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水鬼
水娘再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堆干燥的草堆里,旁边的似乎是个男人,抱着她的腰睡得很沉。
如果不是此刻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定然是要第一个咬死旁边的人。
她现在对所有的男人都充满了本能上的厌恶和恶心。
似乎是呼吸的急促导致男人有所察觉,他动了动,慢慢醒过神来。
发现水娘醒来之后,手忙脚乱的跳开来,然后又小心翼翼靠近,用手指戳了戳水娘的脸。
水娘张嘴想骂两声,却只能发出极细弱的“啊啊”的声音。
男人似乎意识到了,急忙跑开了。
不一会又跑了回来,拿着一个装了水的破碗,递给躺着的水娘,想让她喝。
可是等了半天,手都端麻了也没见水娘起来。男人奇怪的看着瞪大眼睛的水娘,干脆就顺着她微张开的嘴唇倒了进去。
“咳咳,咳——”明明已经没有力气了,但被水猛地一呛,还是反条件的偏过头咳嗽起来。
男人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看着水娘在一旁缓气。
等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男人才跪坐这俯下身靠近看她。
这回,水娘倒是看清楚这人了。
额头上那道被瓷碗砸出来的伤口还在,他也还是这样,不说话,蓬头垢面,脏兮兮的看着她。
是那个小傻子啊。
水娘忽然的,就安心了。
休息了好几天,现在勉强能够吃着小傻子摘的果子,靠在墙上说些话了。
水娘喝着小傻子递过来的水,吃着有点酸的果子,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旁的小傻子见水娘又发起了呆,走到外边捡了一条细长的木棍回来,就着泥地,写一个“花”字。
写完后跪坐在水娘身旁,轻轻摇着她,让她看自己写的字。
水娘看着看着,不禁落下泪来。
“这字好丑….”梗咽着,水娘却还是看着地上的字。
比起谢恒在宣纸上龙飞凤舞的毛笔字,这用木棍抠出来的印在泥地里歪歪扭扭的一个“花”字,真的是不堪以入目。
小傻子见水娘哭,又赶紧爬过去用身体给它盖住,手脚并用着把字抹掉。
等看不出笔画了后,又脏兮兮回来,伏在一边看着她掉眼泪。
真的就是个小傻子,看到她哭也不会安慰,连抹眼泪也不会,和温柔的谢恒完全是两个模样。
等到水娘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小傻子把怀里擦干净的小果子递了过去。
水娘没接:“你这几天可什么也没吃。”
小傻子举着果子的手没有收回去,像是听不见一样固执的给她投喂。
再有几日,水娘能下来走动。
小傻子似乎是不放心的样子,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不远。
“一个人自言自语倒像个疯子似的….你可会说话?”水娘扶着墙慢慢的走着,听不到小傻子的回声也没什么意外。
等走到门口,扶住了门框的时候,后面传来一个很陌生的声音。
“会。”
后来水娘才知道,小傻子之前被人硬塞过尖锐的小石子,喉咙被割破了,说出来的声音很难听,没说一个字都会很痛苦,久而久之也就不再说话。
等水娘身体完全好了之后,小傻子端着水递给了她,像往常一样暖着她冰冷的手脚。
现在水娘已经不会下意识的挣扎了,只是偶尔还是会看着他出神。
“他们,没走,我可以弄死。”小傻子其实不傻,心里什么都明白,也因为如此,他怕水娘一个人去报仇。
水娘只是摇了摇头,看了他许久后拿起旁边的木棍:“我教你写字。”
同谢恒不一样,水娘第一个教会小傻子的,是自己的名字。
“我叫水娘,不叫花。”
小傻子第一次知道之前写的字,原来是花的意思。
他那天听到小姑娘说起心上人会写字的时候,是动了心思的。
找了好几个人,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想到水娘的笑,便指着路边绽开的娇花,想要写下来。
“水,娘。”小傻子的声音并不好听,带着许久未曾开口的生疏,和特有的嘶哑。
水娘只写了一次,小傻子便全然记了下来,不时的就拿起木棍写水娘的名字。
第二年的时候,村里莫名传出了水鬼的流言。
几个在湖边捶打衣服的女人吓得不轻,边哭边说着湖边忽然出现的水鬼。
一身血一样的红衣,飘飘荡荡出现在湖中心,吓得女人们连衣服都忘了,直接跑了回来。
老道士被村人请来湖边的时候,还没什么想法。
直到做法的过程中,湖面起了雾,朦朦胧胧的湖心慢慢飘来木制的小舟。
船身已经又绿色的苔覆盖住,连着墨绿色的藤制的牢笼,船底的窟窿,被用小木块堵住了。
小木舟飘到岸边的时候,把老道士吓得不轻,脸色直接煞白了下来。
这小舟无疑不让人想起那个被沉湖的谢家小妇人。
但自从水娘死后,谢小先生也随之病倒,此时也并不在这里。
“大师,这,这是那妖物回来了吗?”旁边的村民打了个冷战,他记得,水娘被扶到小舟上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这舟和原先沉下去的小舟,是同一个!
“妖,妖妖妖气太重了,不不行,做不了法的,做不了….”老道士连符纸都吓得拿不稳了,手边的桃木剑被他撞倒,“啪”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块。
老道士吓得丢下施法的东西直接跑了,村民更是怕得紧,不敢多呆,没一会就散了。
不远处一身红衣服的水娘抹着艳红的口脂,朝着老道士落荒而逃的背影露出了笑。
把自己梳理好的小傻子乖巧的坐在旁边给她暖脚,时不时抬眸看一眼水娘。
“好冷。”说的是水娘的脚。
水娘回过头看他,动了动脚想要收回来,却被小傻子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我本来就是体寒,你松手便是。”
小傻子摇头,固执的暖着她的脚。
好一会,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问她:“我去,好吗?湖里很冷。”
水娘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帮自己,但她并不需要,她想自己动手。
不亲手杀了这样的畜生,她恐怕这辈子都生活在那暗无天日的噩梦里,不得超脱。
等到夜里的时候,湖边静悄悄的,月光凉的很。
水娘朝着湖水走去,浸了一身的水,等身体凉透了才走出来。
朝着村落里走去。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湖边发现了死了的老道士。
几个老道士死在了不同的角落里,脖子上被抹了一道血一样的口脂。
好几个都是瞪大了眼睛,直接被吓死的。
跟着老道士来的年轻小道士则是被淹死了之后拖回岸边,身上还残留着湖底的水草,而之前飘来的木舟又飘回了湖中心。
被绿色覆盖着的木舟盖着一块红布,飘飘荡荡的,像极了来索命的水鬼。
几条人命一下子被水鬼夺取,村里人自然也传了个遍。
病榻上的谢恒也有所听闻。
“大夫,你说的可是水娘?”谢恒在这短短一年,已经消瘦得不成人样,本来就身体孱弱,如今更甚。
只能凭借些药来吊着这条命。
“什么水娘,说的是那水鬼。”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谢小先生这几年见人就要问“水娘”的去处,那一场无妄之灾也是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水娘一年前就被妖物给吃了,谢小先生亲自给她报的仇。”大夫不厌其烦的解释给他,又开了一副药,让谢恒好好静养。
谢恒只是安静的躺着,并不应声。
等大夫交代完离开,谢恒才起身。
他踉跄着站了起来,体面了大半辈子的谢先生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跌跌撞撞走向门外。
他要去湖边。
去接他的水娘。
谢家离湖很近,没走两步路便能到湖边。
谢恒知道水娘没有死。
那日扶着水娘的时候,他便偷偷解了绑,藤制的笼子也没关。
哪怕在水娘身体里的是只妖物,他也不舍得让她死去。
好不容易来到湖边,谢恒看到了让他朝思暮想的水娘,像花一样娇艳的面容依旧,哪怕涂了口脂也不觉得可怖。
看着她,谢恒忽然就笑了。
他很害怕抢占了水娘的妖物,也恨透了那只妖物。
是它杀了谢恒所有重视的人。
可这一刻,忽然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是那只妖吗?”谢恒跌坐在地上,笑的时候一如既往的温柔。
水娘冷眼看着她的丈夫,莫名觉得有些可笑。
没等到水娘的回复,谢恒也没有很意外,只是看着水娘旁边的搁浅的小舟。
“水娘端是怕痛,怕黑的。”说着,谢恒缓慢的一下又一下爬着靠近水娘旁边的小舟。
“如果要报复的话,我也是害你的人。”谢恒说着,费力的自己爬进了小舟里,拿毛笔的手此刻用力地扒开覆盖的那一层厚厚的苔藓,打开了藤制的牢笼,自己爬进去安坐了下来,靠在一边止不住的喘气,压抑着咳嗽的冲动。
他缓了好一会,才冲水娘眨了眨眼睛:“帮我推一下可以吗?”
水娘没有动,只是站在一旁,面容很冷。
谢恒也很冷静的笑着回视她。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谢恒渐渐也焦躁了起来,背靠着笼子,往后撞,想借着撞击的力量推动小舟滑下去。
可他哪来的力气,撞了好久也是徒劳。
“求,求求你….”谢恒跪在笼子里,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
他很想水娘,没有一天不想。
想得寝食难安,辗转难眠。
每日每夜一闭眼都是他把小舟推下去的场景,是水娘坐在舟中闭上眼睛,了无生机的模样。
他那时候多怕,他怕妖物已经走了,他怕那个杀了他父母的妖物其实已经死了,而他推下去的是他的妻子。
同村的人都让他不要多想,大师也告诉他那的确是妖物。
可只要是水娘的脸,他就无法释怀。
如果真的水娘已经逝去了,她是不是一个人在黝黑的地府等着他?
小舟被推动了,入了水,随着风开始动摇。
慢慢的,远离了岸边。
谢恒坐在船里,看了一眼岸边红衣的水娘。
水娘穿红衣只有过一次,那日是他们大喜的日子。
谢恒坐在舟中,将窟窿里的木块一个一个拔出来。
然后取出怀里的宣纸,抱着那一副水娘写的“谢恒”,像是拥住了他的姑娘,眼神温柔,嘴角上扬着,很安心的模样。
冰冷的湖水漫了上来,吞没了舟中的谢恒,就像一年前吞没了他的水娘。
起雾了。
水娘被人拉过了手,放在了怀中。
冰冷的指尖能够感受到一点点的暖意顺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传到她这边。
小傻子把花塞到她手里,然后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暖着眼前人冰冷的手。
“水娘,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