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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蔡测海:牛下麒麟猪下象

散文 | 蔡测海:牛下麒麟猪下象

牛下麒麟猪下象

文 | 蔡测海

多好村在一地西北角。古书中天倾西北的意象。正午时分,也是斜阳。水东南流向。这地方人的性格,是地平线的性格,无止境的退让,不可触摸。在远处环拥,爱恋而贞洁。雨露阳光和风,生长植物和情事,多好村多好。

吴二元渐入瓜果季节。一个人给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穿上衣服,就变成了吴二元这个人。家机布单衣。母亲纺十斤棉纱,换两丈棉布。绞纱粗细,量定棉布的长度。纱粗衣厚。布衣多好。花只报信,好季节是从瓜果开始的。绿叶中的瓜果是脸,是表情。瓜果的汁液,足够滋润他们的表情。瓜果是吴二元的七种表情。桃是甜美,李子是快乐。葫芦是梦。南瓜是理想。苦瓜是哀愁。茄子是生气。辣椒是愤怒。冬瓜是大笑。红薯是沉默。大蒜是着急。七种表情,九种心思。不担心虫害。人心好,虫害少。虫吃味道。给绿叶撒些火坑灰,虫不会咬叶子,也杀不死虫,不结仇怨,虫子也就适可而止。也不用多施肥料,人有心愿,心想瓜果长多大就会长多大。不能念想太大。太大伤瓜果,断藤折枝,损了收成。

多好村能种的瓜果,吴二元都种植。他养了十几头牛,十几头猪,几十只羊,几百只鸡。多好村的人讲,那个吴二元,一个人有八双手吧?一个人做八个人的工。吴二元没有八双手,他的种养,靠瓜果和牛羊听他的话。他只要它们肥壮,不操别的心。一山多少野兽多少鸟?没见过它们有哪个饿死。万物共济,牛羊肥壮,瓜果长得好。瓜果是倒挂着的,牛羊是行走的。瓜熟蒂落,留下凝视泥土的眼睛。牛羊朝拜四方。飞鸟在空中拉出栈道,把森林做成城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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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锣齐鸣,似敲响大事。原是三棒鼓说唱。细听:有个吴二元,能人活神仙,牛羊瓜果开银行,还是单身汉。谁家黄花女,切莫嫁错郎,嫁人要嫁吴二元,乐坏丈母娘。唱三棒鼓的,二男一女,一老者,一壮汉,一妙龄秀女。跟着的人众,热闹,吴二元开后门,跑了。

词中人跑了,直到听不见锣鼓声。

说唱如花事,热闹一番,连个影子也走失了。唱吴二元就吴二元了?就有大姑娘嫁你了?你哪点长得乖长得好?

吴二元的牛羊瓜果好,是种好。良种。得良种得天下。

吴二元拂过露水,从雾岚中走出来,在云中打望牛羊和瓜果。听见有声音呼叫他的名字。声音尖细,且无回声。山中声音,尽有回声。有回声的声音是活的。羊咩,牛哞,鸟鸣,人语。回音四起,群呼应。无回音的声音,如无影子的事物,有如世界之外某种隐秘的东西。吴二元抬起头,打探声音的出处。

伍常氏无声地来到他身后,你听到我喊你了?那声音冰凉,草上的露顷刻变成霜。吴二元转过身,见伍常氏乌青紫黑混合色衣袍,瘟疫的颜色,牛羊最怕的颜色。那张脸却是艳若桃花,像一团乌云中露出的阳光,羊群开成白花,牧羊人开成一朵向日葵。伍常氏用三叶草或香蒿染了绿眼圈,用月季花染了嘴唇和指甲。伍常氏是有待确认的女人。她,权且用这个代词,她无艳史、情史、婚史、生育史。长发半遮丰隆,风云过处的柔美。她在隐秘处躲过岁月,永远好看的样子,把一生过成永生。吴二元每次见伍常氏,绵绵细雨,细密编织,见出女人的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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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彭老五进山砍柴,人未回来,一同进山的黑狗回来了,拖着湿乎乎的尾巴。那狗是有些阅历的,见过大场面,有过凶狠的搏杀。这一刻的狗相,像霜打过的瓜棚,像一捆湿稻草,失了一身雄浑的狗气。那眼神,像半明半暗的油灯。村人结伙,随黑狗进山。寻找失踪两天一夜的彭老五,雨淋熄了火把,黑狗带路,找到了彭老五。他抱住一棵合欢树,人和树,紧贴在一起,像一只蝉,被树粘住。力大的汉子把他从树上剥下,像撕下一块树皮。人抬回村里,掐人中穴,灌姜汤,人是活过来了,神志不清。躺了七天七夜,人从床上跃起,狂奔七八里,仆倒,死了。村人说,彭老五遇上妖邪,那妖邪不是别的,是伍常氏。不相识,就是怪物。

吴二元不说话,哪有这样的事呢?不是山里所有的蘑菇都会毒死人。那些好村邻,人亲话不亲。人和人,就隔几句话。笋子几层壳。好衣服在外边,好味道在里边。好话坏话,只当笋壳,话不进油盐。彭老五失常和丧命,也只是笋壳。不是笋肉。一如往事,留下一堆笋壳。一切总有应答,又互不打扰。

农历四月初八,牛羊日。吴二元摆上几坛糯米甜酒,几桶蜂蜜,糯米甜酒喂牛,蜂蜜喂羊。三棒鼓说唱团来了,一闹,吴二元从后门逃了。逃离三棒鼓说唱,在山岭上遇见伍常氏。满山岩石中的柔软,百花中的颜色。吴二元对颜色有些犹疑,征兵入伍,说他是色盲。缺色,让他英雄气短,断了金戈铁马的前程。上学写字认字,他会把一个字拆得零零落落,自己关上学堂门,不识书中颜如玉,不知书中黄金屋。他就这样留在长满草和树的山上。像一株野生植物,经历一年四季的练习和大考。他能在几十丈之外,分辨出叶子和果实,羊和石头,牛和树,认出桑树和枫树,南方的阔叶树,是鸟和松鼠的家。五月,李子熟透,采摘过后,有三五粒果子藏在枝叶中间,金色发亮,那是一棵树留给吴二元最甜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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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羊停了吃草,抬头望山岭上的两个人。一头公牛打了个响鼻,追欢那头毛色鲜亮的黑母牛。吴二元朝牛羊挥了挥手。它们接到信号,山坡太平无事,自顾吃草。

爱打扮的女人,不选乌黑青紫。选重色,要穿得起才配。有话,会穿衣服人穿衣,不会穿衣衣穿人。伍常氏的衣服不是织物,只是一些颜色。树皮的颜色,兽皮的颜色,羽毛的颜色。是颜色,不是织物。她无数次走过街市和村寨,骗过一双双眼睛。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源于恐惧。

他们之间隔着几尺阳光,每次相见的距离。下雨下雪下冰雹,就可以躲进看守庄稼的炭棚和山洞,燃起篝火,讲一些暖和的话。一句一句往火里添话如添柴,越烧越旺。火是一张筛子。筛炭筛灰,筛米筛种,筛话筛人。传说,天下三天棉花,下三天油,再下三天火,焚烧万物,为火劫。火劫之后涨齐天大水。大水之后,无边冰封。三过劫难,剩一男一女,一粒谷。开口第一句是互道珍重,万物复苏,重见天日。

几尺阳光的那一边,女的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几尺阳光的这一边,放羊的回答:

“我只是想:想,也没穿织物。只是个胚胎。”

牧羊人想他的牛羊,迟早会进牲口市场,弄到城里。那里不是牧场,是供销社。供销社大,要什么有什么。供销社卖糖、卖盐、卖布、卖肉、卖米、卖海里来的东西,虾有犁弯大。供销社还卖土,土比肉贵。村里人越来越少,在城里买屋住。城里窗台上屋顶上可以种菜,方便,村里人进城,为图种菜方便,从窗台上屋顶上扯一把菜,脚不沾泥。屋顶上能种菜,那屋是什么样子?一座山?一个大土堆?进城的村里人,先是从供销社买土种菜,土越买越贵,后来就从村里运土进城,用不完的交供销社,不准私自卖土。私人卖土要供销社发执照。花大钱买执照,还不如买土。村里人在城里干不成别的事,只会卖土。不准卖土,就断了生计,成群结伙到供销社闹意见。供销社就发土票,每天几斤,自由交易。这种发土票的办法,也不是长久之计,要让这些新进城的人多些生计手段。供销社开卖聪明盒子,其实就是些生活指南一类的东西。这聪明盒子使用起来麻烦,又贵。后来就卖聪明水,瓶装的。像酒,又像百事可乐。这东西一上市,仿冒的多,要正规的店铺才能买到真的聪明水。很多聪明水其实就是百事可乐或别的液体。后来就有了聪明固体,贴了防伪商标。又有人掺了盐和糖,好一点的掺土。价格也不一样,掺土的贵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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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不是吴二元想的,是进城的村里人带回的传说,让人念想,要进城看个究竟。真正的供销社,只卖两样东西,公平和开心。城里人叫开心供销社。你要公平,就去供销社。你要开心,就去供销社。

几尺阳光,呼吸是一座桥,她和牧羊人的联系方式。

她从岁月的隐秘处过来,从地平线那边过来。她见到的第一位牧羊少年,是位骑手,在战争中死去。她用石头做成纪念碑,把岁月和赞歌埋在纪念碑下。她见到的第二位牧羊少年,是位琴师,后来瞎了,从独木桥上掉河里,淹死。沙洲成坟,时光奏乐,一河琴声。她见过的牧羊人,有草药匠、盗牛贼、扯谎鬼、酒鬼、烟客、预言家、说客……他们死于一死,他们葬于生涯,不见踪迹。能找到的,是长成竹子的羊鞭。比牧羊人活得久的是羊鞭。

她从地平线那边过来,遇见的这位牧羊少年是吴二元。她做好花开一季便是永生的打算,那相遇的牧羊人,没有一辆羊车。没有羊车,最美的女子也不会遇见她的意中人。要有一辆羊车,桑木的轭,红木的轩,椿木的轮子,挂满鲜花。车上的少年,让懂事的羊在美人的氤氲中停留。先有羊车,后有屋宇。传说中的洛神,长久地等待一辆羊车,直到洛水倒流,河底现出羊车,青铜车镶满宝石。牧羊少年头戴花冠。一河羊群,像滔滔白浪。

几尺阳光,呼吸是一座桥。气息里的故事,是一位女子的经历。娘胎里一笔带过,她长成少女时,被狼叼走了,村人追过几座山,找回一条腿,埋了半边坟。娘认出那条腿不是她的,她的腿有朱砂胎记。那条腿或许是叫花子的,瘦,皮包骨。那人肉是狼吃了还是人吃了?饥饿年月,土地神也挨饿。太阳没精打采。吃肉的在吃草,吃草的在吞石头。一个人从狼口里把小女孩抢下来,那人用竹刀杀死耗尽力气的狼。那个人是人贩子。人贩子比狼凶恶。人贩子用她换了一升苞谷籽和大半碗稀饭。买家是财主,无生育力。饥饿年代,有生育力的人不多,生殖力普遍下降,要买孩子也不容易。财主家给她穿的衣服,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财主家有许多死人衣服。屋里,院子里,屋前屋后的树上,挂满各种布料的衣服,有棉袄、长袍和短衫。等到饥荒过后,人们生殖力旺盛起来,那些从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可以变钱,变粮食,变酒肉和田土。财主两口子后来也变成死人,她把两个死人丢进天坑,怕狼吃他们的尸体。她把所有的衣服,连同自己身上穿的也脱下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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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此不再穿衣服,身上涂满野草的颜色。在女人的羞处,画上芭蕉叶。

牧羊少年见到她时,她就是这个样子。

她躲到一棵芭蕉树后边,再走出来,像从镜子里走出一个人。这回她穿上红绫衣裤,月季花的颜色。一步一步挨近。他想抱住她,扛起她跑回白石屋。他呆在那里,站成树桩。他想叫她的名字,才想起从未问过她的名字。她也从未告诉他。

自从爹娘消失在那大白布后边,他再没叫过什么人。村邻说,这孩子不爱喊人。村邻的亲疏远近,全在呼叫和应答。牛羊猪狗鸡鸭,也有呼叫和应答。在呼叫和应答中有了村寨,有了木屋与火塘。吴二元与牛羊呼应,与大山呼应,与爹娘的呼应只在心里。

爹娘消失在那块大白布后边,有月亮,有霜。晒谷坪的露天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供销社的故事。一些人在大白布里说话和唱歌,声音很大。那些人的话很神奇,说什么就有了什么。才说要修一口塘,就有了一池清水和鱼。男女才相好,就生了个胖娃娃。说吃饭,就有了一桌酒菜。准备鼓掌,领导就来了。爹去大白布后边,以为是去僻静处撒尿。好一阵不见人回来,娘以为爹被蛇咬了。九月九,蛇进土。重阳节过了,霜降过了,哪来蛇呢?娘到大白布后边找人,也不见回来。爹出现在大白布里,把几只羊赶进供销社,娘在一边帮着赶羊。吴二元大声喊,不见爹娘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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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的人,把这些都当成电影。

电影散了,有人收起那块大白布,爹娘一定是被那块大白布卷走了。

吴二元帮人守牛,看羊。看一年羊,得一只小羊,守三年牛,得一头小牛。他只要母羊和母牛,会繁殖,十年后牛羊成群。村里弃了的荒地,他开垦种瓜果粮食。那些没人要的石头,他随便用,选了好看的白石,造了一座白石屋,多置些碗筷,去了的人会回来。

地平线的西边,有座白帝城,城里有座娘娘庙,庙里有道暗门,岁月止于门外。伍常氏就是在那道门里躲过岁月的。

娘娘庙挂过好多牌子,先是某某供销社,后是佛教协会,再是文物局。后来那些牌子全拆了,还是娘娘庙。

她乘船,走水路而来。航海志有记,水上航行,不耗岁月和时间,人不会变老。节省光阴,把好年纪留给她最后见到的牧羊人。

伍常氏嫁吴二元,摆了三天流水席。宰了十头牛,一百只羊。

人多,热闹,山村像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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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羊耳语,没人听见。耳语过后的牛羊很安详,还是死得惨烈。

石头上摆满酒菜,十几里外闻到酒香。在收割后的麦地,支起大白布,放露天电影。一对老年夫妇从白布里走出来。吴二元认出爹娘,安排上席,枫香树下最大的青石板。

山里过了大婚的热闹,一年四季也接着热闹。春天百花盛开,秋天瓜果满园。美丽的新娘,带来好年景。添了人丁,又加了几间白石屋。

伍常氏生了一双儿女。女儿叫安儿,儿子叫定儿。

日子无忧。白屋人家,出了奇事。一头牛娘和一头猪娘难产。那几天,所有的牛不吃草,猪不吃食。三天三夜,牛儿生下来,跪拜五方,前腿支起,站立,高大。犄角长出岔角。吴二元爹说,那是麒麟。猪崽落地,鼻子一尺多长。猪崽见风长。吴二元娘拿来一把剃刀,割开猪皮,猪崽身上划一道道口子,切开猪皮,让猪崽放开身量,任其长大。那伤口不见流血,任其长大。这是一头真象。象皮可自行愈合。象皮可治刀斧伤。当年村人戚继光抗倭,官兵随身带一块象皮,负伤自救。倭人称奇,戚家军不死。

牛下麒麟猪下象,村人算是见过。

伍常氏没把不老的秘密传授给儿女,她自己也一年一年变老。

牛和牛,羊和羊,它们会找机会传递一句耳语。

牛相信,某一天,主人会给它们吃一碗糯米甜酒。羊相信,主人会给它们吃涂了蜂蜜的嫩草。

耳语相传,成为牛羊的歌谣。

原刊于《草原》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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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测海, 土家族,湘西人。当代小说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二、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著有小说、文论近千万字。作品入《当代文学大系》。部分作品译为英文、法文、俄文、日文等语种。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地方》、三川半三部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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