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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明:杨振宁和他的母亲

1992 年夏,天津南开大学为杨振宁先生的七十寿辰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在许多讲话之后,振宁自己报告他的生平,配以幻灯片。他回忆童年、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往事,回忆抗战时期生活艰苦的岁月,说到他的母亲时,嗓音突然哽咽了。

杨振宁和他的母亲

杨武之夫妇与长子杨振宁

会场上的空气凝止了几秒钟,我的心一紧。这样一个极端灵敏、多功能、储存了大量信息的头脑,因为“母亲”这个符码的出现,忽然发生故障。这时他的母亲故去已五年。

世交

1937 年抗战的烽火把我们逐出了童年的乐园,两家都到了昆明,我们又成同学,同读西南联大,他念物理系,我念哲学系,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那时候,大家的生活都很艰苦,教授夫人的生活和在北方的时候大不一样了。振宁后来写道:

我母亲是一位意志坚强而又克勤克俭的妇女,为了一家七口人的温饱,她年复一年地从早到晚辛苦操劳。她的坚忍卓绝的精神支持全家度过了抗战时期。

杨振宁和他的母亲

杨振宁与母亲

振宁1945年去美,我1947 年到法。50 年代振宁获诺贝尔奖之后,我们在巴黎和日内瓦又相见几次。振宁的父母常居上海,我的父母常居北京,生前常有往还。我们则各在美国、法国生活到现在,已50 年。

1973 年,杨武之先生逝世于上海。后来振宁因常去香港,在中文大学长期有一办公室,便把母亲接去香港,直到她1987 年病逝于港,享寿91 岁(1896-1987)。

如果想简要地说明振宁的为学为人,也许可以说他是一个“儒者风的科学家”。在我们的父亲一代,这样的科学家相当多,在我们一代数目已减少了,下一代呢?恐怕是更少了。

杨振宁和他的母亲

1960年,杨振宁(上排左一)与父母及妻女

他所标明的“儒家文化”,绝不是一些陈旧的教条所能代表的。他和他的父亲的关系没有所谓“反叛”或者“代沟”。他的父亲是数学家,他自己是物理学家、数学家。他沿着父亲的道路走去,走得更远些。两代人的关系是接棒的长途跑。他和母亲则有一种生命的默契。他说:“我与母亲的关系是单纯的,没有复杂的成分,因为我知道她是怎么想法的,她也知道我是怎么想法的。”

温暖

1972 年,我第一次返国探亲,过上海,振宁也恰好在那里。振宁的父亲患严重糖尿病,住在华东医院。我到病床边,他拉着我的手,长久地说了许多话,当然是勤勉的话,说得很恳切,但是我当时觉得,太属理智的训导。后来我在杨家吃饭,振宁的母亲也和我说了不少话,是一些生活的点滴,不时插入一句:“不能说,不能说。”(“说”读如“所”)带有浓重的合肥口音。她的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振宁在一次访问中说他的母亲“不但没有受过新式的教育,也没有受过很多旧式的教育”,那一天的谈话使我觉得她自有明确的见解和判断。

杨振宁和他的母亲

熊秉明

那大概是60 年之间我和伯母唯一的一次真正的谈话,童年在清华园的时候,我到杨家去,她也许问过我一些话,但我都不记得了。我见到她,是以孩子的眼光看一个玩伴的妈妈,我远远地看她,只觉得,作为振宁的母亲,她的存在是必然的,和我的母亲的存在一样。她们存在了,我们的存在也就真实而牢固,温暖而快活,健康而活泼。我们于是长大。

题词

1982 年振宁60 岁,准备把过去重要的论文合成一集出版,约我用中文题封面书名。书出版后寄了两册送给我。

杨振宁和他的母亲

《杨振宁论文选集》

《杨振宁论文选集》是一本600 页的大书,扉页上他亲笔题了四个汉字:献给母亲。雪白的版面只印着这几个黑字,很令人注目。我看到后,觉得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献给父亲,而献给母亲呢?似乎把论文集献给父亲更为自然,因为在他学习物理的过程中,作为数学教授的杨武之先生曾对他有过很重要而且关键的影响。虽然书出版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九年,但是仍然不妨碍献给父亲吧。但我不曾直接问过他,我想也不必要去问。他做了这一安排,是从心里自然涌出的设计。这本科学成果和生活经历组合起来的自传,是智慧的结晶,沾附着生活的痕迹。这记录献给母亲是最好的礼物,这礼物代表这样一句话:“妈妈,这就是你的儿子。”

母亲是不可能去读的。然而有卷头的那四个字,便足够了,她可以有满足安慰的微笑。

念珠

1987 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讲学三个月。伯母住在校内宿舍,已抱病卧床。我看振宁在榻边侍奉饮食,令我吃惊。他细心周到,很有耐性,绝不像一个有繁重工作、负有重大责任的忙碌的人。不久,伯母病笃去世。我到灵堂致哀。他特地引我到帷帐后瞻仰仪容。老人安详而平静,好像卸下了沉重的人生的担子,忘却了漫长的一生的劳苦和颠沛。我即刻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时她还健在,住在昆明,已九十有四。60 年前在清华园的西院,两位老人时常往还。那几年大概是她们生活最平静最愉快的岁月,也是我们最幸福的童年。

杨振宁和他的母亲

杨振宁偕夫人翁帆参观中国美术馆熊秉明艺术展

告别遗体之后,振宁说老人家遗物中有一样东西要还给我。拿出来,原来是一串念珠。1985 年我游南京栖霞山,在佛寺里买的。因为我的母亲念佛,当时看到售卖部的念珠很精致净雅,买了两串,在上海时送伯母一串。但她不信佛。我说:“这是栖霞山买的念珠,预备带一串到昆明给我的母亲,这一串送给伯母,作为纪念的吉物,也代表我的心意。”她微笑着收下了。没想到她从上海迁居到香港,一直带在身边。

这时振宁拿出来,我觉得他想得真周到。我看看那一窝乌光闪烁的珠子,好像凝聚活泼的生命,浓厚幽秘的意义。我说:“由你留着做纪念吧,我母亲那里也有同样的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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