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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苏沧桑:向荒野

散文|苏沧桑:向荒野

向荒野

文|苏沧桑

要彻底觉察活着的每一天,深刻感受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以及身处其中的自己。

——巡山员蓝迪日志

流 沙

那粒沙的位置是:宇宙—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室女座超星系团—本星系群—银河系—猎户座旋臂—古尔德带—本地泡—本星际云—奥尔特云—太阳系—地球—北半球—亚欧大陆—亚洲—中国—内蒙古阿拉善—巴丹吉林沙漠— 一座无名沙丘。

我的位置是:宇宙—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室女座超星系团—本星系群—银河系—猎户座旋臂—古尔德带—本地泡—本星际云—奥尔特云—太阳系—地球—北半球—亚欧大陆—亚洲—中国—内蒙古阿拉善—巴丹吉林沙漠— 一座无名沙丘。

穹庐般的苍天,罩着无垠的沙漠,它和我被包裹其中,它是一粒沙,我是俯瞰着它的另一粒“沙”。

风将它带到我眼前,一粒沙一定不知道自己是“浩瀚”这个词的组成部分,这一秒,它落在我眼前,下一秒,它会被风扬起,也许会落在另一座沙丘的最顶端,最接近苍穹的位置,再下一秒,它又会落到何处?这些问题对于它没有意义,就像它的存在对于宇宙没有任何意义。除非它有灵魂,它有灵魂吗?如果一粒沙有灵魂,它无比漫长的一生不会只取决于风的方向。

散文|苏沧桑:向荒野

这是我和它的区别。此时,我不听从风,我在与风对抗。

他们在沙丘顶端喊我爬上去,只有我一个人落在最后。沙丘很高很陡,他们说沙丘后面是更浩大的荒野,有更壮丽的景色。巴丹吉林沙漠和中国其他沙漠地貌不同,沙丘格外陡峭险峻,连骆驼都会畏惧,它们汗津津地、气喘吁吁地在之字形的“路”上攀爬,没有路标,只有风干了的发白的驼粪,还有卧倒后再也站不起来的一堆堆白骨。我猫着腰努力攀爬,但爬一步退一步,一站起来就被劲风刮倒,跌坐在沙丘的腰部。我盯着那粒随风逐流的沙,纠结了大概十秒钟,听见风刮过来我苏氏老本家的那句话“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于是我干脆将身子歪倒,甩脱鞋子,将脚埋进沙里。吸饱了正午阳光的沙们以干燥的温暖迅速裹住我酸疼的脚踝,我感受到一股来自宇宙深处的能量直抵心窝。

风在我耳边发出雷鸣般连绵不断的巨响,广袤的天地只有蓝和黄两种颜色,极其单调,极其干净,极其宁静,可我知道,这看似静默的世界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毫无生机。

沙丘下有一汪和蓝天一样蓝的湖水,风推动着一轮一轮波浪,循环往复,时针一样轮回。

一群骆驼如一群蚂蚁在地平线上蜿蜒,几个牧民像更小的蚂蚁跟随其后。

诗人恩克哈达曾看见,沙窝里有兔子或是什么动物的粪蛋,一只小黑虫正匍匐着爬向驼队灰色的帐篷,身后留下一道细纹。小海子里有鱼儿在游戏,蜃霭中的芦苇头在水声中凝固,几颗野果在孤独生长,沉默无语。

阳光为每一粒沙裹上金色,风为每一粒沙制造辉煌的眩晕。沙漠,每时每刻向苍天供奉着巨幅流沙画,千千万万条世间最流畅最美的S型金色线条,比流水更美,比流云更美。亿万粒渺小的、没有生命的个体组成的博大和灵动,却向天地展现了一种生命哲学:摊开手脚,目空一切,无忧无惧,任意东西。假如有永恒的物质,沙尘算一种吧?它已粉身碎骨,死无可死,它们不与风对抗,不与世间一切抵抗,不与命运对抗,它们在天地间呈现出来的姿态,像一种死心塌地的、极致的爱情。

散文|苏沧桑:向荒野

在遥远的地方,一些沙会成为摩天大楼的一部分,直抵天空,受着人们的仰望;一些沙会成为沙尘暴,受着人们的嫌恶,怨恨它占据了土地导致了饥饿和贫穷;有一些雪白的沙或黑色的沙,会成为沙滩的一部分,接受着人们脚底的亲吻;而我眼前的沙,守着永恒的博大和安宁。人类的爱与恨,与它何干?一粒沙,不会告诉你它去过多少地方,藏着多少秘密。一粒沙,不会告诉你它有一千岁还是一万岁。一粒沙看着我时,像一位亘古老人看着一个婴幼儿,一个会转瞬即逝的生命,因此,它的眼神里充满悲悯和慈爱。

我躺下来,看见了天上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一朵巨大的白云中间,露出了一只蓝色的温柔的眼睛,俯瞰着远处身披阳光的骆驼群正在晚归,照拂着茫茫荒漠上所有的呼吸和心跳。

他在万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说:“我怎么能自认为比高山野花还重要,比这里所生长的一切,甚至比终将成为沃土孕育万物的岩石还重要?是因为人有灵魂吗?然而谁能告诉我,灵魂不会寄居在植物和动物体内,甚至溪水和山峰里?”

胡 杨

低调的橄榄色,是内蒙古高原最西端、额济纳胡杨林九月底的底色,极致的翠绿和金黄之间的过渡色,令人想起休憩、停顿,戏曲唱段之间的过门。

一大片倒伏在沙地上的枯胡杨,在青灰色的天色里,像古希腊残缺的人体雕塑群。一棵巨大的枯胡杨横陈在我脚边,让我想起一尊深藏在欧洲某个教堂幽暗地下室的垂死者雕塑,他被从头到脚覆盖着薄纱,薄纱亦是雕塑家用玉石雕琢而成,与酮体的质感一样,无与伦比的真实,那层薄纱仿佛随着垂死者的呼吸一起一伏。

手不由自主向它摸上去。被千年风沙捶打过的树皮,和它身下的沙尘一样洁白,和戈壁滩一样粗粝。这个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神奇树种,关于它的传说总是与凤凰与鲜血紧密相连,它将树身掏空,将根极力扎进沙漠深处,在最干旱的季节用身体里储存的水活命。生物的多样性和神奇总是令人匪夷所思,对于胡杨树而言,这只是一种本能,它拼尽全力活着,站着,在大地上留下自己和后代,不管有没有所谓的意义,也并不知道,弱水河畔的几十万亩胡杨林,阻止着巴丹吉林沙漠向北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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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死去的胡杨林间穿行,像在一座城郭之中穿行,生者和死者的幻影在我身旁呼啸而过,还有薄纱下倔强生命最后的喘息声。

一位内蒙古小说家在小说里写道:“是啊,老奶奶把那棵树奉封成了神树了嘛,怎么能随便砍倒呢……我的儿子,你将来应该把所有的树木全部奉封成神树呀!”

在我视线不远的地方,一片橄榄色的、风华正茂的胡杨树静静立在一湖碧水前,它们身后是正在逼近像要吞没它们的沙丘。树们看起来像是一群母亲,张开双臂护着一湖碧水不被沙丘吞没,像奋力护着身后的孩子一样。

另一个九月,在南太平洋的马尔代夫,当地人驾船带我们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孤岛浮潜。孤岛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存在,只有网球场那么大,圆形的白色沙滩像一口小碗悬浮在万顷碧海之中,“碗”外是深蓝色的海水,“碗”里却是淡绿色的海水,游弋着一些鱼虾。沙滩上空无一物——不,突然,我看见一根一尺来长的白色枯树枝静静搁在沙滩上,与阳光将它在沙滩上投下的阴影相伴。是胡杨的枯枝吗?它在大海上漂了多少年来到这里?在此搁了多少年?还会继续搁多少年?

地球之上,苍穹之下,“高级”的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低级”的它们永远在。

他在万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说:“就算我人在山里,只要心情不好或心有旁骛,就听不见山的声音,感觉不到山的存在和力量。”

魔 域

是什么魔力让两个女人突然放声歌唱?

我抬头寻找鹰的身影时,一座欲倾之城,像崩塌的山体,像海啸的浪墙,向我俯身压来。

断壁,残垣,佛塔,蓝天,阳光,它们从黑水古城废墟的四面八方灌满我们的视线,沙灌满鞋子,风灌满我的红裙和披肩,关于黑城的千年传奇灌满耳朵。

鹰从黑城上空掠过,看见千百年前无数人从阿拉善的历史画轴里穿过,从阿拉善高原曼德拉山岩画的画廊里穿过,他们分属羌、月氏、匈奴、鲜卑、回纥、党项、蒙古等各民族,他们在此狩猎、放牧、战斗、舞蹈、竞技、游乐。如果鹰真能活千年,它会想念一千年前和它一样年轻的西夏城郭黑水城,这条丝绸之路干线上南北交通的交接点,熙熙攘攘穿行着驻军、商人、百姓,它目睹人们用马鞭、弓箭、猎枪、马头琴和长调将繁华喧嚣和波澜壮阔反复书写,也目睹黑水城在权力更替烽火狼烟中灰飞烟灭,成为一座孤城,一片废墟,灌满隔世的荒凉。

鹰见过这片古战场上无数场战争无数次死亡。沙丘下突然冒出的枯骨,是谁的枕边人?谁的儿子?鹰用利爪掠杀猎物,却不懂人类的自相残杀生灵涂炭到底为了什么。

歌声突然响起。

穿着绿袍的斯日古冷摇晃着头,放声歌唱,她将合十的双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挤向心窝,像在用力地倾诉、祈祷。风撕扯着她的绿裙和长发,撕扯着她有点沙哑低沉的歌声,歌声犹如脱缰的马,在我们头顶上空驰骋。

我问穿着蓝袍的苏布道歌词大意是什么,她回过头脸红红地笑着说,意思是想念他。

斯日古冷呵呵笑说,“对,梦里老是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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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红长裙的我唱起“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时,耳边响起了另一句歌词“苦海泛起波浪,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我回头见穿粉色衣服的居延女子海霞在我们身后正随着歌声自顾手舞足蹈。刚才她跟我说,她有一个喜欢写作的好朋友,现在一个人在胡杨林里牧羊,她很想去看看她。我看着她真挚的眼神说,我也很想去看看她,我还想和她一起放羊。

沙漠上,烈日下,四个女人踩着沙子,走在黑水古城峡谷般的古土墩之间,旁若无人地唱着歌跳着舞,是因为黑城太过死寂,鲜活的人们忍不住想打破它吗?江南女子和蒙古女子原生态的音色反差很大,也许并不美妙,也许各有所妙。鹰从天上看,看到茫茫荒漠中四个艳丽的点,它觉得自己更喜欢大地上动人的生命乐章。

他在万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说:“山上没有风,阳光映着白雪射在我们身上,很热很暖。茱蒂脱下毛衣和衬衫,裸体滑雪。好美的裸体。我本来也应该卸下衣物沉浸在晨光里却选择爬上湖穴丘,让茱蒂一个人在滑雪道上晒太阳。”

……

节选自《草原》2022年第1期

散文|苏沧桑:向荒野

苏沧桑,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纸上》《等一碗乡愁》等多部。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文学奖项,有作品被译介至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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