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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杨绍敏:飘飞的蝴蝶结

母亲说,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寨上有三个人,一个是山竹,另一个是细狗。

细狗不到四岁就夭折了。每当说起此事,母亲总是骂一句“那个短命的鬼崽”,并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口中念念有词,听说是为了避邪。

在我们寨子,狗几乎是每家每户都喂养的动物,守家护院、上山撵野鸡野兔,招人喜爱;颜色也各不一样,黄的、黑的、白的、花的,要是春天,油菜花开得正盛的时候,几条狗一溜烟钻进菜地里,金灿灿的花簇里流动着其他不同的颜色,好看得很。我出生那年,农历刚好是狗年,大人给小人取名字,喜欢带什么狗啊、牛啊、马啊的,全寨子的男孩中,这样的名字多得很。听大人说,名字与动物沾上边,寄寓快长快大、长命百岁。细狗的父母希望他乖巧健康,就跟他取了这个名字。

虽然是同日出生,时辰不同,也就分出了大小。“天麻麻亮,你就哇哇哭着从娘肚子里出来了。”那天,母亲顺手从菜地里摘了一片什么叶子,帮我擦去挂在鼻梁下的两串鼻涕,告诉我老想知道的这个“秘密”。母亲还说,山竹是中午时分生的,落地时不哭,接生婆倒提着她,在她脚底板拍了几巴掌,便哭出声来,“这女娃命不好。”听母亲唠叨这些奇事,年幼的我一头雾水。

不用说,晚上出生的细狗,在我们三人当中,就是老幺了。细狗个子也小,面黄寡瘦,细小的头上,头发乱糟糟像刺蓬窝。我们三人一起玩,细狗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和山竹,有时,我和山竹赶紧加快脚步,闪进草堆里躲猫猫,胆小的细狗不见了我们,就呜呜大哭起来。

可是,细狗没有如他父母的愿,也没有一直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们长大。那时年幼不懂事,那天清晨,天刚麻麻亮,我还睡得正香,一阵尖锐的哭声从隔壁细狗家传来,我被惊醒,细听,是细狗的母亲在豪陶大哭。随后,他家堂屋的侧门吱呀打开,哭声清晰地灌进耳朵,似乎还有拉扯什么东西的声音,这时细狗的父亲朝他母亲大声凶了一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穿过屋与屋之间的窄巷,消失在屋后的山坡上。刚上茅厕回来的母亲,见我睁大着眼睛,慌忙用棉被蒙住我的头,俯身把我抱住,嘴里发出烧香敬祖时才默念的咒语。几天后,我和山竹去屋背后山坡上玩,发现在一片浓密的杉树林中,新增了一个圆圆的土包,母亲告诉我这就是细狗的坟,并叮嘱以后不要再去那个地方玩。几个月后,我和山竹偷偷去看,那个土包已被艾艾野草所覆盖。

我们寨子是清水江畔的一个小山村,蜿蜒的江水舞动着身子,到这里稍作停留,依山势拐了一个大弯,就形成一处宽阔的深潭,因此,寨子就有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云潭湾的。整个寨子共有三姓,杨姓、李姓和刘姓,我们杨家是大姓,李姓和刘姓只有几家,山竹姓刘。听老一辈的说,山竹的父亲曾是一个放排的(把杉木筒子捆扎成排,放排人顺着清水江漂流,到目的地将杉木筒子变卖,最远可至湖南洞庭湖),那年涨大水,放的排撞上暗礁,散架了,一根根木头筒子被洪水冲走,急得他跺脚骂娘。回去无法向公家交差,一气之下,便在我们寨子落了脚,找了个杨姓姑娘成了家,头胎便生下了女儿山竹。

清水江两岸,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寨子座落在河流的东南面,密密麻麻全是吊脚楼。满坡满岭,生长着杉树、松树、山茶树、南竹,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高高低低,葱葱郁郁。而我家屋背后那匹山,长满了一大片手指拇大小的山竹,春天过后,来不及摘来吃的竹笋,没几天功夫就长得比人还高。这一片山竹,便越长越茂密,面积也不断扩大。

杨绍敏:飘飞的蝴蝶结

每年清明前后,山茶树上挂满了圆圆的乳白色茶泡,从目光可及的地方望去,青绿的枝叶中间,白花花一片,像是天上的白云被风吹碎了,洒落在茶树林里。茶泡可食用,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这便是美味的野果了。可惜老天爷总是故意作对似的,绵绵的细雨下个不停,坡上路滑,通常这种情况下,大人是不允许小孩进山的。那段时间,我躲在家里的屋檐下,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想着那垂涎欲滴的山茶泡,心里烦燥极了。

天总算盼晴了,我像箭一样从家里飞奔出来,正想拐到山坳那边喊山竹一起去,忽然看见两条乌黑的小辫子,摇晃在我家门前青石板路上,辫梢用红丝绸系成两个蝴蝶结,像两只漂亮的蝴蝶在上下飞舞。我一见是山竹,忙迎上去拉着她的手,朝茶树林跑去。

我爬到树上,山竹站在树下望着。我伸手摘到一个茶杯大小的茶泡,脱去外面那层紫色的皮,正想塞进自己的嘴里,见山竹托举着双手,满脸兴奋和渴望的样子,我毫不犹豫地把最先摘到的茶泡扔给了她。

这时,山竹的身影从树枝间隙处映入我的眼帘,只见她红扑扑的圆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忽闪忽闪的,像两朵绽放的山茶花。那一年,我和山竹刚满六岁。

我和山竹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堂念书,小学五年,同班同桌,成了儿时最好的伙伴。春天,桃花李花开过之后,我们钻进屋背后的山坡上,摘青青的蕨菜、挖白嫩的哲耳根、掏各种颜色的野菜。盼望着夏天的到来,洪水退去,清水江又恢复了往日的透明和清澈,我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水里,双手拍打着清凉的河水,游出一段距离,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招手叫山竹也脱衣服下来。只见山竹站在原地,目光羞涩地盯着我,见我喊,忙用双手蒙住眼睛,我分明感到她的目光又从指缝里漏出来,偷偷地看着我。秋收过后,稻谷进仓,入夜,屋前的晒坪上,月光从天上洒下来,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稻香,我们端来木板凳,挨着大人坐着,数天上的星星。冬天来了,那时候雪总是如期而至,大朵大朵的雪花不停地飘,地上早已白茫茫一片,我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山竹拍掉沾在手里的雪花,伸出冻得像胡箩卜的右手食指,很认真地在雪人脸上画出一双大大的眼睛,然后抿着嘴看了好一会,笑着对我说,“这雪人像谁?”我盯着雪人看,用同样被冻得像胡箩卜的手不停地抓着头,老是猜不出。山竹又咯咯地笑出声来,用食指在我额前一点,说,“像你!”说完,转身跑了。我愣了一会,忙追了上去。

这个冬天过后,我和山竹十二岁。

小学毕业,我和山竹便到两公里远的镇上读初中。上学那天,我去山竹家喊她一起去学校。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身边,收割完稻谷的田野,泥土刚翻犁,有几块田里冒出了嫩绿的蔬菜。田坎下,是湍湍流淌的溪水。远处,清水江像一条绿色的飘带,缠绕在寨边。此时,太阳从东边升起来,金色的霞光,洒落江面,波光粼粼。有几条小木船破江而行,朝寨子这边的岸上慢慢靠来。

山竹家是独家户,走完田埂,爬过一个小山坡,转过山嘴,就看见那幢低矮的两层三间木屋。我正想喊山竹的名字,背后闪出一个人影,是山竹,圆圆的脸蛋,两边长着一对浅浅的酒窝,眉毛细长,单眼皮。这天,她用红丝绸在辫子上扎了一对蝴蝶结,上学的路上,那对蝴蝶结一直在我眼前飘飞。

有段时间,山竹将自己的头发简单地用一根胶圈扎成一把,散落在后肩;或者直接将它披散在背上,如瀑布一般。上初中时,我和山竹依然同班,我坐在后排的位子。每天上课,只要稍微一分心,目光就会落在山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上。不知为什么,这时,我脑海里总会浮现那两条乌黑的辫子,以及用红丝绸扎成的蝴蝶结。

我不知道山竹为什么不爱扎辫子了,但我隐约感觉到,主要原因可能是忙于功课的缘故,没必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头发。山竹学习很用功,成绩也好,梦想着有朝一日考上大学,走出山旯旮。“小明哥,长大后,我们一起上大学。”在屋背后那片竹林里,山竹背着满背篓的猪菜,从山坡那边走上来,见到我在摘笋子,便走到我身边,用衣袖抹了一把沁出额前的汗水,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那还是读小学五年级的事了。

端午节醇香的粽子和划龙舟的吆喝声,把我和山竹从学校召唤回家。离端午还远着呢,天空开始阴沉起来,断断续续的雨落个不停,太阳躲在云层背后,不肯露面。每年的梅雨时季,就这样不知不觉来到身边。这雨一直飘落到端午节前,仿佛才有停歇的迹象。由于持续不断雨水的灌注,清水江进入汛期,一改往日清澈温顺的模样,变得浑浊汹涌起来。江水翻涌,暗礁遍布,危及生命安全,是不能下河划龙舟的。有年清水江涨水,有人说从小在江边长大,水性都很棒,怕个哪样。结果,发生翻船事故,有人落水身亡,这件事过去好多年后,还心有余悸。

读初二那年端午节前,雨还是纷纷扬扬地下,寨子上的大人小孩,心里犯着愁,抬头望天,每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都快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了,希望把不见停的雨水兜住,不让它往江面上倾洒。粽子已经包好,正等着进锅蒸煮;龙舟早已下水,激切地昂扬着头;令旗和锣鼓已从仓库里搬了出来,静候在屋子里……学校放假了,我和山竹走在回家的路上,踩着轻快的步子。

雨停了下来,清水江慢慢退潮。端午节那天,我大清早爬起来,见天上的白云扯得丝丝絮絮,飘在蓝布似的空中,东边的那一片,着染一层霞光。清水江的水位已退回正常的位置,水面呈黄绿色;被洪水淹盖的岩石,又冒出江面。家家户户开始忙碌起来,生火做饭,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粽子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早饭后,喧天的锣鼓声从江边传来,开始划龙舟比赛了,清水江两岸,人影幢幢。我沿着那条青石板路往江边走,对于年年都要举行的龙舟赛,我已经没有多大兴趣,我在人群中,寻找着山竹的身影。快走到码头的时候,一对用红丝绸系着的辫子,从人群中闪了出来,好像也在寻找着什么,我定眼一看,那不是山竹是谁。山竹也发现了我,朝我小跑着过来,我第一次发现,她跑步的身姿如此优美,我怔怔地盯着她胸前上下跳动的地方,竟看得入迷。山竹微喘着跑到我身旁,看见我的神态,忙转过身,低下头,羞红着脸。

我们已无心看龙舟,踩着路上碎碎的阳光往回走,我走在前面,山竹跟着。路边菜地里的苞谷,青翠的茎杆上,已结苞抽穗;几株南瓜藤顺势乱爬,枝茎上缀满了浅黄色的瓜花。走过阡陌相连的田坎,两边的水稻绿油油一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临别的时候,山竹仰着脸问我,“我们能考上大学吗?”我端详着她那日渐红润的脸,坚定地说,“能,一定能!”

山竹辍学了。

这年端午节热闹的气氛还没散去,但谁也没有想到,没过几天,山竹的父亲上山砍柴,不慎从一处高坡上摔下去,当时就不省人事。等闻讯而来的乡亲赶到现场时,山竹的父亲已经断了气。事后据寨上的人说,那处悬崖也不高,十来米的样子,崖底是松散的泥土,杂草丛生,唯独山竹的父亲落地处,是一块裸露的岩石,头部坠地,后果可想而知。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对于一个农村的家庭来说,便意味着深陷灾难。山竹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和一个弟,年纪都还小。要想把这个家支撑下去,必须得有个人站出来,帮衬着她母亲。是继续念书还是回家干农活,维持家里生计,山竹别无选择。

出事当天,山竹便离开了学校。我是上午第三节课的时候,发现平时山竹坐的位子空空的,连书包也不见,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挥之不去。那天上了什么课程,老师说了些什么,全都是模糊的。我目光落在那张空着的课桌上,怔怔地发呆。

寨子离镇上不远,山竹家的事很快传到我耳边,我难过了好一阵,像有一块石头压在心里,老是放不下。同时,我又希望这不是真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去的和即将到来的日子,还如往常一样平平淡淡、波澜不惊。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那天下午,随着急促的上课铃声响起,我赶忙走出寝室里,向教室的方向跑去。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现在前面,那两条乌黑的辫子和两只飘飞的蝴蝶结,正是山竹,她也正朝教室走去。我加快脚步追上去,突然,山竹的身影不见了。我惊慌失措,不停地喊着山竹的名字……我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的冷汗。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我急急忙忙赶回家。我去山竹家找她,只见一个憔悴的身影,拿着一把扫帚,在打扫送柩后堆积在堂屋里、晒坪上和路上的垃圾,这是山竹的母亲;山竹的弟妹,两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在捡着地上未炸响的鞭炮玩,弄得刚扫干净的地方,又洒满了炮硝。山竹的母亲见状,气冲冲走过来每人扇了一巴掌,两人便哇哇哭起来。我目睹着这一幕,眼里酸酸的。山竹的母亲发现了我,拉我进家坐,山竹不在家,我不好多问,恹恹地站了一会,便离开了。

在江边的码头上、在寨子仓库旁的菜地里、在屋背后那片竹林里……我都没有寻见山竹的身影。

入夜,整个寨子漆黑一片,只有江边渔船上闪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一轮弯月挂在黑布似的空中,周围闪烁着稀疏的星子。晚饭后,母亲唠唠叨叨跟我说起山竹家的事,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母亲见我无精打采的样子,以为我生病了,瞅了我老半天,又用手摸了摸我额头,见没有烧着,便放下心来,催促我去睡觉。我坐在床头,借着昏暗的媒油灯光,百无聊赖地翻阅着书本,断断续续的狗叫,从空寂的夜色深处传来。

第二天清早,我背着书包去学校,浓雾笼罩。当我快要走出屋背后那片竹林时,一个人影正漫漫朝我移过来,定眼一看,是山竹!两条疏松的辫子,低垂在胸前,红丝绸扎成的漂亮蝴蝶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根黑色的胶圈。山竹见到我,突然扑到我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我,放声大哭起来。我一时不知所措,双手很不自然地抬起,但很快又放下……山竹的眼泪,滴滴哒哒地滚落在我的肩上,打湿了我的衣服,我又分明感觉她的泪水越来越汹涌,顺着肩膀流淌到胸前,然后流进了我的心里。

一年后,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

我站在江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清水江,静默的群山倒映水中,有机帆船或小木船从江面驶过,水中的影子便被揉成了碎片,满江漫溢。

入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雨水稀少,清水江也渐渐瘦下去,但却越发清亮透明,像山野少女清澈的明眸。我脱掉了夏天的短衫,添加了秋衣;而清水江却把厚厚的外衣一件件退去,身段越来越苗条,容颜越来越清秀。

这天,我怀揣着激动的心情观望着这一切,眼前的景致,生动而灿烂。天空蔚蓝,阳光很薄,身旁的那株桃树,零星的枯叶挂在树梢上,一两片落叶,飘荡在风中,拂过我的脸颊;在我的身后,是高低错落的吊脚楼,其中,高出屋顶的那几棵古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我脚下的江水打着旋涡,不停地向前方流淌,一如无声无息的时光。三年的高中生活已经结束,前不久,刚收到通知书,我被省城的一所大学录取,成了我们寨子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几天后,我将告别这个小山村,到另一个遥远而又未知的,对我来说充满诱惑的城市读书生活,更广阔的天地在等着我。从此过后,这块生我养我的地方,就只能短暂地停留,更多的时候,仅用一种回忆的方式,存活在我的心里。借助读书走出农门,改变命运,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没有比这更直接更体面的捷径了。事实上,寨上的父辈和同龄的伙伴,无不怀着这种根深蒂固的渴望,而我,能在父母的注视下实现愿望,成为其中的幸运者。

连日来,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成为寨上最令人羡慕的事情。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叔伯兄弟,都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正在为我筹备着一场隆重而又热闹的升学宴席。

而此刻,另一场隆重喜庆的宴席,浮现在我眼前,那是山竹的婚礼。告别学业的山竹,在重返校园无望的情况下,南下广东打工三年。回家后,经媒人介绍,嫁到了我们寨子姓李的一户人家,两家相距不到一公里。不知是巧合还是山竹特意的选择,婚礼定在春节期间,刚好是放寒假的日子。高考临近,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复习功课,很少去寨子上串门。那天,我坐在火炉旁烤火,母亲往炉里添柴,看了我一眼,说,“山竹要嫁人了”。我先是一怔,继而平静下来,突然想到已经几年没见到山竹了。母亲见我不说话,接着说,“正月初八,你送份礼去吃酒”。

大年三十刚过没几天,阴云密布,气温骤降,天空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没半天功夫,山坡上、田野里和屋顶,都被大雪覆盖,到处白茫茫地一片。这雪一个劲地下,似乎不肯停歇,整个寨子,弥漫在浩翰无边的雪中。正月初八清晨,我还懒在被窝里不愿起来,一阵急促的鞭炮声从山坳那边传来,接着,是不绝于耳的锁呐声,清脆而尖锐,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划破浓稠的空气。我知道,这是李家接亲的队伍出发了,吹吹打打朝山竹家走来。

我在母亲的催促下穿衣起床,接连吃了两个火烤的糍粑,带上贺礼,走出家门。雪花片片飞舞着,晶莹剔透,随着寒风,恣意地打在我脸上,如刀割般生疼。路上,有一群小孩在打雪仗、堆雪人,看着他们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由得想起那年我和山竹堆雪人的情景。这时,一朵稍大的雪花砸在我额前,仿若山竹冻得通红的手指点了我一下。

婚宴简单而热闹,炮竹声和锁呐声淹没了嘈杂的人声。我们寨子历来都看重读书人,我被安排在中堂左边的那桌,负责陪男方接亲的人喝酒。席间,山竹和她男人端着酒杯来敬酒,我把目光投向山竹,正好与她的目光相遇,她对我笑了笑,我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晚,第一次醉酒的我不知怎样离开山竹的家,回来的路上,也不知飘飞的雪花是否停了。

半年后,我告别家乡的升学宴如期举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没有看见山竹的身影。

第二天,我背着行李,在亲人的护送下,向清水江边的码头走去。当我登上等候多时的小木船,挥手辞别时,我突然发现,在送行的人群背后,山竹站在那棵槐树下,目送着我。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那对用红丝绸捆扎的蝴蝶结,一直飘飞在我的视线里。

作者简介:

杨绍敏,贵州省凯里市作协副主席。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诗潮》《散文诗》《散文百家》《贵州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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