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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笳 | 昔日光——献给我的祖父母和所有的老兵

插图:郭红松
插图:郭红松

  一

在熙熙攘攘的车站,我突然看见奶奶的脸从大屏幕上一闪而过。

那是一张老态尽现的面孔:深褐色的、布满各色斑点的皮肤,像是某种风干的兽皮皱缩在一起,眼窝、嘴角、面颊,连同太阳穴都深深凹陷下去,稀疏的白发紧贴头皮,仿佛颅骨之内有一种吸力,要把其上附着的一切都吸进去。从微微张开一道缝的眼眶中,几乎看不到什么光亮,也很难辨识出表情。一张介于生死之间的、非人的面孔。

我呆呆地停下脚步站住。那是奶奶,我认得出,却又与记忆中的样子如此不同。

屏幕上依旧闪动着一张又一张面孔,配以字幕和解说词。抗战胜利80周年,最后的老兵。国家为他们颁发奖章,媒体撰写新闻专题。他们的故事再一次被讲述。

我掐着手指算了很久才算出,奶奶今年应该是106岁了。

父亲是奶奶最小的儿子,而他生我又生得晚,在我们家族中,有好几位侄子侄女都比我年长。奶奶漫长丰富的人生经历是每一次家族聚会恒久不变的话题,酒过三巡,每个人都会开始回忆,某一年奶奶离家出走,某一年参加革命,某一年遇到爷爷,某一年生下第一个孩子,某一年抗战胜利,某一年举家搬迁,某一年遭遇饥荒,某一年家里又添人口,某一年爷爷去世。说到最后,大家又一同举杯,祝福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于我而言,这些数字、地点与事件总显得些许陌生,仿佛一张过于庞大繁复的蛛网,向历史纵深处无边无际地蔓延。我费劲心力,才在其中摸索到属于我自己的位置。举目眺望,奶奶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不,应该说奶奶正是这张网络本身,而我能够体认和想象的,不过是其中被光照亮的一两处局部。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跟随奶奶上街,在路边一位小贩的推车上,我看到一丛丛形状古怪的树枝,被整整齐齐扎成一束一束。奶奶看我好奇,就摸出钱来从小贩那里买了一束,摘下树枝末端的膨起部分塞进我嘴里。我惊奇地发现,原来灰色树皮下竟然有甜而黏稠的绿色果肉。奶奶告诉我这叫拐枣,他们小时候常去山上摘了吃。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一边情不自禁想到,这种样貌古怪的拐枣多像外星植物啊。对我来说,奶奶所来自的那个世界,不正像另一颗星球那样遥远而陌生吗。

如今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在车站大屏幕上看见奶奶的脸一闪而过,同样的感觉再一次涌现出来。抗战胜利对我来说似乎只存在于书本和影视剧中。我读到这些字句时从来不会想起奶奶,不会想到那个从路边小贩推车上购买拐枣的老太太,曾经是地主家的小姐,也曾是一位军人。

新闻专题很快播完,换作五光十色的旅游广告。我转身去柜台,买了一张回老家的高铁票。

车厢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坐在邻座的老太太徒劳无益地哄着孙子,但那精力充沛的小男孩却兀自踢打尖叫不止。我烦那孩子,又同情老人,继而想到,恐怕自己小时候也曾这样不听话过。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我也曾跟着爷爷奶奶住过一段日子。

我按下座位旁边的按钮,几道薄薄的光幕从上方落下,将我包围其中。周围的光和声音都被隔绝在外,仿佛密不透风的几道墙。我将指尖贴上光幕,系统读取了我的指纹,开始为我推送当天新闻和娱乐节目。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广场阅兵,一张张新闻图片、一段段视频像抢食的鱼群涌到眼前。我指尖轻弹将它们推开,又在光幕上轻敲几下,召唤个人语音助手。一个色彩艳丽的卡通女孩嗖地跳出来。

“你好,我是无所不知的小风。你要做啥,我来帮忙哈!”她故意把普通话讲得不太标准,据说这样更容易讨人喜欢。

“我要找奶奶的资料。”我报出她的名字。

“你奶奶年纪好大咯。”小风娇滴滴地拖长声音。“你要找哪个时候的资料嘛?”

“全部。”我回答,“这一辈子。”

文字和图片一段段在光幕上流淌,仿佛奶奶这一生的故事都随时间之河顺流而下,飘过我眼前。

“要不要我帮你读嘛?”小风问。

“不用了,我认字。”我故意呛她。

资料五花八门:新闻报道、老照片、采访视频、书信影印件、旧档案、纪录片截选、爷爷生前出版的回忆录片段、甚至还有一篇小学生作文,题目是“写给爷爷奶奶的一封信”。

我费力辨认那些歪七扭八的字迹,突然意识到这篇作文正是我自己写的。

“你从哪儿找到的?”我禁不住大叫。

“这不是你自己拍照存在云相册里的吗?”小风哧哧地笑。“记性真差。”

我继续浏览下去,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多维时空中。周围有无数面墙,无数扇窗户,从每一扇窗户向外望,都能看见不同时空中的奶奶,不同年龄、不同装束、不同样貌、不同神情。她们是同一个人在人生轨迹上的多重投影,是那张庞大蛛网上的不同节点。奶奶在历史中穿行,忙忙碌碌,沉默却坚定。她不知道自己每一个微小的脚步会以怎样的方式影响到未来。

“没有奶奶自己写的吗?”我问道。

“你奶奶好像很少写东西。”小风回答。“也许她写了,只是不拿出来给你们看。”

继而,我看到自己多年前的一份写作提纲。在这份提纲里,我设想一个以奶奶为第一女主角的故事。故事开始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年迈的奶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打盹。每当她沉入梦境时,就会穿越时空回到自己青年时代的某一段岁月中,随战友一起再度踏上漫漫长路奔赴战场。她会迷茫不安,会告诉战友们她来自未来,彼时战争已胜利,他们在田埂和土炕上所热切谈论的那种和平生活已经来临,甚至还要更加殷实美满。她会诉说那些不可思议的新奇玩意儿,那些戏曲和书本里也描绘不出的城市、高楼、飞机与小汽车。她会一一回忆起战友们日后的经历,那些牺牲与伤痛,离丧与磨难,也有光荣,也有梦想,也有不堪诉说不忍提起,也有云淡风轻相逢一笑。战友们会大笑,笑她做了场梦,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奶奶最终不再辩解,只是收拾行囊再度启程,再度为曾奉献过青春的目标战斗一回。突然之间,她又回到多年后的那个下午,阳光依旧明媚,不过刚刚在花叶间移动了一瞬。

奶奶不能够像穿越剧中的女主角那样改变历史,但她重返过去的时光却是真实的。那不是幻觉,不是影视剧,不是虚拟现实不是游戏,而是真正的历史,尽管除了奶奶自己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正是我曾构思过的故事,那是奶奶的另一重分身,仅仅存在于我未曾写出来的故事中。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的胆怯吧,我怕自己无法设身处地体认奶奶经历过的那些岁月,无法消化那些七零八碎的资料,从中复原出一段真实的时空。我无法写出日夜行军的艰苦和战场上面对敌人子弹的恐惧,我不愿一厢情愿妄自揣测。我不是历史学家不是传记作者,也无力把握那些过于宏大的历史图景。在庞大的蛛网中我举目四望,能把握的只有距离我最切近的吉光片羽,譬如奶奶颤巍巍行走的步态和苍老的容颜,譬如院里的葡萄架,譬如拐枣在舌尖黏稠的甜味。

奶奶依旧在距离我一万光年遥远的地方,我收集整理她发送来的资料,却无法凭想象力抵达彼时彼处。我感觉到深深羞愧。

“奶奶这会儿在干什么?”我问小风。

不到一秒钟,小风已接通养老院的智能管理系统。

“她在看阅兵式直播,和大家一起。你要跟她说话吗?”

“不用。”我看一眼时间。再过半个小时我就到了,那时阅兵式应该刚刚结束。

“奶奶最近还好吗?”

“还是那样子,不爱跟人说话,也不爱笑。”

“还认人吗?”

“有时候认,有时候喊她也不答应。”

“吃饭还好?”

“要人喂,饭量比过去少了些。”

“睡觉呢?”

“晚上睡不着就叫唤,白天老打瞌睡。”

“不打瞌睡的时候都干什么呀?还看报纸吗?”

“不看了,电视也不太看。有时候抱着平板电脑看。”

“平板电脑?”

“就是你上次送她那个。护士说看多了对眼睛不好,不让她成天看,有时候偷偷藏起来,她找不着就闹。”

“都看什么?”

“不知道,就是你存在里面的那些东西吧。”

我想象年迈的奶奶像小孩一样抱着平板电脑不肯放手,忍不住笑了一声。

“对了,还有这个你可以看看。”

“什么?”

小风轻轻挥手,光幕上出现一扇漆黑的大门,门上有一块匾额,上面写着“老兵不朽”四个大字。这是一个网上纪念墓园。

我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扑面而来的竟是一片绿光。

我仿佛步入一片海滨墓园,一条狭窄的石阶沿着山坡向下延伸,一直通往那粼粼的波涛中间去。石阶两侧生着绿草,还有齐齐整整的白色碑石。我慢慢向墓碑中间走去,耳边依稀传来风声和鸟鸣。

我面对其中一座墓碑,伸手轻触上面的照片。一个老人的影像浮现出来,穿着绿军装,戴着军帽,胸前挂着各色勋章。

“年轻人,谢谢你来看我。”他举手啪地敬了一个军礼。

我知道这只是虚拟影像,却仍忍不住退后一步。眼前的面孔苍老而真实,每一丝皱纹,每一块瘀斑都清晰可见。老人说话的口音很重,我几乎听不懂,但他身旁的空白处却浮现出字幕,这又为过于逼真的影像增加了几分虚幻感。

“爷爷你好。”我轻声回答。

“你从哪里来?”

“我从北京来。”

“北京好哇,我去过北京。”

“什么时候?”

“好多年前,去北京看战友。”

“哦,那一定热闹。”

“今年是哪一年啦?”

“是2025年。”

老人不说话。我不知道是他陷入沉思,还是对话程序暂时卡住了。片刻之后,老人再度开口说道:

“年轻人,我给你讲讲我那时候的事吧。”

我点点头,老人便用他浓重的口音慢慢讲起来。这一刻我又再次想起奶奶,想起许多年前的夏天,在后院的葡萄架下,奶奶坐着藤椅,摇着蒲扇,给我讲那些战争年代的故事,讲他们怎样在青纱帐里露宿,怎样摇着小船去海上躲避敌寇。奶奶的口音我同样听不太懂,我总是一边听一边忍不住走神,一会儿数天上的星星,一会儿留意墙角的蟋蟀,不知不觉就歪在椅子里睡着了。夜风微凉,奶奶的故事像露水一样在花叶上凝聚,一颗一颗渗入大地深处。

应该也有人给奶奶制作过这样的影像吧。某一天她离开人世,我将再度来到这里,与她的故事重逢。那时候也许我会听得更明白一些。

一个声音渺渺地从远方传来。

“旅客朋友们,列车就要到站了……”

我深深鞠躬,向面前的老人致敬。

“爷爷,谢谢您,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走好,年轻人。”老人再次敬礼。“别忘了我们。”

火车停下了,我撤去光幕,车厢内的喧哗又再度涌来。

邻座的小男孩已蜷缩在奶奶怀中睡作一团,任凭老人怎么拍打催促都不肯醒。这样一个宁静的、晴空万里的好日子,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孩子脸上,他密匝匝的睫毛忽闪着,在小脸蛋上留下阴影,肉嘟嘟的嘴唇像初生的嫩芽般圆润。这幅画面不知为什么竟让我想要落泪。

推门进屋时,我看见奶奶正在轮椅中打盹,脑袋沉甸甸地垂向一侧,透过白发露出稀疏的头皮。

“奶奶,奶奶。”我轻声唤她,她并不回应。我从旁边取来毯子轻轻为她盖上,她皮肉松弛的手臂微微发凉。也许此刻奶奶真的在睡梦中穿越回她记忆中的年代了呢?

轮椅侧面的袋子里插着几份报纸,还有那个套着粉色塑胶壳的平板电脑,已经没电了。我从包里翻出充电器插上,又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旁边。夏末初秋的午后,云朵悠悠地在晴空中沉浮,四下里很是安静,只有窗外远远传来最后的蝉鸣。我坐得无聊,就掏出手机,凑到奶奶的身旁自拍了几张。拍好之后,我又从相册中翻出几年前和奶奶的合影。奶奶的样子比之前又苍老了一些,而我的容貌也不知不觉间有了变化。

许多亲朋好友都说我跟奶奶年轻时候长得像。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副模样——或许在那之前我已经死了。我也怕老、怕死。当那一天来临时,我又该如何处理自己一生的遗产和债务呢?

窗外蝉鸣显得愈发辽远。

我打开平板电脑,看见一幅黑白的画面,画上是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站在一棵大树下,风吹树影,洒落满地光斑。突然间,那男青年望了女青年一眼,向她的方向迈出一小步,女青年低头不语,向另一边让出一步。男青年再靠近,女青年再让。再靠近,再让。如此再三,两人都不动了,却抬头相视一笑。

指尖滑动,下一幅图是一群青年围坐桌旁,面前摆着茶缸纸笔,做学习讨论状。突然一个戴军帽的青年将另一个人手中的报纸抢过来倒了个个儿,再塞回他手中。一群人哄笑起来。读报青年却并不生气,依旧煞有介事地读下去,惹得众人笑得更加厉害。

再下一幅图上有垂柳依依,还有一对青年夫妇带着三个小孩站立在湖边。一只白蝴蝶飞过,年纪最小的女孩要跑去抓,做母亲的连忙一把拽住,另外两个孩子则趁机打闹起来,搞得父亲满脸无奈。

突然间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当初送给奶奶的平板电脑里面装了一堆免费软件,其中有一个名叫“昔日之光”的图片处理软件,能够扫描分析照片中的人物和情境,并随机编造出一些简单的剧情,从而将静态照片转化成长达三至五秒的动态图片。奶奶一定是将平板电脑里存的所有旧照片,全都一张一张处理过了。

原来她现在终日凝望的,正是这些短暂却永恒的片刻。

我低下头,把脸埋在手里哭了一会儿,眼泪顺着指缝不断往外淌。奶奶啊奶奶。我在心里反复地念。我的奶奶。

擦干眼泪抬头时,我看见奶奶正睁开了眼睛望向我。她苍老的脸上绽放出微笑,那笑容就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

后记

2015年9月3日是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日。这一天,我的母亲突发奇想,将几张多年前的黑白家庭照翻拍后上传到一个社交软件上,照片上有外公外婆年轻时的模样。软件为外公的颜值打了一个高分。这不禁令我想到,如果外公还在世的话,我该怎样为他解释这个分值?他会理解吗?会因此而开心吗?

同一天,远在异乡的外婆收到了一枚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在亲戚发来的照片里,外婆胸前挂着奖章,容颜苍老,头颅微垂,神情肃穆,却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这一幕让我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并尝试写下这篇小说。

小说写的是10年之后的事,那时候外婆恐怕已不在人世间。有人说过:“老兵不怕死,只怕被遗忘。”但我想,除了用某些仪式和口号来纪念,或许还有其他一些方式,让我们这些生活在今时今日的人能够重新去体认和理解他们所来自的那个世界,尽管那世界已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古希腊语中“故事”一词(geroia)的本意为老妇,那是老奶奶们坐在葡萄架下口口相传的历史记忆。我不够资格去讲述她们的故事,只能随手撷取我所窥见的昔日之光。

(作者本名王瑶,现任教于西安交通大学。著有《关妖精的瓶子》《卡门》等科幻小说。曾获中国科幻银河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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