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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鲍尔吉·原野:星星上的盐

散文 | 鲍尔吉·原野:星星上的盐

星星上的盐

文 | 鲍尔吉·原野

逆风的鸟

今天的风约有6~7级,我看到有一只鸟在天上飞。地面的树叶在风中哗哗乱响,这只小鸟在空中几乎不动,逆风飞行。

一只鸟身体那么轻,但大风吹不走它,它用全身的气力飞行。如果不是逆风而飞,它早被刮得无影无踪。

我想它耳边传来巨大的风声,风大到睁不开眼睛。鸟儿仍然在飞,在几十米或许上百米高的天空似不动。

人问,大风来了,鸟儿为什么不躲到树林里避风?这么大的风,鸟儿要飞到哪里去?

这是人的问题而不是鸟的问题,鸟不考虑避风,只要喜欢,就做它喜欢做的任何事情,逆风而飞是自由之一种。

鸟飞得高,它飞了很长时间还在原来的地方,它继续飞着,早晚飞到它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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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湿衣

下石壕村坐落在太行山万丈悬崖之上,这是我们坐车环绕山路所看到的情景。村名唐代就有,现在还在叫。

我们下榻在老乡的石屋,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是石屋。砖运不上来,也没有土坯房。第二天早上推门,白云像棉花一样挤进屋。好在上了门闩,否则它们半夜就冲进屋了。我和陈东捷住一个屋,我们俩像盲人一样张开手臂走出屋,走进云里,咧嘴笑。云浓到什么程度?裤裆以下都是云,低头看不清脚下的路。

我俩有意高抬脚,听自己的脚啪嗒啪嗒落在石板上,才敢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停下来,怕前边有悬崖。东捷说歇歇。

站立不到一分钟,云没了,露出这个村的唐代风貌——石墙石板房,红辣椒和黄玉米挂在门两侧。石墙上开放嫩黄的南瓜花。老人和小孩在街上走,他们也是刚从云里走出来。我和东捷对笑,云又来了,彼此看不见笑容。

不知道这个云是不是前面那波云,我们又钻进了棉花糖里。我在云里大口呼吸,没感觉到有什么呛嗓子的气味。

可能我吸的云比较多,云很快散掉了,看到另外的风景。前面有一棵槐树(太行山顶竟然长着一抱粗的槐树)槐树下有老人坐着聊天,他们也是刚从云里露出面貌。

我们往老槐树走,准备以手抚树,默念“树有如此,人何以堪”。没等走到树边,又有两米高的白云飘过来,我俩站立不动。就像小时候玩的游戏,有人喊口令,跑的人立刻站住脚。口令再起才能跑。我知道老槐树就在前边,但看不到。云消散,看见了坐在槐树下的老人们,他们健康慈祥,对我们笑,好像是他们派云把我们裹住了。我们也对他们笑。我笑的意思是他们享有高寿一点不奇怪,天天有云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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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走,所见的一切都珍贵,包括前边跑来的一只黄狗,边跑边嗅路上的石头。云从前面的胡同拐弯儿而来,包围我们。

这一回云散得慢,我们在云中立定二三分钟。我突然想,这工夫把衣服裤子脱掉,做一个云浴岂不很好?又想云散了,来不及穿衣服把人吓到也不好。

村子不大,我们走走停停在云里转,脸上带着笑容,所见很好笑。

过去我只看过蒸馒头揭锅盖冒出的大雾,以及月台上火车头喷出的白雾,没见过平地生云。白云在天上飘,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回知道了,白云里并没有特殊构造,伸手在云里抓来抓去也抓不到什么东西。说它是云,只是眼睛所见,手根本摸不到。站在云里宜朗诵“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云里啥也没有。

云散了,再往前走,眼前还是石片垒的石路、石墙和石房。老年人长得差不多,都说山西话。我们在云里转一圈回到屋里,东捷说很惊险,我说相当惊险。我们呵呵笑了一会儿。我用手摸衣服,潮乎乎的。衣服吸入云的水分,我用手攥衣服就像攥着云一样。

蓝牵牛花

牵牛花不分瓣,它的花瓣连在一起,像鸭脚的蹼,又像一个小裙子,只是裙子下面没有腿。牵牛花里只有绿豆芽十分之一细的花蕊,花蕊不算腿。

小时候,我在赤峰市第七小学读书。上学路过体育场,跑道边上长着好多牵牛花。

牵牛花的生物钟和别的花不一样,它到十点多钟才敞开花朵,花碗里没有清晨的露水。牵牛花不喜欢露水,露水凉。

粉色的牵牛花开一大片,它的蔓不愿意站着,或许等人把它们扶起来。牵牛花如果长在篱笆边上,会环绕着篱笆桩生长,窜到房上开花。

我小时候喜欢跟牵牛花玩,但不知怎么玩,它像一只喇叭,往这个喇叭里装土显然不合适。装小米呢?牵牛花不需要米。我觉得适合用它喝水。

体育场边上就有一条水渠,我用牵牛花取水,没等装上水,花朵就被水冲跑了。

粉色的牵牛花是多数,蓝色是少数。你会觉得蓝牵牛花比粉的珍贵,就像公鸟比母鸟好看一样。蓝牵牛花的花芯里有一个白五星,粉牵牛花里也有白五星。

那时候想问大人,牵牛花芯为什么有白五星?没人回答你,我也没问过别人。不能问的事太多了,就像体育场对面的盟医院常有死孩子扔在路边,甚至没包一层布。死去的婴儿躺在丢弃的玻璃药瓶和废弃的纱布上,路过那里的小孩都飞跑,不敢停留。

体育场的看台矗立人字形的灰瓦屋脊,钉两条刷绿漆的木板,上面画着金苹果,一共21个。北侧的苹果叶柄向北,南侧的苹果叶柄向南。我无数次数这些苹果,每次的得数都是21。

蓝牵牛花不在成片的粉牵牛花里开放,它独处一隅,可能嫌和粉花挤在一起太热。有一次我同学霍宝荣往蓝牵牛花芯倒了一点蓝墨水,我们盯着花,等待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也没发生,白色的五星变蓝了,显得不好看,像涂了黑嘴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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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上的盐

大风让树枝摇动,如千百条蛇在绿叶窜行,河水掀起巨浪。星星却没被风吹走,仍然挂在遥远的夜空。

这么大的风却吹不走小小的星星,正像风没有吹走大地上的小树。星星在天上很坚固。

白花花的星星,让我想到了盐。这些名为星星的白色的石头不漂移,不融化,如同一颗颗盐做的纽扣缝在夜的帐篷上。月光像奶酪从我手掌淌下,像达利的画。

站在高山看星星,好像钻进了一个黑笼子。星星排列在前方和后方,笼子里挂满星星的银铃铛。那时候会想:星星有气味吗?这样的夜,除去青草的气味、河水的气味、空气中混杂的野生动物粪便气味,剩下的就是星星的气味。它的气味空灵,旷远,或许有一点点咸。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星星上有盐。

海岛的星星离地面远,海岛的海拔低,像羊群一样的海浪涌到岸边消失了,岸是海浪的深渊。

海浪去了一个地方,它白色的蕾丝边凝成石块。烈日在海上熬制的盐巴去了哪里?

看星星,人人觉得自己视力不好。所有的星星都比视力表最小的E模糊。晴朗的夜里,这些星星边缘不整齐,有一些是半成品。冬天的星星粗糙,堆在天边等待远方的马车,它们是盐。

锡林郭勒草原有一座湖,叫额吉诺尔。蒙古人把这座盐湖叫母亲湖。他们赶牛车从四面八方到这里取盐,这些白色的结晶体最后融化在他们的血液里。蒙古人装上盐准备启程的时候,面对盐湖下跪磕头,感激这个世界上既有他们又有盐。

盐湖里的盐并没有减少,尽管蒙古人拉走了无数车。湖里的盐乘坐灰白色湖水的浪涛往岸边走,盐水的浪是那样缓慢。

额吉诺尔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大凡盐湖周边的植物长得都不好。可是这里的星空漂亮,比别处清廓。蓝幽幽的夜色稀薄而明亮,上面罩着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白光。

这里看不到星星,额吉诺尔融化了星星上的盐,它们在灰白色的湖水里缓慢动荡。

这些盐的故乡在海洋,海水被太阳蒸煮,盐分上升为星,来到额吉诺尔上空融化,那里有一个星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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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只鸟拢在手里

小时候,我希望有一只自己的鸟,双手拢着这只鸟,看它的小脑瓜在手里转动,感受小鸟身上的温热,也许能摸到它小小的心脏的搏动。

这是我的想象,我并没有这样一只鸟。鸟从天空划过只是一瞬,再无消息。

有的鸟从树里突然飞出,不知所终。有的鸟突然飞进树里,也不知所终。它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了那么多话,却没留下一句你能听懂的话。博物学家怀特说:“鸟类的语言非常古老,而且,就像其他古老的说话方式一样,也非常隐晦。言辞不多,却意味深长。”语言隐晦,意味深长也是李商隐的风格。

如果我有一只鸟,会仔细查看它的每一根羽毛。轻轻掀开它的翅膀,看翅膀里面和外边是不是一样,用手摸一摸它尖锐的小爪子。鸟向你眨眼,把下眼皮拉到上面,关上眼睛。人眨眼是把上眼皮降下来,下眼皮升不上去。我模仿过鸟眨眼,但学得不像。

带着一只鸟在街上走,我要把它放进左边衣兜,用左手攥着。换到右面衣兜,用右手攥着。总之,如果我有一只鸟,始终用手攥着。鸟太小,没办法搂着,也不能抱,最亲密的方式是拢在手里,给它喂水、喂米,然后让它在一根横棍上睡觉。

我很想知道夜里的鸟在树枝上睡眠的情况。它们缩成一个团,把下眼皮拉上来盖住眼睛。睡熟了,双爪紧紧抓着树枝。那样能睡着吗?换成我,紧紧抓着一个树枝,根本没法入睡。即使睡熟了,双手还是会松开。

鸟急躁,它所有的动作都刻不容缓。即使啄一啄胸前的羽毛也急急忙忙。有这么急吗?它们手里压着的事好像比人还多,咋办也办不完。

我听说野鸟不让人养,有人把麻雀养在笼子里,麻雀东冲西撞,绝食而死。虽然我喜欢有一只鸟,但不会把鸟装进笼子,养鸟最好的方法是松开手,让鸟飞上天空。我一直没有鸟,我的鸟在天空飞行。

现在我仍然喜欢鸟。我的愿望是让小鸟把我看成一棵树,对它们无所惊扰,而我有机会在近处观察它们。这个愿望差不多要实现了,麻雀经常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蹦跳啄食。它蹦的时候,好像每一步都踩到弹簧上,蹦出很远,自己控制不了。麻雀蹦的时候尾巴拖在地上,费尾巴。所以有的麻雀尾巴长,有的尾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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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旁的麻雀,猛然啄地,抬头看我。我没反应。麻雀接着啄地,再看我,用力很猛。我说学不了,我像你们那样啄地,鼻子早撞歪了。

鸟飞走了,它做的最多的事情是飞行,我做的最多的事情是坐在树荫下看天空上飞翔的鸟。

马蹚雪

我不知道马喜欢看什么,我知道我喜欢看马群在雪原上奔跑,积雪飞溅,如一排白浪。

静谧的雪把大地遮得不留一丝缝隙,如巨大的画布,衬出奔马的雄骏与矫健。马群停下来,鼻孔咻咻冒出白气,它们跑出汗,脖颈和后背凝结白霜。

因为雪的映衬,马的瞳孔比黑宝石还要亮。浅黄色的马鬃从枣红马的头顶披散到脖颈,一小绺在前额飘扬。花斑马是马群里的海螺。白马跟雪相比不怎么白了。雪地的黑马最醒目,蒙古人叫它“岗根哈日”。它浑身像黑缎子一样闪光,脊背挂着白霜,鬃毛斜搭在颈上,它就是远方。

马群跑起来看不出哪匹马好看,它们踏起的雪花几乎遮住它们的身影。透过雪花的缝隙,看到群马笔直伸出前蹄,尾鬃和大地平行。它们跑进雪白的河流,越跑越快,雪的浪花越飞越高。马群跑过的雪地留下长长的裂痕,仿佛是黑色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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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落在小孩肩上

一个放学的男孩在漓江街走,他穿白色短袖衫,蓝短裤。一只蜻蜓落在他肩上。

蜻蜓肚子像一根蓝火柴棍,它的翅膀是世上最精巧的事物之一,薄而透明,中间没有骨骼却不会被风吹破。

我跟在这个孩子身后,与其说跟着孩子不如说跟着蜻蜓走,蜻蜓趴在他肩上不飞。

这个孩子的身高没到我肩膀,我刚好低头看蜻蜓翅膀上的网络以及肚子上的荧光。孩子发现我,眼光警惕。我向他发出慈祥的微笑,但没管用。

他快步往前走,我心里说别把蜻蜓弄飞了,好在蜻蜓还落在他肩上。我快步跟上,这孩子回头看我,我继续笑,但还是没管用。他撒腿往前跑,我只好站住脚,他跑到岐山路拐弯向西去了。

我以为可以跟在孩子后面走一段路呢,仔细看一看蜻蜓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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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洗黄昏

在洞头岛,黄昏时分在海边走,有别样风景。

黄昏正赶上大海退潮。千万只浪花的手伸到岸上,再缩到海水深处,好像寻找遗失的珍宝。蓝色的大海一点点金黄,俄而橙红。海水颠簸着,瞬间击碎金与红的浮光。海鸥惊慌失措来回飞,嘎嘎叫。叫的声音不好听,难怪营口一带的人管海鸥叫海猫子。

海猫子不喜欢蓝色的大海被染上金红色,去阻挡光芒,它雪白修长的翅膀上也染上了金光。

一艘白帆船驶来,这是一艘小船,帆不怎么白了,帆上写一串阿拉伯数字。尽管这样,这艘船的风帆仍被余晖照得金红。

大地暗黑,树林里的树枝浑融一体,像黑色的城墙。离地面很近的天际堆满云,这些云像是返航的远洋船队回到岸边。

在大海这边,天空无比开阔,云层快速消散,露出明亮的蓝色天幕,金色的星星已经准备好出场。

黄昏的光芒隐退,海浪也平息了,海的白蕾丝边浪花模糊不清。海浪完成了任务。它们收割海浪上面余晖的光芒,埋在沙滩里,让它们变成金沙。

——选自《草原》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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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著名作家,内蒙古赤峰人。出版散文集、短篇小说集70多部。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特殊贡献奖等。作品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赤峰学院文学院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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