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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第79章阻挠改革

北平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

“方副局长,怎么能把夫人带到这个地方来?”徐铁英望着方孟韦。他想过方步亭会来,方孟敖会来,谁都可能来,就是想不到站在面前的会是程小云。

“这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方孟韦紧盯着徐铁英的眼,“程姨,告诉他,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程小云:“孔祥熙部长、宋子文院长、刘攻芸总裁的府上都去过。”

徐铁英不能不看程小云了:“方夫人,我知道你见过大人物,可那都是府上,有家眷接待……”

“可徐局长的家眷在台北。”程小云果然是见过大人物的风范,“如有机会去台北,我很荣幸能见徐夫人。”

“还让夫人站着吗?局长。”方孟韦迎着徐铁英的身子闯去。

徐铁英下意识一闪,被方孟韦逼着站在那里。

程小云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在沙发上坐下了。

“孙秘书!”徐铁英朝门外会议室喊道。

孙秘书立刻出现在门口:“局长。”

徐铁英:“去安排一下,我送方夫人出门上车。”

“是。”

方孟韦倏地转身,逼住了孙秘书:“来得好,倒茶!”

孙秘书依然半步不退:“方副局长,在这里,请你听局长的。”

方孟韦目光移向了孙秘书扎着绷带的右手,接着,慢慢将自己的右手插进了裤袋:“你右手有伤,我不欺负你。既然不愿意倒茶,跟我出去,我有事问你。”

说着,方孟韦用左手一把抓住了孙秘书左手手腕,一拧!

孙秘书被方孟韦死死拧住,向房门走去。

“方孟韦,你要干什么?!”徐铁英喝着走了过来。

方孟韦右手倏地从口袋中抽出,带出了枪套里的手枪,转头指向徐铁英的眉心:“坐下!你在里面跟夫人算账,我到外面跟你这个秘书算账。”同时左手将孙秘书的手一压,“枪上了膛,最好别动。”

孙秘书其实没动:“方副局长……”

“闭嘴,我还没问你。”方孟韦的枪指着徐铁英的眉心,却看着徐铁英的眼睛,“徐局长,想杀你的人很多,希望不是现在。”

——方孟韦手中的枪上,食指在挤压扳机,时间在这一刻也像是有意放慢了。

徐铁英转过身,眼中的惊惧飞快地被孤独取代,仿佛背后并没有枪指着他。他走到办公桌前,揭开了茶杯盖,倒了茶叶,又端起暖壶,倒了水,端到茶几前,轻轻放到程小云身边。然后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再望方孟韦的同时,又望向了孙秘书。

孙秘书还是那种眼神,忠诚地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跟方副局长出去谈吧。”

孙秘书:“局长……”

徐铁英:“去谈!”

“好。”孙秘书这次没有说“是”,答了一声好。

程小云接言道:“孟韦,把枪留下。”

方孟韦却是望向徐铁英:“徐局长,你希望我把枪留下吗?”

徐铁英:“随便。”

方孟韦转望向孙秘书:“听见了?做谁的狗也比做他的狗强。”说着,把枪扔到了徐铁英的办公桌上。

孙秘书:“手不方便,我的枪请方局帮我拿出来。”

方孟韦:“我想让你带着。”拧着他走出了房门。

“单局!”方孟韦背对着会议室的门喊道。

会议室门外,单副局长带着几个人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了,不敢进来,又不敢离去,一直在等着看热闹,还一副忧国的面孔。见方孟韦拧着孙秘书出来,事情有些不妙,便琢磨着如何置身事外,被方孟韦这一叫,躲不了了,只好应道:“方局……”

方孟韦:“请你进来一下。”

那个单副局长还在犹豫,不知谁使坏,背后一挤,把他挤了进来。

方孟韦双眼盯着他:“问你一件事,那天我送崔副主任一家上火车,你明明在那里,为什么躲着我,偏要等我走了再去抓崔叔?”

那个单副局长被他问得蒙在那里。

方孟韦:“是徐局长给你下的命令,还是这个孙秘书给你传达的命令?”

“方局……”

方孟韦:“说实话!说了便没有你的事。”

单副局长还不愿开口,对面便是孙秘书,便看着他,希望他开口。

孙秘书:“是我传达的。”

方孟韦:“我问完了,你出去吧。”

那个单副局长能够慢慢转身了,却看到那些人还挤在门口,眼里贼着脸却苦着,有得骂了:“看上司的笑话,很开心吗?局里养着你们,心都被狗吃了?!还不滚!”

方孟韦:“不许走,都在门口站着,将来做个见证。”

“是!”那几个人这一声答得偏如此整齐,真不知是何居心。

单副局长也不能走了,一拨人杵在门口。

会议桌四面围着,中间是一块空地,方孟韦一脚扫倒了几把椅子,又踹开了一张桌子,拧着孙秘书走进了中间空地,又把踹开的那张桌子踹了回去,两个人便都站在了会议桌围着的中间。

门口,单副局长睁圆了眼,那些警官也都睁圆了眼。

方孟韦这时才松了手,右手又插进了口袋,盯着孙秘书:“看了你的档案,你我都进过三青团培训班,进过中央党部进修班,都上过擒拿课。你右手有伤,不占你便宜,我们独手过招。你赢了,我不再问一句。你输了,问一句答一句。”说到这里,向身后那些人大声问道,“这样公不公平?”

“公……”

单副局长狠狠盯去,把那个“平”字盯了回去。

孙秘书:“三青团、中央党部都教导过我们,下级不能冒犯上级。方副局长动手吧,我不会还手。”

方孟韦一把扔掉了头上的帽子,又扯掉了肩上的徽章:“现在我不是你的上级了,只代表方孟韦本人跟你算账。第一笔账,你是怎样暗中指使单局抓了我崔叔,然后又借马汉山的手杀了他?!第二笔账,你把我表妹弄到哪里去了?!你有机会把两笔账都还了,那就是打赢了我。如果还装着不还手,我会一笔账让你瞎掉一只眼,让你今后再也不能杀人!”

话才落音,方孟韦的手指已经直取孙秘书的左眼!

孙秘书不能不还手了,头一闪,左手一格,挡住了方孟韦的手!

那个单副局长像是手指在戳自己的眼,向后猛地一退,趔趄间被后面两个警官攥住了手臂,攥得好痛,低声喝道:“快去打电话!”

“不许打电话!”方孟韦一只手跟孙秘书一只手在飞快地擒拿格击,同时喝住门口的人。

门外的打斗声,声声传来。

办公室内的徐铁英在听。

程小云也在听。

徐铁英慢慢望向了程小云:“你们方家一直这样纵容孩子吗?”

程小云:“不是纵容,是承受。”

“承受?”徐铁英,“承受什么?”

程小云:“痛苦还有希望,我们都和孩子一起承受。”

徐铁英:“传教吗?方夫人,这里不是圣约翰公学。在圣约翰也不会有哪个课程教方夫人带着孩子出来打架吧。”

程小云:“我说了,是陪孟韦一起来承受痛苦的。徐局长心里很明白,今天我不陪他来,刚才那一枪,不是你装着倒茶就能躲开。”

“你们方家到底要把事情闹多大?!”徐铁英被刺中了痛处。

程小云:“那要看徐局长愿不愿意忏悔。”

“这里是党国!不要跟我兜售忏悔那一套!”徐铁英终于失态了,倏地站起,“你要么出去带着方孟韦离开,要么等着我把他抓起来!”

程小云也站起来:“我在这里,你抓不了他!”

徐铁英大步向门口走去,恰听到门外沉重的一声,不看也知道,有一个人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徐铁英站在门边,没有开门,转头又望向程小云:“方夫人就不担心倒在地上的是你们家方副局长?”

程小云:“徐局长还不明白倒在地上的是你吗?”

徐铁英倏地拉开了门,立刻被门外一只手揪住了领口,是方孟韦!

“你干什么……”领口揪得更紧了,徐铁英发不出声来,被拽了出去!

会议室里,孙秘书靠墙坐在地上,不知伤得怎样。

徐铁英被方孟韦拽着走到了孙秘书身边。

喉结被锁住了,眼睛还是管用的,徐铁英这一气非同小可,那单副局长和好几个警察居然还站在门口,无一人上前。

“你是不是想叫他们来抓我?”方孟韦将揪他的手放松了,“下令吧。”

徐铁英能说话了,盯向那单副局长:“真要我调侦缉处来吗?!”

那单副局长苦着脸,他身后的几个警察也都苦着脸,一个人也不接言。

徐铁英这才看清楚,他们背后还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曾可达。

一个是方步亭。

徐铁英何时这般受辱,自己被揪着,那两个人竟像连笑话都不屑看了。

——曾可达的脸冷得像一块铁,只看着会议室墙上的窗。

——方步亭的眼却望着自己办公室的门。

程小云站在办公室门口也望着方步亭。

“今天是我找你算账,不要指望谁能解围!”方孟韦把徐铁英揪得更紧了,“我表妹哪里去了?是你说,还是你的秘书说?”

孙秘书还是那般冷静:“保密局北平站有报告,你可以去问王站长。”

“你不要往别人身上推!”方孟韦转头又盯向孙秘书,“下午我去保我表妹,只有你在,是你亲自拿的保单。你比谁都清楚,我会找你要人。徐铁英不下命令,给你十个胆子,我表妹也不会失踪。现在还要我去问王站长吗?”

孙秘书苦笑了一下:“方副局长真想知道谁下的命令?”

所有的目光慢慢都望向了他。

孙秘书:“问南京吧。”

“问哪个南京?!”这一声是曾可达喝问的,他走了进来。

曾可达在方孟韦面前站住了:“放手吧。干事情不要先输了理。”

方孟韦竟然也能听曾可达的劝了,放开了徐铁英。

曾可达转过身又对着程小云:“夫人,找木兰的事我和方副局长来落实,你陪方行长先回去吧。”

程小云向门口走去:“孟韦!”

方孟韦一直在目送着她,但见她把自己的枪扔了过来,一把接住了。

程小云:“把枪还给国防部,找到木兰你们一起去法国。”

方孟韦眼前一片浮云飘过。

门口的单副局长们立刻让开了,程小云走向了方步亭。

见行长和夫人从大楼门出来,小李的车灯亮了,开到台阶下,停在那里。

方步亭牵着程小云也在台阶上停住了,两个人同时向东边的天空望去。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八,大半个月亮这时刚刚升起,警察局大院内竟如此安静,整个北平竟如此安静。

“何校长还在协和吗?”程小云怯怯地问道。

方步亭:“回家了,校医看了看,没有大碍。”

程小云:“我刚才想,要是老夫子在协和,我们走着路去看他。”

方步亭:“我们也可以走路回家。”

程小云捏紧了他的手:“你没生我的气吧?”

方步亭:“一个后妈带着儿子大闹警察局,这才像我们方家的人。”

“那就走路回去。”程小云牵着他走下台阶,“我们慢慢走,留点儿时间给姑爹……”

“是啊……”方步亭最喜欢的就是程小云这份善解人意,“我那个妹夫比我还要强,当着人从来没掉过眼泪……”

“不要下车了。”程小云喊住了车内的小李,“你在这里等二少爷,我和行长走路回去。”

“夫人,你陪着行长要小心啊!”小李在车内望着行长和夫人走出警察局大门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哭了。

会议室里,单副局长和那几个警察都被叫了进来,靠墙列成一排,站在那里。

徐铁英、曾可达、方孟韦依然站在围桌中间,孙秘书依然靠墙坐在地上。

曾可达:“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单副局长,你说。”

“是。”那个单副局长复述了,“值班日志,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晚,徐局长铁英召集方副局长孟韦和孙朝忠秘书开会,商量释放学生善后事宜。值班人,单福明。”

曾可达乜向了徐铁英:“徐局长,这样记录可以吗?”

徐铁英哪里还愿意看他,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望向了黑黑的窗外。

曾可达转向那单副局长:“出去填写。有谁说的话和日志不符,自己到西山监狱待着去!”

“是。”

那几个警察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那个单副局长还站在那里,望向徐铁英:“局长,您还有没有指示……”

徐铁英的目光这时转过来了:“你们都直接归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管了,还要问我吗?”

“局长……”

“滚!”

单副局长也生气了,再不回话,转身走了出去。

曾可达望向了方孟韦:“方副局长,我跟徐局长进去单独谈,这件事我代表南京向方家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发生副局长跟局长正面冲突的事,有人不要脸,党国还要脸哪。”

方孟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个曾可达身上真透着正气,回话也平和了:“我能不能继续问这个人?”

曾可达乜了一眼孙秘书:“没有用,也不值。”

徐铁英倏地望向了孙秘书,孙秘书早已闭上了眼。

徐铁英眼中一片茫然,曾可达难道不知道孙朝忠是铁血救国会的人?如果真是这样,这个铁血救国会组织之严密则太可怕了。徐铁英开始担心党通局是不是预备干部局的对手,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徐局长,我们进去谈吧。”曾可达的声音唤醒了他。

徐铁英再看曾可达时竟觉得此人跟自己一样的可怜,答道:“谈吧。”率先走进了办公室。

曾可达又对方孟韦:“回去陪行长吧,不要让老人担心。”这才跟了进去。

方孟韦突然觉得四周如此寂静,慢慢望向了还闭着眼靠墙坐在地上的孙秘书。

方孟韦走了过去,伸手:“起来。”

孙秘书睁开了眼,没有接他的手,自己站起来,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

方孟韦眼中又闪出了光:“让我的,是吗?”

孙秘书:“曾督察说得对,跟我这样的人较劲,没有用,也不值。”

徐铁英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关上了。

走进徐铁英办公室,曾可达坐下了,徐铁英也坐下了。

这两个人从南京顶着干,到北平也一直顶着干,今天该要短兵相接了。

可曾可达坐下后竟一句话也不说,徐铁英便一句话也不问,都僵坐在那里。

徐铁英眼角的余光发现曾可达一直在盯着墙上的钟,不禁也望了过去。

——短针停在九,长针走到了三十,九点半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南京专线电话!

徐铁英这才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你们叶局长的电话,说好的,我不用回避,请接吧。”

徐铁英站起来,抻了一下衣服下摆,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话筒:“叶局长好,我是徐铁英。”

话筒那边的声音十分斯文,就是有一个人站在徐铁英身边也听不到话筒里的话:“我现在是用一级加密在跟你通话,你懂的。”

“是。”徐铁英立刻明白自己这边只能听,不能说,能说的也就是“是”和“不是”。

叶秀峰的声音:“接下来是另外一个人跟你说话,不要让曾可达知道,回答时还称呼叶局长就是。”

徐铁英:“是,叶局长。”

话筒那边沉默了两三秒钟,另一个声音传来了:“徐主任吗,我是蒋经国啊。”

徐铁英的职业派上用场了,心中暗惊,神态还是未变:“是,叶局长。”

蒋经国的声音:“你们党通局拟了一份关于保护我的名单,上面写着有利于我的人,不利于我的人,你们很关心我呀。”

徐铁英脸色还不能变:“是……叶局长……”

蒋经国的声音:“我刚才问了你们叶局长,这份名单是你起草的,陈部长亲自批了字,呈给了总裁,总裁又转给了我。我想就这份名单给你打个招呼,也是给你们党通局打个招呼,可以吗?”

徐铁英:“是,叶局长。”

蒋经国的声音:“中华民国只有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都属于这个党,这个政府,这个领袖。没有谁有利于我,不利于我。希望党通局今后不要再拟这样的名单,尤其不允许利用这样的名单打击预备干部局的人,譬如梁经纶同志,还有在你身边工作的孙朝忠同志。我说清楚了吗?”

徐铁英:“是……”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说谢木兰的事。这件事你们党通局已经给我们接下来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你们叶局长已经担了担子,答应亲自向总裁检讨。下面关键是善后。除了你、王蒲忱、孙朝忠和梁经纶知道,对其他的人都要统一口径。我知道曾可达同志就在你身边,打完这个电话,你立刻向他交代,因为谢木兰留在北平将干扰梁经纶和方孟敖配合推行币制改革,因此安排她去了解放区。这是你们叶局长的安排,经过了我的同意。”

徐铁英:“是。”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当着你们叶局长,我给你最后一次打招呼,不要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不要干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工作,不要试图阻挠币制改革!”

“是……”徐铁英刚应了这声,电话已在那边搁了,他兀自说道,“叶局长……”

徐铁英放下了话筒,曾可达这才望向他。

徐铁英去倒茶了,端着茶杯走回座前,双手放在曾可达身边的茶几上:“曾督察,我能不能向你提个意见?”

曾可达:“当然能。”

徐铁英:“在北平,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找我嘛,犯不着捅到叶局长那里……”

曾可达:“我给你们叶局长打过电话吗?”

徐铁英笑了一下,坐下时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十点了,可以说谢木兰的事了。”

方孟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客厅门内,看着手表。

大座钟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踏着钟声,方孟敖向右边楼梯走去。

走到谢木兰房间门外,“姑爹。”方孟敖不能推门,轻声叫道。

房内有动静了,谢培东果然在里面,却没有回应。

方孟敖侧开了身,在门外等着。

房门开了,谢培东走了出来,又把门关了。

方孟敖:“姑爹……”

“去竹林吧。”谢培东没有看他,向楼梯走去。

谢培东独自在竹林内的石凳上坐下了,让方孟敖站在身边。

谢培东:“孟韦和你小妈到警察局找徐铁英去了,你爹和曾可达又去找孟韦和你小妈了。都知道木兰回不来了,一个个还都去找。”

方孟敖:“木兰到了哪个解放区,城工部有消息吗?”

谢培东慢慢望向方孟敖:“每天都有大量的学生去解放区,如果不是组织安排的,都要调查甄别。木兰是我的女儿,有消息,城工部应该会第一时间告诉我。”

方孟敖正深望着谢培东:“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应该叫您姑爹,还是叫您上级。”

谢培东:“叫什么都可以。”

方孟敖:“叫什么您都会对我说实话吗?”

谢培东必须淡定:“当然会。”

“那您告诉我,木兰到底去没去解放区?”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回来时我已经把追木兰的过程说了,曾可达和王蒲忱不像在说假话。”

方孟敖:“那就是您在说假话。”

“我有必要对你说假话吗?”谢培东语气有些严厉了。

方孟敖:“当然有必要。崔叔临死前还说他不是共产党。你们发展我,是不是就为了最后要几架飞机?傍晚的时候您见过城工部的人,他们怎么说?”

谢培东:“就因为小李一个人开车先回来,我后回来的?”

方孟敖:“您能不能正面回答我。”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那我们一起正面去问城工部吧。”说着,向竹林外走去。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什么也不怕的人,方孟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墙板露出的大洞前,谢培东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把一部电台拉了出来!

方孟敖立刻警觉,办公室的门没关,刚要过去。

“不用关了。”谢培东拿起了耳机,“这是北平分行跟中央银行专用的电台,要说欺瞒,我也就是欺瞒了你爹。”戴上耳机,开始发报。

谢培东敲击机键的手如行云流水!

方孟敖觉得坐在面前发报的这个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敲击机键的手停了。显然,谢培东已将电报发了出去。

接下来便是等,谢培东依然面朝墙洞,背对洞开的大门,坐在那里静静地等。

方孟敖望着他的背影,悄然转身,还是将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再转身时,他看见姑爹已经拿起了铅笔,在电报纸上飞快地记起了数字。

尽管耳机戴在谢培东头上,方孟敖好像也能听见对方电台发来的嘀嗒声。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动也没动。

谢培东终于停了笔,接着是取下耳机,把电台推了进去,关好了墙板。转椅转过来了,谢培东将手中记着数字的那纸电文摆到了办公桌上。

“过来看吧。”谢培东没有抬头,开始翻译电文密码。

方孟敖没有过去,只看着谢培东翻译密码的手。

谢培东的手停了。

方孟敖还是没有过去,看着姑爹翻译完密码后的表情。

谢培东也依然没有抬头,搁笔的那一瞬间,望着电文,背后出现了刘云!

刘云的声音:“谢老,这件事尤其不能让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们更明白……”

谢培东抬起头,嘴角挂着微笑,眼里噙有泪星,望着还站在门口的方孟敖,将电文在桌上轻轻一推。

方孟敖走了过去,眼前一亮,目光转向了桌上的电文纸!

方格电文纸,上面是四位一组的数字,下面对应着谢培东翻译的文字: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勿念。关注孔雀东南飞!

这两句诗出自《木兰辞》。这首诗方孟敖从小就会背诵,小时还常以此逗笑表妹。电文用这两句诗作答,显然是告诉自己木兰到了解放区。隐晦得如此简明,到底是城工部的回答,还是姑爹自己的杜撰?

方孟敖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抄起了电文,拿在手中,望着姑爹:“对不起了,姑爹,请告诉我,4681是什么字?”

“‘雀’字。”谢培东站起来,没有再看他,踽踽走向了阳台,站在落地窗前。

望着姑爹的背影,方孟敖拿着电文,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继续追问下去。

突然,楼下大院有了动静,传来了开大门的声音。

方孟敖见谢培东的身影在落地窗前竟无反应:“我爸和小妈回了?”

“是。”谢培东的背影终于回话了,“要不要把电文也给他们看?”

方孟敖怔怔地掏出了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电文,向办公室门走去。

门刚拉开,一阵微风拂面吹来,方孟敖两指一松,那份已成白灰的电文竟整张在空中飘了起来。

方孟敖不敢再看,走出了二楼办公室。

“孟敖回了?”程小云进了客厅门,得体地接过方孟敖询问的目光,又望了一眼从楼梯上下来的谢培东,“都没吃晚饭吧,我去热面包。”

“程姨。”方孟敖叫住了程小云,突然望向方步亭,“爹,不吃您烤的面包有十多年了,今天您去烤吧。”

方步亭愣在那里。

方孟敖:“您不觉得程姨为了木兰去警察局见徐铁英很委屈吗?”

听了这句话,程小云也怔在那里。

方步亭望向了程小云:“孟敖这是在赞你呢。十多年了,也该我下下厨房了。”

说着,向厨房走去。

程小云还是跟了过去。

“程姨不要去。”方孟敖又叫住了她。

程小云只好又站住了,回过了头:“他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

“我知道。”方步亭已经进了厨房。

谢培东也已下了楼梯,站在那里。

方孟敖:“程姨,做饭、弹琴我都没有我爸好。现在想给你弹一段,你愿意听吗?”

程小云又望了一眼谢培东。

第80章行动方案

谢培东没有特别的反应。

程小云只好笑了一下:“好呀。”

方孟敖在钢琴前坐下了,掀开了琴盖:“程姨,你们圣约翰公学唱《圣母颂》,是不是古诺的版本?”

程小云:“是古诺,中文翻译有些不一样……”

方孟敖:“没关系。我试着弹,我们一起唱,好吗?”说着,手一抬。

程小云惊诧地发现,方孟敖这一抬手如此像父亲!

第一个音符按响,接下来的行板就不像父亲了,方步亭弹得像春风流水,方孟敖却弹得像大江茫茫……

容不得思绪纷纭,前奏已完,程小云唱了:

你为我们受苦难

起腔还有些紧张,两个音节后纯洁的动情和神圣出现了。

方孟敖动容了,谢培东望向了窗外的夜空,显然也动容了。

方孟敖的低音也进来了。接着,不知从何处,小提琴声也进来了:

替我们戴上锁链

减轻我们的痛苦

一楼厨房里,方步亭震撼在这里,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大院。

整个天地间都是催人泪下的歌声和琴声:

我们跪在你的圣坛前面,圣母马利亚

方步亭眼眶浮出了泪影,猛地一震。

他突然看到了大院里谢培东孤独的身影!

用你温柔双手

天地间的歌声琴声伴着谢培东走向了竹林……

擦干我们眼泪

方步亭闭上了眼,泪珠却流下来了:

在我们苦难的时候

歌声戛然停了,琴声也戛然停了!

方步亭依然闭着泪眼。

客厅里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泪花,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更是还在淌着眼泪,回避了方孟敖的目光,望向客厅的门。

方孟敖跟着望去,客厅的门不知何时开了。

他再望楼梯口时,已经不见了姑爹。

方孟敖大步向客厅的门走去。

“孟敖!”程小云在身后失声喊道。

方孟敖站住了,程小云走到了他身后。

程小云:“你们是不是知道木兰有别的事……”

“没有。”方孟敖轻轻回了头,“程姨,木兰应该去了解放区。姑爹还有我爸其实都是很脆弱的人,哄着他们,全靠你了。”说着出门了。

程小云:“你爸在为你烤面包,你去哪儿……”

“不吃了。告诉我爸,我还得看看何伯伯。”方孟敖消失在门外。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里,何其沧闭着眼在躺椅上,一瓶液输完了。

何孝钰熟练地抽出了针头,用棉签压住了父亲手上的针孔。

梁经纶轻轻走了过来,将挂液瓶的衣架搬回门口,取下液瓶,准备出去。

“交给孝钰。”何其沧说话了。

梁经纶站在门口,回头望去。

何其沧望着女儿:“你下去,有小米,就给我熬碗粥。”

“嗯。”何孝钰将压针孔的棉签让给了父亲,转身走到门口又接过了梁经纶手里的液瓶,走了出去。

何其沧:“关上门。”

这是要问自己了,梁经纶轻轻关了门,习惯地端起了平时做笔记坐的那条矮凳,摆在躺椅前,准备坐下。

“坐远点儿。”

梁经纶一怔,见先生的目光竟望着窗外,再端那条矮凳便觉得如此沉重,在离何其沧约一米处站住了。

何其沧:“就坐那里吧。”

梁经纶坐下去时,第一次感觉距离先生如此之远!

“你今年虚岁三十三了吧?”

梁经纶:“是。”

何其沧望向了梁经纶的头:“这一年来,尤其是这一个多月,你的头发白了很多,知道吗?”

梁经纶:“知道。”

何其沧:“再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

梁经纶:“是。”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问你一个成语,什么叫白头如新?”

梁经纶一震:“先生……”

何其沧:“回答我!”

梁经纶:“我确实有些事没有告诉先生。先生这样问我,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您……”

何其沧:“一切?”

梁经纶:“是。我从小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后来我又有了一个父亲,就是先生您。还有一个像先生一样有恩于我的兄长……”

何其沧紧盯着他。

梁经纶:“这个人就是经国先生。”

何其沧:“你是蒋经国的人?”

这话如何回答?梁经纶只好点了下头。

何其沧:“又是共产党的人?”

梁经纶摇了摇头。

何其沧:“正面回答我。”

梁经纶:“不是。”

何其沧:“那为什么每次学潮都与你有关,国民党几次要抓你?”

梁经纶:“我参加了学联。先生知道,学联是华北各校师生自发的组织。”

一连几问,何其沧选择了相信,语气也和缓了:“坐过来些。”

梁经纶把矮凳移了过来,微低着头,坐在何其沧身前。

何其沧:“什么时候认识蒋经国的?”

梁经纶:“高中毕业以后。”

何其沧:“比我还早?”

梁经纶:“那时抗战刚开始,我去投军。他看上了我写的那篇《论抗战时期后方之经济》,当天就见了我。一番长谈,他叫我不要去打仗,来考燕大。翁文灏先生给您的那封推荐信,就是他请翁先生写的。”

何其沧好一阵沉默:“后来送你去哈佛,他也帮了忙?”

梁经纶:“是。经国先生给哈佛写的推荐信。可那时从北平去香港,再从香港去美国很困难,都是经国先生安排的。”

何其沧:“知遇之恩呀。国士待你,国士报之?”

梁经纶:“经国先生虽然事事都听他父亲的,可是对宋家和孔家把持中华民国的经济内心十分抵触。他认为不从经济上改变这种垄断把持,中华民国就不是真正的民国。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有一批真正的经济学家推动经济改革。”

何其沧:“真正的经济学家,还一批,有吗?”

梁经纶:“在经国先生心里,先生您就是真正的经济学家……”

何其沧:“于是在美国读完博士就叫你回燕大,当我的助手,推动他的经济改革!”

梁经纶:“先生知道,那时正是宋子文放开货币兑换,把金融搞乱的时候。当时弹劾宋子文,出面的是傅斯年先生那些人,但真正扳倒他的是先生您和另外几个经济学家在美国杂志发表的那几篇文章……”

何其沧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望着窗外,梳理思绪。

梁经纶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

“再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回答我。”何其沧又慢慢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只点了下头。

何其沧:“今天放木兰去解放区是不是蒋经国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能对以苍凉的目光。

何其沧:“因为你,还是因为方孟敖?”

梁经纶:“应该是因为我……木兰一直误以为我是共产党。”

何其沧长叹了一声:“不敢爱孝钰,又不敢爱木兰,你是把一生都交给蒋经国了?”

“我没有把自己交给谁。”梁经纶这是今晚第一次否定了先生的说法,“先生知道,我们这些人出国留学,又回到祖国,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一个政党……”

这一番告白,显然触动了何其沧的同感。

“是啊……”他慢慢躺了回去,望着上空,“一笔庚子赔款,美国政府把中国好几代人都绑到他们的车上了……从清廷到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都只能越来越依赖他们,我们这些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也就成了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精英,其实是做了依附美国的工具……国府为什么给我安个经济顾问的头衔?蒋经国又为什么如此苦心孤诣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他们看重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是我和司徒雷登的关系还有他的美国背景。没有美国的援助,这个政府只怕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了。币制改革喊了这么久,中央银行为什么连一张新的金圆券都不敢印?他们是在指着美国1945年为国民政府代印的那二十亿金圆券。这一向他们不断要你逼着我写币制改革的论证给司徒雷登,就是想通过我们争取美国人的支持,让美国人兑现二战时援助中国战争补偿的承诺,同意用那二十亿金圆券作为币制改革的新货币。可现在又打内仗,又是贪腐,美国人就是同意发行那二十亿金圆券,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美元来坚挺这二十亿金圆券,更何况二十亿金圆券远远满足不了国统区的货币流通。结果就是动用军事管制经济的手段,禁止使用黄金、使用白银、使用外币,逼着中国人自己拿出家里的黄金白银来认购这个新发行的金圆券!一旦市场物资匮乏,金圆券就会失控,金圆券一旦失控,百姓从家里拿出的黄金白银就变成了废纸……真出现这样的后果,我们这些人到底是在为民请命还是为虎作伥!不敢想了……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又翻出《春秋》看吗?”

梁经纶:“‘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帮我将那篇论文打完。”

“先生……”

“去!”

“是。”梁经纶站起时眼中已有泪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机前端然坐下。

何其沧眼望着上方,略带吴侬口音的英语在深夜的小屋回响。

梁经纶的手指。

一起一伏的键盘。

打印机吐出的纸头上赫然出现了两行整齐的英文黑体标题!

《论当前中国必须实行币制改革及签署中美历史补偿协议之关系》

标题刚打完,突然一道光从楼下掠来,扫过窗前梁经纶的脸!

梁经纶的手停在了键盘上,倏地望向窗外。

何其沧也看见了那道扫过的光:“是孟敖的车来了?”

梁经纶:“好像是……”

院门外接着传来了吉普车嘎的刹车声。

梁经纶:“我们还接着打吗……”

“他是来找孝钰的……”何其沧的思绪显然被打乱了,“接着打。你先打,打完一段我再看。”说完,闭上了眼。

“是。”梁经纶的手指在键盘上沉重地敲击起来。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孝钰早已静静地开了客厅门,等着方孟敖:“见过姑爹了?”

方孟敖没有回答,依然站在门外,听二楼打字机声如在耳边,十分清晰,低声反问:“爸爸好了?”

何孝钰:“输了液,叫我熬粥。现在他们可能是在打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的报告……你还没告诉我,见过姑爹了吗?”

方孟敖:“能不能跟我出去,出去说。”

何孝钰更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

方孟敖:“上去,告诉你爸,十二点回来。”

何孝钰:“这怎么说?”

“是孟敖吗?”何其沧突然出现在二楼栏杆前。

何孝钰一惊,转身望向二楼。

因二楼房间的打字机声一直未曾间断,方孟敖居然也没察觉何其沧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有些尴尬:“何伯伯……”

何其沧:“还在惦记木兰的事吧?”

何孝钰:“是的,爸爸……”

何其沧:“粥不要管了,关了火,你们出去走走。”说着,转身慢慢向房间走去。

何孝钰去关火了。

方孟敖依然站在门外。

望着二楼何其沧的背影,方孟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父辈们真的老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不能承担未来的中国了……

青年航空服务队营房门外。

今晚是陈长武站岗,见队长的车停了,又见队长下了车关了门,绕过了车头,刚想迎上去,脚一下子又钉住了,睁大了眼。

队长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何孝钰坐在里面!

“到这里来干什么?”何孝钰看着营房门口的陈长武,看着洞开的营房门。

陈长武慌忙将头转了过去。

何孝钰再看车门旁的方孟敖时,又发现了他下午在木兰房间的眼神,心立刻揪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一路上都不说?”

方孟敖:“进去吧,进去再说。”

何孝钰只好下了车。

脚步声近了,陈长武不能再装没看见了,转过了头,敬了个礼:“队长,何小姐。”

何孝钰礼貌地点了下头。

方孟敖:“弟兄们都睡了?”

陈长武:“都睡了。”

方孟敖:“叫大家都起来,穿好衣服。”

“是。”陈长武转身走进了营房门。

营房内,方孟敖领着何孝钰进来了。

陈长武:“敬礼!”

好在是夏装,穿起来快。十九个人,十九个空军服,都已站在自己的床头,同时敬礼:“何小姐好!”

何孝钰窘在那里。

“手都放下吧。”方孟敖看着自己这些队员,眼中立刻有了温情,“告诉大家,下午抓的学生都放了。”

“是!”回答充满了欣慰。

方孟敖:“可能还有行动。大家到外面待命吧。”

“是!”两行队列夹着方孟敖和何孝钰走出了营房。

两人走进方孟敖房间。

窗外有灯,天上有月,两人静坐在柔光如水的房间。

原来驻兵一个营的营房,现在只驻着青年航空服务队和青年军一个警卫排,郊野空旷,远近草地中蛩鸣四起,声声递应。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方孟敖望着窗外念了这两句诗,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木兰的事,姑爹问了城工部,城工部回电了。”

何孝钰睁大了眼:“怎么说的?”

方孟敖:“《木兰辞》里的两句诗。”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这显然是要自己想了。

何孝钰想了想,眼一亮,激动地问道:“是不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方孟敖:“是。”

“木兰到解放区了!”何孝钰倏地站了起来。

方孟敖没有丝毫激动,望着窗外的神情依然忧郁。

何孝钰的眼神又慢慢变了:“还有别的消息?”

“没有。城工部回的就是这两句话。”方孟敖,“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回得太隐晦吗?”

何孝钰想了想:“也许是地下电台的规定,不能说得太明白。”

方孟敖摇了摇头:“我感觉是姑爹还有城工部在瞒我,不能说假话,又不敢说真话。”

何孝钰:“姑爹和城工部为什么要瞒你?又是你的直觉……”

“这跟直觉没有关系。”方孟敖也站起来,走近了何孝钰,握住了她的手,“城工部回电里还提到了一首诗……”

何孝钰也握紧了他的手:“什么诗?”

方孟敖:“南北朝的另外一首诗……”

何孝钰:“《孔雀东南飞》?”

方孟敖:“是。”

何孝钰:“引了什么诗句?”

方孟敖:“没有引诗句,就是《孔雀东南飞》。”

何孝钰感觉到方孟敖要告诉自己重要的信息了,竭力镇定:“什么意思?”

方孟敖:“答应我,告诉你后,多大的意外也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我能承受。”

方孟敖紧紧地盯住何孝钰的眼睛,又过了片刻:“城工部提到的《孔雀东南飞》是蒋经国制定的一个秘密行动方案。”

何孝钰睁大了眼。

方孟敖:“执行这个方案的两个人都与你有关。”

何孝钰屏住了呼吸。

方孟敖:“这两个人,一个是我,代号焦仲卿。”

何孝钰惊了:“姑爹知道吗?还有组织知道吗?”

“知道。”方孟敖,“还有另外一个人,代号刘兰芝,组织也知道,但一直装着不知道……你刚才答应我的,说出这个人你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立刻有了预感,只觉浑身发冷,靠近了方孟敖。

方孟敖抱紧了她:“这个人就是梁经纶。”

何其沧的房间里,窗开着,门也开着,有夜风穿过,梁经纶的额上依然不断涌出密密的汗珠。

手指敲击着键盘如波浪般起伏。

躺椅上的何其沧身上盖着那条薄毯在键盘声中已然睡着了。

打字机吐出的纸上,一行新的英文出现了。

中文意为:

严重的通货膨胀在推动共产主义思潮汹涌澎湃!

严重的贪污腐败在促使通货膨胀愈演愈烈!

呼吁美国政府履行战时援华法案,推动民国政府币制改革……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密,手指越敲越快。

何孝钰的泪水已经在方孟敖胸前湿成一片!

“木兰的事是不是因为梁经纶?!”停了哭,何孝钰揪紧方孟敖的衣服望着他,“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组织为什么还要装着不知道?!”

方孟敖:“你问的组织是谁?崔叔已经死了,后来我认识的只有你和姑爹。”

何孝钰有些清醒了,慢慢松开了揪方孟敖的手,贴在他的背后:“姑爹还跟你说了什么?”

方孟敖:“什么也没说,只说木兰去了解放区。我感觉是因为币制改革,中央跟国民党南京开始了上层较量……这场较量已经不是姑爹能够把握,也不是城工部能够把握的了。今天木兰的事肯定与梁经纶有关,也与我有关。我明明知道,牵涉到币制改革,牵涉到‘孔雀东南飞’,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还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痛苦,无助,自责——何孝钰这时才真正强烈感受到这个男人了!

头贴在他胸前,一个多月来的情景纷乱地切换出来:

大街上飞驰的吉普一百八十度猛地停在自己和木兰面前!

方家客厅他一把将木兰横抱在胸前!

永定河里他把自己托出水面,满眼金色的蓝天!

今天上午发粮现场他在粮袋上面对无数的人群和震耳的枪声……

太多太多场景,无法再想了,何孝钰一把抱紧了他:“希望我做什么,告诉我……”

方孟敖也抱紧了她:“你会听我的吗……”

何孝钰贴在他胸前:“我会……”

方孟敖:“找个理由离开北平,离开我和梁经纶。姑爹那里我去说。”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头,直望着方孟敖的眼:“叫我去哪里?”

方孟敖:“解放区,或者是香港,什么地方都行。让姑爹请组织安排。”

何孝钰望着他:“组织不会安排,我也不会离开。”

方孟敖握住了她的双臂:“接下来最危险的就是你,还不明白吗?”

何孝钰:“最危险的是你,还有姑爹。你们留下,叫我离开?”

方孟敖:“我是男人,我们都是男人,明白吗?”

何孝钰:“共产党还分男人女人吗?”

方孟敖松开了她:“在我这里永远要分!接下来我要跟梁经纶在一起,你还能吗?从今天起他们瞒我,我也瞒他们,天上地下决一死战,能叫你去吗?”

何孝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相信,我们现在就一起去见梁经纶,你看我敢不敢面对!”

方孟敖只觉一股血潮涌了上来,猛地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被他撂在这里,想了想,依然站着,没有跟他出去。

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了夜空!

方孟敖拿着一把军号,站在营房门内朝天吹着,是集结号!

军号吹响了营房外的跑步声!

军号将何孝钰也吹了出来,怔怔地站在营房这头望着营房那头还在吹号的方孟敖!

跑步声停了,方孟敖的军号也停了,人却依然站在营房门口。

何孝钰快步走了过去,从营房大门看到,二十个飞行员都整齐地排在营房的大坪上,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何孝钰在方孟敖背后轻声急问:“你要干什么?”

方孟敖:“去西山监狱,去警察局,去华北‘剿总’,叫他们交出木兰。交不出来我就见一个抓一个!你离不离开?”

何孝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方孟敖大步走出了营房。

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军营大门边,青年军警卫排也被军号吹到了那里,两边排着。

方孟敖站在队列前,望着那二十双眼睛,这道命令真的能下吗?

突然那二十双眼睛望向了方孟敖的背后。

何孝钰走出了营房,走过队列,向大门走去。

方孟敖怔住了,这一次是他被苍凉地撂在那里。

何孝钰已经走出了军营大门,突然听见身后军号又响了。

她虽然听不懂这是就寝号,但也能听出号声失去了刚才的嘹亮,只有低沉的苍凉。

队伍散了,没有一个人吭声,默默向营房走去。

陈长武走在最后,见队长还一个人站着,停下了:“队长……”

方孟敖望着陈长武歉疚地笑了一下,把军号递了过去:“没有事了,大家都睡吧。”说完向自己那辆吉普走去。

何其沧房间窗口打字机前的梁经纶目光倏地望向了窗外,手指依然不敢停下,敲击着键盘。

他看见了方孟敖的吉普,没有开车灯,而且速度缓慢,声音极轻!

梁经纶依然敲击着键盘,望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竟然还在熟睡。

梁经纶闭上了眼,依然在敲击键盘。

何宅院门外,吉普慢慢停了。

何孝钰自己开门下了车。

方孟敖坐在车里一动没动,也不看何孝钰,也不看那幢楼,慢慢倒车。

车门倏地被何孝钰从外面拉开了!

方孟敖只好又停了车。

何孝钰压低了声音:“你带我出去的,不送我进去?”

方孟敖:“还进去干什么?”

何孝钰望向了二楼父亲的房间。

方孟敖也望向了那个窗口。

灯光微弱,因键盘的敲击仿佛亮了许多!

何孝钰回头又望向了车里的方孟敖:“进去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爸同意我跟梁经纶订婚。”

方孟敖惊望她时,何孝钰已经走进院门了。

方孟敖跳下了车,车门被孤单地开在那里。

二楼这间房门也孤单地开着。

梁经纶没有停止敲击,将脸慢慢望向门外。

何孝钰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

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在敲打着两个人的目光。

梁经纶的眼慢慢移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孝钰也望向了躺椅上的父亲。

何其沧仿佛依然熟睡。

何孝钰又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用目光询问着何孝钰的目光。

何孝钰的目光很肯定,叫他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回到了键盘上,放慢了敲击的节奏,终于停了。

他站了起来,还是先望向了先生。

何孝钰也又望向了父亲。

键盘停了,何其沧竟然没有醒来。

梁经纶的长衫动了,居然还能被窗外的风吹拂起来。

何孝钰让开了身子,梁经纶无声地出了房门。

已经是对面站着了,梁经纶依然在接受何孝钰的目光。

何孝钰的眼轻轻地掠向一边,自己先向楼梯口走去。

梁经纶无声地跟了过去。

躺在房间里的何其沧慢慢睁开了眼。

他仿佛能看见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又从房门吹了出去。

一楼客厅里,何孝钰在望着站在客厅里的方孟敖。

梁经纶也在望着客厅里的方孟敖。

方孟敖先碰了一下何孝钰的目光,接着望向了跟着下楼的梁经纶。

梁经纶从眼神到步态都如此时的夜,平静得如此虚空。

何孝钰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梁经纶也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何孝钰:“孟敖又去问了木兰的事,有些话还想问梁先生。你们去梁先生房间谈?”

两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二楼。

何孝钰:“我爸应该醒了。我得给他热粥。”说着已转身走向敞开式厨房的灶前,取下了蜂窝煤灶的盖子,将粥锅端到了灶上:“忘记告诉梁先生了,孟敖刚才带我出去,向我求婚了。”

梁经纶看方孟敖时,方孟敖已转身走向了客厅门。

梁经纶望了一眼地面,跟了出去。

何宅院侧梁经纶房间里,梁经纶还是浮出了一丝笑容,“祝福你们。”向方孟敖伸出了手。

“祝福?”方孟敖没有跟他握手,提起书桌这边的椅子,坐下了,“祝福木兰不见了?”

梁经纶只好慢慢走到书桌对面,也坐下了:“抓进西山监狱,我是最后被放出来的……”

方孟敖:“你最后放出来,木兰就去了解放区?”

梁经纶沉默了,望向了窗外,过了片刻:“木兰去没去解放区,明天请曾督察问南京也许能够知道……”

方孟敖:“现在我们就不能去找曾可达?”

梁经纶:“一定要现在,我也跟你去。出了这样的事,你就是告诉先生和孝钰我是铁血救国会,我们一起在执行‘孔雀东南飞’,我也承认。”

方孟敖:“你是不是铁血救国会不关我的事。你的身份告不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也是你的事。执行什么‘孔雀东南飞’,我从来就没有正面答应过。我现在就问你木兰的事,你们还要牵连多少人?!”

梁经纶:“你说的这个‘你们’里没有我……我是铁血救国会,可从来都是他们找我,我却没有权力去找他们。像今天这样牵连我们身边的人,把你和我都陷在黑暗里,我赞成你不干,我也不干……”

“币制改革你也不干?!”方孟敖,“刚才你在楼上打印什么?”

“你愿意听,我可以说……”

剩下的就是方孟敖愿不愿意听了。

轮到方孟敖望向窗外了,他在等着。

梁经纶:“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加入二战。为了拖住日本的主要兵力,我们不但要在国内拼死抗战,还要配合盟军出兵缅甸、印度远征抗战。因为我们付出的代价、付出的牺牲,那时美国政府就承诺要给我们战争补偿。1945年抗战胜利,美国政府到了应该履行战时承诺的时候,可事实上大量的援助反而给了日本,这才引起了我国民众‘反美扶日’的浪潮。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是因为内战,也是因为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可这都不能成为国统区各个城市民众一天天在饿死而美国给我们嗟来之食的理由。今天,你在台上,我在台下,那么多饥饿的师生为什么宁愿饿死都不愿领美国救济粮……当时传来朱自清先生拒领救济粮去世的消息,师生们的悲愤,你有我也有,楼上我的先生也有!我和先生刚才就是在打印给司徒雷登的函件,请他敦促美国政府履行承诺,兑现1945年应该给我们的补偿!可美国就是给了战争补偿又怎么样?天天在贪腐,天天在通货膨胀,受难的是广大的民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帮他们搞币制改革的原因。我和先生都是学经济的,我们也明白,牵涉到国民党内部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币制改革也未必能真正推行,结果很可能是饮鸩止渴。可是不推行,就只能眼看着民众一天天饿死……‘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一定要追问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只能回答这些。”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梁经纶也慢慢站了起来。

方孟敖:“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梁经纶望着他。

方孟敖:“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梁经纶苦笑了一下:“我是燕大经济学教授。”

何宅一楼客厅里,何孝钰慌忙坐下。

她听见了院落里隐约的脚步,声音这样轻,在她耳边却这样响。

她连客厅门也不敢看了,伴着沙发扶手轻轻闭上了眼。

二楼何其沧房内的灯不知何时关了,院外的路灯泛进窗口,照着一双眼在看着楼下的院落。

何其沧站在窗前,他看见了楼下院中梁经纶踽踽独行的身影,那个身影却没有抬头望一眼窗口。

何孝钰听见隐约的脚步并没有踏上客厅的台阶,而是走向了院门。

她睁开了眼,却还是没敢站起来,哪怕透过客厅的窗去看一眼。

紧接着她又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方孟敖的脚步。

何其沧在怔怔地望着。

楼下院落,梁经纶出了院门,这才回首了,停在那里,像是在看一楼客厅,又像是在看自己的窗口。

接着,方孟敖的身影飞快地到了院门。

何其沧看见了两个人沉默在院门的身影。

客厅里的何孝钰倏地站起来,走向了客厅门。

何宅院门。

何孝钰走过来了,看着方孟敖,也看着梁经纶。

方孟敖看着何孝钰,梁经纶也看着何孝钰。

何孝钰的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你们都要走?”

梁经纶:“告诉先生,我回书店睡几个小时,明早过来。”

何孝钰又转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没有反应,没有答案。

梁经纶接着笑了一下:“按照中国的习惯,孟敖向孝钰求婚还是应该告诉先生。”说着,走出了院门。

何孝钰望着他在燕南园梧桐树下飘拂的长衫,转望向方孟敖:“说什么了?”

方孟敖也在望着燕南园这条幽深的路,回道:“我想在这里走一走。”

何其沧的眼前,楼下的院门处已经空无一人。

他慢慢转身了,没有去开灯,而是从身后书柜里摸出了一根蜡烛,一盒火柴。

火柴点亮了蜡烛,烛油滴在打字机旁,坐稳了蜡烛。

何其沧在打字机前坐下了,慢慢地敲起了键盘。

打字纸徐徐地吐了出来,一个个英文字母映入眼帘,中文意为:

建议在本月二十号之前推行币制改革

币制改革期间,建议停战,建议和谈……

第81章物价杠杆

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飞速转动的印报机!

公元1948年8月19日凌晨一点,南京国民党中央日报社,流水带上源源不断的一叠叠报纸!

报纸上赫然的标题: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金圆券发行办法》

《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

《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

《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在一片争议声中决定天亮后向全国宣布币制改革:即日冻结国统区所有银行钱庄业务,停止所有货币流通;择日发行1945年美国代印的二十亿元货币作为金圆券,取代现行一切货币;金圆券一元币值美元零点二五元,兑换旧法币三百万元;并以金圆券币值限期收兑民间黄金、白银、银币、外币;除金圆券外,禁止任何贵金属货币交易,违者严惩。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墙上的壁钟是凌晨一点一刻。

谢培东戴着耳机坐在办公桌后的电台前飞快地记录着中央银行急电。

方步亭站在谢培东身边,紧盯着谢培东在第一份电文纸上记录的每一组数字。

谢培东将第一张记录完的电文纸顺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在办公桌侧坐下了,开始译电。

方步亭笔下电文纸上的数字密码上显出了一行汉字: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谢培东开始收听记录第二份电文。

方步亭依然在办公桌前飞快地翻译着第一份电文。

顾维钧宅邸王副官房间内,曾可达便没有方步亭那份有序而紧张的淡定了,他不会译电,只能站在王副官身边看着一行行密码数字,头上冒汗。

第一份电文终于收听记录完了,曾可达:“立刻翻译!”

王副官连耳机都不敢取,答道:“还有四份……”

曾可达一把抄起第一份电文,紧盯着并不认识的数字密码,急问道:“这一份是什么标题?”

可怜王副官,一边要听着南京发来的电报记录密码,一边还要分神回答:“是《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曾可达将那第一份电文放回到王副官桌前,转身走向窗前,突见一轮圆月,不禁蓦然心惊!

他走向了另一面墙边,向墙上的日历望去,阳历、阴历两个日期扑面而来,触目惊心:

8月19日!

曾可达闭上了眼,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挑在鬼节……”

行长办公室里,谢培东已经取下了耳机,在办公桌前翻译电文。

方步亭坐在灯前仔细看着已经译好的电文。

楼下客厅大座钟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凌晨三点了!

方步亭:“还有多少?”

谢培东没有接言,写完了最后五个字,站了起来:“译完了。”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刚接过电文,敲门声后是程小云的声音:“吃点儿东西吧。”

谢培东刚要起身,方步亭已经站起来了:“我去。”

方步亭开了门。

门外,程小云端着托盘,两碗粥,两个馒头,向方步亭递去。

方步亭:“一早就要宣布,没有什么好瞒的了。进来吧。”

程小云端着托盘进了办公室,走向阳台桌前,将托盘放在桌上,转身往外走:“先吃吧。”

“有话跟你说。”方步亭叫住了又要出门的程小云,“培东,一起来,边吃边谈。”

方步亭走向阳台桌前坐下了。

程小云跟过去坐下了。

谢培东这才走了过去,在自己那碗粥和那个馒头前坐下了。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差一个月,你跟我就是十年了。当年离开上海走得急,金银细软都在孟敖孟韦他们妈那里,几场大轰炸,一样也没有留下。接着是八年抗战,我没有给你买任何东西,也就这两三年给你置办了些金银首饰。一共有多少?”

程小云:“也不少了。”

方步亭:“这个中华民国啊,连我方步亭太太的一点儿金银首饰也饶不过呀……”

程小云望着他。

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你跟她说吧。”

谢培东:“天亮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根据《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任何人所持有的金银和外币都必须兑换成金圆券,严禁私人持有。行长处在这个位置,必须要带头执行。”

“我晓得了。”程小云站了起来,“天亮前我把家里要交的都拿出来。”说着走了出去。

两碗粥依然摆在桌上,两个馒头依然摆在桌上,两个人谁也没有去动。

谢培东发现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眼眶里有泪星!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准备回办公桌。

“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吧。”方步亭的话又叫住了他,“没有别的,我是想起孟敖孟韦他们的奶奶和他们的妈了……记得你那里还有一个金镯子,是孟敖孟韦他们奶奶传下来的。两个,一个给了孟敖他们的妈,一个给了木兰的妈。木兰反正走了,也不需要了,也交了吧。”

谢培东感到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转身走向办公桌,坐下来整理那些电文:“晓得。”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曾可达快步走向电话,急速拨号,通了,却无人接听。

曾可达按掉了这个号码,烦躁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这回立刻有人接听了:“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请问您是哪里?”

曾可达:“我是曾可达,李营长吗?”

对方:“是我,曾督察。”

曾可达:“方大队长呢?打他房间的电话为什么没有人接?”

对方:“报告督察,方大队长不久前开车出去了……”

曾可达:“这么晚了,去哪里了?”

对方:“他没说,我们也不敢问。”

曾可达:“方大队长回来叫他立刻打我的电话!”

对方:“是。”

曾可达按了这个电话急速拨了另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立刻通了。

曾可达:“梁教授吗?”

话筒那边梁经纶的声音:“我是。”

曾可达:“我是清华的曾教授呀。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要打搅你。有个急用的稿件请你过来帮忙看看……”

农历七月十五,圆月正空,燕大去北平路上的沙石公路像一条朦胧的河,两旁的树像夹岸的桅杆,三辆自行车如在水面上踏行。

第一辆自行车上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第二辆自行车上便是梁经纶,最后一辆自行车上也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

前方路旁隐约出现了一辆吉普。

自行车加快了骑速。

吉普车里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军下来了。

三个人都下了自行车,前后两个人立刻踏下了自行车的支架,后一个人过去从梁经纶手里接过了自行车。

梁经纶走向了吉普车,穿军服的青年军向他行了个军礼,接着开了吉普车后座的门:“请上车吧,军服就在后座上。”

“辛苦了。”梁经纶撩起长衫的下摆,进了车门。

吉普车依然没有开灯,在月亮下飞快地驶去,像一条颠簸的船。

一辆吉普在这里变成了两辆吉普,平地变成了山路,前面便是西山。

公路在这里断了,两辆吉普一前一后停在公路尽头。

前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敖。

后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韦。

方孟韦提着一个篮子走向大哥。

方孟敖望向黑魆魆的西山:“能找到崔叔的墓吗?”

方孟韦提着篮子已经向山路走去:“能找到。”

望着弟弟月下的背影,好一阵子,方孟敖才跟了上去。

小李颇有力气,肩上扛着一口大箱,手上还提着一口极沉的箱子,脚步十分沉稳,从卧室那边的楼梯下到了一楼客厅。

程小云捧着一个首饰箱站在二楼楼梯口都有些看傻了。

小李在客厅中站定了,居然还能回头望向二楼的夫人:“夫人,搬到哪里去?”

程小云:“就放在那里。”

小李轻松地将两口箱子都放在了客厅中。

程小云:“你去准备车吧。”

小李:“是,夫人。”走了出去。

程小云刚要下楼,见对面办公室的门也开了,方步亭走了出来。

二人一个在二楼东,一个在二楼西,对望了片刻。

方步亭歉笑着眨了一下眼,向楼梯走去。

程小云捧着首饰箱依然站在楼梯口,看着方步亭下楼。

方步亭走到两口箱子前站住了,抬头望向还站在二楼的程小云。

程小云只对他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有下来。

方步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找准了一把,开了大箱的锁。

箱盖掀开了,一层全是百元面值的美钞。

方步亭拿起了一叠美钞,下面露出了摞得整整齐齐的大洋!

将美钞放回了大箱,让箱盖开着,方步亭又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那口极沉的小箱。

箱盖掀开,都是金条,约有一百根!

让两口箱子的盖都开在那里,方步亭走到餐桌前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默默地坐了下来。

程小云这才下楼了,将手中的首饰箱摆在餐桌上,锁是早就开了的,她掀开了箱盖。

方步亭没有看首饰箱,只望着程小云,慢慢伸出了右手。

程小云只好将自己的左手伸给了他。

方步亭握着她的手,轻轻摸着,突然停下了。

程小云望向了方步亭的手,他的手指停在了程小云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上!

方步亭不忍看程小云的眼了,抬头向楼上叫道:“姑爹!”

程小云闭上了眼,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谢培东从二楼自己房间出来了,提着个小包袱,一步步走向卧房楼梯,一步步下了楼梯。

谢培东的包袱也放在了餐桌上,解开了。

——一叠美元旁,有一根金项链,一个金戒指,还有就是那个金镯子!

方步亭望着谢培东打开的那个包袱,眼中忍不住有泪了:“在我北平分行当襄理,只有这点儿财产,除了我,说出去别人都不会相信。其实这点儿东西留给木兰留学嫁人也不够。我本来也给木兰备了一份,不过现在都留不住了。就算留给她,解放区的人也不需要这些了……”

谢培东显然刻意回避这个话题,说道:“行长,天一亮只是宣布币制改革法案,贵金属货币兑换金圆券估计还得几天以后,我们需要这么早就带这个头吗?”

方步亭:“谁叫我们是中央银行的人呢?剜却心头肉的事,我们不带头,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资产的人谁会兑换金圆券?兑换前,你先去个地方吧。”

谢培东:“哪里?”

方步亭:“《世界日报》。请他们的总编务必帮忙,在今天报纸的第一版发布消息,为了配合国民政府《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襄理谢培东业已交出家里所有金银外币……包括夫人的结婚戒指和女儿的手镯。”

谢培东转脸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已经将手上的戒指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谢培东那个包袱中留给谢木兰的那个戒指旁!

谢培东:“步亭,这太过分了吧。”

方步亭已经转身走上了楼梯。

这时,大座钟又响了。

凌晨四点。

去往《世界日报》的路上,就是那天下暴雨回家被阻的路上,小李踩了刹车。

“怎么了?”后排座上谢培东问道。

小李:“黄包车。好像是那天拉您的那个人。”

谢培东伸过头从前窗玻璃望去,车灯照处,前方路中停着两辆黄包车,路边还停着两辆黄包车。路中一个黄包车车夫望着车这边笑了一下,果然就是那天暴雨中拉自己去见刘云和张月印的那人!

谢培东正在想着如何交代小李回避,那个人已经向汽车走来了。

没有丝毫犹豫,那个人拉开了前座车门,坐了进来,说道:“谢襄理,我们张老板有一笔要紧的汇款清早就要请你们办理。我带路,请你的车耽误半个小时。”

小李回头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开车吧。”

那个人对小李:“从左边胡同拐进去。”

小李倒车了,倒了几米,向左边胡同拐了进去。

一所四合院的北屋,就是那天见刘云同志的那间北屋内,今晚只有张月印,一如既往,张开双手握住了谢培东的一只手:“谢老,您时间紧,我们快点儿谈。”从门口将谢培东一路让到桌前,“国民党币制改革的法案出台了?”

谢培东:“天亮就会公布,一共五套法案,细则很多,不能详细汇报了,我摘要说一下吧……”

“上级没有要求您汇报币制改革的法案。”张月印敏捷地为谢培东挪了一下椅子,“请坐吧。”

谢培东怔怔地望着走向桌子对面的张月印。

谢培东立刻明白了,国民党刚刚出台的币制改革法案这时已经摆在了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案头。心中五味杂陈,竭力保持平静,等待离北平不远处深山中传来的雷声。

张月印其实也是在竭力保持平静:“刘云同志传达了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这个时候推行币制改革,实质是以变相的大膨胀,对全国老百姓实行空前的大掠夺。他们想以这种倒行逆施挽救国统区崩溃的经济,然后跟我们在正面战场展开决战。中央认为,这场看不见的战争将提前引发我们在全国战场的正面战争,加速我们夺取全国胜利的进程。”

谢培东:“城工部的任务是什么?我的任务是什么?”

张月印:“城工部的任务是不干预。从今天起,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还有方孟敖同志参与的国民党‘孔雀东南飞’行动,北平城工部不干预,华北城工部也不干预,由你相机负责。”

谢培东倏地站了起来:“我负责?”

“是。”张月印跟着站了起来,“中央判断,我们干预不干预,国民党的新货币也挺不过两个月。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只有谢培东同志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一定要利用北平分行还有何其沧的关系,利用蒋经国重用方孟敖同志的机会,为平津争取更多的物资。到了金圆券变成废纸那一天,北平和天津也要有饭吃。”

谢培东:“是让老百姓有饭吃,还是让傅作义的军队也有饭吃?”

谢培东这一问,让张月印立刻肃然起来:“您问得好。毛主席的指示,‘有饭大家吃’!”

谢培东顿觉天风海雨扑面而来,耳边仿佛传来震天撼地的呐喊:“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指示是要我们利用国民党的币制改革尽力保障傅作义的后勤军需,将他的五十万军队稳在平津……”

张月印刚才还是肃穆,此刻则露出了敬畏:“我们没有接到这样明确的指示,不过主席另外一句指示也许是您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培东睁大了眼。

张月印:“‘家有一老,胜过一宝’!”

谢培东怔在那里。

张月印:“这句话是主席对您的评价,中央对您十分倚重。刘云同志要我转告您,国民党党通局一直在暗中调查您和崔中石同志的关系,徐铁英一直想得到您保存的崔中石同志的那份账册。因此,从今天起,北平城工部和华北城工部将暂时中止跟您的联络。您所担负的任务,意义十分重大也十分艰巨。方孟敖同志、何孝钰同志也都交给您了,您多保重,你们都要注意安全!”

说到这里,张月印伸出了双手。

谢培东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如此沧桑,如此巨大。

整个北平最早感受到曙色的就是西山。

东方天际那一线白如此细小,从西山小道上下来的那一点空军服和警服也如此细小。方孟敖和方孟韦兄弟竟在山中待了一个晚上。

山脚公路上,两辆吉普显得比西山还大,吉普旁不知何时已经站列着青年军一个排,北平警察局一个分队,还有警备司令部一个宪兵班。

方孟敖在山坡上站住了,方孟韦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望着山脚下的队列和远处公路上的两辆十轮军卡,方孟敖说道:“找我们的来了。”

方孟韦没有接言。

方孟敖:“知道什么事吗?”

方孟韦:“不想知道。”

“币制改革了。”方孟敖眼望着远方,一只手搭在弟弟的肩上,“我们家,我和我们那个爸,还有姑爹都要卷进去了。记住我的话,你不要卷进去,我们三个人不能脱身的时候,你得将程姨和崔婶一家带走。”

说完,方孟敖拍了一下弟弟,独自大步走下山去。

方孟韦怆然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大哥上了吉普,看着吉普掉头,看着青年军那个排向军用大卡车跑去。

也就一两分钟之间,天色眼见要大亮了。方孟韦还站在山坡上,好像在等待日出。

“方局!”那个单副局长不能等了,上了山坡,“紧急行动,徐局在等呢。”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方孟韦望向了他。

那个单副局长爬到了方孟韦身边,露出了一脸的仗义:“今天七月半,你跟崔副主任的感情,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很清楚。”

“谢谢弟兄们。”方孟韦没等他站稳便下山了,“什么任务?”

单局只好又跟了下来:“凌晨两点下的紧急命令,军警宪特都进入了一级警备,听说天一亮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

“币制改革调军队干什么,抢钞票吗?”方孟韦大步下坡。

“当然不是……”单局滑着跟了下去,“我们的任务是天一亮押送马汉山到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徐局的意思,崔副主任是马汉山杀的,由你押送,然后留在南京陪审,高低要判他死刑,给北平分行一个交代,也让你出口气……”

方孟韦倏地站住了:“徐铁英说的?”

那个单局差点儿碰到方孟韦的后背:“没有直说,大概是这个意思。”

方孟韦:“那就烦你去告诉徐铁英,我不想出这口气,这个任务你去执行。”快步走了下去。

那个单局又急追了下来:“方局,马汉山是宪兵押送,你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我没有职务……”

方孟韦那顶大檐帽已经进了吉普车门。

接着,车一吼,撂下列在路边的那个宪兵排和警察分队,掉头而去。

北平警察局会议室的对话机响起。

“警03号呼叫孙秘书!”

孙秘书立刻望向桌上的对话机!

“警03号呼叫孙秘书!”

孙秘书拿起了对话机,按了呼叫键:“我是孙朝忠,单副局长请讲。”

“请报告徐局长,方副局长不愿执行任务!请报告徐局长……”

孙秘书又按了呼叫键:“稍等。你亲自跟徐局长说。”

孙秘书拿着对话机,轻轻地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

局长办公室里。

徐铁英已然穿戴得整整齐齐,是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的军服!

孙秘书:“主任,是单副局长的报告。”说完将对话机递了过去。

徐铁英按了呼叫键:“我是徐铁英,请讲。”

松开呼叫键,那个单副局长的声音好大地传了过来:“报告徐局,方副局长不愿执行命令,我们现在西山待命,我们现在西山待命……”

“在西山监狱等我。”徐铁英只答了一句,将对话机递给了孙秘书,“关了。”

孙秘书接过对话机,关了,刚要去替徐铁英拿包。

徐铁英已经自己提了公文包出了办公室。

孙秘书跟了出来,关了办公室门。

北平警察局前门大院内,停候的车也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徐铁英的带篷小吉普,一辆宪兵班的敞篷中吉普。

“立正!”宪兵班长喊道,“上车!”

一班宪兵立刻跑向了中吉普,上了车。

孙秘书跟着徐铁英下了大楼的台阶,走向小吉普。

孙秘书开了后座右边的门,手也搭到了门顶,等徐铁英上车。

“坐前面。”徐铁英径直走到驾驶座前,对开车的宪兵,“你下来,到后面车上去。”

“是。”开车的宪兵推门下了车,走向了后面的中吉普。

孙秘书似乎明白了,连忙转到了驾驶座这边,准备开车。

徐铁英站在那里并没让开,笑了一下:“跟我这么久,还没见我开过车吧?”

孙秘书怔了一下,徐铁英已经将手中的公文包递了过来:“坐到那边去,今天我来开。”

孙秘书敏捷地回过了神,已经替徐铁英拉大了驾驶座的门。

徐铁英进车时又笑着向孙秘书投来一瞥。

孙秘书关了车门,大步绕到副驾驶座那边,开了门,上了车。

车立刻发动了,徐铁英开着车驶出大门。

守门的警卫惊诧地敬礼!

徐铁英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还潇洒地还了个礼。

孙秘书下意识地抱了一下腿上的公文包,望向徐铁英:“主任好车技。可还得注意安全。”

“听你的。”徐铁英那只手也搭上了方向盘,“我们都注意安全。”

——引而不发,跃如也!

徐铁英的车不疾不徐向前面开去。

方孟敖走进曾可达住处客厅的门时,只有穿着青年军普通军服的梁经纶坐在面对门的单人沙发上。

梁经纶看着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方孟敖看了一下他的眼,接着望向他面前茶几上那顶青年军大檐帽和宽边墨镜。

曾可达从里边房间出来了,拿着一叠电文:“都来了就好。请坐吧。”

方孟敖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梁经纶还站着,让曾可达从自己身前走过,走到了长沙发前,自己才坐下。

曾可达坐下时竭力控制着激动和兴奋,望了一下方孟敖,接着转望向梁经纶:“币制改革终于可以宣布了。建丰同志托我转告梁经纶同志,你协助何校长写的那份致司徒雷登大使的函件他看到了,总统也看了,很好。起到了推动的作用,在美国人面前还维护了民国的尊严。建丰同志说,你们是民族的脊梁,他向你们致敬。”

方孟敖不禁又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脸上没有任何得色,只低声回了一句:“我们是学经济的,分内的事。”

曾可达也只能笑了一下,这才将手里的电文分别递给二人:“这是币制改革的全部法案,时间很紧了,先看看纲要重点,接下来南京有重要任务。”

“有一份会议记录,打开包第一份就是。”前面已能望见西直门了,徐铁英开了快十分钟车才又说了这句话。

孙秘书开了包,拿出了那份记录,只默默地拿在手里。

规定是没叫看不能看,显然又不能递给徐铁英。他在等着,徐铁英向自己摊牌的时候到了!

徐铁英眼望前方:“看吧,我能看的你都能看。”

孙秘书只好看了,尽管有心理准备,可真正看时还是心里一惊!

孙秘书手里的文件,那行标题如此赫然:

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

接下来的内容更让孙秘书惊骇:

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

孙秘书不能看了,掩了文件:“主任,党部有规定,这一级文件我不能看。”

徐铁英:“过几个小时就币制改革了,党国都生死存亡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对党国负责,对你们经国局长负责,看吧,看完后我们也不用再互相掩饰了。”

孙秘书闭了一下眼,一咬牙,展开那份文件看了起来。

一份币制改革的法案,梁经纶看得很快,方孟敖也只是在翻阅,纲要重点很快便看完了。

曾可达立刻望了一眼客厅壁上的挂钟。

指针已过六点!

曾可达:“我简要讲一下我们的任务吧。全国分上海、天津、广州三个经济管制区。重点当然在上海,那里是建丰同志亲自督导。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天津经济管制区了。冀平津整个华北都属于这个经济管制区,共产党的首脑机关在这里,清华、北大、燕大、南开,全国最有影响、学潮闹得最厉害的大学都在这里。保障我们这个经济区的民生物资,尤其是北平的民生物资,直接影响到币制改革的成败。还有华北‘剿总’五十多万军队的后勤军需,牵制共产党的首脑机关、跟华北共军的决战要靠他们,必须保障!南京决定,我们这个经济管制区的督导员由行政院张副院长厉生亲自兼任,坐镇天津。我们在北平成立协助督导组,主要任务就是推行北平的币制改革。重点和难点是两条:一是继续清查平津的贪腐案件,逼使那些囤积大量物资的官商将物资都交出来投入市场;二是尽力争取将美国的援助物资运往平津。建丰同志要我转达,这也就是‘孔雀东南飞’的核心任务。”

说到这里,曾可达又看了一眼壁钟,接着望向了梁经纶:“建丰同志特地指出,对于经济,尤其是金融,我和方大队长还要补课,行动前让梁经纶同志阐述一下要点。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我简单说一下吧。”

“看完了?”徐铁英的车已经离西山监狱不远了。

孙秘书:“看完了。”

徐铁英:“看到你们经国局长的签名了?”

孙秘书:“看到了。”

徐铁英声音大了起来:“我之所以称你们经国局长,是因为总有那么一批人打着经国局长的名义、借反腐的口号搅乱党国争权夺位。从党部到政府,有没有贪腐?当然有,也当然要惩治。可绝不能成为某些人颠覆党国的工具。经国局长成立铁血救国会,某些人就以为这个组织是用来取代党国老一辈位置的进身之阶。他们从来就不想想,总裁不征求中央党部的意见,就不可能成立这个铁血救国会。‘一手反腐’不只是铁血救国会的专利,也是党部长期的任务,可国策永远是戡乱救国!中常会的会议记录你刚才看了,币制改革期间最艰巨的任务是防共反共。在北平如何执行,党部将任务交给了我。想知道协助配合我的人选是谁吗?”

孙秘书望着扑面而来的西山:“主任宣布吧。”

徐铁英:“两个人,一个是王站长,一个是你。”

尽管已经猜到,听徐铁英一说出,孙秘书还是怔了一下。

徐铁英轻叹了口气:“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隐瞒铁血救国会的身份了,我也不用再装作不知道你的身份了。枪毙崔中石,处决严春明还有谢木兰,经过这两次考察,你坚决反共的态度,党部是肯定的。之所以破格让你看中常会的记录,是为了让你明白,经国局长就是中常委;中常会的决定,经国局长也会坚决执行。你如果还有顾虑,现在就告诉我,我立刻报告党部。”

孙朝忠感觉到自己和这辆吉普已经没入了西山,四面都是山影,答道:“我服从党的决定。”

曾可达住处客厅。

“请等一下。”

曾可达打断了梁经纶,在密密麻麻的稿纸上飞快地记下了“布匹棉纱”四个字,又画了一杠,写下了“物价杠杆”四个字,才接着问道:“布匹棉纱为什么是物价杠杆?请接着说。”

梁经纶:“跟美国和西方工业国不同,我国是落后的农业国,从一般民众到大学教授,生活都还停留在穿衣吃饭的水平。粮食是农民生产的,农民把粮食拿到城市来卖,主要是为了交换布匹棉纱。因此布匹棉纱就成了我国市场的物价杠杆……”

“这就是要点!”曾可达搁了笔,又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还有问题要问吗?”

方孟敖:“我在听。”

曾可达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一份名册:“‘物价杠杆’都在这里面了!”

那份名册上:

非常复杂的一份表格,第一栏标着公司和商行,第二栏标着经营范围,第三栏财产统计是空白,第四栏持股人身份是空白,第五栏纳税情况是空白!

曾可达:“这份名册上的公司和厂商经营的就是平津地区的布匹棉纱。按梁教授的说法,平津地区的物价杠杆就操纵在他们手里。这些公司和厂商多数坐落在天津,大部分业务却在北平分行走账。一年多前,这些公司厂商多数挂靠在孔家和宋家的棉纱公司名下。可恨的是,孔祥熙和宋子文免去财政部长和行政院长的职务后,便把股东的名字陆续换了,挂靠到了中央党部和各级党部的党产下!现在要严禁所有黄金、白银、外汇在市场流通,严令囤积的物资必须立刻投入市场按金圆券限价出售,暗中反对的首先是他们。动他们,不但触及孔宋,还触及党产,招来中央党部的抵制。不动他们,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第一步便迈不出去。”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梁经纶,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怎么动?查北平分行的账,让我去抓人?”

曾可达摇了摇头:“查了一个多月,我们已经知道,北平分行那些账,他们早就在中央银行洗白了,查账面谁也查不清。真正知道内情的两个人,崔中石已经被他们杀了,还有一个活着的,就是马汉山。真要查,必须马汉山配合。”说到这里,他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最后一份文件,“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已经批准我们的申请,马汉山由天津经济管制区控制,配合查名册上这些公司。从今天起,这些公司由我督办彻查。”

方孟敖笑了一下:“徐铁英和他背后的党部会听行政院的?”

第82章经国局长

“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是币制改革最高权力机构!”曾可达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西山监狱提调马汉山。方大队长和梁经纶同志,你们的任务是立刻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具体部署是,方大队立刻恢复航空飞行大队编制,三架C-46飞机已经调到南苑机场由你指挥,今天的任务是配合北平分行去天津押运金圆券,嗣后的主要任务是为冀平津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运送物资。建丰同志特别嘱咐,希望你跟方行长好好合作。梁经纶同志的具体任务依然是配合好何副校长的工作,争取司徒雷登大使给平津地区增加援助。币制改革的前一个月,务必保证北平和天津半年的民生物资储备,保证华北‘剿总’五十万军队半年的军需物资储备。”

一番激昂慷慨,曾可达一手拿起了军帽,一手刚要伸向方孟敖,电话铃突然响了。

曾可达只好过去拿起了话筒:“是我,王站长有话请说。”

话筒那边也就说了几句话,曾可达的脸色立刻变了:“拖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过后是我的责任,半个小时内马汉山被押走你向行政院交代去!”

搁了话筒,曾可达慢慢转过身来:“被方大队长说中了,徐铁英要把马汉山押飞南京。”说着将两只手同时伸向了方孟敖和梁经纶。

梁经纶握住了他的手,方孟敖也把手伸向了他。

曾可达同时握紧了两个人的手:“党国存亡,民生危难,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全靠我们精诚合作了!”

松了手,曾可达戴上军帽,大步走出了房门。

“王副官!”曾可达的脚步从门外走下了台阶,声音已经飘向园子的后门。

剩下了方孟敖,剩下了梁经纶。

方孟敖望着梁经纶,梁经纶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转望向了茶几上梁经纶那顶青年军的大檐帽和那副宽边大墨镜:“记得那天晚上我问了你一句话,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

梁经纶:“我正面回答,你会相信吗?”

方孟敖:“请说。”

梁经纶:“不要再想我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中国的现实是四万万五千万民众仍然生活在苦难之中。将来不管谁胜谁败,都不能再让国人饥寒交迫。”

说了这几句话,梁经纶拿起了大檐帽和墨镜:“至于你的家人,我的先生,还有孝钰,包括那些无辜的学生,保护他们是我的良心,请相信我!”

戴上了帽子,戴上了墨镜,梁经纶第一次向方孟敖行了个军礼,也没等他还礼便走了出去。

方孟敖突然发现梁经纶门外的背影涂上了一层园子里的阳光。

已经看不见梁经纶了,方孟敖还是默默地向门外还了个军礼。接着大步走了出去。

保密局的监狱,从大门到大坪倒被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宪兵警戒了,到处是列队的钢盔和卡宾枪。

王蒲忱从大楼内出来了。

徐铁英和孙秘书站在坪中,望着走过来的王蒲忱。

王蒲忱:“请示了保密局,命令我们配合党部的行动。徐局长稍候,我去提调马汉山。”

徐铁英:“辛苦。”

王蒲忱向监狱方向独自走去。

徐铁英望向了孙秘书。

孙秘书回望徐铁英时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空虚无神。

徐铁英:“对王蒲忱王站长你怎么看?”

孙秘书:“我不知道徐主任指哪些方面。”

徐铁英:“想不想知道中央党部对他的看法?”

孙秘书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王蒲忱,民国二十五年入党,民国三十八年加入铁血救国会,忠诚执行党国任务,竭力协助经国局长和中央党部精诚团结。你觉得是不是应该从他身上学些什么?”

王蒲忱的身份党部居然也已掌握!孙秘书顿时觉得铁血救国会的光环被黑暗一点点吞噬,沉默少顷,答道:“是。”

徐铁英:“好好学习。”

没有带任何人,王蒲忱腋下夹着一套干净衣服,开了锁,提起门外一大桶水,走进了西山监狱一号囚室。

马汉山闭目盘腿在囚床上打坐,气色居然不错,身旁还摆着一本书。

王蒲忱轻轻放下了水桶,轻轻将那套衣服放在床上。

“曾文正公每日三事。”马汉山显然知道是要上路了,却仍闭着眼说道,“写一篇日记,下一局围棋,静坐四刻钟。蒲忱哪,你这本《曾文正公日记》好哇,自己天天读,为什么不早点儿借给我看?”说到这里,他才睁开了眼。

尽管习惯了他的做派,尽管还在保持不露声色,王蒲忱心里还是酸了一下,只得答道:“老站长如果喜欢,就送给你了。”

“好!”马汉山练过全真功,用了个托天式收了功,顺手脱了衣服,光着上身,站起来走向水桶,“到了南京,对付那帮不黑不白、不痛不痒审老子的人,老子就用曾文正公的话让他们录口供。总统看了,一感动就将我调到中央研究院当了研究员……蒲忱,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王蒲忱转身走到门边,通道空荡,心里也空空荡荡:“您可以慢点儿洗。不管走到哪里,我们军统的人都要仪容整洁。”向门外走去。

“蒲忱。”马汉山在身后又喊住了他。

王蒲忱站住了,慢慢回头。

马汉山却没急着说话,拿起湿毛巾将脸洗了,又去桶里将毛巾搓了搓,拧干了开始擦上身:“那本书你拿去。”

王蒲忱望着他。

马汉山:“这个党国已经无药可救了。曾文正公说,只能靠一二君子,争一分是一分。这个一二君子也只能从你们铁血救国会里面找了……”

“老站长说什么我不明白。”王蒲忱有些暗惊,马汉山居然也知道铁血救国会,还知道自己是铁血救国会的!

“明不明白都不要紧了。”马汉山拿着毛巾开始勒背,“送你一场功劳,就在那本书里,这几天我写的。全是好些混账王八蛋的黑账,交给经国局长,够全北平老百姓半年的口粮和五十万大军的军饷。”

王蒲忱快步走了过去,从床上拿起了那本《曾文正公日记》,翻开。

囚房的灯虽然暗弱,还是能看清书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王蒲忱看了几行又倏地将书合上,走到马汉山身边:“老站长,徐铁英和他身后那些人急着将你解往南京。曾督察正往这里赶,你只要配合他们查账,经国局长就可能救你。记住,这本书的事对谁都不要说,我会想办法送上去。”

马汉山的手停住了,将王蒲忱看了又看,一声喟叹:“还是经国局长识人啊!有件事本不想说的,现在说了也不算施恩了,想不想知道?”

王蒲忱:“老站长请说。”

马汉山:“去年北平站站长的人选本不是你,好几个人争这个位子,争到后来定的是军统老人集体保的另一个人选,总裁都要签字了……知道最后为什么简了你吗?”

王蒲忱只看着他。

马汉山:“经国局长看得起,亲自给我打了电话推荐你。我给那个人选送了五十根金条,他自己请辞了。”

王蒲忱怔在那里。

马汉山:“老子一辈子瞎送钱,就这五十根金条没有送错。加上我今天给你的这本账,跟着经国局长,蒲忱,毛人凤那个位子迟早是你的。听我的,拿着书去藏好,让他们闹去,你救不了我,不要卷进去。”

王蒲忱显然许久没有这般百感交集了,想说些什么,见马汉山又在搓澡了,便什么也不再说,走了出去,站在囚房门外等候。

“敬礼!”

曾可达的小吉普前毕竟插着国防部的小旗,跟在后面的敞篷中吉普上青年军穿的虽是普通军服,每人左臂也都带着袖章,红底白字的经济纠察,在西山监狱大门一片敬礼的行列中开了进来!

曾可达亲自开的车,直接穿过宪兵行列,开到徐铁英面前刹车停住了。

徐铁英望着跳下来的曾可达,笑了笑,还是走了过去。

曾可达却不看他,望着站在不远处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你们王站长呢?”

执行组长跑了过来,敬了个礼:“报告曾督察,我们站长在提调马汉山。”

曾可达:“去催一下,就说我已经来了。”

执行组长却望向了徐铁英。

曾可达:“去!”

“是……”执行组长又望了一眼徐铁英,犹豫着刚要走去,立刻停住了。

大坪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囚房那边。

马汉山从囚房方向出现了!

——三七开的头发梳得干干净净,白衬衣外套中山装穿得干干净净,突然发现,他其实长得也干干净净。

王蒲忱差一肩跟在他身后,悄声叫道:“老站长。”

马汉山站住了。

王蒲忱:“阵势你都看见了,我先去交涉一下。”独自走去。

越过王蒲忱的背影,望着大坪上的阵势,马汉山笑了。

同是国军,不同的两个方阵。

左边方阵一个排宪兵,左臂袖章俱有“宪兵”二字,徐铁英站在那里。

右边方阵一个排青年军,每人左臂也都戴着红底白字“经济纠察”袖章!曾可达站在那里。

马汉山懒得看了,转过身去看监狱背后的西山。

王蒲忱走到两个队列中,站住了。

曾可达走了过来,掏出了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那份命令递了过去:“移交吧。”

王蒲忱飞快地看完了命令,对曾可达:“是不是给徐局长也看一下?”

曾可达:“可以,叫他过来看。”

王蒲忱望向了徐铁英:“徐局长!”

徐铁英慢慢走过来了。

王蒲忱:“徐局长,这是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您看一下。”

徐铁英接过了文件,看得倒是很认真,看完了,直到这时才望向曾可达:“按道理,币制改革期间我们都应配合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行动。可我这里也有一份文件,请曾督察也看看。”

曾可达:“如果是跟行政院的命令抵触的文件我就不看了。”

徐铁英:“如果是总裁签署的文件,而且有经国局长的签名,你也不看?”

曾可达这才一怔。

徐铁英:“中常委的绝密会议记录。王站长,借个地方,一起看吧。”

西山监狱王蒲忱房间里,马汉山借住时那张麻将桌早就搬出去了,房间又恢复了王蒲忱原来住的样子,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柜,椅子也只有一把。

“曾督察请坐吧。”徐铁英向书桌前仅有的椅子伸了下手,自己走到床前坐下了。

曾可达没有坐:“文件呢?”

徐铁英没有再叫他坐,将手里的文件递给了离自己更近的王蒲忱。

王蒲忱只是接过文件,立刻递给了曾可达。

曾可达竭力保持镇定,可是看下去时脸色还是变了。

文件上,蓝色抬头赫然:

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

内容:

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

币制改革第一天,就同时出现了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和国民党中常会截然相反的两道命令,而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上都有蒋经国的签名。抵制力量之强大,超出了曾可达的预计。

曾可达回过了神,转望向王蒲忱:“借你的电话,我要和国防部通话,向经国局长汇报。”

徐铁英立刻站起来,拿过了那份文件:“蒋经国同志是中国国民党党员,不是你曾可达的局长!中常会的决议是最高决议,你想让蒋经国同志推翻最高决议吗?币制改革是维护党国稳定的策略,戡乱救国才是党国的核心目标!马犯汉山在担任党国职务期间跟潜伏在北平分行的共产党崔中石暗中勾结篡改账目,罪行暴露又联络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头目刘初五、严春明煽动学生暴乱。曾督察,这些情形你们在给行政院的报告里说了吗?中常会的决议都看了,还想抵制,你们铁血救国会的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裹挟蒋经国同志吗?!”

趁曾可达的脸已经气得煞白,怔在那里,徐铁英接着说道:“一个多月来,你们一直以为我是党通局派来抵制币制改革的,我们没有办法沟通。现在两份文件你们都看了,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想和你们统一一个思想,没有经济基础就没有上层建筑!中华民国的上层建筑就是中国国民党!币制改革这么重大的经济行动,没有中央党部的思想高度一致,怎么可能推行?从民国三十一年以来,以三青团为主的一群人就想改组甚至取代先总理和蒋总裁亲手建立的党。后来怎么样,三青团被取消了,党的地位、党的统一得到了维护。可还是有那么一些人纠缠在经国同志身边,妄图取代党部的领导。这些人忘记了最根本的一点,经国同志本人就是高度维护党的统一的楷模!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刚成立,那么多大事不干就急着下令将马汉山交给你们督察组,干什么?借反贪腐之名,向党产开刀!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你们也看到了,会议明确指出,币制改革不能损害党产,因为没有了党产就没有了党的经费,没有了党的经费我们党就失去了执政的经济保证。王站长,你现在觉得马汉山是应该交给曾督察留在北平,还是执行中央党部的决定押往南京?”

王蒲忱将目光转向了曾可达。

被一纸中常会的决议压着,曾可达咬牙听徐铁英上了一堂不长不短的党课,心中的愤懑可知:“徐局长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请教一个问题。”

徐铁英:“不要谈请教,任何问题都可以提,都可以上报中央党部。”

“哪个中央党部?”曾可达厉声回道,“平津地区清查违反经济改革的资产,是不是只要有人打着党产的牌子就不能清查?”

徐铁英:“如果有人敢打着党产的牌子,我同意立刻抄没财产,就地处决。”

曾可达:“打党产的牌子由谁判定真假?”

徐铁英:“牵涉到党产,我在北平,当然由我判定,你们不服可以上报中央党部核实。”

曾可达:“天津经济管制区北平办公处查出的账,还有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查出的账都要交给你徐主任判定?”

徐铁英:“那就不要交给我,交给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好了。”

曾可达猛地望向王蒲忱,笑了:“党通局居然认为我是共产党,王站长,你们保密局怎么看?”

王蒲忱不能不说话了:“党通局应该没有这个意思,徐主任也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曾可达立刻又转望徐铁英:“到底什么意思?”

徐铁英:“什么意思应该你回答,你们现在重用的那个方孟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特别党员?!”

这就很难回答了,曾可达只能望着他。

“7月6号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徐铁英一鼓作气,“我代表党通局为方孟敖辩护,指出并没有证据证实他有共产党的背景。曾督察代表预备干部局坚定认为方孟敖有共产党的背景。可就是一个电话,预备干部局和党通局的态度完全反了,经国局长突然起用方孟敖,委任他为国防部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经国局长的意图,你当时不理解,我们也不理解。既要维护经国局长的威信,更要避免给总裁带来尴尬,给党国带来隐患,中央党部决定派我参加调查组来到北平,务必确认方孟敖到底有没有共产党的背景。通过一系列暗中调查,我们开始怀疑崔中石,很有可能他就是共产党跟方孟敖的联络人。可就在这个时候,竟然是你们铁血救国会派到我身边的秘书突然杀死了他,切断了我们唯一可以证实方孟敖共产党背景的线索……后来好了,你们派一个假共产党试探方孟敖,结果使我们再也查不到跟方孟敖联络的共产党……令党部失望的还有保密局北平站!”说到这里,他倏地望向了王蒲忱。

徐铁英:“王站长,几天前中央党部决定处决谢木兰,你当时就不愿意执行。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党部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你一直抵触。我现在想知道,作为党国专设对付共产党的机构,你们保密局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震惊!疑问!同时射来的还有曾可达的目光!

王蒲忱没有想到徐铁英会在这个时候抖出谢木兰之死,不满和冷静在这一刻表现得同时到位:“保密局对反共救国从来没有懈怠,也从来没有手软。我不明白徐主任这种无端指责是来自个人还是来自党通局。”

“什么中统军统之争可以结束了!”徐铁英露出了狰狞,“你们保密局北平站的主要对手就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你们就一点儿也没有想到,除了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严春明和当场被打死的刘初五,更深的共产党就藏在北平分行吗?”

曾可达终于听出了端倪。

——暴雨中和王蒲忱陪着谢培东追谢木兰的情景扑面而来!

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那天的暴雨,还是曾可达现在空白的脑海!

空白总是倏忽而去,曾可达已经脸色铁青,望着面前这两个人,等着他们把话说下去!

徐铁英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像压根儿就没有看曾可达,把握着节奏,大声说道:“崔中石是共产党,为什么能在北平分行待这么久?我们盯上了他,方步亭为什么愿意花那么大的代价保他?你们是真没想到,还是从来没想?公然让一个共产党坐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重要位置上,坐视对党国的金融经济,尤其是马上推行的币制改革造成危害!”

王蒲忱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回答徐铁英如此阴险的一问,可又不能看曾可达,就去口袋中掏烟。

曾可达终于要爆发了,压住了嗓音,盯向徐铁英:“北平分行有共产党?”

徐铁英只回以目光。

曾可达:“方步亭还是谢培东?”

徐铁英:“你说呢?”

“你们揣测的共产党现在要我说?!”曾可达近乎怒吼了,“真是共产党为什么不直接逮捕?”

“迟早会逮捕!”徐铁英立刻还以厉色,“抓共产党我们党通局和国防部保密局本来有严密的程序和方案,一直被你们干扰,现在曾督察还要干扰!”

“谢木兰是共产党?你们杀她是为了抓共产党?”曾可达的愤怒已经不可遏制,“为了干扰我们经济改革,你们杀了谢木兰,还谎称她去了解放区,让我陪着谢培东去追人,你们就是这样抓共产党?!”

说到这里他一把打掉了王蒲忱手里的烟:“你回答!”

王蒲忱这时也已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还有他们为之奋斗的铁血救国会变得不明不白了,面对徐铁英的翻云覆雨和曾可达的怒不可遏,他只能说道:“该报告的我都向保密局还有经国局长报告了……徐主任既然告诉了曾督察谢木兰已经被杀的事,是不是应该把理由也告诉他?”

曾可达:“不要说什么理由了!理由就在北平分行那份账册上,里面藏着太多人贪腐的罪证!其中因为有人打着党产的名义想瓜分侯俊堂的20%股份,所有挡他财路的人都该死。知道内情的马汉山要押走,掌管账册的谢培东的女儿要杀掉,他们居然还都是共产党。徐铁英,真要跟共产党决战冲在前面的也是我们,绝不是你!你可以带走马汉山,你也可以为了那些股份不断杀人……可是我,还有天津经济区督察组盯上你了,从这里出去我就会审查那些号称跟你们党产有关的人!同时我以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名义警告你,你的一切所作所为一旦破坏了币制改革,第一个抓你的就是我!”

曾可达踏步而去!

轮到徐铁英的脸白了。

王蒲忱这时也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徐主任,是不是该执行中常会的决议,把马汉山押走了?”

“中常会的决议还需要一再质疑才能执行吗?”徐铁英知道已经跟铁血救国会全面摊牌,再无退路,望向王蒲忱,“中央党部对你们那份评语还会继续评价,王蒲忱同志,还有我身边那个孙朝忠同志,希望你们永远是有利于蒋经国同志的人。”说完抻了一下上衣后摆走出门去。

王蒲忱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发现怎么看他也没有了来时的从容。

王蒲忱将手向口袋掏去,似乎又要掏烟。

——掏出的却是那本《曾文正公日记》!

他慢慢翻着,翻到中间一页停住了。

一行马汉山手写的字扑面而来:

——王蒲忱倏地合上了书!

西山监狱王蒲忱密室内一如黑夜,绿罩台灯下,王蒲忱细长的手指飞快地拨着电话转盘号码!

王蒲忱手指拨动电话转盘号码的声音穿出了密室,直飞北平上空,音速掠过山川平原,大上海扑面而来!

音速骤降,上海外滩扑面而来,九江路中央银行总部大楼扑面而来!

音速穿进三楼一扇窗户,窗户内电话铃骤然响起!

王蒲忱将话筒紧紧贴在耳上,话筒里的声音都带着大上海中央银行大楼的气势:“是,我们已经进驻中央银行,建丰同志正准备召集那些大亨开会,没有时间……”

王蒲忱:“王秘书,如有可能,请让建丰同志给我五分钟……”

“可能不大。”那边王秘书好像也不能接电话了,“这是第一次会议,杜月笙、刘鸿生、荣尔仁这些人都到了……建丰同志……是王蒲忱同志电话……”

王蒲忱一振,仿佛看见了上海中央银行大楼里建丰同志从里间办公室匆匆出来的身影,他屏住了呼吸。

“蒲忱同志吗?”话筒那边建丰同志竟然接电话了!

王蒲忱再冷静也激动了:“是我,建丰同志。实在不应该这个时候占用你的时间,干扰你的大事……”

“那就简要报告。”

“是。”王蒲忱加快了语速,“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是将马汉山交给曾督察配合查案,徐铁英却拿着中常会的会议记录将马汉山提走了,马上要押飞南京。曾可达同志情绪很激动,两人发生了冲突。徐铁英公然违背保密承诺,向曾督察说出了谢木兰被枪决的事,而且抛出了一条新的理由,说谢培东是共产党。我担心这样一来,北平分行会立刻乱了,‘孔雀东南飞’行动也会立刻打乱了。还要不要方步亭配合币制改革?还能不能将党国的飞机交给方孟敖去开?平津的币制改革第一天已经严重受阻,可牵涉到反共我们也不能反对……”

“谢培东是不是共产党,说你的判断。”

王蒲忱:“我现在无法判断,准备实施调查……”

“还有两分钟,记住我的话。”建丰同志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来,“不要做任何调查。谢培东是不是共产党无关紧要。他是共产党,我十分希望他们出来阻扰币制改革,民心立刻就会转向党国。他不是共产党,就会协助方步亭帮我在北平推行币制改革。我们现在推行的币制改革既是经济行动也是政治行动,救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无论是共产党,还是我党的贪腐集团,我不怕他们出来阻挠,就怕他们不出来反对。‘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不是简单的抓人打仗,而是争民心。让徐铁英他们去跳,让共产党接招。北平的金圆券一定要交给方步亭发行,三架C-46飞机一定要交给方孟敖去开。我要去开会了,在今天会议上的讲话,明天就会在中外各大报刊发表。无论是对共产党,还是对我党那些贪腐分子,包括徐铁英那些CC派,我的讲话就是宣言。希望你们好好领会。”

“蒲忱明白。”

话筒在那边已经搁了。

第83章稳定物价

控制塔。

跑道。

C-46运输机。

机场四周的铁网。

铁网外钢盔钢枪,外围警备。

铁网内钢盔钢枪,内围警备。

跑道两侧十步一个,夹道护卫。

华北“剿总”战区,戒备最为森严的就是南苑机场了。傅作义前往南京、天津、绥远都从这里乘机起降,李宗仁往返南京、北平都从这里乘机起降,蒋介石往返南京、北平、沈阳也都在这里乘机起降。今天,机场竟是按蒋介石起降的规格特级警备,机场外安排了一个团外围警备,机场内安排了一个营内围警备,跑道边也安排了一个连夹道护卫!因为接运金圆券的专机要起飞了。

机场的警卫开道车来了。

紧跟着的是十分熟悉的方孟敖那辆小吉普,还有飞行大队那辆中吉普。

跟在后面的竟是北平分行那辆奥斯汀。

跑道旁,警卫开道车停了。

方孟敖的小吉普停了。

飞行大队的中吉普停了。

北平分行的奥斯汀也停了。

奥斯汀内,方步亭、谢培东在后排座上同时望向车外。

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穿着飞行服的方孟敖,下车了,臂间夹着飞行头盔,笔直地站在跑道旁。

二十名飞行员有序地下了中吉普,像两条笔直的线小跑向方孟敖,分列两排!

奥斯汀内,方步亭和谢培东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感慨。

“行长,终于可以坐孟敖开的飞机了,怕不怕?”谢培东带着笑问方步亭。

谢培东终年难得一笑,这一句笑问含有多少难言的会意,直把方步亭笑问在那里。

方步亭慢慢将手抬起来:“你知道我这一生都不敢坐飞机,看看,我一手的汗。”

谢培东立刻对前座的小李:“去后备箱,拿行长的毛巾来。”

“是。”小李立刻推门下去了。

谢培东这才对方步亭轻声说道:“他们能让孟敖开飞机,至少不再怀疑他是共产党了。但愿蒋经国兑现诺言,到时候放孟敖、孟韦出国去。”

方步亭:“培东,家里的积蓄都没了。他们这一代又都跑了,你和我老后怎么办?”

谢培东:“讨饭去。反正已跟你十多年了……”

小李又从前车门进来了,递过来毛巾:“行长,毛巾。”

谢培东望向窗外:“孟敖来请你了。”

方步亭也看到了向这边走来的大儿子,连忙用毛巾印了印脸,擦了擦手上的汗。

谢培东接过了他手里的毛巾,方孟敖已在外面开了车门:“下车吧,爸。”

“好。”方步亭下了车。

谢培东也从这边车门下了车。

机场如此的大,天空如此的远。方步亭慢慢扫望着:“从北平到天津要开多长时间?”

方孟敖:“我来开也就十五分钟。”

谢培东走过来了:“孟敖,你爸从来害怕坐飞机,开稳点儿。”

方孟敖望着姑爹的眼:“放心吧,姑爹。坐了第一次,再坐就不会害怕了。”

方步亭也望向谢培东:“你快回金库准备吧。一来一去半个小时,装个金圆券最多一个小时,别耽误了事。”

谢培东:“不急。我也开开眼,看你们起飞。”

“请姑爹检阅!”方孟敖穿着飞行服这一个军礼,立刻将信息递过去了。

谢培东眼中亮光一闪,点了点头。

方孟敖引着父亲向飞机走去。

升起的太阳照得跑道和飞机反着光亮。

谢培东将手搭在了眼前。

方孟敖扶着方步亭上了飞机,几个飞行员跟着上了这架飞机。

一组飞行员跑步上了第二架飞机。

一组飞行员跑步上了第三架飞机。

飞机的轰鸣声传来,方孟敖的飞机已在跑道上滑行。

那架滑行的C-46骤然加速,昂首离开了地面。

谢培东放下了手,抬头望着飞机冲上天空!

飞机的轰鸣声中,张月印不久前临别的声音突然在谢培东耳边响了起来:

“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只有谢培东同志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一定要利用北平分行还有何其沧的关系,利用蒋经国重用方孟敖同志的机会,为平津争取更多的物资。到了金圆券变成废纸那一天,北平和天津也要有饭吃……”

满目阳光,谢培东眼中,方孟敖那架飞机已在天际变成了一个银点。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也已经在空中远去。

谢培东一转身,小李已经开了车门。

机场警卫车开动了,领着谢培东的奥斯汀驶出机场。

整齐的跑步声。

两队戴着“经济纠察”袖章的青年军跑到顾维钧宅邸大门两侧,列成两队,每个人都只是腰间插着手枪,每个人都将两手挽在了背后,笔直地等着。

曾可达的小吉普开过来了。

小吉普后也是一辆中吉普。

中吉普后是一辆坐着青年军的十轮大卡车。

曾可达跳下了车,小吉普立刻开走了。

中吉普在大门前、曾可达身边停住了。

曾可达向大门口两个青年军:“你们过去扶一下。”

“是。”两个青年军跑向了中吉普的后面。

曾可达也过去了,面无表情却不失礼貌:“诸位,请下车吧。”

中吉普里的人下车了,两个青年军伸手接扶。

一个西装革履扶下来了。

一个金丝眼镜扶下来了。

接着被扶下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个却都阴沉着脸。

“请吧。”曾可达再不看他们,径自向大门内走去。

两个青年军:“请吧。”

八个有头有脸的人被这两个青年军带着,阴沉地走进了大门。

两扇大门沉重地从里面慢慢关上了!

北平分行金库大院的大门也正在徐徐关闭。

这是当时北平独有的带轮闸门,门下有轨,从右到左徐徐移动,最后一点儿缝碰上了。高墙电网,整个院子便立刻与世隔绝了。

这里也有兵,和那扇带轮闸门一样,是当时北平独一无二的金警。这时由金警班长领着列队站在金库的院子里,注目望着刚刚停稳的那辆奥斯汀轿车。

“敬礼!”班长这声口令明显有点儿有气无力。

敬礼也都有些有气无力。

小李开了车门,谢培东下来了,向金警班点了下头。

有气无力的手都放下了。

谢培东对小李:“今天任务重,把那些东西都发给他们。”

这句话立刻被金警们听到了,眼睛便立刻亮了,都望向了那辆奥斯汀!

谢培东走向金库门,金警班长立刻跟了过来。

谢培东:“开门吧。”

金警班长:“是!”这一声应得颇有力气。

金警班长快步走到了金库门边,一把特有的钥匙,插进了第一个锁孔。

谢培东掏出了另一把特有的钥匙插进了第二个锁孔。

两把钥匙同时转动,金警班长喊道:“开门!”

两个金警这才跑了过来,一边一个,费劲地推开了两扇铁门。

谢培东抽出了钥匙,对金警班长:“有些吃的,你现在就发给大家吧。”

“是!”

谢培东走进了金库铁门。

大铁门又被金警从外面费劲地拉过来,关上了。

金警班长再回头时,发现队列没了。再看时,那些金警都拥到了奥斯汀旁边,盯着小李从后备箱端出的第一个箱子!

“立正!”金警班长大声一吼。

金警们都立正了。

金警班长:“向后转!齐步跑!”

金警们又都跑回了原来的位置,眼睛却还都盯着后备箱和小李。

金警班长独自过去了,小李站在那里笑着,金警班长也笑着。

金警班长望向了后备箱,眼睛大亮,咽了一口唾沫,对小李道:“守着金库,饿着肚子,小李兄弟,还是咱们谢襄理好啊……都是什么?”

小李:“每人一盒苏打饼干,两听牛肉罐头。”

这话立刻被那一排金警听到了,所有的眼睛里仿佛都伸出手来!

金警班长不知哪来的力气,手一扳,立刻扳开了箱盖。

一盒盒印着英文字的饼干盒,上面竟还有吃饼干的漂亮女人在望着他!

北平分行金库内的第二道铁门在第一道门下了十几级台阶处。

谢培东进了这道门,从里面又关上了。

通道顶上的灯照着,谢培东走到离第三道铁门还有两米处站住了。

通道旁便是金库值班室,室内的开关就在门外,谢培东的手伸向了开关,停了好一阵子又松开了。他没有开灯,而是借着通道的灯向里面深深望去。

影影绰绰,他看到了值班室内靠墙那一排铁皮保险柜。

目光移向了保险柜旁的办公桌,倏地盯住了办公桌旁那张椅子!

谢培东闭上了眼。一个声音从那张椅子传来了:

“谢老……”

谢培东眉毛一颤——是崔中石的声音!

亡者,生之始也。

时间回到了1948年7月4日的金库值班室里。

“谢老。”崔中石将一摞厚厚的账簿摆到桌上,“国民党从党部、政府到军队无一不贪,现在北平参议会居然以财政紧张为由要将一万多东北学生驱赶出北平。我建议将他们贪腐的黑账上报城工部,在报纸上公布出来!”

谢培东没有看崔中石,盯着那摞账簿:“收起来。”

崔中石也不看谢培东了,目光望着上方。

谢培东唰地抄起那摞账簿,走到了保险柜边:“开锁!”

崔中石慢慢站起来,将一串钥匙放到谢培东手中的账簿上:“我要求去解放区边区银行!”说着便向值班室门走去。

“孟敖被抓了,你知道吗?”谢培东这一声吼,将崔中石震在门口!

崔中石慢慢回头:“什么时候?因为什么?”

谢培东:“先将账簿放回去。”

崔中石走过来了,拿钥匙的时候手有些颤抖,开了柜门。

谢培东将那摞账簿放到了崔中石手中:“城工部刘云同志指示,立刻去南京搭救方孟敖同志!下午四点华北‘剿总’有一架飞机,你带上十万美元还有侯俊堂20%股份那本账册飞南京,到党通局找徐铁英。”

崔中石立刻将账簿放进了保险柜……

谢培东依然闭着眼,将手搭到了开关上。

值班室的灯亮了,墙角上那架抽风机也立刻转动起来!

谢培东睁开了眼,望着室内那把空空的椅子,走了进去,开了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串钥匙,又开了保险柜,捧出了那摞账簿。

一本账簿打开了,上面一行字:

崔中石的这行字竟与马汉山给王蒲忱写的那行字一模一样……

谢培东啪地合上了账簿!

顾维钧宅邸后院会议室内,五人小组曾经开会的那张会议桌,又铺上了白布,八个玻璃杯,八杯白开水摆在衣冠楚楚的那八个北平工商界头面人物的面前。每个玻璃杯旁赫然摆着打印好的那五份经济改革法案!

那八个人像是约定好的,一个个紧闭着嘴,都不吭声,也都不看法案。

曾可达站起来,开始在他们背后慢慢绕着,走到正中间那个显然分量最重的人物背后站定了:“为什么不看?”

那个人依然不回答,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又掏出了一盒长长的火柴,抽出一根,擦燃了。

紧跟着好几个人都掏出了烟,有的掏出了火柴,有的掏出了打火机。

“这里是国父纪念地!”曾可达一掌打掉了面前那个人凑到嘴边的火柴和叼在嘴里的烟,“墙上有字,没看见吗?!”

那个人显然平时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噌地站起来:“姓曾的,傅作义也请我们开过会,李宗仁也请我们吃过饭,你以为自己是谁,擅自把我们拘禁在这里看什么法案?!”

另外七个人也都站起来!

曾可达笑了,慢慢走到孙中山像前站定了:“我现在还没有必要告诉你们我是谁。只想告诉你们,在上海,就是这个时候,我们蒋经国先生也在请人开会,被请的有杜月笙、刘鸿生、荣尔仁。他们一个个都在看法案……”

说到这里曾可达一掌拍在桌子上:“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请你们看法案,你们居然都不看。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那八个人蒙住了。

“李营长!”曾可达对门外喊道。

“到!”李营长一直站在门口。

曾可达:“叫八个人,每人身边一个,帮帮他们!”

“是!”李营长对门外扫了一眼,“你们八个进去!”

立刻进来了八个青年军,分别走到八人身边:“请坐下!”

还是没坐,另外七个人都望向挑头的那个人。

这次是李营长下令了:“帮他们坐下!”

八只手臂同时伸过来,每条手臂搭在一个人的肩上!

最醒目的是他们手臂上“经济纠察”的袖章!

八个人都不用帮了,一个个自己坐了下去。

“看法案!”曾可达吼了这一声,径直走了出去。

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金警班长捧着饼干盒走向小李,从盒内拿出一小包饼干递了过去:“兄弟也来一包?”

小李笑着向那边望去。

十一个金警都散在院内,枪在腰间,罐头和饼干盒捧在手里,吃罐头毕竟太不雅观,饼干则已经都在吃了,一片咔嘣之声。

小李笑着接了金警班长递来的那一小包饼干,低声说道:“车里还有两盒饼干、四听罐头,谢襄理说了,是单独给你的。待会儿方便了你拿走。”

那个班长眼睛立刻亮了:“太关照了……要不我拿走一半,你留一半?”

小李:“谢襄理说了,金圆券一发行,大量的物资就会运来北平,限价令稳定了物价,兄弟们就不会挨饿了。”

“透点儿消息吧。”那个班长望着小李,“金圆券一块钱能买多少东西?”

小李:“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金圆券一元兑换旧法币三百万。限了价,一块金圆券以士林布为单位计算能买到两尺八寸,如果买吃的,一块钱应该能买到一斤肉加一斤面粉……”

那个班长眼睛大亮:“我们的薪水怎么折算?”

小李:“你一个月十块,那些兄弟每人每月六块。”

“我算算……”那个班长容光焕发,睁大了眼算他那十块钱,很快便算出来了,“买布是两丈八尺,买面粉是三十三斤,买肉是十三斤八两……你不是逗我开心吧?”

小李又笑了:“我一个司机哪敢逗你们央行派来的老总。这是刚才送行长去机场,在路上听他和谢襄理说的。有规矩,我听到的话不能往外传,你可不能卖了我。”

“哪能!”那个班长笑纹大开,“领了第一个月薪水我请客……”

话到这里,警铃声大响起来!

那个班长立刻放下饼干和罐头盒,拔出了手枪,向金库门边吃饼干的金警喊道:“来四个人!”自己已经向大铁闸门大步走去。

四个金警都拔出了枪,向大铁闸门跑了过去。

铁闸门约有五寸厚,一人高处有一扇五寸见方的铁窗,那个班长从里面拔了闩,开了铁窗向外望去:“谁?”

透过铁窗,徐铁英就站在铁闸门那边!

“北平警察局长徐铁英。”徐铁英将自己的局长证从小窗递了过来。

那班长接了证件却看也没看,只回头望向站在车边的小李:“请过来一下。”

小李快步过来了。

那个班长问小李:“北平警察局长是姓徐吗?”

小李:“好像是。”

那班长点了下头,把证件从窗口递了回去:“拿行长的手令给我。”

外边,徐铁英:“我是奉特命来见你们谢襄理的,请禀告一声。”

“拿行长手令!”那班长毫不通融。

窗口那边,徐铁英:“请谢襄理过来,他认识我。”

“谢襄理在金库。”那班长撂了这句,便要关窗门。

“小李!”徐铁英在铁门那边居然看见了里面的小李。

小李只好凑到了窗边:“徐局长……”

徐铁英笑了一下:“今天有大量的金圆券要押到这里存放,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配合北平分行前来加强警备。你去请一下谢襄理。”

小李:“银行的规矩,请徐局长在外边等一下,我去按电铃,看我们谢襄理能不能听见。”

徐铁英:“有劳了。”

进了第二道铁门,徐铁英放慢了脚步扫视着自己早就想来的金库。

尽管在地下十五米处,这里却如此宽敞,宽五米,高三米,再过去三十米便是金库最后那道铁门!

在谢培东静静的陪同下,徐铁英走到通道尽头那道厚厚的铁门前站住了,像是问谢培东:“这里面便是整个北平一百七十万民生,几十万军、公、教人员衣食开支军需后勤的保障所在?”

谢培东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接言。

徐铁英回头问道:“这道铁门只有方行长和谢襄理能进去?”

谢培东这才答道:“是。”

徐铁英:“以前崔中石也能进去?”

谢培东:“是。”

“搬运黄金呢?”徐铁英转过身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就是外面那个金警班。”

“哦……”徐铁英离开了那道铁门,向通道这边的值班室走来,“都知道宋子文先生组建了一支税警总团,国防部管不了,内务部也管不了,今天见识了。”

谢培东没有接言。

到了值班室门外,徐铁英:“我们能进去谈吗?”问着,他已经进去了。

谢培东站在门外,望着他。

“请进来呀。”徐铁英一屁股在办公桌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倒像这里的主人,“进来坐下谈。”

谢培东走进了值班室:“徐局长请站起来。”

徐铁英:“你说什么?”

谢培东:“那个位子只有我们行长能坐,其他人在这里都只能站着。”

徐铁英还是没有站起来,目光开始打量这间不大的值班室,盯了一眼靠墙的保险柜,又将整个屋子扫了一遍,发现这里只有一把椅子:“是金库的规矩吗?”

谢培东:“是《中央银行法》解释条例的规定,中央银行的国库,各大分行的金库值班室只设一个座位,谁兼国库金库主任,谁才能坐。至于为什么,我不能再告诉徐局长了。”

徐铁英笑了一下,只好站起来:“是不是不让人在这里久待?”

谢培东:“徐局长是明白人。”

徐铁英:“那我就长话短说,只提三个问题。”

谢培东只看着他,没有接言。

徐铁英:“第一个问题,崔中石担任北平分行金库的副主任是谁推荐的,是谁考察的,是谁任命的?”

谢培东:“中央银行各大分行金库正副主任的任命都是中央银行总部的决定,如果是上层要调查,可以直接到中央银行去问俞鸿钧总裁,也可以去问前任总裁刘攻芸。”

“我现在就是问你。”徐铁英从口袋里又拿出了那份公函,啪地摆在桌上,“这上面就有你们俞鸿钧总裁的签字,谢襄理刚才已经看了,是不是再仔细看看?”

公函正中上端印着国民党党徽,下面是一行蓝色楷体大字:

中国国民党中央组织部

接下来是三号字打印的宋体铅字:

中央银行俞总裁鸿钧勋鉴

函请中央银行特准党通局徐铁英主任调查北平分行有关事宜。

落款是陈立夫那手漂亮的毛笔签名:

陈立夫

再下面是另一行工整的毛笔批字签名:

同意。请北平分行配合调查。俞鸿钧!

“是你们俞鸿钧总裁的签字吗?”徐铁英目光逼了过来。

“刚才已经看了。”谢培东冷冷地接过他的目光。

徐铁英这时却把目光又转向了那把椅子:“我可以坐下问了吗?”

谢培东:“可以。但必须再申请一份俞鸿钧总裁批准的手令。”

徐铁英盯着谢培东的眼望了好一阵子,又笑了:“那就不坐了。你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谢培东顿了一下,“崔中石,男,今年三十九岁。民国二十六年中央财政大学毕业,考入中央银行任职员,后升任副科长、科长。民国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推荐,中央银行总裁刘攻芸任命,担任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

徐铁英:“程序上没有问题。我只想问一句,方行长为什么这么器重崔中石?”

谢培东:“那就请徐主任去问我们方行长。”

徐铁英:“我会问的。现在想问谢襄理,你和崔中石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谢培东:“徐主任问的认识,是指工作关系还是别的关系?”

徐铁英:“反问得很好。工作关系和别的关系我都有兴趣,谢襄理不妨都跟我说说。”

谢培东:“工作关系是抗战胜利后,我跟我们行长从重庆回到上海中央银行总部,那个时候崔中石和我们在一个部门。别的关系那就是认识的关系,那是在重庆,我们同在中央银行一个楼办公,时常碰面。”

徐铁英:“只是碰面?”

谢培东笑了:“碰面徐主任也听不懂吗?”

徐铁英跟着笑了:“有时候懂,有时候不懂。正常的碰面我们中央党部的人称作照面,非正常的碰面我们中央党部有个术语,叫作碰头。”

谢培东依然笑着:“我没有加入国民党,听不懂你们党部的术语。泛泛之交,我们都叫作碰面。”

徐铁英:“那我就问细一点儿吧。在重庆,谢襄理和崔中石除了在中央银行的楼里碰过面,在别的地方碰没碰过面,比方茶馆、酒楼……”

说到这里,徐铁英有意停顿了一下,不等谢培东回答,紧接着说道:“再比方红岩村13号、曾家岩50号、中山三路263号、民生路208号!这些地方你们碰没碰过面?”

谢培东想了想:“徐主任问的是周公馆八路军办事处,还是共产党新华日报社?”

金库大院内,小李轻轻拉开了铁闸门上那扇小窗,向外望去。

——铁闸门外,笔直地站着孙秘书,两边是钢盔钢枪的宪兵!

小李轻轻关上了那扇小窗,走到车边,向金警班长做了个手势。

金警班长连忙过来了。

小李轻声道:“我得去机场接行长了。”

金警班长立刻瞟了一眼小车的后备箱:“东西先搁在你那里,不急。”

小李有些急了:“不是这个意思。刚才进去的那个警察局长是来跟我们谢襄理过不去的。我得赶紧去机场,见到行长立刻报告……”

“那还了得!”金警班长立刻瞪圆了眼,“我现在就把他逮出来!”

小李:“不行。他有央行俞总裁的手令。你帮我一个忙就行。”

金警班长:“快说。”

小李:“门外守着他的人,我担心不让我走,你们让我把车开走就行。”

“我们的地盘,他敢!”金警班长立刻转头,望向那十一个金警,“把吃的都放下,拿出枪,上好膛!”

金库大院的铁闸门一开,宪兵们的枪果然都指向了大门!

孙秘书直挺挺地站在大门外车道正中,望着小李那辆奥斯汀!

“抢金库吗?!”金警班长带着六个金警快步出来了,瞪着孙秘书,“让开!”

孙秘书依然挺在那里。

啪的一声,枪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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