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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田鑫:回乡清单

散文 | 田 鑫:回乡清单

回乡清单

文 | 田 鑫

每次回乡下,带一些东西回去,返回城市的时候,再带一些东西回来。

带回去的是可见的,带回来的却是巨大的空虚和回忆。

这一来一去中,记忆的口袋里,东西变得越来越多,时间一长,就有了一份杂糅了食物、药物、植物和动物的清单。

它们有的具体,有的抽象。它们像脐带一样,串联着乡村和城市,记录着我的来处和去处。

食物篇

回乡下,除了和亲人乡邻相遇,还有一长串味蕾熟悉的食物在等着你。每次回来,心里都有一份随季节变化的食物清单,在经过镇上的时候,一一收集。

秋天的食单上,白菜是最重要的食材,一次性需要十斤,附加粗盐两袋。留守在乡下的祖母,要用它们腌制整个冬天吃的咸菜。在我的饮食习惯里,咸菜不仅是下饭菜,还是祖母的智慧。她用一个坛子,让冬天寡淡的吃食变得有味道。

辣椒和蒜若干。祖父生前爱吃辣椒和蒜,家里的辣椒罐和蒜罐里,总有祖母用熟油拌好的辣椒和蒜。祖父去世七年,家里的辣椒罐和蒜罐从来没有空过,吃饭的时候,它们摆在餐桌上;不吃饭的时候,它们被祖母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那里供着祖父的遗照。乡下的日子本来就艰辛,祖父喜欢吃辣,我一直怀疑他是想用这浓烈的味道抵消生活的苦。至于是不是,祖父已逝多年,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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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萝卜三斤。我们那时候吃胡萝卜,从不去镇上买,每家的菜园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它。孩子们在巷子里捉迷藏,饿了又不想回家找吃的,就到附近的菜园子里随意拔一根胡萝卜,在腿上蹭掉泥,土腥味还没除干净就“咔嚓”一嘴咬下去,甘甜在嘴里蔓延。那时候,我们经常模仿大力水手吃菠菜的样子吃胡萝卜,然后兔子一样在村庄里胡蹦乱跳,似乎永远不知道疲惫,后来才知道,胡萝卜素有保护眼睛、改善皮肤、预防夜盲症等作用。这粗糙的大地馈赠给勤劳的人们的食物,竟然藏着如此神奇的功效。

买回家的胡萝卜本来是腌咸菜用的,有了胡萝卜,咸菜就会咸里带着甜,这跟乡下生活之味一致。可祖母却把胡萝卜切成丁,在面条上撒一些,在白米粥里撒一些。她怕吃惯城市口味的重孙女们不认乡下的粗茶淡饭,想着看到黄黄的胡萝卜,一定能多吃几口家乡饭。可孩子们的味蕾根本不是一根胡萝卜能打发的,这用了心的胡萝卜最后让我吃了。

馍馍十个。父亲、妻子和女儿们各一个,我一人吃好几个。“馍馍”是乡下人的叫法,是饼和花卷之类的统称。我那时候在镇上上中学,全靠馍馍护佑我的胃和正在发育的身体。时间长了,我就成了馍馍肚子,几日不吃馍馍就会想。我最喜欢在馍馍刚出锅的时候吃它们。乡下人都说,新媳妇的舌头和腊月里的猪肉最好吃,我那时候不知道新媳妇的舌头是什么滋味,只吃过腊月里的猪肉,我觉得刚出锅的馍馍比腊月的猪肉香多了,咬一口,应该像新媳妇的舌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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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肉三斤。在祖母这一辈人的意识里,招待客人不能没有猪肉。我们一年回来一两次,跟客人一样,饭桌上也必须有猪肉。我通常会买肘子和猪头肉,肘子留给父亲和孩子吃,猪头肉绵软,祖母嚼得动。肉提回来,祖母全部分解后,满满几盘子端上来。我笑话祖母,这是猪开会还是猪亮相,她笑骂我嘴贫,说猪肉也塞不住我的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的猪肉是按规划吃的:猪蹄子和肘子年三十晚上煮,猪头肉年初一吃,说法是稀里糊涂吃吃喝喝,过年啥吃法,这一年就都这么吃。猪身上其他地方的肉可是要严格按照规划来吃的,节俭的人家,一头猪能从腊月吃到来年的端午节。那时候没有冰箱,猪肉就被炸成肉臊子,压在缸里,做饭的时候用勺子挖一点出来,和在饭菜里,就当吃了肉。乡下的素淡生活就这样带上了荤腥气。

现在,两盘猪肉摆在餐桌上,两个女儿的吃相很像小时候的我,而牙齿松动的祖母已经不大吃肉了。她看着我们吃。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过年,一家人围着一盆子猪肉大快朵颐,祖母也是这样在一边看着,不时递盐和醋过来,就是不吃肉,我们以为她不饿。是啊!难怪她永远那么瘦弱。祖母似乎就没有饿过,这么多年,她靠什么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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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物篇

以前,祖母靠什么活着,我说不清楚,现在,她靠药物活着。

祖母有个随嫁的木匣子,以前装她的嫁妆——一对银手镯和两副金耳环,以及春节要发给孙子们当压岁钱的崭新人民币,旧年里留下来的粮票,爷爷的烟锅嘴,叔父们参军前拍的照片。现在,这个木匣子变成了药盒。盒子里的药分别涉及心血管、牙疼、中耳炎、肠胃不适等多种疾病。

这个生于1932年的老人,身体已经到了靠药物维持的阶段,可是她坐在我面前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垂老的样子。我老觉得她像泥塑的菩萨,多少年了,一直是那个样子,面色红润。只有当我近距离观察她的时候,才发现那红润是老年斑在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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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胃消食片,是我所熟悉的药。我们小时候不但没挨过饿,还经常把自己吃撑。每每这时,胃就跟调皮的小孩子一样折腾人,祖母便拿出健胃消食片给我们当糖果吃,吃了胃就舒服了,饭又能多吃,循环往复,这味药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童年。现在,轮到祖母用它喂养自己已是暮年的胃了。她的胃忍受过好几年的饥饿,忍受过槐树皮的粗纤维,忍受过剩饭的亚硝酸盐,这颗乡下千千万万母亲共同拥有的胃,在本应该颐享天年的时候,却开始反酸、胀气、糜烂、溃疡……积攒了八十多年的毛病统统出来作祟。祖母只能靠健胃消食片来安抚它,与它和解,可是,八十多年的委屈,胃还能承受多久?

阿莫西林分散片,是我不熟悉的药。请允许我照录说明书:阿莫西林适用于敏感菌所致的下列感染:1、溶血链球菌、肺炎链球菌、葡萄球菌或流感嗜血杆菌所致中耳炎、鼻窦炎、咽炎、扁桃体炎等上呼吸道感染。2、大肠埃希菌、奇异变形杆菌或粪肠球菌所致的泌尿生殖道感染。3、溶血链球菌、葡萄球菌或大肠埃希菌所致的皮肤软组织感染。4、溶血链球菌、肺炎链球菌、葡萄球菌或流感嗜血杆菌所致急性支气管炎、肺炎等下呼吸道感染……这么多年,生活的不幸没有让这个小脚老太太趴下,而溶血链球菌、肺炎链球菌、葡萄球菌、流感嗜血杆菌……就轻易让她卧床不起了。我们最怕秋天,总觉得秋天的祖母随时像山上的植物一样,可以被大地收容。我们老跟她开玩笑,要是撑过这个秋天,又能多活一年。

祖母是否熬过一个又一个秋天,还要靠感冒清热颗粒和银翘解毒颗粒。祖母最严重的一次感冒,半个月没下床,我们一边给祖母治病,一边忙着准备寿衣和棺材,想着祖母这一次是躲不过了。被一场感冒撂倒,从此和疾病、痛苦、孤独告别,这是村里很多老人求之不得的死法。可我们并不急着让祖母死去,她活着,老院子就有生气,老家就还是家,如果她死了,老院子撂荒,老家就不是家了。祖母争气,二十天后下地走路,我们赶紧把寿衣和棺材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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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苯地平缓释片,主治各种类型的高血压及心绞痛,也是我熟悉的药。祖父活着的时候,它是家里的常客。我还记着它的属性:薄膜衣片,除去薄膜衣显黄色。口服,每日1次,初始计量每次20mg。童年有很多个周末的下午,我陪祖父躺在炕上听秦腔,每每听到《血泪仇》唱“手托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一个还要娘教养,一个年幼不离娘,娘死不能在世上,怎能不两眼泪汪汪”时,祖父就哽咽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刚强的男人,也是我见过的泪水最多的男人。我母亲去世那一年,他没有当着众人哭,但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悄悄落泪,有几次也不顾忌我,听到伤心处就泪流满面。看见我,他哭得更凶,许是悲伤过度,面色也起了变化,呼吸紧促起来。我赶紧下床,拿来他常吃的几种药,倒了一把送进祖父嘴里,这其中就有硝苯地平缓释片。这药救过祖父的命,现在继续救祖母的命。

其实,这些年祖母最大的病,在心上,这病的名字叫孤独,是一种任何言语都医治不好的病。她十几岁嫁到我们村,开枝散叶到最后,孤身一人守着四合院。儿孙们一个个离开,一个个成为心头的牵挂。她的寂寞,只有土狗喜喜知道,结果它还死了。夜里,满屋子的孤独。祖母说,天不黑她就睡了。她不是瞌睡,她是怕这夜一样巨大的孤独。天亮了,孤独变成了阳光,压在她身上。她想告诉我们,可除了接听键,她不知道用手机怎么才能和儿孙取得联系;她想告诉喜喜,这只狗活着的时候也孤独,现在死了,一了百了;她出门去找人说,村庄里多数的四合院都落着锁,两扇大门冰冰凉凉;好不容易遇到个人,不是忙着赶路,就是和祖母一般年纪的,耳朵基本上成了摆设,喊着说话,只给你个冷漠的表情。孤独无处可去,只好装在祖母心里,压在祖母身上。

药物诸君,已经不是清单上简单的名字。它们替我们这些做儿孙的,维持和照看着祖母的身体。它们责任重大,替我们保护我的祖母,不能出任何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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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散文集《大地知道谁来过》,曾获丁玲文学奖、宁夏文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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