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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家争鸣 | 高平:现在很多诗人只知道一要发泄,二要出名

高平,1932年4月生于北平,山东济南人。国家一级作家。出版有诗集《大雪纷飞》等19种,文艺评论集《致诗友》等2种,散文集《步行入藏纪实》等3种,长篇小说《仓央嘉措》以及歌剧《二次婚礼》、《向阳川》(合作),电视连续剧《贺龙》(合作),随想录《闪念》,释著《易经诗解》以及《高平诗文精选》、《高平自选集》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名誉理事。

好诗的标准:揪心情 惊人语

高 平

我爱了一辈子诗,读了一辈子诗,写了一辈子诗,也思考和讨论了一辈子诗。究竟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定一个什么标准才能够符合读者欣赏的实际和文学艺术的规律?如果罗列出三五条来,不但难以记住,也可能不得要领。经过多年的反复琢磨,我终于总结出了高度概括的六个字:揪心情,惊人语。

诗作为文学宝塔的基础与尖顶,靠的就是一个“情”字,当然就要特别重情了,无情与寡情都距诗十万八千里,矫情与假情更是诗的大敌。但是有情就是好诗吗?不然!要成为好诗,靠人人时时处处会有的一般的情是不行的,而似有似无、不痛不痒、平平淡淡、哼哼唧唧的情也构不成好诗,好诗中的情必须有浓度、有强度、有烈度、有深度,是那种不吐不快、撕心裂肺、寝食难安的情,才能成为“辗转反侧”的情、“独怆然而涕下”的情、“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情、“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焉能不泪垂”的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情、“怒发冲冠”的情、“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情,也就是不但能让人动心还能让人揪心的情,读时想拍案,读后忘不了。再以新诗为例,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就饱含着令人揪心的感情。以民歌为例,写思念情人的:“数一数肋骨不够了,心儿想成核桃了”能不令人揪心吗?

记得上世纪50年代,诗人胡征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诗是感情的极点。”我一直是赞成的,他这个“极”字与我的“揪心”二字内涵完全一致。所谓极点,就不是普通的出发点,而是如同水的沸点,低度的爱心、忧心、关心、伤心、生气、不快达不到那种程度。小情绪酿不出大作品。只有喜、怒(所谓“愤怒出诗人”的愤怒一词应理解为极点的代词,显然并非只指愤怒)、哀、乐、爱、恶、惧七情达到了极点,成了揪心之情,诗中注入了它,或壮怀激烈,或悲痛欲绝,或愁丝万缕,或怒不可遏,或惊喜欲狂,或坠入爱河,纵然使用的是直抒胸臆的白描手法,也能感人,也是好诗,如“砍头不要紧,只有主义真”“捷报飞来当纸钱”“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如果没有揪心之情,任你的想象力展示得多么丰富,通感运用得多么熟练,词语组合得多么花哨奇特,也是不能感人的,算不得好诗。所以我建议,在你心中并没有生出揪心之情时尽量不要写诗,这样可以减少自己的废品,减少诗坛的平庸之作,给好诗多留一些不被淹没的空间。

现在大量的诗之所以不感人、不动人,不能使人产生共鸣,甚至遭人唾弃,避之唯恐不及,我以为主要原因就是诗人不但缺少揪心之情,而且害了三种病症。第一种是寡情症,只顾自赏、自恋、自吹自擂,对身外的一切漠不关心,甚至不闻不问,对他人的命运麻木不仁,甚至故作不食人间烟火状,以示其不凡与清高。第二种是假情症,明明没有真情、没有感性的东西作基础,仅仅是为了表达某种理性认识,抄录、模仿、堆砌一些前人的陈词滥调,滥竽充数。第三种叫燥情症(恕我杜撰),时时处处不甘寂寞,急于作各种积极表态,忙于留名、获奖、露脸、争位,各种会议不缺席、所有活动凑热闹,处心积虑于扬名当代,甚至企图能万古流芳,为此终日狂躁不已。寡情、假情、燥情的病菌,多年来蔓延不绝,大有霸占诗坛之势,好诗之光再亮,也难透过这些乌云的遮掩。

诗家争鸣183期 | 高平:现在很多诗人只知道一要发泄,二要出名

诗是语言艺术中的语言艺术,人们把最好的语言(包括精练的、概括的、形象的、优美的、高雅的,有音乐性的、含哲理性的)称为“诗的语言”。可见诗的语言绝不是生活语言,不是平常的口语,也不是一般的文学语言,而是高层次的艺术语言,是一种有力度与精度的语言,有震撼力与穿透力的语言,不说是如雷贯耳吧,也应是掷地有声,总之是一种让人惊心的语言。此处之惊,不是害怕的意思,而是让人心灵震动、心思大动。这就是我所说的“惊人语”,也就是杜甫所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语言。

惊人语不可能孤立地单独地产生,它与揪心情是一致的、一体的,揪心情离开惊人语是表达不出来的,惊人语离开揪心情是产生不出来的。以杜诗为例,“感时”“恨别”的揪心之情与“花溅泪”“鸟惊心”的惊人之语是相生的、互动的,二者各为载体,正如灵魂与肉体合而为人一样。可以说,诗美就是受揪心之情驱动的语言力度之美,语言具有了惊人的力度,无论是写景也好,抒情也好,发议论也好,就都是好诗。如写景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如抒情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如发议论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都是很好的证明。

有些诗人把情与语割裂开来,把写诗作为单纯玩弄词语的游戏。对于这种现象,我记得冯牧曾经挖苦说“写诗就是说俏皮话儿!”没有真情实感,没有真心实意,没有揪心之情,语言再俏皮也只是个“耍嘴皮子的”,和好诗并不沾边儿。

好诗在语言上有可能字字珠玑,达到一字不必加、一字不能减的程度,但是不可能句句都是惊人语,正如一座雄伟的大山,不可能每块石头都是顶峰。一首好诗中只要有一至几个佳句、警句能够让人惊叹、使人记住就可以了。

现在诗坛上有的人专写不堪之词,有的以胡话连篇为创新、以不知所云为高深,连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写的究竟是些什么。他们不懂得如何掌握并纯洁母语,不屑于作什么推敲,不考虑读者有什么感受,他们只知道一要发泄,二要出名。

回顾一下,不论旧诗新诗,凡是流传下来的都是好诗,只有好诗才得以流传,它们之所以能够流传,无不具有“揪心情,惊人语”的元素。反之,一切平庸的诗、不可能流传的诗,无一不是一少揪心之情、二缺惊人之语。

当然,我这个鉴别好诗的标准是有思想内核的,那就是爱。一切好诗都必须饱含着对人类、对生命、对自然的爱,对真善美的统一体的爱。正如冰心所说的“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诗家争鸣183期 | 高平:现在很多诗人只知道一要发泄,二要出名

给青年作家的三点建议

高 平

新中国文学已经走过了70年的历程,文学的未来归根结底是属于青年作家的。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想根据自身的经验教训,给青年作家们提三点建议。

一是阅读经典。这主要指的是古代的文学经典作品,当代的所谓经典由于没有经过较长时间的过滤与考验,大多是难以定论的。首先要阅读我国古代的经典作品,这就要求懂得古汉语。作为一个中国作家,如果不懂外语是一种缺陷或者遗憾,如果不懂古汉语则可以说是一种失职或者耻辱。我国古典文学中有非常丰富的精神的和艺术的营养,饱含着中华文明的乳汁,对它进行虚无主义地全面否定是极端荒谬的,认为它的糟粕多于精华也是错误的。即使是其中被认为落后的东西,也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正可以帮助我们弄懂祖先、了解历史,晓得它的原貌原来是这个样子。阅读古代经典,会使我们知道神州这座大厦是在什么样的地基上建立起来的,知道我们的价值观念和审美情趣是从什么样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名和姓,如果我们只读当代文学而不懂古典文学,就像只知道自己的名,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而姓是祖先给的,是切断、否定不了的。同时也要阅读外国的古典文学,知道人家的文学有什么特点和长处,达到了怎样的成就,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我们借鉴与吸收而不是模仿的。人类的命运是相同的,人类的精神世界是相通的,作为“人学”的文学,是人类灵魂共同享有的财富。

阅读经典是为了丰富知识、汲取营养、提高素质,增厚自己成长的土壤。浅薄的土层长不出大树,而只能生出小草。阅读经典是一种宏观的摄取、战略性的举措,而不是简单地去寻找学习的榜样。一个写作文学作品的人,总要清楚前人和别人写过什么文学作品,达到过什么水平,取得过什么成就。知己知彼,才能百写百成。据悉,现代社会遭遇了阅读危机,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了,看书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有统计显示,我国平均每人每年的阅读量少得惊人,居于许多国家之后,但不知是否包括我们的青年作家。

二是深入思考。创作当然需要生活,生活积累也当然是多多益善。积累生活也如人之进食,消化是最重要的,因为不消化便不能吸收,消化生活的办法只能是思考,用自己的头脑不断地深入思考。任何作品,描述任何事件,讲述任何故事,塑造任何人物,宣泄任何感情,说到底是要表达思想的,而思想的深浅决定于思考的深浅。一个作家最怕的就是拾人牙慧、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东施效颦,最可贵的就是独立思考、独具只眼、有新发现、有新思想,要在作品中表达出自己对于现实生活的认识和见解。即使错了,也不失为一种探索,总比当复印机好,它与创作个性是一体的。没有自己的深入思考,只有共性、没有个性,这是造成文学同质化的根本原因。

青年作家一定要养成善于和勤于通过深入思考去咀嚼、消化生活的习惯,不然写出来的作品不过是创作素材的展览、生活经历的流水账,必然缺乏思想内涵,不能给人以启发。这样写得再多,书出得再厚,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凡是真正伟大的作家,不论古今中外,都可以称得上是思想家。

三是甘于寂寞。名利二字是作家摆脱不了的诱惑,它有二重性,也是双刃剑,有时看似是创作的动力,有时则是创作的桎梏,其实是作家的陷阱。创作最基本的推进器是自我认证,是自然的精神需要,并且在人群中产生一定共鸣。如果单从理性的追求出发,甚至从个人的功利出发,必然会勉强而写,违心而作,有悖文学(包括一切艺术)创作的“初心”。所以淡泊名利才会受到人们的赞赏,追名逐利只会受到人们的蔑视。古人云“文章千古事”,与追求个人眼前的名利志趣大异、高下分明。文学事业不能贪图红火热闹,文坛更不能是攀龙附凤的场所,作家想写出好作品、大作品、经得起考验的作品,少不得要耐得住寂寞,习惯于寂寞,甘于寂寞。古之文人为求取功名都懂得要孤守“十年寒窗”,今人岂可妄走捷径?青年作家来日方长,不可急于出名,急于获得什么奖、什么头衔,计较什么评价、什么排名。俗话说实至名归,有了大的成就,达到了高的水平,自然会为人所知、受人所重。创作与发表都是公开的事情,不是保密的行业,何况现在网络发达、信息快捷,只要有了佳作,哪怕仅有一部一篇,也是不会被埋没的。以量胜质是无益之举,单靠炒作难免露馅儿,凭借关系则等于自取其辱。

所以,我主张青年作家埋头苦干。当然,这个“苦”字人都不喜欢,我也不希望、不忍心让大家受苦,那就“埋头甜干”吧。所谓埋头,就是不要老抬头张望名利;所谓甜干,就是享受创作的快乐。衷心祝愿青年作家们在“埋头甜干”中走向成熟。

诗家争鸣183期 | 高平:现在很多诗人只知道一要发泄,二要出名

对格律体新诗的偏见可以休矣

——略谈高平先生的旧题词与新作品

万龙生

在网上拾旧,今天发现高平先生2012年11月23日为庆祝“东方诗风”论坛成立10周年所赐的题词:

鸟有双翅,人有两腿,诗有规律与自由二体。提倡格律,永远有理。

深感他的深情厚谊,并且觉得短短数语高屋建瓴,言简意赅。较之那些只爱“自由”,鄙夷“束缚”的诗坛名人高明许多,其差距不可以道里计。于是在微信群发布,立即得到响应。梁志宏兄说:“高平先生言之有理!”

可巧,点开“诗人高平”的博客,就欣喜地发现他的新作《飞鸟与树枝》( 2018.03.26):

鸟不回来寻旧枝

枝是无法寻鸟的

只有扭动着痛苦的身躯

不时地向风打探消息

鸟在这里落过一次

就展翅朝远方飞去

虽然留下了甜美的歌曲

却不曾留下筑巢的期许

地上的树长得疏疏密密

天上的鸟飞得高高低低

有些枝长在深闺鸟未识

有些鸟拣尽寒枝不肯栖

飞鸟不必自责

树枝不必叹息

缘分不等于圆满

羽毛不同于叶子

所以我特别喜欢树上的鸟窝

那是一种大自然动静结合的美丽

好像睁圆在半空中的大眼睛

傲视着天上与人间风雨的夹击

只需对个别诗行稍加调整,就是一首变言变步格律体新诗。这就正好应和了他“自由”与“格律”并重的观点(或许他更看重“格律”呢):

鸟不回来寻旧枝

枝是无法寻鸟的

只有痛苦地扭动身躯

不时地向风打探消息

鸟只在这里落过一次

随即展翅朝远方飞去

虽然留下了甜美的歌曲

却不曾留下筑巢的期许

地上的树长得疏疏密密

天上的鸟飞得高高低低

有些枝长在深闺鸟未识

有些鸟拣尽寒枝不肯栖

飞鸟不必自责

树枝不必叹息

缘分不等于圆满

羽毛不同于叶子

所以我特别喜欢树上的鸟窝

那是大自然动静结合的美丽

好像睁圆在半空中的大眼睛

傲视天上与人间风雨的夹击

偏见,偏见,对格律体新诗的种种偏见可以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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