有表现出多亲昵,也会喊静红一声“老婆”,只是不理解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而静红有时也会翻出照片,一张一张指认给他看,把过去那些年两人经历的点点滴滴,再给老于慢慢讲一遍。

静红还听从医生的建议,给老于买了一套幼儿园小朋友用的益智开发类玩具,教他认拼音,认水果,识别圆形、三角形。晚上睡觉时,老于的手里偶尔也会紧紧攥着一颗塑料水果或者一块积木。

老于以5岁智商生活那一年,几乎每周都要来我这里复查。我再也看不到那个意气风发的成功商人,眼前只有一个跟在妻子身后,拽着她衣角一步步往前挪的男人。

老于的身高有1.70米,和静红差不多高,但每次静红牵着他,总感觉老于弯腰驼背、唯唯诺诺,矮了一大截。以前我都会和老于直接沟通病情,但现在我和他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沟通,我没听过他讲一个长句子,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有时候我也会像哄小孩那样哄一下老于,好在老于比较乖,吃药打针也不会哭闹,就算把他手里的玩具拿走,他也不会争抢。

大部分时间里都听不到老于说话,也看不到他的任何情绪变化,他只有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例外,那就是他的女儿。

“5岁”的老于只有和4岁的女儿一起玩耍时,才会发出笑声。有一次,静红一手牵一个来到医院复查,等待结果时老于就和女儿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玩耍。他们拿着那种小朋友认形状的玩具,把圆形、三角形、心形的各种积木放进对应的模板里。一看就是两个小孩一起参与游戏的状态,但两人不会抢玩具,女儿甚至还会让着老于,有时候她抓起一个玩具递过去:“给爸爸。”老于的脸上就会露出孩童般开心的笑容。

面对“5岁”的老公,静红没放弃,也没被打倒。刚刚得白血病时,老于是瞒着公司员工的。如果让大家得知老板得了绝症,那不得人心惶惶?所以老于初期住院时,我经常看到他还在病房办公,一边对着电脑一边用电话远程指挥,年底最忙时他还在病床上做年终统筹。

然而现在,不识字的老于连手机都不会使用,更不会用手机看信息,只能看看电视。我想,那台办公的电脑他也一定再没打开过。

老于的公司主要是给商场、超市、小区做监控设备,需要出去跑业务,随着他病情的加重,公司长期没人管理,业务也都处于半歇业状态。因为拉不到几单生意,员工都纷纷离职。

后来老于的情况瞒不住了,公司只剩下几个高管,要不是静红强撑着,公司估计已经倒闭了。

静红白天要去公司,就让公公婆婆帮她照看一下老公和孩子。老于生病折腾了几年,长期反复住院,再加上家庭矛盾累积,这个气球越撑越大,终于在一个夜晚爆炸了。

有一天晚上,老于又一次因为肺炎发热,当时静红没在家,是老于的父母送他来的。随后静红赶到医院,住院手续还没来得及办,就听到老于父亲让静红给他报销50多块钱的打车费。

当时我都傻眼了,送儿子来医院还需要报销车费?静红更是接受不了,和公公婆婆当场吵了起来。公婆指责静红,儿子变成今天这样,是因为静红克夫:“你嫁给他不就是图他北京那三套房!”静红也大声吵起来,老于生病前前后后全是她在跑,公司家里也是她在照顾,所有花销都靠公司,公婆就带孩子还经常带不好,给她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他们隔着老于的病房,站在走廊里越吵越凶,还是我们过去劝才拉开的。

老于前期虽然生病,但还能主事,静红也可以依靠一下他。然而现在,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办法再给出回应。静红控制不住情绪,伏在我们一个女医生的怀里号啕大哭。

老于以5岁智商生活了不到一年,又迎来了一次打击。此前,老于出现了不知道多少次肺部感染,这一次已经严重到了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

“这一次感觉老于撑不下去了,过不了这一关,可能就只有这几天了。”听我说完,静红有些激动。我记得当时她得知丈夫会以5岁智商度过余生时还算平静,起码老于保住了命。但这次,她求我们尽最大努力救治:“只要老于活着,哪怕是植物人也行,我会照顾他。”

而老于的父母虽然也表示要继续治疗,却让我觉得他们的意愿没有那么强烈,更像是认命了一般。但也能理解,老于从发病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对家里人造成的负担太大了。我在很多久病的患者家属脸上,或多或少见过类似的表情。

就在老于临走前的那一夜,一个人的到来,让我和老于的家属发了火。

老于去世前一夜,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他的智商没有恢复,也没办法留下什么遗言遗嘱。家属来见最后一面。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和老于有五分相像的人走进了办公室。

“为什么把我弟弟治成这样?你会不会治病?”那人一进门就气冲冲地质问我。

弟弟?!我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这应该是老于的表哥或者堂哥,再一问,他说自己是老于的亲哥哥。

我当时就愣住了:老于怎么会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当时骨髓移植选择供者,老于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没有亲兄弟姐妹。而且治病这些年,也从来没见他哥哥出现过一次,怎么这时候“空降”一个亲哥哥出来?

我去问静红,她也很惊讶,她从来不知道他竟然还有亲哥哥。我有点生气,找来老于的父母,他们只说十几年前,兄弟俩因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断绝了关系,此后再没有往来。作为父母,具体缘由不清楚,也不好插手兄弟之间的事情。而当初选择供者,也是听从儿子的意见,没有说出这个哥哥。而老于哥哥也知道弟弟得了白血病:“我妈当供者和我是一样的。”

我除了愤慨已经说不出话来。亲哥哥当供者移植成功率可是有四分之三的概率的,40来岁的壮年供者,怎么也比快70岁的母亲要好。要知道,老于后面出现这么多磨难,大半原因在于母亲的干细胞不够活跃,所以他很难建立新的免疫系统。

我实在想不通他们当初的选择,是因为断绝关系后哥哥不愿意救弟弟?还是父母怕哥哥当供者有风险,不能把两个儿子都搭进去,故意隐瞒情况?再或者只是因为老于不认这个哥哥,不想跟他再扯上关系?

我想起老于变成5岁智商的孩童后,有一次住院,他儿时的一个玩伴来北京出差,听说老于生病就来探望他,没想到朋友一进门,老于竟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大家当时还觉得奇怪,这是除了父母之外,老于能想起的第一个人。

也许童年的记忆,还牢牢锁在他的大脑里。如果那时候哥哥能来看他,一声“哥哥”也会脱口而出吧,他当时能想起来的,也许只是和哥哥那些开心美好的回忆。

看着呼吸一点点衰竭的老于,这些追问和设想也没有了意义。

亲哥哥到来后,老于也没有再睁开眼。第二天晚上9点多,老于呼吸衰竭,陷入昏迷。静红、老于父母和哥哥,一起围在病床前,看着他的血氧饱和度慢慢降低,呼吸也一点点微弱。那两小时里,大家都静静地等着他离开。

那个晚上,静红没有哭,老于父母和哥哥也没有哭,这种情况在医院里见得太多了。当把告别的情绪拉得足够绵长,内心再悲恸,也做不出更多表情了。

这几年下来,可能老于的家人也觉得精疲力竭了,他们看着心电监护仪最后慢慢变成一条直线,对自己,对老于,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解脱了。

当晚老于被送到太平间,随后火化,一切从简。后来听说,老于的后事也是静红一手操办的,他的父母没出钱也没出力。老于最终安睡在了通州的一处墓地里。

如果爱人失忆,你会爱下去还是放弃?

等我再次见到静红,已经是老于走后一年多了,当时她来医院看牙,顺便来科里看望我们。静红聊起和公公婆婆最后的矛盾不外乎还是钱,他们后来还是走上了法庭。

老于的三套房子,一套给了公婆,一套在女儿名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当然女儿也判给了静红。而老于的公司也没有倒闭,她留下了公司骨干,现在仍然正常运转着,不说多大规模,起码能好好活着。

大家问起她再婚的问题,静红说现在也不会主动去想,就先带着孩子好好生活,如果命运安排到了一个对的人,她也不会逃避。“不过不管以后怎么样,我心里会一直留一块地方给老于。”

后来几年,我还在和形形色色的病人打交道,偶尔会想起老于的身影,有时是他呆呆傻傻看着我的样子,有时是他抓着静红衣服的样子,有时是第一次见他穿着西装的样子。而如果静红当初就知道老于还有一个亲哥哥在甘肃,按她的脾气和性格,再远的距离,再深的仇恨,也没办法阻拦她救老于的决心。她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兄弟俩和解,当哥哥的造血干细胞输入老于体内,或许他也不用再经历这么多的磨难。就像那些能自动归巢的造血干细胞一样,老于也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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