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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王小忠:兄弟记

8

吃完早饭后,胡林生媳妇就出门了,我和胡林生待在家里。实际上我也是坐不住的,可他不让我出门,说等到天气凉下来了再带我出去走走。

胡林生拿着电话去了门外,一会儿就有人来了。来人我是认识的,他提着两箱啤酒,看见我就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来。

哎呀,是老兄弟来了。那种惊讶转瞬即逝,之后便是发烟、开酒。

我太熟悉他了,但我不知道他就是胡林生的表弟,说话间才理顺过来,原来他是胡林生媳妇堂舅子的儿子。他叫党平安,家在老家邻村十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子,比我们小好几岁。记忆中,我们初中毕业时,他刚好上初中。

关于党平安我是十分清楚的,也是因为那些年他的生活充满了传奇,充满了浪漫,而结局却又是那么的不尽如人意。大家除了叹息便是一片指责了。他移民到这里,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逃避吧。总之,一切已经过去了,一切从头开始,生活是不会欺骗人的。

大概十年前吧,村里的年轻人都云集到玛曲草原修房子,党平安就是其中一个。玛曲草原一望无际,草场承包到个人后,许多牧民就在各自的草场定居,定居之后,除了帐房外,还需要修葺简易的牛粪房子。房子是由草皮垒起来的,上面搭上椽子或钢架,最上面苫盖油毛毡和油布。房子是用来放牛粪和杂物的,冬暖夏凉,也可以住人。党平安在玛曲修房子时因为能说会道,人灵活,赢得了许多牧民的喜欢和信任。一年之后,党平安和草原上的牧民一样,也定居了下来。党平安家庭并不好,兄弟多,姊妹众,能在草原上成家立业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党平安入赘的那家很殷实,牛羊多,姑娘老实善良,然而党平安的想法并不是长久的安居乐业。两年后的某一天,他离开草原,丢下了孩子、媳妇和老人,不但如此,他还卷走了家里的珊瑚珠宝,顺便卖了十几只牛羊。他离开草原,可谓腰缠万贯,脱离了家的羁绊,彻底自由了。他在青海、四川等地吃喝玩乐好几个月,最后又回到了家乡。

我也是听说,因为那时候我在距离家乡很远的一个小镇上当老师,对家乡的人与事只是听说,许多细节也只是捕风捉影,难以落到实处。玛曲草原有他的家,有孩子,有牧场,有牛羊,可是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的离开似乎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大的影响,而当他坐吃山空之后,又想起草原上的家。几经周折,有人做起了和事佬,人家愿意原谅他了,还说年轻人哪有不做错事的,回来了依然是一家人。于是党平安回到了草原,这一回好几年就不见了影子。再几年之后,他出现在家乡的大街上,已经成了残疾人,据说是腰被人打断了,而整个事件的具体经过没人知道,结果却在眼前。

我想不到会在瓜州县沙河乡临河村遇到他。他乡遇故人,终究不是坏事,然而我内心深处却多出了些许不情愿。胡林生并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细微变化。他似乎很高兴,谈天说地,声音大到几乎能掀翻房子。党平安兄弟长,兄弟短,说得也是不亦乐乎,口边的唾沫四处飞溅。

非虚构|王小忠:兄弟记

——喝!不醉不归。

——喝!醉了就舒坦了。

——喝!人活一世影无踪,草芽儿死了重扎根。

——喝!一心一意地喝,喝到四季发财,六六大顺,七个雀儿飞,八个马儿跑。

既不愿意,又不得不拿起杯子,这是面子问题。家乡人太好面子了,不管里子有多烂,面子一定要光鲜。

几杯下肚,我忽地记起昨天打了疫苗,糟糕了。放下杯子,我说,真不能喝,差点忘记了,打了疫苗不能喝酒。

党平安果然不高兴了,他说,看不起人呀?

果然伤了人家面子,我只好拿出医院的发票让他看。

胡林生说,别喝了,兄弟们说说话特好。我是不能啖酒的,你知道,所以叫他来陪你。

党平安说,你们的命珍贵,我们的命贱,我们不怕。

我心里很不痛快,想回应几句,又觉得不合适,便笑着说,别见怪,要住十天半月的,一周之后兄弟俩好好喝一场。

党平安自斟自饮,自言自语而又言及伤人。胡林生赔笑着,我自然也不会去和他理论。不到两个小时,党平安把将自己灌醉了,他的醉态可恨、可怜,眼泪、鼻涕不分家,裤子都提不起来。

党平安的小卖铺不大,收拾得倒也整齐,糖、茶、烟、酒等百货样样都有。正房在小卖铺背后,院子里堆积着各种货箱,房屋里只贴了瓷砖,没有家具。我和胡林生将他抬到小卖铺的炕上,给他盖了一条毯子就出来了。

胡林生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也许他自己觉得叫党平安过来是个天大的错吧。这么多年未曾见面的兄弟,何须要别人来陪呢!我们之间难道真的无话可说了?

非虚构|王小忠:兄弟记

我和胡林生没有回家,我们沿村子北边的一条路漫步。胡林生不说话,低着头,脚踢着沙砾,几十年前的胡林生就是这个样子。我心里也很沉闷,一时间也找不到话题。村子尽头处就剩黄沙了,水槽里空空的,槽边歪歪斜斜地生长着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草,那些草看上去有点枯败,但枝叶摸上去却十分坚硬。胡林生坐在水槽边的沙地上,兀自叹息了一声。

母亲就在前边不远处。胡林生茫然远望,突然说了一句。

我点了一支烟给他递了过去,他猛吸了一口,接着又说,她老人家生前不会想到连一口棺材都没有。

我说,别难过了,人终会有离开的一天,我母亲去年也走了。

胡林生叹了一声,然后又很茫然地看着我,说我们回吧。

我说,要不去看看母亲吧!

胡林生说,今天不去了,改天吧。

回来的路上,胡林生说起他母亲离开的那段日子。他说村子虽然是由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组建起来的,大家不同时间来到这里,目的却是相同的,都是为过上好日子。来自不同地方的人都各怀私心,然而在大事情上却万众一心,从来没有马虎过。他还和家乡的人们做了对比,人心都是肉长的,来这里后,才知道家乡人的心硬如坚石。胡林生似有所指,我听着也觉得不舒服,因为他那老院子的事情,我、胡林生、我二弟,我们之间有了说不清的纠葛。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可我们从来就没有将此事说明白过。我说几句试探胡林生的话,然而他并不接话。或许是胡林生给了我迂回的余地,以免伤了脸面,破了情感。

胡林生说起党平安的事情来,他说党平安实在可怜,但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千不该万不该偷东西走人,那也是他的家呀。事已如此,他不移民到这里怕没有立锥之地了。到这里来,也是单身。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虽说离开家乡千里之遥,事实上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抬头低眉间,哪个不是家乡人?

人活着就应该像齐天大圣,疯过,爱过,恨过,闯过,拼过,努力过,但从没怕过。党平安几小时前还大言不惭,其实人活着最怕的就是自己呀。可他永远看不清这点,能打败自己的贪欲,能打败自己的惰性,能打败自己的嫉妒和自命不凡,何尝不是生活的强者呢!我在心里也曾给党平安找过他离开草原的理由,然而所有理由仅仅是源于他所言如牛马一样的日子。都有了家室,有了孩子,如果这个理由能成立的话,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生活的奴隶呢?

胡林生执意要回家,可我不想回。于是我们一同去了他的枸杞地。地不远,谈天说地间,我看见了田地里摘枸杞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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