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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第91章真金白银

北平分行金库内,曾经空空荡荡的金库,现在却黄白闪烁!

浇铸成二十五公斤一块堆积的黄金!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黄金共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两……”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好,很好……”

一排排央行特制的木箱整齐地打开了箱盖,箱子里全是整齐码放的银元!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银元共四百八十万三千五百块……”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很好……”

一只只央行特制的绿色铁皮箱都打开了箱盖,箱子里全是浇铸好的银锭!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白银共八十万两……”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很好……很好……”

——金库通道,这时已空空荡荡,没有蒋介石,没有傅作义,也没有了俞鸿钧。

金库铁门外,灯光下只站着谢培东和方步亭!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却还在金库内回响:“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稳定华北、稳定北平就拜托你们了……傅总司令五十多万官兵的后勤补给也拜托你们了……中央再拮据,政府再困难,这些钱也会留在北平……留给北平人民,留给傅总司令……”

声音渐渐远去,金库里一片死寂。

方步亭望向空荡荡的通道:“培东,刚才那个电话你怎么看?”

谢培东:“哪个电话?”

方步亭转望向谢培东:“蒋宋夫人上海来的那个电话。”

谢培东:“牵涉到孔家、宋家……应该中了你说的那句话,轮到他们蒋家父子过坎了。”

方步亭:“你说,蒋先生去了上海,会站在儿子一边,还是站在夫人一边?”

谢培东:“傅总司令刚才说了一句话,你没有听到?”

方步亭:“什么话,怎么说的?”

谢培东望向了通道边值班室门外:“蒋先生出去时,傅总司令没有跟上,下意识发了一句感叹……”

方步亭:“什么感叹?”

谢培东犹豫了片刻,说道:“不爱江山爱美人……”

“他说了这样的话?”方步亭蒙在那里。

谢培东:“我们就当没有听到吧。”

阜平县华北城工部,还是嘀嘀嗒嗒,此起彼伏,一片收发报声。

刘云站在一号电台旁,看着刚刚收到的一份电文,眼中闪出了光!

电文内容:“蒋介石接宋美龄电话,午后从北平急飞上海,据悉为处理蒋经国与孔令侃扬子公司案。傅作义感叹,蒋介石不爱江山爱美人。北平城工部。”

刘云将电文啪地摆到一号电台桌上:“急报中央!”

一号报务员:“是!”

一号电台发报机键敲击出的嘀嗒声飞出了阜平上空,在天空回响!

已是晚上八点,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东边街口并排几辆军用大卡车的灯直射仓库大门外!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来了,组成了兵阵,隔绝了路口!

西边街口并排几辆军用大卡车的灯直射仓库大门外!

——第四兵团特务营也来了,组成了兵阵,隔绝了路口!

方大队的卡车横着停在大门口,货箱的挡板全都打开了,粮食卖完了。

买到粮的市民走了。

闻风而来有幸能挤到仓库大门外的还有千余人,被车灯照着,排着无数的队列,高举着金圆券!

更多的市民,还有声援的学生被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和第四兵团特务营挡在东西街口以外。

沉默,等待。

面对数不清执着举在那里的手臂,望着数不清的手里高举的金圆券,陈长武、邵元刚、郭晋阳,所有方大队的飞行员都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卡车旁。

东边车灯后,宪兵队伍前,一双阴沉的眼在静静地望着,是孙朝忠。

西边车灯后,特务营队列前,另一双凶狠的眼也在静静地望着,是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在特务营长身后响起。

特务营长倏地回头。

是王蒲忱!

特务营长:“共产党煽动市民暴乱,曾可达和方孟敖擅自卖了军粮,王站长没有接到抓人的命令?”

王蒲忱:“你们接到命令了?”

特务营长:“是。九点戒严抓人。”

王蒲忱:“谁的命令?”

特务营长:“李副总司令。”

“现在八点二十了。”王蒲忱看了一眼手表,“报告李副总司令,我先进去见曾督察和方大队长,弄清楚卖军粮是不是南京的意思。真要抓人,也等我出来。”

特务营长:“好!”

王蒲忱望向东边街口的孙朝忠:“到那边去,把我的意思告诉孙副处长。”

特务营长:“是。”向对面的车灯走去。

王蒲忱避开了车灯,从人群边悄悄走向大门。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办公室里,电话静静地摆在长会议桌的正中。

曾可达坐在桌子那边静静地望着电话。

方孟敖坐在桌子这边静静地望着曾可达。

王蒲忱悄悄进来了,悄悄在门口会议桌的顶端坐了下来:“等上海的电话吗?”

曾可达没有接言,也没有看他。

方孟敖没有接言,也没有看他。

“不能再等了。”王蒲忱接着说道,“九点就要戒严,那么多人在门外,我们是抓,还是不抓?”

“有本事到城外抓解放军去!”曾可达一掌拍在桌上,“再有本事到上海抓杜维屏孔令侃去!”

王蒲忱被他拍了桌子,也倏地站起了!

方孟敖的目光紧接着向他射来!

王蒲忱镇静了:“可达兄,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刚才说的话,我不传,方大队长也不会传,今后不要再说。”

方孟敖的目光紧盯着他:“什么意思?”

王蒲忱:“上海那边有消息了,经调查,扬子公司属于合法经营,经国局长没有理由抓孔令侃。”

方孟敖倏地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没有想象中的震惊,只是慢慢站起来,望着王蒲忱,问道:“去哪里?是西山监狱,还是押解南京?”

王蒲忱也望着他:“谁去西山监狱,谁押解南京?”

曾可达兀自望着王蒲忱,只觉得支撑自己生命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

王蒲忱:“你们卖了十车军粮,还不及扬子公司一条船一次走私粮食的百分之一。在上海没有谁能抓孔令侃,在北平也没有谁要抓你曾督察。不要再提什么反腐了,服从总统,坚决反共吧……”

辽阔的中国地图上,东北营口,城方如匣,人涌如蚁,喊声遥远!

黑白的城楼上倏地闪出一飘红色,小如叶片,越飘越大,覆盖了营口,覆盖了辽西,覆盖了整个东北!

1948年11月2日,东北野战军解放东北全境,辽沈战役结束。

红旗倏地飘去,显出了昔日灯光闪烁的上海外滩,中央银行大楼!

同日,国民党宣告币制改革失败,蒋经国在上海发布《告上海人民书》。

苍凉的声音在外滩上空飘荡:“在七十天的工作中,我深深感觉没有尽到自己所应尽到的责任,不但没有完成计划和任务,而在若干地方,反加重了上海市民在工作过程中所感觉的痛苦……除了向政府自请处分以明责任外,并向上海市民表示最大的歉意……”

历史的画面倏地甩掉中央银行大楼,穿过云层,扑向夜幕下的淮海!

一连串炮火依次在新安镇、邳县、万年闸、台儿庄、韩庄、砀山此伏彼起,最终响彻在徐州上空。

蒋经国苍凉的声音换成了一个历史阶段的告别。

国民党币制改革宣告失败四天后,1948年11月6日夜,解放军华东野战军、中原野战军发起了解放战争规模最大的淮海战役。

随着蒋经国的声音消去,炮火在徐州、归绥(今呼和浩特)、太原四周次第隐灭。

1948年11月15日、16日,为稳住傅作义华北军队,不使其南撤与徐州国民党中央军会合,中共中央命令放弃进攻太原、归绥,部署包围北平……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东边街口已经设了哨卡,禁止通行;西边街口也已设了哨卡,禁止通行!

一辆吉普孤零零地停在门外的街心,王副官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

铁门向两边全部打开了,李营长在前,青年军整齐地排成两行站在大门外,鸦雀无声。

李营长的目光倏地望向门内。

所有的青年军整齐一致地望向门内。

门内,空空荡荡的仓库大坪,曾可达一个人慢慢走出来了。

李营长和青年军的目光迎着曾可达走出了大门外。

曾可达走到队伍前方站住了。

队列肃立!

曾可达倏地向队列敬了个礼!

李营长和青年军一起回礼!

放下了手,曾可达向青年军们一一望去,说道:“7月6号到今天,快五个月了,感谢你们对国防部调查组辛劳工作,感谢你们对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辛劳工作……今后,这里的几万吨军粮和军需物资就拜托你们了……”

曾可达向李营长伸出了手。

李营长被他握住了手,不禁热泪盈眶。

曾可达紧握了一下,向吉普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了。

他望向了大门立柱上那块牌子。

——“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

曾可达走了过去,双手取下了牌子,抹了抹牌子上的灰尘,覆过来将牌子轻轻地放在地上,再不回头走上吉普。

吉普车立刻向东边哨卡开去。

李营长率青年军同时敬礼!

哨卡抬起拦杆,吉普开了过去。

曾可达的吉普在方邸大院门前停住了。

小李开了院门上的小门,恭敬地让在一边。

曾可达跨进小门,目光怔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

方步亭长衫洁净,拄杖站在院中。

曾可达走近了他,方步亭伸出了右手。

曾可达双手握住方步亭。

俩人对望了少顷。

方步亭望向了院门。

小李悄悄出了小门,从外面将门关了。

“请进。”方步亭平行让着曾可达。

俩人向一楼客厅走去。

方邸一楼客厅。

方步亭:“请坐。”

曾可达刚坐下,立刻又站起了。

——谢培东托着茶盘从厨房过来了。

曾可达转望向方步亭:“经国先生嘱咐,他的信只能单独面交方行长。”

“我跟他。”方步亭指了一下走过来的谢培东,“祸福与共,就是一个人。请坐吧。”

曾可达只得又坐了下来。

谢培东在茶几上放好了茶盘。

曾可达看见了那把茶壶和那三个茶杯!

方步亭提起了茶壶先倒了一杯,双手递给曾可达。

曾可达双手接了。

方步亭又给另外一个杯子倒了茶,对谢培东:“你敬曾督察一杯吧。”

谢培东端起了茶杯。

曾可达茫然地端着杯子。

谢培东:“8月12日,曾督察在大雨中陪我去找女儿,虽然没有找到,我还是感谢你。”一口将茶喝了。

曾可达五味杂陈,慢慢也将茶喝了。

方步亭望向谢培东:“木兰的事跟曾督察无关,我们今天不提了,你也坐吧。”

一把单人椅子早就摆在茶几这边,谢培东坐下了。

方步亭转对曾可达:“经国先生的信呢?”

曾可达从口袋里掏出了信封,双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从封口里抽出了一纸信笺,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

沉默。

“你也看看吧。”方步亭将那纸信笺递给了谢培东。

谢培东接过了信笺。

信笺上书:

呈外交部

王部长世杰台鉴:

谨举荐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方孟敖出任中华民国政府驻美利坚合众国大使馆武官。倘蒙特简,报总统委任,则不胜感激!

蒋经国敬拜

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培东。”方步亭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谢培东也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方步亭:“经国先生言而有信,孟敖能够去美国了……我们请曾督察代致谢忱!”

曾可达立刻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方步亭:“谢谢经国先生,也谢谢曾督察。”将茶喝了,接着望向了谢培东。

曾可达端着茶杯也在等着谢培东。

谢培东:“谢谢!”一口将茶也喝了。

曾可达也一口将茶喝了,把杯子放回茶几:“我在北平没有任何职务了。几个月来一事无成,反倒给方行长、谢襄理带来很多麻烦,给北平人民带来不必要的痛苦……最后一件事就是陪方大队长回南京,帮助他尽快到美国任职。我住在华北‘剿总’招待所,请你们将经国先生的举荐信尽快交给方大队长,我在那里等他,最好明天就走。”

说到这里,曾可达一步跨离沙发,取下大檐帽,向方步亭、谢培东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

曾可达走得很快,方步亭、谢培东来不及送他,也没有送他,两个人都默站在那里。

两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摆在茶几上的那封举荐信。

方步亭:“你打电话,还是我打电话?”

“我叫孟敖来吧。”谢培东走到电话前,拿起了话筒。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门是开着的,灯也开了。

方孟敖走进门内,脱了大衣,挂上衣架:“我爸呢?”

谢培东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站起来:“在竹林里。”

方孟敖走向阳台,透过落地窗望向竹林。

十天前就立冬了,离小雪还有五天,薄暮时分,站在这里都能感觉到竹林里起了寒气,却不见父亲的踪影。

“信呢?”方孟敖转过头来。

谢培东将信递给了他。

方孟敖一眼就扫完了,将信摆到桌上:“你同意我去吗?”

谢培东:“我同意。”

“周副主席同意吗?”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深深地回望着他:“同意。”

“你们问过我同意了吗?!”方孟敖近乎吼问。

谢培东的脸色十分凝重了:“你这是质问我,还是质问周副主席?”

“我谁也不质问,我只问我自己!”

谢培东默在那里,少顷:“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坐下说,好吗?”

方孟敖立刻坐下了。

谢培东也坐下了:“说吧。”

方孟敖:“1946年9月10日,农历是八月中秋,崔中石在国军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中国共产党,到今天已经是两年两个月零八天了。这两年两个月零八天,共产党没有交给我一个任务,我也没有为共产党干过一件事,唯一干过的事就是将我的入党介绍人害了……还有,就是今年8月12日,朱自清先生是那天去世的,北平城工部的刘初五同志是挨着我的身子中枪倒下的,严春明同志,那么多学生,还有木兰都是在我眼前被抓走的。接着是下大雨,你去找木兰……都知道他们回不来了,你忍着,我也忍着。我们为什么要忍……现在,你们却和国民党一起安排我去当什么驻美大使馆武官!在你们眼里我就是喜欢喝洋酒抽雪茄,是不是?可这一向我喝了酒闭上眼,看到的不是崔叔就是木兰,你们知不知道?!”

方孟敖已经泪光闪烁。

谢培东泪水也涌出来了。

方孟敖:“蒋经国利用我争民心,现在民心已经丧尽,又利用我跟周恩来争人心,比谁更讲道德、更讲人情。你们跟他比这个有意义吗?”

“住口!住口!住口!”谢培东老泪迸涌,连续拍着桌子。

方孟敖沉默了。

谢培东:“你如果是这样认识中国共产党,认识周副主席,你现在就可以退党。反正你也从来没有为共产党干过一件事,就当崔中石没有发展过你,想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

“那你给我把崔叔找来!”方孟敖也拍了桌子,“要退党我也应该跟他说。你们能够把他再叫回来吗?!”

谢培东崩溃了,坐了下去,望向窗外,望向已经黑沉沉的天空,再说话时,嗓音已经低哑:“崔中石同志永远叫不回来了……你想干什么我决定不了,同意你退党也不是我说了算。蒋经国写了推荐信,我们没有理由不同意。你自己不愿意去,也很难有理由再在国民党空军待下去。这些你考虑过没有?”

方孟敖:“我没有那么多考虑。我来本就是想告诉你,我能够继续留在北平,继续在国民党空军待下去。”

谢培东又慢慢望向了他。

方孟敖:“美国已经通过了新的援华方案你们应该知道。”

谢培东还是望着他。

方孟敖:“新的方案由美国人监督执行,第一批军备给的就是华北战区,后天就会运到塘沽港。”

谢培东:“你怎么知道的?”

方孟敖:“负责空运的人就是陈纳德。原来行总的空运队已经解散,陈纳德要组建新的空运队,人手不够,知道我的飞行大队在北平,他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负责华北战区的飞行任务。”

谢培东:“什么时候?你答应了?”

方孟敖:“今天上午,我说愿意考虑。”

谢培东倏地站了起来,下意识望向了办公桌后的壁柜,急遽思索。

方孟敖紧紧地望着他:“姑爹。”

“嗯……”谢培东转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8月12日发粮的前一天晚上我问过你,如果决战一起,周副主席和毛主席会不会同意我帮傅作义运送军用物资,把他的五十万大军稳在平津,不让他们出关,不让他们南下,你回答我‘会同意’。现在东北打胜了,淮海正在激战,毛主席、周副主席就算已经有把握稳住傅作义华北的军队,也让我参加一下好不好?”

谢培东望着方孟敖发亮的眼睛,又望向了窗外的竹林。

竹林已经黑魆魆一片。

谢培东转过身来:“你爸那里怎么交代?”

方孟敖:“十年了,我应该留下来,陪陪他,陪陪这个家。”

谢培东点了下头,望向了门边的衣架,走过去,取下了方步亭的大衣,递给方孟敖:“到竹林去,跟你爸慢慢谈。”

“知道了。”方孟敖接过大衣,走出了办公室门。

谢培东站在门内,看着方孟敖下了楼,关上了办公室门。

转身走到办公桌后壁橱前,按了壁橱的开关。

壁橱打开了,谢培东拉出了电台,拖过椅子,坐下来,戴上了耳机。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大坪。

1948年北平的冬天冷得更早些,彤云密布,寒风只要停下来,恐怕就会下雪了。

会议室台阶下的警卫已经身着冬装。

台阶上大门口几个警卫一律穿着西北军的棉服,一看便知道傅作义在里面开会。

军车,军队,不时从会议室侧面的路上开过,进出南面的大门,看似整齐,已经露出乱象!

可怜曾可达,盛夏来的北平,虽也备了长袖军服,却抵不过北平的早寒,借了一件长棉大衣,坐在大树下面,等着散会。

方孟敖拒绝了驻美使馆武官的职务,却被陈纳德直接任命担任了援华空军华北战区的空运队长。曾可达多方联系建丰同志未果,向预备干部局报告,得到的指示是,请见傅作义,密陈隐衷,将方大队带回南京。

会议室大门口的棉服警卫同时肃立,紧接着大门开了。

曾可达一振,站了起来。

王克俊出来了。

紧接着,两个中将出来了,一个是中央军第四兵团司令李文,一个是中央军第九兵团司令石觉。

王克俊与他们握手送别。

曾可达快步向会议室大门台阶走去。

立刻,台阶下的警卫拦住了他。

几辆吉普鱼贯开到了台阶下。

李文上了第一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

石觉上了第二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

曾可达紧盯着会议室大门,等着傅总司令出现。

门口那几个棉服警卫却走进了大门。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秘书长!”

王克俊并没有进门,其实早已看到了曾可达,这时走下了台阶。

警卫不再阻拦,曾可达迎了过去,敬了个礼:“傅总司令呢?”

王克俊:“傅总司令从后门走了。”

曾可达急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不用说了。”王克俊打断了他,“你提的要求傅总司令命我向南京咨询了,方大队是陈纳德将军组建的空运队,专责给华北战区运输美援物资,建制和任命都不在华北“剿总”。预备干部局如果要调回这个大队须经美国合作总署同意。”

曾可达:“通过哪个部门能够去找美国合作总署?”

王克俊闪过一丝可怜的眼神:“蒋宋夫人。”

曾可达的眼中浮出了绝望。

王克俊看手表了。

曾可达慢慢敬了个礼:“谢谢王秘书长,我走了。”

南苑机场外,专供汽车进出的大铁门,岗亭,堡垒,戒备森严。

铁门两边是隔离机场的铁网,五步一人,拱卫机场。

曾可达的吉普在铁门外约十米处靠左停在路边。

吉普内,驾驶座上是王副官,曾可达坐在右边,后视镜能看见车后的路。

后视镜里,小吉普、中吉普驶来了。

曾可达推开车门,站在车旁。

驶来的小吉普,开车的方孟敖目光一闪,减速,将车停在右边路旁。

中吉普跟着刹车了。

方孟敖跳下了车,对中吉普驾驶座上的陈长武:“你们先进去,做飞行准备。”

“是。”中吉普向大铁门开去,车上的飞行员都看到了另一辆小吉普旁的曾可达。

方孟敖的小吉普里还坐着郭晋阳和另外三个飞行员,看着队长向曾可达走去。

握手,对视。

曾可达:“耽误你们十分钟。”

方孟敖:“好。”

曾可达没有松手,拉着方孟敖下了路,走到荒地中。

“半年了,我向你辞个行。”曾可达望着方孟敖。

“回南京?”方孟敖也望着他的眼。

曾可达:“‘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去哪里都不重要了。”

方孟敖:“还有什么重要?”

曾可达:“没有什么重要,就想问你几句话,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你愿意就告诉我。”

方孟敖:“请问吧。”

曾可达:“一开始我抓你,审问你,后来我们一起到了北平,一起共事。对我这个人你怎么看?”

方孟敖:“我的看法这么重要?”

曾可达:“对我很重要。”

方孟敖:“你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

曾可达欣慰地笑了一下,沉默少顷,接着问道:“对经国先生你怎么看?”

方孟敖:“他只是个孝子。”

曾可达脸色黯然了,透过大门,望向机场。

——机场跑道上停着好几架C-46运输机。

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方孟敖:“可以回答。”

曾可达:“7月6号,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我逼问你是不是共产党,你当时回答我就是共产党。现在,你还会这样回答我吗?”

方孟敖笑了一下:“你只要这样问,我还会这样答。”

曾可达:“你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我就是共产党。”

曾可达笑了。

方孟敖也笑了。

两个人的笑声引来了铁门外警卫的目光,也引来了吉普车内那几个人的目光。

曾可达收了笑声,嘴角还留着笑容:“你真是共产党,猜我会不会再抓你一次?”

方孟敖:“我猜不到。”

“再见了。”曾可达伸出了手。

方孟敖也伸出了手:“再见。”

两只手紧紧地一握!

曾可达的吉普又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院内。

曾可达在车旁举目远望,监狱还是那个监狱,西山已经不是那个西山,树木凋零,落叶都没有了。

“曾督察请稍等一下。”

风很大,执行组长站在小吉普旁,对坐在里面的曾可达大声说道:“刚抓了几十个人,我们站长马上出来。”

曾可达望向院内。

一辆囚车后门洞开,保密局北平站那些人长发短发在风里忙乱。

曾可达:“你去忙吧。”

“是。”执行组长也忙乱去了。

曾可达望向了王副官。

王副官:“督察。”

曾可达望了他好一阵子:“你的履历里记录,你原来教过半年小学?”

王副官:“那是高中刚毕业的时候。”

曾可达:“预备干部局也解散了,你还是回去教书吧。”说着,抽出了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跟了我这么久,送给你留个纪念。”

“督察……”王副官伸出了手,心里却一阵慌乱,“我们不是还要回南京吗……”

曾可达将钢笔放到他的手中:“是。回南京后还要把所有的档案送到国防部。”

囚牢那边,王蒲忱出现了,顶着风,向这边走来。

曾可达又看了一眼王副官,见他还半紧半松地拿着那支钢笔,便帮他将钢笔插到了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整了整衣领:“在车里等。”

曾可达下了车,王蒲忱迎了上来。

走进西山监狱站长密室,王蒲忱开了灯。

曾可达扫视着长桌上的电台、电话。

他的目光定住了。

电话机上依然贴着“二号专线”!

曾可达走了过去:“平时跟建丰同志联系,是这部电话吗?”

王蒲忱:“是。”

曾可达的手慢慢摸向了话筒。

王蒲忱:“已经停机了……”

“我知道。”曾可达的手依然按着话筒,目光却望向了墙壁高处的窗口。

那个曾经十分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奉化口音像是从话筒里,又像是从窗口外传了过来:

“现在,我们失败了……”

“我不晓得我们应该做什么……”

“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会再在一起工作……”

“我们以后可能就知道,将来各位应维持纪律,照顾好自己……”

曾可达眼睛里盈出了漠漠的泪光。

王蒲忱在他身后默默地掏出了烟。

“给我拨个专线。”曾可达依然背影对着王蒲忱。

王蒲忱将烟又慢慢放回了口袋:“哪个专线?”

曾可达:“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

王蒲忱:“我们这里……”

“保密局各地一等站都能打总统专线。”曾可达倏地转过了身,“我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的名义,蒲忱同志,请你配合。”

王蒲忱:“可达同志,还是回到南京……”

“不要再给我说什么南京近还是月亮近了!”曾可达紧盯着他,“事关我们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事关经国先生,我要说的话将来会写进历史!希望你配合。”

王蒲忱又想了片刻:“好,我给你拨。”

拿起话筒,那边立刻通了。

王蒲忱:“我是保密局北平站,有紧要情况报告,请给我接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

等了片刻,王蒲忱:“通了。”将电话一递。

曾可达接过电话。

那边传来了陈方的声音:“王站长吗?什么事情不打二组,打到四组来了……”

曾可达:“是我,芷公,我是曾可达。”

那边沉默了片刻:“是可达呀,怎么还在北平,有事不能回南京说吗?”

曾可达:“不能,芷公。”

那边,陈方也严肃了:“很重要吗?”

曾可达:“很重要。芷公,我们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很快就会写进历史。您负责总统府的文稿文案,我今天说的话能够见证经国局长,也能够见证我们党国失败的根源。同是江西人,文山公说过‘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请您记下我的话……”

“曾可达!”话筒里立刻传来陈方冷峻的声音,“我只是总统府一个小小的秘书,写不了什么历史,也没有义务为你们整理什么讲话稿。还有,今后不要再以什么同乡的名义往这里打电话,请自重。”

那边搁话筒的声音很大,坐在门边的王蒲忱都能听到。

王蒲忱关注地望着曾可达的背影。

曾可达轻轻地搁了电话,慢慢转了身。

王蒲忱站起了,这一刻他觉得眼前这个江西人比话筒那边那个江西人要了不起。

王蒲忱:“还要不要打别的电话?”

“不要了。没有谁再值得我打电话。”曾可达走到了门边,走到王蒲忱面前站住了,“我写了一封信,见到建丰同志,请你转交。”

曾可达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王蒲忱。

王蒲忱机敏地察觉到了曾可达的异样,没有接信:“回南京吧,到国防部交了差去杭州,听说建丰同志在那里。”

曾可达手中的信依然停在王蒲忱面前:“不见面了,见了面徒增悲伤。这封信我是仿五言诗体写的……”

说到这里,曾可达竟露出一丝羞涩:“诗以言志,可惜平时没有好好学习,写的不成样子。给了建丰同志跟他说一声,请懂诗的先生帮我改改。”

王蒲忱怔怔地接过了信封。

曾可达:“我知道怎么走,不要送了。”

很快,曾可达便出了门。

王蒲忱看见门外的曾可达倏地拔出了枪!

王蒲忱站在屋里,闭上了眼。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

——门外,走廊里,枪声回荡,曾可达的身躯重重地倒在水泥地上!

1948年12月13日,东北野战军占领了北平城外的宛平、丰台,12月14日进至北平香山,直逼南苑机场,傅作义北平守军南撤之路被彻底阻断……

第92章秘密协商

南苑机场,炮声在西南方数公里处怒吼,机场仿佛都在颤动。

一架飞机在南方高空盘旋,不敢降落,转而向东。

机场大坪,小吉普、中吉普、警卫大卡车,北平警备司令部宪兵、中央军第四兵团警卫营、第九兵团警卫营,数百人在跑道外围警戒。

王蒲忱站在警卫旁,孙朝忠站在警卫旁,听着炮声,望着天空。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觉,还有随侍副官、贴身警卫,一个个都在望着天空。

飞机从东方天际出现了,带着颤抖,开始降落。

飞机颤颤悠悠,在跑道着陆,向王克俊、李文、石觉一行人滑来。

炮声中,飞机停住了,一架舷梯仓皇地推下飞机。

王克俊、李文、石觉向飞机迎去。

机舱门开了,一个四星上将走出了舱门。

1948年12月15日,蒋介石派徐永昌飞赴北平与傅作义紧急密商……

三辆小吉普开过去了。

徐永昌由王克俊陪同上了第一辆小吉普。

李文上了第二辆小吉普。

石觉上了第三辆小吉普。

小吉普驶离跑道,开向机场大门,两辆中吉普抢先开了过去,为小吉普前驱。

三辆满载宪兵警卫的十轮军卡立刻跟了过去,为小吉普殿后。

飞机舱门依然洞开。

机坪上只剩下了一辆保密局北平站的小吉普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中吉普,王蒲忱在前,孙朝忠在后,这时才向飞机快步走去。

舱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徐铁英穿着党通局的中山装,手臂上挽着一件呢子外套,提着他那只永远的公文包,站在舷梯口望向炮声中的西南方向,转过脸露出笑,望着下面的王蒲忱和孙朝忠,走下了舷梯。

方邸一楼客厅,大门洞开。

谢培东站在门内。

徐铁英站在门外。

寒风扫着竹林灌向开着的大门。

徐铁英被风吹着,谢培东也被风吹着。

谢培东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望着徐铁英的眼睛。

徐铁英被挡在门外,没有丝毫愠色,反而带着歉笑望着谢培东。

远处,其实也并不远,炮声像不断的雷在寒风中传来。

徐铁英:“这里都能听到炮声了……”

谢培东:“我们行长在二楼等。”接着,让开了半个身子。

徐铁英没有立刻进去:“我想跟谢襄理先在一楼单谈。”

谢培东转身走了进去。

徐铁英这才跟了进去。

“我们行长在二楼等。”谢培东不再看徐铁英,“你自己上去吧。”

徐铁英站在客厅中望了一眼二楼那道熟悉的门,转望向谢培东:“有一样东西,要请谢襄理先看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

“给我们行长看。”谢培东向门外走去。

徐铁英:“特种刑事法庭的讯问记录。起诉人是你,被传问人是我。”

谢培东站住了,背影对着徐铁英:“特种刑事法庭的讯问记录在你手里?”

徐铁英:“司法部借调出来的,事关令爱,应该给谢襄理一个说法。谢襄理如果不看,我给你念一段……”

谢培东准备出门了。

“听他念念。”方步亭出现在二楼栏杆边,叫住了谢培东。

徐铁英:“方行长……”

方步亭:“我能不能听?”

徐铁英:“当然能。”

方步亭:“请念吧。”

徐铁英打开了卷宗:“‘民国三十七年九月十六日。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第二讯问室。讯问法官钱世明,被讯问人徐铁英……’”

谢培东拿起了门边柜上一块抹布,在门柜上擦拭起来。

徐铁英接着念道:“‘问:央行北平分行襄理谢培东之女,燕大学生谢木兰你关押在哪里?’‘答:我没有关押谢木兰。’”

方步亭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拿着抹布走向了摆着镜框的壁柜。

徐铁英:“‘问:你在北平分行金库对谢培东说,谢木兰就在你手里,作何解释?’”

谢培东开始擦拭镜框。

徐铁英:“‘答:我当时怀疑谢培东是共产党,以此试探,说了假话。’‘问:谢培东是不是共产党?’‘答:经过核查,没有证据。’‘问:谢木兰是不是共产党?’‘答:不是。’‘问:为什么抓她?’‘答:因为学潮,场面混乱,当时抓了几百人。’‘问:谢木兰现在哪里?’‘答:当日遣散学生,据说去了解放区……’”

“行长。”谢培东望向二楼的方步亭,“还要我听吗?”

方步亭:“问题是他不念这个上不了楼呀。”

“那我就不念了。”徐铁英合上了卷宗,走向谢培东,“后面有更详细的记录,还有后续调查。南京有明确态度,牵涉到任何人都会追究到底。”将案卷又递了过去。

谢培东依然不看案卷,望向徐铁英:“可你还是好好的站在这里。”

“真是我,我接受审判。”徐铁英转望向方步亭,“方行长。”

方步亭也望着他。

徐铁英:“北平战况危急,徐永昌部长正在跟傅总司令紧急商谈,这个时候南京可以派任何人来,为什么派了我?您和谢襄理可以不相信我,请相信南京政府的诚意。”

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苟全性命于乱世’。你也上来,听听南京政府的诚意吧。”转身走进了办公室门。

徐铁英知道能够上楼了,又递去那份卷宗,望等着谢培东。

谢培东接过那份卷宗,轻轻摆到壁柜上一个镜框前,撩袍上了二楼。

徐铁英去瞥那份卷宗时,猛地看到了镜框中的照片!

——左边是谢培东,右边是方步亭,中间是谢木兰!

——谢木兰在笑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倏地移开了目光,看向上楼的谢培东。

他的脚步声竟暗合着窗外远处传来的炮声。

必须上楼了,徐铁英提着包跟了上去。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还是阳台,还是那几把椅子,窗外已是冬天。

“‘中央银行台北分行经理。’”方步亭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念了这个职务,接着将那纸任命书,连同取下的眼镜递给谢培东,“‘日据五十年,百废待举’。俞鸿钧总裁的任命书,写得倒像《陈情表》。你也看看。”

谢培东接过了任命书和眼镜放在了茶几上:“我就不看了。”

方步亭:“你是不看了,还是不愿再当什么分行的襄理了?”

谢培东:“你说呢?”

方步亭:“我也不会去当什么台北分行的经理。倒是有个问题好奇,想请教一下徐主任。”

徐铁英:“方行长请问。”

方步亭:“我们之间的纠葛就不说了。战事危急,兵临城下,中央银行就是要北平分行撤离,也不应该让一个党通局的联络处主任来办这个事吧?”

徐铁英:“这个应该回答方行长。正因为北平战事危急,南京专门成立了北平重要人物和重要机关撤离委员会。我在党通局负责的就是全国的联络工作,又在北平工作了一段时间,熟悉情况,因此安排我任委员,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北平分行撤离。”

方步亭:“怎么撤离?就是我们这几个人,还是连房子一起搬走?”

徐铁英:“安排方行长任台北分行经理,北平分行的家底就是台北分行的基础。”

方步亭:“我们这几个人可弄不起什么台北分行。”

徐铁英:“当然包括北平分行储备的国帑。”

“这就是了。”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天天打仗,南京居然还没有忘记北平分行这点钱。钱就在金库里,徐主任打算怎么运走?”

徐铁英:“北平分行整体撤离概由方行长主理,人还有账目连同金库的国帑争取一次飞运台北,我只是负责协助。”

“这我就办不到了……”徐铁英也站了起来,“徐部长正在跟傅总司令商谈北平的战事还有撤离计划。北平分行的撤离是重要内容,必须立刻执行。附带转告方行长,还有方大队长的飞行大队也要撤离。如果顺利,北平分行和方大队长的飞行大队并在一起撤离,包括孟韦,方行长一家一起去台北。这就是南京政府的诚意。”

南苑机场外,西南方向的炮声不知何时停了。

这里的警卫却更森严了。

方孟韦的车也进不去了,站在岗亭外,等警卫打完了电话。

很快,机场内一辆小吉普开了过来。

方孟韦看见了开车的大哥。

方孟敖也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弟弟。

方孟敖的小吉普在门内停了,他下了车,向门外走来。

“敬礼!”警卫向方孟敖敬礼,栏杆升起来。

方孟敖还了个礼,从栏杆下走了出来。

方孟韦望着大哥。

方孟敖望向了路旁那片荒地。

——他曾经跟曾可达告别的那片荒地。

方孟敖:“去那边说吧。”

兄弟俩走向了那片荒地。

方孟韦:“徐铁英来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韦:“他们要爹去当台北分行的经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韦默默地望着大哥:“你怎么想?”

方孟韦:“不去。”

方孟敖:“那就不去。”

方孟韦:“徐永昌带着蒋介石的手令,现在家里、银行还有金库都派了兵,徐铁英还有王蒲忱盯在那里。”

方孟敖笑了一下:“那就让他们把北平分行搬到台北去。”

方孟韦眼睛一亮:“你是不是有安排了?”

方孟敖:“我有什么安排?”

方孟韦:“把飞机开到解放区去!”

方孟敖把弟弟好一阵打量,严肃地笑了一下:“你是共产党,策反来了?”

方孟韦没有笑:“大哥,我们俩谁是共产党,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

方孟敖:“你明白什么?”

方孟韦:“崔叔是共产党,姑爹是共产党,你也是共产党。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还让你开飞机,还让姑爹留在北平分行。大哥,共产党有办法,姑爹和你也有办法。如果你们同意,徐铁英、王蒲忱还有那个孙朝忠就交给我,这几个人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北平。”

“听着。”方孟敖一只手搭到了弟弟的肩上,“这个家一切听爸的,爸听姑爹的。你愿不愿意听我的?”

方孟韦:“我听大哥的。”

方孟敖:“刚才说的话不要再跟第二个人说,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会找你。”

“好……”

大门的警卫排长突然向这边跑了过来。

方孟敖望向了警卫排长。

警卫排长敬了个礼:“报告方大队长,华北‘剿总’电话,南京长官的车队就要来了,立刻要起飞。请方大队长回营房。”

方孟敖:“知道是哪个长官吗?”

警卫排长:“一级警卫,估计是徐永昌部长。”

方孟敖:“知道了。”

警卫排长又敬了个礼,跑了回去。

方孟敖深望着方孟韦:“接下来我们的对手不止徐铁英,还有傅作义。听我的,不要回家,也不要回警察局,去警备司令部当班,多长个心眼。”

“好!”

“快去吧!”

方邸外胡同街口,方步亭的奥斯汀也被拦住了,不许开进胡同。

街口是宪兵,胡同里也是宪兵,还有保密局北平站的便衣。

面熟的都躲了,一个面生的警备司令部宪兵连长挡在车前:“奉命保护方行长的家,车辆一律不许入内!”

车内,小李回头望向后排的程小云。

程小云跟身旁的何孝钰对望了一眼。

何孝钰:“我们下车吧。”

程小云对小李:“去后备箱把何小姐的行李拿下来。”

“是。”小李推门下车。

小李:“是。”

宪兵连长:“没有遇到共军?”

小李:“没有。”

宪兵连长:“抬起手,接受检查。”

小李盯向他的目光:“里面的女眷也要搜身吗?”

宪兵连长:“抬起手,少啰唆!”

“狗(gou,第二声)的!”小李是北平人,喷出这句京骂,“回自己的家,车不让进,人还要搜身。老子就不信了!”回到车内,把门一关:“气不过了!夫人,让我做一回主!”

点火,挂挡,开始踩油门。

程小云:“你要干什么?”

“夫人小姐坐稳了!”一脚油门下去!

奥斯汀擦着那些宪兵,冲进了胡同!

宪兵还好,挨墙站着的几个北平站的军统差点被车撞了,闪得好生狼狈!

车在大门口停下了。

宪兵连长缓过了神,拔出枪,带着两个宪兵追过来了。

小李推开车门,挺身站在那里。

程小云从左边推开车门下来了。

何孝钰从右边推开车门下来了。

追来的宪兵和门口的宪兵围了过来。

小李迎着宪兵向大门走去,被两个宪兵两把枪挡住了。

宪兵连长气咻咻走到小李面前:“身份?”

小李:“家里的!”

宪兵连长:“家里什么人?”

小李:“司机。”

“抓了!”宪兵连长撂下这句话,刚转身,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程小云挡在他面前:“我抓不抓?”

宪兵连长蒙在那里,局面立刻僵了!

面熟的人终于出现了,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跑了过来。

执行组长:“误会!都让开,这是方行长夫人,还有方大队长的未婚妻。让开吧!”

程小云对小李:“你去开门,我们拿行李。”

程小云领着何孝钰、小李走进一楼客厅时,方步亭和谢培东已经站在那里等候。

“中央银行台北分行夫人的驾也敢挡。”方步亭笑看着程小云,又转望向谢培东笑道,“这么多年,我们还真没想到小云也会打人……”

“好笑吗?”程小云打断了他的笑,“十年前就有家难归,现在到了家门口都进不来,你觉得自己挺有能耐吗?孝钰,我们上去。”

程小云提起了一口小皮箱,向楼梯走去。

何孝钰提起了一口小藤箱,向方步亭、谢培东望了望。

方步亭、谢培东都点了下头。

何孝钰这才向楼梯走去。

还有两口大皮箱,小李站在那里,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送上去吧。”

“是。”小李一手一只大皮箱,拎着向楼梯走了过去。

方步亭望向二楼,谢培东也望向二楼。

程小云在二楼栏杆边停下了,望着一楼的方步亭:“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中央银行台北分行的夫人!要夫人,到台北找去!”走进了原来谢木兰住的那个房间。

何孝钰跟着进了房间。

小李将皮箱送进了房间。

方步亭、谢培东再对望时脸色都肃穆了。

方步亭:“上楼,继续谈。”

俩人从这边楼梯复向二楼办公室走了上去。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谢培东,“你是共产党,而且是能给周恩来出主意的共产党。你知道了国民党给我安了个台北分行经理的职务,要我把北平分行金库那么多钱还有他们那么多烂账带走,你会给贵党周副主席提什么建议?”

谢培东:“我不会提任何建议。”

方步亭眼神变了:“黄鹤楼上看翻船?”

谢培东摇了摇头:“真是共产党,我谢培东黄鹤楼上看翻船,周恩来也不会黄鹤楼上看翻船,因为翻的船是共产党的船。战局已经十分分明,共产党迟早要进北平,第一件事就是要面对北平两百万民众的饥寒。当家方知柴米贵,周恩来无须听任何人的建议,也知道北平分行金库那些钱对他何等重要。”

方步亭眼睛一亮:“要怎么做才能不把钱运走?”

谢培东望了他好一阵子:“内兄,我瞒了你二十年你怪不怪我?”

方步亭:“你也帮了我二十年,尤其帮了孟敖。”

谢培东站起身去开了门:“小李!”

方邸二楼走廊,小李刚提了一桶水上楼,走到谢木兰原来那个房间门口,回头应道:“在。”

谢培东在对面办公室门口:“你过来一下。”

小李放下水桶,望向房间内。

房间内程小云的声音:“你去吧。”

“是。”小李向办公室门走来。

“行长,谢襄理。”小李一如平时恭谨,站在门口,两手在裤腿上轻轻地擦干水。

方步亭望了他好一阵,又转望向谢培东:“他也是……”

他省掉了“共产党”三个字。

心照不宣,谢培东点了点头。

方步亭望了一眼门外:“我们家还有谁是……”

谢培东:“没有了。”

方步亭:“你们说吧。”

谢培东:“什么也不要瞒行长了。你去接何小姐时接头的人怎么说?”

小李犹自警惕:“什么都能说吗?”

谢培东:“说吧。”

小李:“是。张部长有一个电话打来,让谢老证实一下他的身份。”

谢培东:“向谁证实身份?”

小李:“没有告诉我。”

谢培东:“去吧,不要向夫人和何小姐暴露自己的身份。”

“是。”小李去开门前还不忘望向方步亭,“行长,我去了。”

门又从外面关了。

方步亭再望谢培东时已经满眼求问!

谢培东:“等那个电话吧。”

南苑机场,日薄黄昏,天气在下午放晴了,西南方向炮声也停了,机场只有微风。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觉,还有徐铁英都抬着头,目送徐永昌的飞机。

飞机已向东边飞去,渐成黑点,消失在天际。

王克俊、李文、石觉的小吉普和警卫的中吉普都开过来了。

王克俊对徐铁英:“徐主任跟李司令、石司令先走吧,方大队我来传达命令。”

徐铁英:“拜托王秘书长了。”握了手,走向李文的车。

李文、石觉已然上车,徐铁英上了李文的车,两个兵团司令的车队急速驶离了机场。

王克俊转对随侍的副官和警卫:“你们在这里等。”

“是。”随侍副官和王克俊的警卫留在了小吉普、中吉普旁。

王克俊带着一个上校向机库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值机室便设在机库内。

见王克俊带着那个上校进来,方孟敖无声地敬了个礼。

王克俊没有还礼,只笑了一下:“坐吧,坐下谈。”

方孟敖等着王克俊坐下,看着那个上校关了门过来坐下,才在他们对面坐下了。

王克俊从身旁的上校手里接过了军令夹,打开:“‘剿总’军令。”

方孟敖又站起来。

王克俊依然坐着,看着军令:“方孟敖特别空运队接此命令,即飞赴塘沽港装运物资,十六日、十七日满架次为新保安国军第三十五军、怀来国军第一零四军空投军需。完成空投后,十八日返回北平,另有任务。此令!”

念完,王克俊隔桌将那纸军令递了过去。

方孟敖双手接过了军令。

王克俊没让方孟敖坐下,笑望了一眼身旁的那个上校,又笑望向方孟敖:“具体任务细节,由‘剿总’作战处详细传达。你们见过吗?”

方孟敖:“没有。”

王克俊对那个上校:“自己介绍一下吧。”

那个上校慢慢站起来。

——竟是张月印!

张月印微笑道:“我是谢培东谢襄理的朋友。”说着伸过手去。

方孟敖审慎地看着他,慢慢地伸过了手。

握了一下手,张月印望了一眼桌上的电话,对方孟敖:“谢襄理在那边等我们的电话。方大队长拨还是我拨?”

方孟敖:“你拨吧。”

“好。”张月印拿起了话筒,拨号。

谢培东和方步亭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方步亭第一次觉得这部电话铃声如此巨响,紧紧地望着谢培东。

等电话响了三声,谢培东才拿起了话筒:“北平分行,请问哪位?”

南苑机场机库方孟敖值机室里,王克俊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门边,点燃了烟。

张月印拿着话筒:“谢襄理吗?我是‘剿总’作战处张参谋呀,前不久见面我们聊过的那个话题还记得吗?朱熹那个话题……”

说到这里,张月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坐着,并不看他,只望着桌面。

这边,方步亭却一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想了想,笑了一下:“月映万川……是吗?”

南苑机场机库方孟敖值机室内,方孟敖依然望着桌面,听张月印讲电话。

张月印笑道:“谢襄理好记性。是这样,我现在跟王克俊秘书长在南苑机场……”

张月印竟跟王克俊在一起!

谢培东也不禁一怔:“请说……”

张月印接着说道:“方大队长也在这里。‘剿总’有个任务,方大队长要离开北平几天,王秘书长特地关照要跟方行长说一声。方行长在吗?”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在一直望着他。

谢培东:“我们行长在楼下,要叫他接电话吗?”

“不用叫我爸了。”方孟敖倏地站了起来,“我来说吧。”

——方孟敖竟然能听见话筒里的声音!

张月印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对话筒说道:“不用了,方大队长要跟您说话。”将话筒递给了方孟敖。

方孟敖:“姑爹,这两天有飞行任务,不能回家了,您告诉家里一声就是。”

谢培东:“知道了,你执行‘剿总’的任务吧。代家里谢谢王长官,谢谢张参谋。”

见谢培东放了话筒,方步亭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孟敖跟那边的人在一起?”

谢培东:“还有‘剿总’的王克俊秘书长。放心吧。”

这边,张月印也已挂了电话,坐了下来,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却依然站着,望向门口王克俊的背影。

张月印:“说好了,我们谈就是。”

方孟敖慢慢坐下了:“跟谁说好了?是他,还是傅总司令?”

“有纪律。”张月印收了笑容,“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请你理解。”

方孟敖直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北平二十五万守军,其中一半是中央军的第四兵团和第九兵团,他们名义上归傅作义指挥,实际上只听蒋介石的命令。我这样解释你能不能理解?”

方孟敖这才答道:“我理解。”

“理解就好。”张月印压低了声音,“徐铁英来北平,一是以北平分行撤离的名义把钱运走,还有就是策动第四兵团、第九兵团负隅顽抗。今天安排你去执行空投任务,就是为了打乱南京的计划。后天,我军就会完成对北平的包围,同时会占领南苑机场,你们再返回时飞机就不能在这里降落了。”

方孟敖眼睛亮了:“飞到哪里去?”

张月印:“这就是我今天见你的主要原因。方孟敖同志,这是组织第一次给你下达命令,请记住,18日你们的飞机务必返回北平,在城内东单临时机场着陆。”

方孟敖:“东北已经解放了,为什么还要在北平降落?”

这突然一问,把张月印也问住了。

他望着方孟敖,只好答道:“答案在上级,我只负责传达。”

方孟敖:“哪个上级?”

面对这个特别党员,张月印这才有些理解谢培东和崔中石工作的难度了,想了想,站了起来:“中央。”

时过两天,1948年12月17日清晨,解放军的炮火果然覆盖了整个南苑机场!

当天,东北野战军程黄兵团进占门头沟、石景山、万寿寺,逼近北平西直门、德胜门,从北面、西面包围了北平。萧劲光兵团进占廊坊、武清,并夺取了南苑机场,从东面、南面包围北平。

傅作义二十五万大军已全部退守北平,誓言据城死守。

黄昏时分,炮火突然停了。

方孟敖特别空运大队的飞机返回北平,已经不能在南苑机场降落了。

第一架C-46的驾驶舱内,方孟敖俯瞰飞机下的北平,像航拍的黑白照片,又像沉睡的史书!

“特飞大队呼叫!特飞大队呼叫!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方孟敖在耳机话筒边呼叫。

“收到!收到!报告你们的方位!报告你们的方位!”

方孟敖:“我们已到北平上空!请指示降落地点!”

“特飞大队!特飞大队!同意你们降落!请注意降落方位!”

方孟敖:“收到!请指示降落方位!”

“特飞大队注意!特飞大队注意!降落点为东单临时机场!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由南向北,参照物为东南三层楼群!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共军炮火!注意……”

“明白!”方孟敖将对讲转为了高频,“一号呼叫二号,三号!听到请回答!”

第二架C-46驾驶舱内,陈长武:“二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第三架C-46驾驶舱内,邵元刚:“三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方孟敖:“降落点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降落难度很大!我率先降落,你们注意观察我的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间距离降落!注意间距离降落!”

陈长武:“二号明白!”

邵元刚:“三号明白!”

方孟敖的C-46突然升高,侧转,向南方上空飞去。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跟着升高,侧转,也向南方上空飞去。

方孟敖的C-46调整好了高度和角度呈坡度向北平城降去。

底下便是东单临时机场。

方孟敖的C-46已经停在跑道旁的临时停机坪。

陈长武的C-46也已经停在方孟敖的飞机旁边。

驾驶舱内,方孟敖抬头望着天空。

邵元刚的飞机也俯降了。

方孟敖对着耳机话筒:“下机!”

方大队在临时机场跑道列队了。

几十米外,前来接机的竟是徐铁英!

但见他带着笑容,几个中山装跟着,还有就是第四兵团特务营的一个班,向方大队走来。

突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一队身着西北军棉冬装挎着盒子枪的军人急速跑过来了。

——是傅作义警卫团的人!

行进途中,傅作义警卫团这一队人马分成了三队。

一队跑向飞机,在三架飞机外围站住了。

一队跑到方孟敖飞行大队前列队站住了。

一队迎向了走过来的徐铁英诸人,一个领队的伸出手掌止住了徐铁英。

徐铁英这时离方孟敖大队也就不到十米,突生变故,怔在那里。

棉冬装都没有军衔,但见一个三十开外的人走到方孟敖面前,敬了个礼。

方孟敖还了军礼。

那个三十开外的人个头很大嗓门也大,带着山西腔:“傅总司令军令:北平所有军政人员一律不许撤离,违者处严刑!方大队长,飞机我们接管了,你们回去待命。”

方孟敖笑了一下,转对飞行员队列:“回去洗澡,休息!”

飞行员们集体沉默了少顷:“是!”却一个人都没有动,依旧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招了一下手,陈长武过来了。

方孟敖:“我回家一趟,你带大家去澡堂子洗澡,吃饭,有事到家里找我。”

陈长武:“是。”走向队列。

方孟敖取下飞行帽向徐铁英方向走去。

徐铁英望着走过来的方孟敖。

“飞不了了。”方孟敖跟他擦身而过,轻轻撂下这句话,走了过去。

接着,陈长武领着飞行队从徐铁英他们另一边跑了过去。

身后的人都望着徐铁英。

“去华北‘剿总’。”徐铁英转身向新华门方向走去。

方邸一楼客厅。

浴室里传来一大桶水从头倾下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坐在沙发上望着方步亭。

方孟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军衬衣,黄色军长裤,干毛巾擦着头出来了。

接着楼梯也响了,程小云、何孝钰捧着衣服下来了。

方孟敖操起餐厅椅子上的皮夹克走了过来:“程姨。”

程小云:“试试衣服。”

方孟敖望了一眼她们手里捧着的衣服,开始穿皮夹克:“家里的衣服我都不合身。”

方步亭:“叫你试试有那么难?”

何孝钰:“外衣是程姨照你的尺寸在外面定做的,毛衣是程姨自己织的。”

方孟敖才套了一个衣袖,停在那里。

何孝钰将毛衣递了过去,接过了方孟敖手里的夹克。

接过毛衣,方孟敖立刻穿袖套头,套住了刹那冒出的心酸,穿好后笑道:“正合身。”

目光都望向他。

低领,墨绿色,露出衬衣白领,十分搭配。

第93章和平解放

程小云:“试试这个。”递过来一件细呢黑色外套。

方孟敖的眼神变了,望着程小云手中展开的外套,没有去接。

气氛一下僵住了。

方步亭:“是我跟你程姨说的。孟敖小时候吵了好几次,要他妈照着小说里堂吉诃德的样子做一件细呢黑色披风,被我骂了。你们程姨费了心思,做了这件外套……小云,他不愿穿就收起吧。”

方孟敖接过来一甩,穿上了:“谢谢程姨。穿了十年的军装,今后可以不穿了。”

方步亭难得如此欣慰,站了起来:“老话说得好,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呀。孟韦的衣服也做好了吧?”

程小云:“做好了。”

方孟敖望了父亲一眼,倏地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上楼吧,行长有话跟你说。”

二楼办公室,阳台茶几旁,不知话题如何不对,三人这时都沉默着。

方步亭望着家里这一老一小两个共产党:“‘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孟敖刚才问我有钱做衣服怎么就没钱去管一下崔中石的家小。培东,今天当着孟敖我们正好把话说清楚。人情再薄,我也不会薄到不管我银行职员的孤儿寡母,问题是崔中石的家小有共产党在管了,我方步亭的后路还得自己安排。”

方孟敖望了一眼姑爹,又望向父亲。

方步亭:“现在,就是个拉洋车、卖香烟的都知道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要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真知道国民党为什么会败,共产党为什么会胜?我为他们搞了二十多年银行,我知道。在中国几千年贫富不均的病根不除,西方那套金融经济只能是火上浇油。我不会再为国民党去台湾搞什么银行,学的这一套共产党也用不上。我还能干什么?好在无锡老家那几十亩田去年就让族人卖了,攒的一些钱也都买了金圆券,在乡下、在城里我都不算剥削阶级了。北平这个仗一打完,我就和你程姨回老家去,我们俩教个中学、小学总还可以。这个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剩下一个小儿子了。孟韦从小听话,被我安排在三青团、国民党中央党部都干过,想为共产党做事也已经晚了。培东,把你们的安排说说?”

什么安排?方孟敖倏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说道:“上面已经同意,这几天就安排孟韦带着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崔婶和两个孩子在哪里不可以安排,为什么要安排去香港?”

谢培东的目光越来越深了:“我在中央银行干了二十年,瞒了你爸二十年,也瞒了国民党二十年,能够瞒这么久,是因为我做好了瞒一辈子的准备。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就像我和你崔叔,北平解放了,全中国都解放了,我们在党内的身份可能还要瞒下去。你崔叔的身份不能公开,你们崔婶还有伯禽、平阳在北平或是上海生活就很难安排。去了香港,可以给他们开个小店面,一家人生活,两个孩子上学就能解决。你爸帮了我二十年,也等于帮了共产党二十年,现在他提出让孟韦去香港上大学,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不答应。跟上级请示了,已经同意,让孟韦和你们崔婶一家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好一阵心潮翻涌:“孟韦自己愿意吗?”

谢培东:“还没跟他说,让你跟他说。”

方孟敖:“怎么说?”

谢培东:“孟韦是个重感情的人,跟你崔叔感情最深。就说是为了护送崔叔一家,他会愿意。”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崔叔的事也不能再瞒崔婶了。走之前,应该带他们去看看崔叔。”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也站起来:“去吧。西山已经驻了解放军,我们自己的人会安排。关键是出城,要请王克俊秘书长开特别通行证,还要注意避开徐铁英和王蒲忱。”

燕京大学的校车开到西山那条路的尽头停下了。

前面车门开了,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跳了下来,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下车吧,小心点。”

第一个下车的是何孝钰,伸出手接下了叶碧玉。

方孟敖穿着便服,一手提锹,一手抱着伯禽下了车。

接着是方孟韦抱着平阳下了车。

回头望去,路的远处能看见持枪的解放军。

向上望去,隐约可见那座西山监狱。

范主任确实殷勤,从车里又提下了篮子递给何孝钰:“你们去吧,山上路滑,小心点,我在这里等。”

何孝钰:“谢谢范主任。”

范主任:“应该的,放心吧。”

西山监狱后的西山,方孟敖站住了,放下了伯禽。

方孟韦也站住了,放下了平阳。

两个人都向上面不远处望去,又同时回头望向后面的叶碧玉和何孝钰。

叶碧玉被何孝钰搀着,停在那里,已经流泪了。

何孝钰轻声说道:“崔婶,现在还不能让孩子知道……”

“晓得……”叶碧玉揩了眼泪,也不再让何孝钰搀扶,自己向上面走去。

何孝钰提着篮子跟着走去。

方孟敖和方孟韦这才各自牵着伯禽和平阳向上面走去。

好些坟,相隔都不远,有些有碑,有些没有了碑。

方孟敖和方孟韦在一座无碑的坟前站住了,望着走过来的叶碧玉。

叶碧玉看了看方孟敖,又看了看方孟韦,接着望向那座坟。

夏天的坟,居然长出了草,虽已枯黄,满坟都是。

方孟敖一锹铲进了坟前的土。

一锹,两锹,铲了几锹,方孟敖从土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何孝钰一眼便认出了,是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那瓶红酒!

伯禽、平阳都睁大了好奇的眼。

方孟敖:“是这里。”

何孝钰从篮子里拿出了蜡烛,方孟敖用打火机点燃了。

叶碧玉蹲下了,拿出了纸钱在蜡烛上点燃。

伯禽似乎感觉到什么,没有敢问。

平阳走过去帮妈妈拿纸钱,悄悄问道:“这是谁……”

叶碧玉已经满脸泪水:“我们家的亲戚……叫哥哥也来烧吧。”

伯禽也已走了过来,点燃纸钱。

方孟敖望着何孝钰:“你在这里陪着。”

何孝钰噙泪点了点头。

方孟敖转对方孟韦:“跟我来。”

兄弟俩穿过松树林,向左边更上方走去。

一座老坟,半截断碑。

“康熙三十七年立”几个字扑向方孟敖的眼帘!

方孟敖望着那半截残碑沉默了好一阵:“知道这里埋着什么吗?”

方孟韦:“埋着谁?”

方孟敖:“马汉山。”

方孟韦睁大了眼又看了看这座老坟:“不会是马汉山。”

方孟敖望了一眼远处,回头将锹递给方孟韦:“马汉山在碑前埋了东西,挖出来,崔婶一家在香港足够生活了。”

方孟韦明白之后,心里还是一震。

锹进锹出,土飞土落!

“铮”的一声,铲着了硬物!

扒开了土,一个装子弹的铁盒!

铁盒捧出来了,好沉。

方孟韦:“是什么?”

方孟敖:“打开,打开看看。”

方孟韦打开了盒盖,一片黄光晃到脸上!

——满满的一盒,全是金条。

方孟敖在盒子边坐下了:“坐。”

方孟韦也在盒子边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这个马汉山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给崔婶吗?”

方孟韦:“因为你放了他一马。”

方孟敖叹了口气:“也不全是。孟韦,假如我们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当年就在上海滩混,你说你哥会不会变成马汉山这样的人?”

方孟韦:“不会。”

方孟敖:“你怎么知道不会?”

方孟韦:“你要变也会变成王亚樵那样的人。”

方孟敖在弟弟肩上打了一拳:“还是我弟知道我的为人。”

方孟韦:“哥,你说,我们这些人都在干些什么?我们干的这些事都是什么事?”

方孟敖盖上了盒盖,站了起来:“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能想明白。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也想不明白。还有个地方,也去看看。”

方孟韦慢慢望向大哥:“能不能不看了?”

方孟韦站起了:“去看看吧。”

穿过几棵老树,方孟韦猛地站住,蒙在那里!

一块碑还很新,一行字扑面而来!

——“江西曾可达之墓”!

方孟韦慢慢转头望向了大哥。

方孟敖将铁盒放在墓碑边,掏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插在碑前。

方孟敖:“这个人抓过我,审过我,来北平跟崔叔过不去,跟我们一家过不去。记得在五人小组你还跟他吵过。”

方孟韦没有接言。

方孟敖:“他为国民党也算得上忠心耿耿,临走前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专门到机场跟我告了别……”

方孟韦:“说了什么?”

方孟敖:“他问我对他怎么评价,我说他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接着他又问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说是。他让我猜,回到南京会不会再抓我一次,我说猜不到……当时还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要知道是盖棺定论,我应该对他评价更高一点。”

方孟韦:“评价再高有用吗?”

方孟敖深深地望着弟弟:“去了香港买一本《吉诃德先生传》看看。好些问题在那本书里有答案。”

送走了方孟韦和崔中石一家,方孟敖带着何孝钰来到了燕大东门外文书店。

那个索菲亚女士陪着他们上了二楼,开了门锁,永远是教堂里那种笑容:“(英语)梁先生说过,你们会来。”

何孝钰、方孟敖对望了一眼。

何孝钰转对索菲亚女士笑道:“(英语)是的,谢谢索菲亚女士。”

索菲亚女士:“(英语)一会儿见。”下了楼。

何孝钰和方孟敖进了房门。

桌子和椅子,满墙的书架和书。

何孝钰站住了。

方孟敖站住了。

冬日的光在窗外流动起来,越流越快,流进了房间。

整个房间被流光影现出了一幕幕:

梁经纶和何孝钰……

梁经纶和方孟敖……

梁经纶和谢木兰……

书桌上方的灯啪的亮了,流光瞬间退出了窗口!

方孟敖开了灯,走到书桌前坐下了:“左边第二个书架第二排的第一本。”

何孝钰慢慢走到书架前,目光望向第二排第一本书。

——《吉诃德先生传》!

“是《吉诃德先生传》吗?”何孝钰回头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没有回头:“是,第三章,有一段用圆圈做的标注。”

何孝钰心中一悸,慢慢抽出了那本书,慢慢翻到了第三章。

——几行小圆圈,画得很圆,标记在几行字下!

“找到了?”方孟敖没有回头。

何孝钰:“找到了……”

方孟敖:“我来背背,你看对不对。”

何孝钰望着书中标注的那几行字。

方孟敖的声音仿佛要把书中的字呼唤出来:

我底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

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我底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

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方孟敖的声音在小屋环绕!

“过来吧。”方孟敖在轻轻召唤何孝钰。

何孝钰捧着那本书,抑制住心中的翻腾,把书插回书架,走到书桌,在方孟敖对面慢慢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梁经纶为什么要标注这段话吗?”

何孝钰无法回答。

方孟敖:“那天我翻到这一段也想了很久,现在才有些理解他了。他想能搞成币制改革,又知道币制改革永远搞不成,就想起了堂吉诃德。一个人最难是面对现实又要拒绝现实,拒绝轻而易举的成功……当然这个成功本来与他无关,失败也就与他无关了。”

何孝钰:“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就为了谈他?”

方孟敖:“是谈我自己。”

何孝钰:“这段话与你有关吗?”

方孟敖:“你不觉得我们都是堂吉诃德吗?”

何孝钰:“跟风车作战?”

方孟敖眼睛一亮,站起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何孝钰依然坐着:“你喜欢过我吗?”

“我喜欢风车!”方孟敖提起了一条腿解开了鞋带。

“干什么?可不许乱来……”

方孟敖又提起另一条腿,解开了鞋带,按着面前的书桌:“这桌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何孝钰已经不知道心里是慌乱还是激动:“当然是用来看书的……”

方孟敖:“能不能坐人?”

何孝钰:“不能……”

方孟敖噌地一下跃上了桌子,屈腿坐在上面,伸过手:“现在能了,上来吧。”

“你干什么?”何孝钰竟不自觉地伸过去一只手。

方孟敖:“两只手。”

两只手伸过来了,方孟敖挽住何孝钰的手臂往上一提,把她也提到了桌面,轻轻放下。

何孝钰:“我没有脱鞋……”

方孟敖已经在替她脱鞋了,脱了鞋摆在一边。

面对面,膝对膝,眼睛就在眼睛面前!

“书桌上能够坐人吗?”

“能……”

“能说我爱你吗?”

何孝钰闭上了眼,身子有些微微发颤。

方孟敖身上那件外套倏地脱下,倏地飞起,披在了何孝钰身上,把她包了起来!

何孝钰坐着被提起了,提到了方孟敖的腿上!

黑色的外套下摆铺在桌上,何孝钰在外套里被抱住了!

坐在腿上,却如此舒适,方孟敖的腿盘得这样到位。

抱在身前,无任何压迫,方孟敖的手在托着她的腰。

何孝钰在等着,没有睁眼。

方孟敖只这样看着她。

何孝钰慢慢睁开眼了。

——一双孤独的眼睛,一个孤独的男人!

何孝钰倏地抱紧了他!

方孟敖闭上眼了,嘴的气息,唇与唇的电流!

书桌上面那只灯泡突然明灭忽闪起来。

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自己掉了下来!

窗外的流光全都不见了,窗外的世界全都消失了。

何孝钰的脸枕在方孟敖的肩上,微微喘出来的气都呵进了方孟敖的耳里。

方孟敖的嘴边就是何孝钰的腮:“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看那一段话了吗?”

何孝钰:“不知道……”

方孟敖:“想不想知道?”

何孝钰:“不想……”

方孟敖倏地沉默了。

何孝钰感觉到了沉默后面的沉重,抬起了头:“想知道,告诉我。”

方孟敖:“‘等我底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北平就要解放了,中国也很快就会解放。我的事迹连同我这个人都会被遗忘,你怎么办?”

何孝钰伸手堵住了方孟敖的嘴,又望了他好一阵子,倏地站了起来,在桌面上高高地看着方孟敖:“新中国不会遗忘任何人,更不会遗忘你!想不想知道新中国是什么样子?”

方孟敖依然坐着,抬头望着何孝钰:“想。”

何孝钰轻声地背诵起来:“‘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方孟敖笑了:“真好……”

何孝钰蹲下了,又坐在方孟敖身边:“我们一起站在航船上,一起看日出,一起……”

“生一个婴儿!”方孟敖笑接道。

何孝钰窘了:“瞎比喻!”

方孟敖的笑容慢慢收了:“我知道这是毛主席在井冈山的一篇文章里的话,是对历史的预见。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如果我不能跟你一起看到新中国,你会不会等我?”

何孝钰:“出什么事了?组织上怎么说的?你不许吓我……”

方孟敖:“今天我们为什么要送崔婶一家去香港,你一点都没有想过?”

何孝钰摇着头。

方孟敖:“这说明解放了崔叔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还有姑爹的身份要继续隐瞒。为什么?只有一个答案,北平分行要迁到台湾去,北平分行的钱还有一些人都要用飞机送去。”

何孝钰蒙了:“组织上的安排吗?”

方孟敖:“现在还没有,不过会很快。”

“为什么会这样?”

方孟敖:“北平会和平解放。”

何孝钰捏紧了他的手:“和平解放也不应该让你们走呀!”

方孟敖:“和平解放是有条件的。傅作义早就在跟我们秘密和谈,最大的顾忌是蒋介石和他的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最大的可能就是答应蒋介石把他的人和钱运走。现在国民党的飞机都不能在北平降落了,我们这个飞行大队就成了两边和谈的一张牌。”

何孝钰激动了:“中央会答应吗?”

方孟敖:“北平和平解放,就是一件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

何孝钰把他抱紧了:“真是这样,我跟你一起走……”

方孟敖:“如果想我回来,你就在北平等我。”

方邸外,胡同,大门,到处回响着《夜深沉》的唱片声!

深沉的堂鼓,从方邸楼内传来,敲碎了沉沉夜空,敲击着胡同里一个个钢盔钢枪的脸!

接着是划破夜空的京胡!

——《霸王别姬》的唱片,【风吹荷叶煞】的曲牌!

方邸大门院内,京胡声在划着徐铁英的脸!

他望向了脚边不远的扫帚。

谢培东在京胡声中默默地扫着院子!

他又望向了一楼客厅的门。

洞开的大门灯光扑射出来,方孟敖飞行服抱臂静立的剪影!

京胡声激烈起来,徐铁英在看表!

东单机场,这里似乎也能听到激烈的京胡声,王蒲忱在看表!

接着,他望向了一动不动的二十个飞行员。

三架C-46静静地在寒风中。

C-46旁装满了箱子的军卡静静地在寒风中。

西北军棉冬帽下的眼睛在寒风中。

激烈的京胡声、堂鼓声也在敲打着华北“剿总”。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伫立着西北军棉冬装的傅作义警卫团。

大坪左边,伫立着中央军李文第四兵团警卫团。

大坪右边,伫立着中央军石觉第九兵团警卫团。

傅作义警卫团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两个方阵的中央军。

两个方阵的中央军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会议室的大门。

1949年1月10日淮海战役以解放军全面胜利结束,国民党和共产党全面战争的三大战场就剩下了华北。1月14日解放军攻克天津,1月21日,共产党和谈代表进入北平。傅作义连夜召开华北战区高级将领会议,通告《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重点解决中央军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接受改编事宜,通知中央军师以上将领飞离北平,会议在紧张中相持……

方邸外,胡同,街口,京胡、堂鼓进入高潮!

一辆吉普在街口倏地刹车。

胡同里钢盔钢枪一齐碰腿立正!

王克俊引着一个便服中年男人踏着堂鼓声快步走进了胡同。

方邸大院。

“立——正!”

大院门口的口令声中京胡和堂鼓的声音结束了。

王克俊陪着便服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内。

谢培东手中的扫帚也停了。

徐铁英也就沉默了几秒钟,迎了过去。

王克俊:“介绍一下,解放军的刘部长。”

——共产党华北城工部部长刘云来了!

徐铁英怔了一下,双手伸了过去:“幸会!”

刘云也伸出了一只手。

徐铁英握住刘云:“倡导和平,全国同声回应。冀弭战销兵,解人民倒悬于万一。愿同心一德,一致协力促成永久之和平……”

刘云笑了一下:“蒋总统的下野文告,徐主任这么快就能背了?”

徐铁英:“惭愧。”

“谢襄理。”王克俊领着刘云、徐铁英走到了谢培东面前,“解放军的首长到了。”

谢培东慢慢望向了刘云:“长官好。”

刘云又微笑了一下:“解放军里没有长官。”

王克俊:“带我们去见你们行长吧。”

谢培东:“我们行长不愿走,我去了也没用,你们去吧。”

王克俊望向刘云:“刘部长,我们,还有徐主任一起去见?”

刘云:“好呀。”

王克俊、刘云、徐铁英走向一楼客厅大门。

方孟敖向王克俊敬礼,同时也是向刘云敬了礼。

王克俊向刘云又介绍道:“国军王牌飞行员,特运大队方大队长,方行长的儿子。”

“我知道,抗战英雄。”刘云向方孟敖伸过了手。

方孟敖握手时双脚一碰,让到了大门边。

方邸二楼的行长办公室内。

没有坐阳台,也没有茶水,刘云、王克俊在办公桌边的长沙发上坐下了,徐铁英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方步亭关了唱机的盖子,搬了一把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方步亭:“不可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请问解放军这位首长的具体职位。”

王克俊望向了刘云。

徐铁英也望向了刘云。

刘云:“我在华北城工部和敌工部负责。”

方步亭:“失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刘云:“请说。”

方步亭:“我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经理,我也是个自由的人。想当什么由不得我,不想当什么却是我的自由。现在看来我想自由竟不可能。国民党逼我去台北,我本可以留在北平;傅作义不让我留在北平,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可共产党也要劝我去台北,中国再大便无我的容身之处了……大道理,王秘书长都跟我说了,你们明天要宣布《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北平能够不死伤一人,不毁坏一砖一瓦,谁妄图阻拦谁就是罪人。可我想不明白,我不愿意去台北,怎么也成了罪人?”

刘云:“没有谁认为方行长是罪人。”

“是不是罪人我自己知道。”方步亭接道,“8月19日之前,金融崩溃,北平分行金库已无任何储备黄金和白银。8月20日推行币制改革,强令民众用自己的黄金白银兑换金圆券。北平分行金库现存的黄金白银就是通过我的手从北平民众那里掠夺来的。现在我要是再把这些钱带去台北,是不是罪人?”

王克俊无法回答。

徐铁英更是不会接言。

方步亭直望着刘云。

刘云:“我掉一句书袋,方行长愿不愿意听?”

方步亭:“愿听高见。”

刘云:“‘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孰云其罪?”

方步亭眼中先是露出惊诧,接着慢慢舒缓了。

王克俊则露出佩服的神色,并望了一眼徐铁英。

徐铁英愿不愿意也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态。

“共产党内有高人哪!”方步亭深望着刘云,“出自《淮南子·原道训》,是不是?”

刘云笑了:“方行长好学问。”

方步亭:“如果可以,刘部长能不能把这一段古训变成你们的话直接告诉我?”

刘云:“这我就不能掉书袋了。传达一句原话吧,‘让国民党把钱运走,把民心给我们留下!’”

方步亭:“谁说的?”

刘云:“我党毛泽东主席。”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

李文出来了,站在会议室门外的台阶上。

石觉出来了,站在会议室门外的台阶上。

整齐的方阵转步!

第四兵团警卫团的队伍整齐地跑出了大坪门外。

第九兵团警卫团的队伍整齐地跑出了大坪门外。

根据《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中共中央同意,傅作义华北“剿总”二十五万大军全部接受改编为解放军,国民党驻北平军政人员去留自由,中央军第四兵团、第九兵团师以上将官可以飞离北平,绝不阻拦……

东单机场,方大队飞行员快步登上了飞机。

三架飞机的机尾舱口都打开了,卡车上的箱子在紧急搬运进舱。

飞机侧面舱口,西北军棉冬服军人在查看傅作义亲自签名的特别通行证。

几个副官提着皮箱,护着几拨家眷登上了中间陈长武那架飞机。

方邸大院内。

刘云走了。

王克俊走了。

最后一口箱子也被小李扛出了院门。

谢培东站在院中。

方步亭、程小云站在他面前。

方孟敖、何孝钰站在他们旁边。

方步亭:“这个院子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好好看着,说不准哪一天我们就回来了。小云。”

程小云过来紧紧握着姑爹的手,未语已泪。

方步亭:“把你想好的话跟姑爹说吧。”

程小云趴到了姑爹肩上,停了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找个老伴吧,年轻一点的也行。”

谢培东笑了:“谁愿意跟我呀。”

程小云:“已经替你说好了,分行营业部的魏玉英,人家愿意。”

谢培东收了笑:“人不错,看缘分吧。”

门外汽车的喇叭响了起来,先是一部汽车,接着是所有汽车的喇叭响了起来。

方步亭:“让孟敖他们说几句吧。”

程小云站开了。

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深深地望着方步亭。

“走了。”方步亭眼中有了泪。

“走吧。”谢培东眼中也有了泪。

方步亭猛一转身,牵着程小云走出了院门。

站在面前的是何孝钰和方孟敖了。

两个人都在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向何孝钰伸出了手。

何孝钰立刻握住姑爹。

谢培东:“让我抱一抱。”

何孝钰靠紧了过去。

谢培东抚着何孝钰的后背,在她耳边:“你爸回了电报,他希望你跟孟敖走……”

何孝钰已经泪流满面!

谢培东望向了方孟敖:“过来。”

方孟敖跨前一步。

谢培东把何孝钰的手递给了方孟敖:“好好待她,不许耍浑。听见没有?”

方孟敖倏地一把将姑爹抱住了:“姑爹,我会替你替崔叔还有木兰把一个人留下来……”

谢培东立刻明白了,低声严厉:“组织没有这个决定,不许胡来!”

方孟敖松开了谢培东,退后一步,倏地敬了一个礼,一把牵过何孝钰,向院门走去,再不回头!

1949年1月21日,民国三十八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正是小年。这夜北平无云,大半个月亮升起了,紫禁城城楼在望。

东单机场,邵元刚的那架飞机已经起飞,在月亮下盘旋。

陈长武那架飞机的螺旋桨越转越快,飞机滑动了,倏地昂首升空!

月亮下,两架飞机在前后盘旋。

第三架飞机舷梯边,方孟敖扶送程小云登了上去,郭晋阳在机舱里接住了她。

方孟敖又将父亲扶送了上去,郭晋阳、程小云两只手同时来接他。

方步亭一脚还踏在舷梯上,回转身伸下了手。

何孝钰登上了舷梯,将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孟敖送了一把,何孝钰跟着方步亭进了机舱。

舷梯边就是永远提着那只公文包的徐铁英了。

王蒲忱、孙朝忠在望着他。

徐铁英向王蒲忱伸出了手,一握,同时将一册卷宗递给了他:“特种刑事法庭的传票,我走后给孙朝忠。”

王蒲忱一怔。

孙朝忠更是一震。

徐铁英:“是中央党部更忠诚,还是预备干部局更忠诚,就看我这个孙秘书接不接受审判了。”

徐铁英走向舷梯,方孟敖居然在舷梯下等他。

徐铁英笑道:“谢谢。”

刚要上舷梯,舷梯突然滑动了,被推向了一边!

徐铁英惊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又是一脚,舷梯被踢出了跑道!

几步,一跃,方孟敖竟然攀住舱门,跃上了飞机!

徐铁英蒙在那里,机舱门已经关上了。

螺旋桨转动了,徐铁英怔怔地望着。

飞机开始滑行,很快便昂首飞离了地面!

徐铁英突然发现手里的那只公文包不见了,回头望去。

公文包在孙朝忠手中:“主任,一起忠诚吧。”

北平上空,三架C-46前后在北平上空盘旋。

方孟敖的C-46,方孟敖在俯瞰北平!

月色朦胧下的北平,像航拍的照片,像沉睡的史书!

方孟敖倏地举手向沉睡的北平敬了一个礼,一拉操纵杆,飞机向着月亮飞去!

北平德胜门内,人声鼎沸,歌声如潮!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军车、坦克,从人潮中开了进来!

第一辆军车上,毛泽东的画像,朱德的画像!

人潮还在向入城的解放军队伍涌来!

许多人被挡在了人潮的后面。

人潮中的谢培东任由人潮挤动!

第一辆坦克驶过来了!

人潮又汹涌起来,谢培东像汹涌大海中的一撮浪沫!

大道那边传来一阵激昂的欢呼。

谢培东看见欢迎的学生队伍高举横幅呼喊着跑过来了。

学生队伍从谢培东的眼前跑过。

谢培东突然眼睛一花!

——牵手欢呼奔跑的学生队伍中出现了梁经纶的侧影!

——梁经纶的侧影变成了背影!

谢培东的眼睛直了!

——梁经纶左手拉着一个学生,右手拉着一个学生!

——右边欢呼奔跃的学生俨然谢木兰!

震天的歌声、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霎时归于寂灭!

谢培东什么也听不到了,直直地望着那个女生的背影!

突然,终于,那个女生蓦地回头,向谢培东灿烂一笑!

就是谢木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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