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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第69章一场恶战

北平警备总司令部里,徐铁英已经站起来了,陈继承依然端坐在大办公桌前,等着门口那声“报告”,听到的却是门外王蒲忱好一阵咳嗽,把两个人酝酿的气氛都咳没了,才等来王蒲忱咳定后的声音:“报告。”

徐铁英脚动了一下准备迎上去,却发现陈继承并没有回那声“进来”,便没有动步,只望向陈继承。

陈继承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已然是老大不耐烦,见徐铁英望着自己,才挥了一下手:“叫他们进来吧。”

徐铁英点着头走了过去,拉开了办公室门,难得露出真情。

孙秘书还是牢里那副模样站在门前,王蒲忱站在他身后。

看到徐铁英满目慈光,孙秘书碰腿敬礼:“主任!”

中统的作风没有拉手拍肩那一套,徐铁英只能以少有的温柔语气抚慰道:“进来吧。”

“是。”

还是让孙秘书在前,王蒲忱跟在后面,两人进来了。

陈继承居然也站了起来,眼前这个人毕竟是因为自己打了败仗被抓进去的,他倒可以显一显黄埔的做派,望着孙秘书问道:“挨打了没有?饿不饿?怎么也不洗个澡再来?”

这三通乱问,把王蒲忱还有徐铁英尴尬在那里。如果挨了打,显然是王蒲忱的责任。马上要排兵布阵了,也没时间让孙秘书去吃饭洗澡。王蒲忱和徐铁英飞快地碰了一下眼神。

徐铁英嘴角挤出一丝笑,望着陈继承答道:“感谢司令关心。在蒲忱那里怎么会挨打。”

陈继承这才知道自己安慰了一方却忽略了另一方,挥了一下手,坐下了:“也是。”

徐铁英:“也没有时间洗澡了,先安排任务吧?”

陈继承:“好,开会。”

两个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

徐铁英也回到了沙发上望着陈继承:“我说?”

陈继承:“你说。”

徐铁英:“接到情报,北平几个大学又被共产党煽动了,明天要拒领粮食。在前面穿针引线的是民盟的人,让一百多个教授签了拒领救济粮的声明。明天这个粮食看样子是发不出去了,他们要打党国的脸。布置一下,盯准了抓一批人。民主党派的尽量不要动,抓几个真正的共产党,还有闹得凶的学生。”

王蒲忱只是听着,还必须点头。

陈继承立刻不耐烦了:“你只点头什么意思?你们北平站掌握的共产党名单都盯住人没有?”

王蒲忱:“有一条鱼自己撞网上了,就是燕大图书馆那个严春明,现在就在图书馆里,各校的学生代表也都在往那里集中。要不,我现在就去抓他?”

徐铁英:“现在抓什么,明天。只要他在,他背后的大鱼就会露面,还有那个抓了又放的梁经纶,等他们闹事一起抓。”

王蒲忱:“好。我去布置。”

陈继承发声了:“你能布置什么?打电话把北平站的人都叫来,侦缉处、第四兵团特务营,还有你们,明天统一行动。老徐,你布置行动方案吧。”也不等徐铁英答话,他立刻抄起了电话,“把第四兵团特务营那个营长叫上来!还有,做五碗面条上来!”

1948年8月11日晚到8月12日凌晨,注定是一个涛之将起的夜晚。

这一夜跨着两个日子,可在中国农历里整夜都是七夕。燕大图书馆外草坪的上空一片寥廓,银河毕见。月亮正好半圆,一任人们忽视,亮的一半在酝酿着潮,暗的一半在酝酿着汐。

北大的学联代表到了。

清华的学联代表到了。

北师大的学联代表到了。

梁经纶迎向了他们,一一握手、低语。

到了1948年8月,没有谁比梁经纶更知道北平学运的复杂性。历史在这个拐点上,国民党不希望学生闹学潮。共产党也不希望学生闹学潮。而此时决定闹不闹学潮,国民党政府控制不了,共产党学委实际上也控制不了,能够控制的是北平各大院校组成的学生联合会,简称“学联”。它的章程里没有明确拥护中国共产党,也没有明确推翻现行国民政府,代表的却是当时“宪法”赋予的争民生、争民主的权利。因此实际能够出面领导学联的是一些民主党派和著名民主人士。共产党有许多秘密党员隐蔽在学联,国民党也有许多特工隐蔽在学联。这就出现了学联中有大量的“进步青年”,也有少数的“反动学生”的复杂局面。

既是共产党秘密党员,又是国民党铁血救国会成员,还是民主教授,三位一体的身份在学联中取得领导地位的,恐怕只有梁经纶一个人。

北大的学联代表:“我们北大学生会的态度很明确,追随一百零五个民主教授,拒领美国救济粮。”

梁经纶沉吟了少顷,望向另一个学联代表:“你们清华呢?”

清华的学联代表:“绝不去国民党当局指定的地方领粮,如果他们把粮食送到学校来,我们也不阻止愿意领粮的学生。”

梁经纶:“北师大呢?”

北师大的学联代表:“我们的决定和清华差不多。只有一点不同,支持东北的流亡学生领粮,但是有前提,必须释放被捕的学生,承认东北流亡学生的学籍。”

梁经纶真正沉吟了,他望向了夜空,没有看今夜分外灿烂的银河,而是望向那半圆的月亮。

“梁先生。”北大那个学联代表,“燕大是美国人办的学校,这一次我们的行动是拒领美国救济粮,学联特别需要燕大的支持,统一行动。”

梁经纶望了望他们:“必须统一行动。至于怎么统一行动,请你们给我半个小时考虑。”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微微点头的同时,掏出了一块怀表。

清华和北师大的学联代表居然都有表,一人也是怀表,一人竟是手表。

三个学生同时看表,同时用目光统一了意见。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快四点了,四点半我们等您的决定。”

梁经纶向稍远处守候的几个学生招了下手,三个学生走了过来。

梁经纶对其中两个学生:“你们陪这三个同学到小阅览室休息。”

北大那个学联代表立刻说道:“不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您。”

“也好。”梁经纶对那两个学生,“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

“梁先生放心。”

梁经纶对另外一个学生:“你跟我来。”

徐步踏上图书馆大门的石阶,梁经纶目不斜视,只低声说道:“立刻将三个大学的情况报告可达同志。”

“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低声答道。

梁经纶走进了图书馆大门。

那个学生背朝大门站住了,像是在守望,只站了片刻,接着做巡视状,向左边走廊走去。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严春明还是一如往常地坐在堆满了书的桌前,梁经纶还是坐在平时汇报工作的桌子对面。

梁经纶很快便将北大、清华、北师大的意见告诉了严春明,静静地望着他。

那副一千多度的厚厚的眼镜片,还有那双一千多度的近视眼这时在保护着严春明。

“你希望我干什么?”严春明这时的语气也恰如对总学委那份指示的不满,让梁经纶听不出有何破绽。

梁经纶:“党的指示很明确,不希望学生们再有任何无谓的牺牲。春明同志,请你立刻将情况向上级汇报。”

“总学委让你接替我的工作,没有告诉你跟上级的联络方式?”严春明当然知道张月印和老刘同志绝不会告诉梁经纶联络方式。难为了这位老实人,这句话却问得如此顺理成章。

这正是梁经纶的猜疑处,可从严春明的反问中又看不出丝毫的不自然。他于是希望是下面这种原因:“您知道,这是上级在突发情况下做的决定,我也只是暂时代替您负责燕大学委的工作。这说明上级对您还是信任的。”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望向了书桌上那部电话。

严春明拨了几次电话都是停机,知道上级断了这条线路的联络。这时既不能说,也不能不说:“梁经纶同志,你真的认为上级还会信任我?”

梁经纶:“您拨通联系电话,情况我来汇报。”

又沉默了少顷,严春明答道:“我试试吧。”这才开始拨电话号码。

梁经纶非常自觉地将目光移开,不看他拨的号码。

号码拨完了,严春明随即将话筒递了过去。

梁经纶听到了话筒里电话拨通的信号!

可随即,他便失望了。

话筒那边是北平电话局电话员的女声:“你拨的电话因欠费,已申请挂停……你拨的电话因欠费,已申请……”

梁经纶将话筒慢慢搁下,丝毫不掩饰失望的神态:“看来只能等待上级跟我们联系了……可几个大学的学联代表都在等我们的意见。春明同志,只有我们自己做决定了。”

严春明:“现在你是上级。只要你还信任我,你做决定,我谈意见。”

严春明的严谨让梁经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符合共产党的组织程序和行动风格,他不再试探了:“那我们就根据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的精神做决定吧。”

严春明:“我同意。”

梁经纶:“我去安排我所掌握的学生党员以学联的名义分别做各个大学的工作,你去找你所掌握的学生党员,让他们也去做工作。告诉各校学联代表,明天发粮,都不要与国民党正面冲突,避免任何一个学生做无谓的牺牲,隐蔽我们的精干。领了粮食后等待上级的指示,按部署转移去解放区。”

严春明:“我同意你的决定,可无法执行你的任务。”

“嗯?”梁经纶本能地盯住了严春明。

严春明:“我已经被停职审查。任何一个党内同志在停职审查期间绝不许再跟别的党内同志联系,这条纪律我可不能再犯。”

梁经纶试图掌握他尚不知道的其他党员,又被严春明天衣无缝地挡了回来,想了想,只好说道:“是我忽略了党的纪律。这样吧,春明同志,您被停职审查的事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的党内同志都还把您当作领导。因此明天发粮您必须在现场,我们俩配合,才能够控制局面。这一点您应该没有意见吧?”

严春明:“你知道,我受处分正是因为想留下来配合你控制局面。”

梁经纶站起来,将手诚恳地伸了过去,跟严春明紧紧一握:“春明同志,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情况,发生什么危险,不管上级怎么认为,我们都并肩战斗。”

严春明:“谢谢你还愿意跟我并肩战斗。”

严春明的态度如此天衣无缝地印证着总学委那封信的决定,梁经纶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了,心中莫名地感动了一下,那只手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了:“我不会忘记,您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永远都是。”

尽管隔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片,梁经纶也看到了严春明眼中有泪花涌出——只是看不到严春明这个时候的心潮翻涌。

严春明经受着巨大的考验,憋出一句话:“注意安全。”

“是。”梁经纶答了这个字,松开了手,不再看严春明,转身向门口走去。

严春明将他送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接着飞快地关了门,又飞快地将几道锁都锁上了,向一排书架走去。

取下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将脸贴近了书架,很快便从书架上找到了一本书。

严春明高度近视的眼睛几乎贴到了那本书的封面——《黄埔军校步科教材》!

翻书时,严春明就不用眼睛了,再把书凑到眼前时,几把手枪扑面而来!

看到老刘那把手枪的图片,严春明这么近视的眼竟然也闪出光来,脸贴着书,他一边看,一边走到了书桌旁。

放下书,他在默记。

记住了,他戴上了眼镜,掏出身上的钥匙,开了最底一层抽屉,竟从里面又掏出了另一大串钥匙——备用的钥匙。

接着便走到了铁皮书柜前,用备用钥匙很快打开了那个书柜,掏出了那把和图片上一样的枪——老刘同志那把枪!

他开始按照书上的步骤,准备去拉滑膛的把手,立刻又停住了。想了想,找到了手枪把柄上那个圆点按钮,指头一按,弹匣果然掉下来一截。严春明笑了,拉出弹匣,发现里面果然装满了澄黄的子弹!

他坐到了桌前,像个孩子,把弹匣的子弹,推出了一颗,又推出了一颗。

一共六颗子弹,被他整齐地摆在桌上,比书摆得都齐。他又欣赏了好一阵这几颗子弹,再看了看弹匣,确定里面没有子弹了,才又装进枪膛。

他站了起来,双手举着空枪,在找一个地方瞄准。

找了好一阵子,他笑了,笨拙地把枪瞄向了老刘换了灯泡的那盏灯!

镜春园外通往燕大校园的路旁树林。

一根涂满柏油的电线杆,半个月亮仿佛就在电线杆头,照着一个人双脚夹在电线杆上——是老刘。

肩上又斜挎着那个工包,电工刀飞快地刮掉了电线杆上的一根电线的皮,两个夹子夹住了电线的芯,老刘向下面举了一下手。

树林里远远近近好几个华野派来的武装人员在高度警戒。

电线杆下张月印捧着一部电话机,拿起话筒贴到耳边,话筒里传来了长音,电话搭上了,便向老刘也举了一下手。

老刘从电线杆头嗖地滑了下来,走近了张月印,双手从他手里捧过电话机。

张月印开始摇电话,通了,里面传来接线员软绵绵的女声:“电话局总机,请问您要哪儿?”

张月印:“我是燕京大学六号楼,请接燕大二号楼图书馆办公室。”

话筒里的女声:“请稍候。”

总机在接号,张月印凝重地听着话筒,老刘捧着电话望着张月印。

严春明厚厚的眼镜片外,那把枪的准星,准星的那头,灯泡非常清晰。

严春明右手食指却扣不动扳机,他将左手食指也搭了上去,两根手指使劲一扣,撞针响了,严春明还没来得及笑,刺耳的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

他回头望向电话机,立刻走了过去,先拉开了桌子的抽屉,把枪放了进去,又将摆在桌面的子弹扫了进去,关了抽屉才拿起了话筒:“燕大图书馆,请问哪位?”

老刘的眼睛睁大了。

张月印总是那样平静:“严教授严主任吗?”

张月印的声音在严春明的耳边却不啻春雷滚来,一阵激动,很快调整了:“我是严春明,请问你是哪里?”

张月印:“我是哲学系张教授,这么晚了打扰您,非常不好意思。有这么一个请求,明天一早我们课题组要做熊十力先生《新唯识论》研究的总结,学生们一致要求,请您给我们做个讲座,专题阐述一下‘体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质不二’‘天人不二’也就是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问题。望您务必答应我们这个请求。”

老刘的眼睛被半个月亮照得入了神,他听不懂张月印此刻的问题,也听不见严春明此刻的回答,一时被党内这两个同志这么大的学问迷住了。再看张月印时,便觉着月亮在他身上映着一晕光环,似乎也看到了远在善本室里的严春明被月亮映着一身的光环。

“您要去领粮?”张月印的声音把老刘又引到了电话上。

张月印:“粮食我们负责帮您去领……”

老刘见张月印的话被打断,明白严春明又拒绝了组织对他的营救,立刻既生气又激动地劈了一下手,盯着张月印。

张月印伸出一只手虚阻了老刘一下,对电话说道:“那我们就派人到领粮现场来,等您领了粮,接您过来。”

严春明显然是简短地回了一句话,显然是已经在那边把话筒搁了,张月印也无奈地搁了话筒,望着老刘。

“见过不怕牺牲的,没见过这么喜欢牺牲的。张部长。”

老刘这一声称呼倒让张月印跟着严肃了。

老刘:“请示刘部长已经来不及了,请你代表城工部同意我启动紧急方案。”

张月印:“什么紧急方案?”

老刘:“这个方案是刘云同志和我秘密设定的,只在最紧急的时候才能启动。我去干,你到帽儿胡同报告刘云同志就是。他会详细告诉你。”

张月印这才知道,自己作为北平城工部的二号领导,竟也有没有掌握的秘密:“刘云同志会同意吗?”

老刘:“这个任务是中央城工部的死命令,必须执行,他会同意。”

张月印:“会不会有危险?”

老刘有些急了:“紧急预案哪有不危险的?这个危险是为了阻止更大的危险。”

张月印没有选择了:“我去向刘云同志报告吧。”

老刘拍了一下手掌,远远近近警戒的那些人都聚拢了过来。

老刘低声对他们说道:“各自隐蔽,一切听张部长的指示,保卫张部长的安全。”

所有警戒人员:“是!”

老刘独自向一棵大树走去,拉过来一辆靠在树干上的自行车,脚一点,有路没路地骑走了!

“怎么这个时候才到?”曾可达亲自来到宅邸后园接方孟敖和马汉山。

方孟敖带着马汉山紧随曾可达的步子:“陪马局长去调了一路人马,他还回家拿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说是要送给经国先生。”

“什么重要东西?送给谁?”曾可达停了脚步。

马汉山腋下夹着一个卷轴:“进房间去,进房间去我跟你慢慢说。”

天上半个月亮,路边地灯昏黄,隐约可见曾可达皱着眉头,又快步走了:“好好配合行动,跟我们不要搞江湖上那一套。”

方孟敖像是在笑,马汉山跟在后面说道:“曾督察,你这话有些对不起经国先生。”

曾可达脚步又顿了一下,这回却没停,也没再搭理他,已经走到住处的院子外面了。

走进住处,曾可达伸了一下手,“方大队长请坐吧。”便和方孟敖一同坐下了,然后望着还夹着卷轴站在那里的马汉山,“方大队长刚才说你调人马去了,什么人马?”

马汉山:“都是过去跟过我的,眼下在各个部门任职,难得他们都能从各部门调些人来,都还听我的。”

曾可达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我看对付那些人应该用得上。”

曾可达:“鱼龙混杂,不要给建丰同志添麻烦。”

“经国先生会高兴的。”马汉山早就等着插言了,也不再管曾可达拉下了脸,已经将那幅卷轴展开了,“麻烦把杯子拿开。”

曾可达:“什么?”

却是方孟敖拿起了大茶几上的杯子,放到了沙发旁的小茶几上。

马汉山立刻用臂袖飞快地擦干净了茶几上的残水,将那幅卷轴摊了上去。

曾可达将信将疑地望去,眼睛慢慢亮了,显然他是被那幅字上的落款吸引了:“湘乡曾涤生集句”!

——曾国藩亲笔墨宝!

“曾文正公的亲笔?”曾可达望向马汉山的眼神变了。

“当然。”马汉山蹲了下去,轻柔地拂了拂卷轴,“民国三十五年从王克敏家里没收的。老不死的汉奸,他也配收藏曾文正公这一片正气!我托人请王世襄先生鉴定过,确实是曾文正公当年为了安抚湘军那些人,在大帐亲笔写的。意思是他跟大家都是高山流水,一条心都应该忠于朝廷,不要贪图什么爵位功名。”

曾可达下意识地也蹲了下去,竟忘了必须安排的任务,被卷轴上的字吸住了眼!

马汉山就蹲在他身旁,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好听:“得到这个宝贝可着实让我过了好几坎。陈部长派人来要过,戴局长派人来要过,都想送给委员长。我当时就想,这些人拍马屁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委员长是朝廷,他们可不是曾文正公。这幅字只有一个人受得,就是经国先生。”

曾可达慢慢转过头来再看马汉山时,竟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刚才那个人,语气已经很平和了:“你的意思是托我转送给经国先生?”

“可不能这样说。”马汉山立刻打断他,“我马汉山是什么人,我送的东西经国先生怎么会要?刚才跟方大队长已经说了,就说是他抄我的家抄出来的,上交了你。曾督察,回南京找个合适的机会,你悄悄地放在经国先生的桌子上就是。什么话也不要说。”

曾可达慢慢站起来,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我们谈明天发粮的事吧。”

“好。”曾可达不再犹豫,小心地卷好了那幅字,放到了办公桌上,再转身时对马汉山,“不能让你久坐了。”

马汉山:“是。”

曾可达对门外喊了一声:“王副官!”

王副官很快出现在门口。

曾可达:“调一个班保护马局长,跟他的人马会合,去发粮现场。”

王副官:“是。”

这应该是曾可达来北平后第一次主动跟马汉山握手。

马汉山立刻将手伸了过去。

曾可达:“人总是要犯错误的,关键是改了就好。马局长,好好配合方大队长,配合我们,不要再跟陈继承那些人跑了。我保证不让你上军事法庭。”

马汉山倒没有曾可达想象的那份激动:“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曾督察,我马汉山是个大大的浑蛋,别的不明白,还是能看出哪些人是真心为党国,哪些人是比我更黑的浑蛋的。方大队长都跟我说了,平时对付学生我心里也不好受,明天对付陈继承、徐铁英那些人,你们看我的表现就是。”

曾可达:“好。我跟方大队长还有事情商量,你先去布置吧。”

马汉山松了手,跟方孟敖却只点了下头,走出门,跟王副官去了。

曾可达关了门,凝重地对方孟敖:“有个情况来得很突然,必须跟你通个气。”

方孟敖在认真听。

曾可达:“梁经纶同志突然接到了中共北平总学委的指示,让他负责明天北平各大学领粮的协调工作。原因很奇怪,是中共燕大学委原负责人不听中共上级的指示,让梁经纶同志取代他。情况已经报告了建丰同志,我们尚不知道这是中共在考验他,还是借陈继承、徐铁英的手牺牲他……”

方孟敖:“共产党已经知道了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曾可达:“还没有情报。可是另外有个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这个人就是你父亲方行长。”

方孟敖早已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这个情况,曾可达此时向自己透露这个消息显然是有所行动了,只是问道:“他怎么会知道梁经纶的身份?”

曾可达:“应该是因为你。”

方孟敖不能接言了,只是听着。

曾可达:“建丰同志用你是破格,也是冒了风险的。因为那个一直跟你交往的崔中石确实是共产党。最早怀疑崔中石是共产党的就是你爹。崔中石被徐铁英他们杀了,你爹就一直在担心还有共产党来跟你接头,于是怀疑上了梁经纶。结果是你并没有跟共产党接头,对你的怀疑已经完全消除。可是你爹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梁经纶同志的真实身份。”

方孟敖:“他知道了梁经纶的身份又能怎样?”

曾可达:“何其沧就会知道,紧接着司徒雷登就会知道,梁经纶失去了何其沧的信任,‘孔雀东南飞’行动也就无法执行了。建丰同志分析,你爹今天单独约见梁经纶,一定是希望我们去跟他谈。为此,建丰同志已经通知北平各有关部门,把发粮的时间改在了明天上午十点。让我去见方行长,跟他好好谈。同时要我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方孟敖站起来:“我没有什么意见。”

“那好。”曾可达跟着站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快五点了。明天是一场恶战,我们分头行动吧。”

曾可达赶到方邸。

“曾督察请吧,我们行长在办公室等候。”谢培东见曾可达在楼梯前站住了,提醒道。

曾可达上次造访方家只在客厅,现在望着那道长长的楼梯,望着二楼办公室洞开的大门,却不见方步亭的身影,这是连站在门口迎候的礼节也不给了。他心中倒并无不快,只是知道,这次谈话比想象的更难。转而立刻想到,眼前这位谢襄理应该是能够调和气氛的人,十分礼貌地说道:“谢襄理调了一晚的粮,这个时候也不能休息,真是辛苦。”

谢培东:“曾督察太客气了。我们家孟敖一直蒙你关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吩咐就是。”

曾可达很少对人这般热络,也不顾年龄差距了,竟拍了一下谢培东的肩:“请谢襄理引见吧,您先走。”

谢培东斜着身子,高他一级楼梯,二人向办公室大门登去。

恰在这时,客厅里的大座钟响了——8月12日五点整了。

第70章临场发挥

北平警备总司令部大楼外。

军号的喇叭冲着已经大亮的天空吹得好响,是集结号!

地面都在颤动的跑步声!

宪兵团长领着警备司令部宪兵方阵钢盔、钢枪、皮带、皮靴整齐地跑来了。

特务营长领着第四兵团特务营方阵船形帽、卡宾枪、大皮鞋整齐地跑来了。

方孟韦领着北平警察局方阵手提警棍整齐地跑来了。

唯独保密局北平军统站的人由那个执行组长领着,是排着队走来的。

很快,各个方阵便在自己的地盘上站好了。

各方阵的领队都望向了警备司令部的大门。

只有方孟韦在看被小号吹得漫天飞舞的乌鸦。

警备司令部陈继承办公室内,徐铁英、王蒲忱、孙秘书都站在门边了,等着陈继承先出门。

偏偏电话响了,陈继承顺手拿起了话筒,那张脸立刻黑了:“谁改的?为什么要改在十点?”

徐、王、孙都望向了他。

电话那边答话的也不知是谁,但见陈继承听着有些气急败坏了:“你们要是这样子干扰,北平的仗你们来打!我会立刻向侍从室求证。”

那边也不知回了什么,陈继承愣了片刻,将话筒挂了:“娘希匹!”接着坐了回去。

徐铁英问了:“陈总,哪里的电话?”

陈继承:“国防部。”

徐铁英:“是不是向侍从室问一声,直接请示总统?”

陈继承:“总统飞沈阳了。等吧,十点老子也照样抓人杀人。”

“还有五个小时呢。”王蒲忱搭言了,“外面的弟兄们可都集合了。”

陈继承:“一个也不许散。打开仓库,发罐头,发压缩饼干。”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靠阳台的玻璃窗前,这里已经在沏茶,关键是沏茶的是方步亭本人,茶具就是蒋经国送的那个紫砂壶和三个紫砂杯。

这就使得曾可达更应端坐了,还有谢培东,不能插手,只好也坐在桌前,看着方步亭细细地沏茶。

浇壶,烫杯,开始倒茶了,一杯,两杯,三杯。

极好的茶叶,茶水淡于金黄,却更澄澈,能闻见香气。

方步亭端起一杯递给曾可达,又端起一杯递给谢培东。

二人双手捧着茶,在等方步亭一起举茶。

方步亭却用一只手端起自己那杯茶,直接倒进了茶海里。

曾可达有备而来,倒也不惊,只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谢培东。

谢培东显着忠厚,轻声叫了一声:“行长。”

方步亭不看他们,握着茶壶,又开始朝自己的空杯里倒茶,壶嘴里最后一滴倒完,杯子里恰好倒满,也不去端茶,摆在那里。

谢培东知道他要说话了,率先将手里的茶杯也搁下,示了下意,曾可达便也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

方步亭这时望向了曾可达:“今天我只问一个事,请曾督察如实告诉我。”

曾可达:“方行长请问。”

方步亭:“经国先生送我的茶杯明明是四只,不知为什么曾督察说是三只?”

曾可达这回惊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方步亭:“范大生先生做的茶器有一点是极讲究的,四杯壶便是四杯茶,六杯壶便是六杯茶。这个壶沏满了是四杯茶,怎么可能是三个杯子呢?曾督察,如果送个礼都要说谎话,别的话我怎么相信你?”

曾可达不得不站起来。

方步亭却伸过一只手掌,掌心直朝着他:“我就问到这里,曾督察也用不着解释。培东,下面有什么话,你们说,我听就是。”

从稽查大队军营大门外到整个外墙,青年军那个营都进入了一级警备状态,任务十分明确,保卫方大队,负责方大队安全发粮。

大门外,青年军营长亲自把守,高叫了一声:“开门,敬礼!”

大路上,方孟敖那辆吉普飞快地跳跃着驰来了。

吉普后面,跟着好几辆北平民调会的大卡车,卡车上都站满了扛着枪、拿着铁棍的人!

方孟敖的车在大门外刹住了,青年军营长这才看清,马汉山竟坐在方孟敖的身旁,放下敬礼的手,向方孟敖的驾驶座旁走去,低声问道:“方大队长,他怎么来了?后面车里都是什么人?”

方孟敖在车内答道:“曾督察的统一安排,马局长配合我们发粮,后面都是来帮助你们维持秩序的,一个阵营,要统一行动。”

青年军营长:“这些人谁管?我们怎么统一行动?”

方孟敖:“都由马局长管。三辆车一共一百五十人,手臂上都戴着袖章,每辆车都有一个头儿,第一辆车配合一连,第二辆车配合二连,第三辆车配合三连。告诉弟兄们,他们跟着马局长在发粮现场维持秩序,我们的人在外围挡住来捣乱的人。发生混乱局面,各连跟他们各队配合行动。”

青年军营长皱了一下眉:“这些人都靠得住吗?”这话是望着马汉山问的。

马汉山在车里对方孟敖:“方大队,你先进去,我跟李营长配合一下?”

方孟敖:“好吧。你们好好配合。”

马汉山开了车门跳了下去。

方孟敖的车开进了军营。

马汉山向后面的车挥手:“开进来!都开进来!”

三辆卡车咬着尾巴开进了大门。果然是鱼龙混杂,车上有戴礼帽、穿西服的,有剃着板寸、穿中山服的,竟还有戴着藤帽、穿工装的。有些空着手,显然是腰里别了枪;有些显然没有枪,手里拿着粗粗的螺纹钢或又宽又厚的钢棍。

那个青年军营长看得两条眉毛都并成一条眉毛了,最后一辆车开过他面前时,竟还有人舞着钢棍向他挥手招呼,其中一个还冲着他笑——这个人竟是老刘!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曾督察认为是共产党给我们行长透的消息吗?”谢培东没有看曾可达,也没有看面向玻璃窗外的方步亭,只是问道。

曾可达:“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谢培东:“那曾督察认为是谁给我们行长透的消息?”

曾可达:“谁透的消息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方行长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直接去找梁经纶,说他是我们的人。”

谢培东必须看方步亭了,希望他接言,至少给自己什么暗示。

方步亭依然端坐不动,只望着窗外。

谢培东只好自己接着对话:“曾督察实言相告吧,梁经纶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人?”

曾可达来就是为了摊牌的,摊了牌也才能谈判,不再迟疑:“梁经纶是我们的人。”

谢培东向方步亭说道:“行长,曾督察既然坦诚相告了,还是您来说吧。”

方步亭慢慢转过了半个身子,却是端起了茶海上那杯茶,向曾可达一举:“请喝茶。”

曾可达连忙端起了杯子。

方步亭又瞟了谢培东一眼:“喝茶。”

三个人都喝了一口。

方步亭:“你们接着谈。”放下茶杯,没有再看窗外,面对着二人。

谢培东:“行长,北平分行的难处一直是你在担着,委屈也一直是你在受。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憋在心里了。你不说,我也说不到位。”

曾可达立刻接言道:“谢襄理说得很对。来的时候,经国先生也是这样指示我的。有什么难处,有什么委屈,请方行长都说出来。凡是他能解决的,一定帮忙解决。”

方步亭虚虚地望向曾可达:“曾督察能不能先回答我开始问的那个问题?”

曾可达:“哪个问题?”

方步亭:“为什么是三个杯子?”

曾可达的脸有些红了,尴尬了片刻,站了起来:“我先向方行长道歉,回去再向经国先生检讨。经国先生送给您的本来是四个杯子,我不小心摔碎了一只。”

方步亭:“那怎么变成三个杯子代表我们三父子了呢?”

曾可达的脸通红了:“是我的临场发挥……”

方步亭:“经国先生并没有这个意思?”

曾可达:“没有这个意思。”

“好。”方步亭态度立刻和缓了不少,站了起来,手一伸,“曾督察请坐。”

曾可达再坐下时,连端坐也不自然了。

方步亭却没有再坐下,转望向谢培东:“把纸笔拿给曾督察。”

谢培东站起来,赶忙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叠公文纸、两支削好的铅笔踅了回来,放在曾可达的茶几前。

方步亭:“既然是经国先生派你来的,请你把我的话记下。最好照我的原话记录,不要加上你的理解。曾督察同意吗?”

曾可达严肃了,拿起了笔。

方步亭站在那里,声调铿锵,渐转高亢:“民国十七年,我方步亭在美国,虽然适逢经济萧条,可作为耶鲁大学的教授,莫说与中国人比,跟一般的美国人比,生活也是可以的。你们的宋子文先生,又写信又派人请我回国,说是国家有难,学人有责,要建中央银行,建立金融秩序,恢复国民经济,有厚望焉。”

曾可达开始记得有些滴汗了:“请方行长说慢些。”飞快地写着后面几句话。

方步亭只等了他少顷,接着还是那个语速:“我放弃了在美国的洋房花园,放弃了高薪待遇,带着妻子和两儿一女回了国。没有向政府提任何要求,一心为蒋先生的国民政府搞金融,赚了多少钱,你们可以去翻翻中央银行的档案;国民政府又给了我多少钱,你们也可以去查查我的收入。‘八一三’上海沦陷前,政府十万火急要我将中央银行金库的黄金、白银、外汇尽快尽量运往后方,连船都是我向民生公司卢作孚先生要的。说来没有人相信,为了载重量,我把夫人和孩子都撇在了上海……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的……我的妻子、女儿被日本人炸死了,过了两年才把小儿子接到了重庆。大儿子呢,正被你们派来报应我。”

曾可达停下笔,抬起头,发现方步亭并没有叫他回答的意思,只好又赶着把后面的话记完。

方步亭接着说道:“我那个小儿子惦记他大哥,请我的一个下属不时去看看他,捎点儿东西,兄弟之情而已,硬被你们办成了一个共产党的案子。现在崔中石不明不白死了,又弄出个假共产党梁经纶来套我那个傻儿子。曾督察,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去找那个梁经纶,点出他的身份。我也请你帮我问问经国先生,哪个父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安个共产党的罪名,杀了一个又弄出一个,最后谁都可以用这条罪名来杀他,却不管不问?如果经国先生不好回答,我可以直接写信托人转给蒋中正先生。他是总统,也是父亲,请他教教我,遇到同样的问题,他会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曾可达在他说到蒋经国那几句时已经停了笔:“方行长,我能不能做些解释?”说到这里他望向了谢培东,意思请他回避。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

方步亭立刻瞪着谢培东厉声说道:“你是他姑爹,也是父辈!晚辈的事,自己不管,倒让旁人去管?”

谢培东只好又慢慢坐下了。

方步亭转望向曾可达:“曾督察,你是受经国先生的委托来找我,还是代表你自己来找我?”

曾可达愣了一下:“是受经国先生的委托。”

方步亭:“那就不要解释。我现在是在给经国先生表达我的意见。要么你把我的话完整记下,要么我们结束谈话。”

曾可达只能又拿起了笔:“明白了。方行长请接着说。”费神记忆刚才没写的那几句话,开始补写。那份好不容易修来的淡定此时在笔头竟又艰涩了。

天空已经大白了。稽查大队营房的大门洞开,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都进了营房内,只让那个青年军营长和马汉山整顿人马。

三车鱼龙混杂的人马,显然来自三个不同的路数,一车人一个方阵,站在大坪上,每个方阵都有一个头儿,站在队伍前。

李科长和王科长心里又打鼓了。马局长被抓走,他们顿觉群龙无首。马汉山突然回来,他们又觉有的罪受了。二人闭着嘴站在他和那个营长身后,只望马汉山把事情一肩扛了,最好是完全忘记他们。

马汉山哪里会忘记他们,也不回头,只举了一下手,往前一挥:“你们过来。”

李科长望着王科长,王科长望着李科长,还指望马汉山不是叫他们。

马汉山不吭声了,李、王二科长但见前面那百多号人都齐刷刷地望着他们,这才知道赖不过了。王科长轻声问李科长:“是叫我们?”

李科长也就只会欺负王科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装聋作哑?!”绷着劲自己先走了过去,走到马汉山身边大声喝着王科长:“还要马局请你吗?”

那个王科长真是慢得不止半拍,这时才急忙走了过来。

“我不在,你们辛苦了。”马汉山竟然十分和蔼。

李、王二科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对望了一眼。

马汉山:“还得你们辛苦,犒劳都准备了吗?”

王科长不敢接言,李科长敏捷些,立刻低声问道:“马局,发美元还是发银元,每人多少,让王科长立刻回去取。”

马汉山终于盯上他了:“美元能吃还是银元能吃?饿兵能打仗吗?”

原来是要给这一百多号人开餐,大清早的在这个兵营哪里弄去?李、王二人真愣住了。

马汉山居然还是没有骂他们:“立刻打电话,把三号仓库里的罐头、饼干拉一卡车过来。”

李科长是社会局借调的,这回倒是真不知情了,望向王科长。

王科长轻声答道:“局长,三号仓库是您亲自管的,只您有钥匙。”

马汉山:“打电话给周麻子,传我的命令,把锁砸开,立刻运一卡车过来。”

王科长这回真明白了:“是。”立刻向大门岗门卫室走去。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里,曾可达将前面记的话双手递给方步亭:“方行长请过目,我记的话有没有不准确的地方。”

方步亭没有接:“培东,你眼睛好些,你看看。”

谢培东接过那一页纸,飞快地看了:“都是原话。曾督察,耶鲁大学的‘耶’字,是耶稣的‘耶’字,右边不是禾字,是个耳刀旁。”说着递了回去。

曾可达接过记录纸:“我马上改。”

“不用改了。”方步亭终于笑了,“可见这次曾督察是带着真诚来的,那就彼此都真诚吧。请接着记录。”

曾可达又认真记录了。

方步亭:“币制改革,发行新的货币是山穷水尽的举措。可当下的中华民国,币制不改革是等死,改革了也未必能活。我方步亭既然在二十年前就选择了帮这个国民政府,现在还愿意不改初衷。别人怎么干我管不了,在平津我愿意配合,还能够调动我的资源,请美国的朋友多给些援助。”

曾可达记得又快又有力了。

方步亭:“我只有一个要求,请经国先生将方孟敖派到美国去。最好在币制改革前就让他去。”

曾可达的笔稍停了一下,还是把这几句话记下了,接着抬起了头:“这个问题,经国先生有指示,我能不能现在就转告给方行长?”

方步亭:“请说。”

曾可达:“方孟敖是国军最优秀的人才,最有战斗力,而且在民众中有最好的形象。希望在推行币制改革最艰难的前三个月,他能在北平执行任务。三个月后,预备干部局一定特简他出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馆武官。经国言出必行,请方行长信任理解。”

方步亭一下怔在那里,举眼望着上面想了好一阵子,接着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也只能跟他对望。

方步亭转望向曾可达:“三个月?”

曾可达:“经国先生亲口说的,就三个月。”

方步亭又望向了谢培东:“孟敖的命硬,三个月应该能挺过去吧?”

谢培东点了下头。

方步亭下了决心:“我无法跟经国先生讨价还价了。提另外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件事曾督察就能帮忙。”

曾可达立刻站起来:“方行长请说,可达但能效力,一定效力。”

方步亭:“要说在这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不是孟敖也不是孟韦,是我这个妹夫的女儿,木兰。现在你们那个梁经纶把她拉在身边,说不准哪天就毁了这孩子的一生。请曾督察转告梁经纶,即日起离开我们家木兰,不管用什么手段,最好是找个理由把她开除出学联。然后我们用飞机把她先送到香港,再送去法国。”

曾可达:“这件事我立刻去办。一个星期内你们安排将谢木兰送走。”

方步亭的手伸了过来。

曾可达还没做好准备,看着那只手,看到有几点老人斑,不禁心中一热,双手握了上去。

方步亭:“听说曾督察每个月还给家乡的父母寄钱,你是个孝子。请代我向令尊、令堂问好。”

曾可达:“不敢,好的。”

方步亭:“培东,马上要发粮了,弄不好又是一场大学潮。你去送送曾督察。”

谢培东直将曾可达送到大门边,曾可达的车也已经开到大门外。

谢培东在门内握住了曾可达的手:“当着我们行长,我不方便说话,想私下里跟曾督察说几句。”

曾可达对谢培东颇有好感,当即答道:“谢襄理请说。”

谢培东:“就是关于我那个女儿的事。曾督察千万不要听我们行长的,让梁教授将她开除出学联。”

曾可达:“为什么?我可是答应方行长了。”

谢培东:“十几万学生都参加了华北学联,单单将她开除,梁教授没有理由,我们家木兰也会知道一定是我们在干预。这个办法不好。如有可能,就请梁教授疏远她,不要让她多参加活动就是。”

“没问题。”曾可达准备松手。

谢培东依然握着他:“谁家的孩子都是孩子。听孟韦说今天北平统一行动,很可能又要对学生们不利。曾督察是国防部派来的人,尽力保护学生吧。”

曾可达对谢培东更有好感了,一时竟说出了知心话:“经国先生说过,因为党国上下的腐败,使我们失去了全国人民的拥护,我们到北平来就是争民心的。我和方大队长今天都会全力保护学生。谢襄理如果信任我们,今后在方行长那里,还请多支持我和孟敖执行经国先生的任务。”

谢培东点了下头,松开了手,向门外一让:“曾督察赶紧上车吧。”

曾可达准备出门,又突然站住了,向谢培东敬了个礼。

谢培东赶紧双手抱拳揖礼。

曾可达这才转身向门外的汽车走去。

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一辆帆篷罩得严严实实的大卡车,车尾的挡板放下了,露出了车厢内堆得像山一样的罐头箱子和饼干箱子。

为了显示规格,王科长在车厢上递箱子,李科长在车下接箱子,马汉山拿着一根撬棍,亲自将箱盖撬开。

箱子里是一罐罐包装精美的美国罐头,有猪肉的,也有牛肉的。

那个青年军营长站在一旁都看得有些眼馋了,何况三个方阵那一百多双眼睛。

撬了有十来箱,马汉山拿起一罐猪肉的,又拿起一罐牛肉的,双手递给了那个青年军营长:“李营长,带个头尝尝,鼓舞一下士气。”

青年军营长接在手里,还没反应过来,但见马汉山喊道:“几个老大过来帮忙!”

站在三个方阵前面的三个头儿走了过来。

马汉山:“你们端着,我亲自发。”

这三个头儿像是特别熟悉马汉山的做派,一句话也没有,各人都捧起了两个箱子,一个猪肉的,一个牛肉的。

马汉山向第一方阵走去,从第一排第一个人开始,双手拿出两盒罐头递去:“多辛苦。回去时再带两罐。”

营房内,方孟敖被郭晋阳他们叫到了门口,都在看着马汉山发罐头。

郭晋阳咽了一口口水,对方孟敖笑道:“队长,抄了好几次仓库,怎么就没发现这些洋玩意儿?”

方孟敖也笑了:“马汉山藏的东西如果那么容易就能抄出来,他也就不是马汉山了。怎么,看着嘴馋了?”

陈长武接言道:“队长,跟这样的人一起执行任务,我们是不是有点儿掉份儿。”

方孟敖:“你以为国军里这样的人还少吗?怕掉份儿,等一会儿马汉山送罐头来都不要接。”

好几个队员同时说道:“罐头还是要接的!”

方孟敖:“听好了,今天就要靠这些人对付陈继承和徐铁英他们。他们有他们的招,不要干预。听到没有?”

“是!”

方孟敖一个人又转身向里边走去。

军营大坪上的第三方阵里有双眼睛在看着方孟敖的背影,此人正是刘初五。

这时,马汉山带着这个方阵的头儿来发罐头了。

两盒罐头伸到了老刘面前,马汉山:“多辛苦。”说到这里突然盯着老刘那双手,又望向老刘的脸,一怔,发现这双眼贼亮!

马汉山转脸问这个方阵的头儿:“这位兄弟面生,在哪个队伍打过仗?”

第三方阵那个头儿:“老大好眼力,这位兄弟在西北军干过,一次跟日本人遭遇,整个队伍都打光了,趴在死人堆里逃出来的,不愿再从军,便到了北平。我们的好几家工厂和货栈都想请他当工头,人家只愿当零工,青帮的兄弟都服他。”

马汉山立刻重重地在老刘肩上拍了一掌:“好汉子!带枪没有?”

老刘:“都不在队伍了,没有再摸过枪。”

马汉山对那个头儿:“调一把二十响给这位兄弟。打乱了,徐铁英就交给你了。愿不愿干?”

老刘:“谁是徐铁英?”

马汉山:“北平警察局新调来的那个局长。等一下我指给你看。”

老刘望向了第三方阵那个头儿。

那个头儿心里没底了:“事情不会闹那么大吧?”

马汉山:“干掉一个狗屁警察局长算什么大事。已经告诉你们了,今天我们的后台是国防部调查组,太子派来的。到时候该打谁只管打,打好了国防部给你们授奖!”

那个头儿只好问老刘:“五哥,干不干?”

老刘:“我们听马局长的。”

马汉山:“好。干完了愿意走路给你一万美元。调枪给他。”

说着,继续发罐头。

第71章贻人口实

曾可达在住处听着话筒,“谢谢建丰同志的鼓励。”曾可达显然受到了电话那边的充分肯定,此时却没有丝毫喜色,将方步亭那纸记录塞进口袋时,望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已经是八点二十五分了,接着说道,“离发粮还有一小时三十五分钟。还有两件事,属于我个人的思想问题,希望建丰同志给我几分钟时间,我想向您报告。”

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很重要吗?”

曾可达:“思想问题是根本问题,可达认为很重要。”

电话那边沉默了约两秒钟:“很好,请说。”

曾可达:“上个月我代您给方行长送去范大生先生的茶壶和茶杯,摔碎了一只……”

电话那边:“这很重要吗?”

曾可达:“有两点很重要。第一,我没有向您汇报;第二,我当时送去的时候欺骗了方步亭,说是您的意思,三个茶杯代表他们父子三个人。”

接着是两边都沉默了。

也就几秒钟,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果然严厉了,可说出的话却又出乎曾可达意料之外:“组织早已做了决定,同志之间一律称呼‘你’。你刚才连续称呼了四个‘您’字,希望立刻改正。”

很快,曾可达有所领悟,大声答道:“是。建丰同志。”

“谈刚才那个问题吧。”电话那边的声音立转平和,“是不是你说的谎言被方行长戳破了,给工作带来了被动?”

“是,建丰同志。”

“你怎么解释的?”

曾可达:“我向他承认了,你送的是四个杯子,把三个杯子说成代表他们父子三人是我文过饰非,临场发挥。”

“他于是就给我说了刚才那番话?”

曾可达:“是,建丰同志。”

“很好。说第二件事情吧。”

曾可达:“马汉山给你送了一件礼物。根据纪律,我是绝不能接受马汉山任何礼物的,更不能接受他送给你的礼物……”

“说下去。”

曾可达:“是。可这件礼物意义实在重大,我接受了。担心损害组织和你的形象,我又犯了欺心的毛病。想回南京时先悄悄送给你,等你过问,再解释是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刚才受到给方行长送茶壶的教训,回来又反复看了那件礼物,可达很受震撼……”

“什么礼物,让你很受震撼?”

曾可达的目光转向了办公桌,曾国藩那幅手迹早已恭恭敬敬地展开在那里,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两方镇纸,稳稳地压在卷轴的两端。

曾可达竭力平静地答道:“是曾文正公剿平太平军后,在大帐写给湘军属下的那副集句联。”

电话那边这次的沉默,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呼吸声,身子挺得更直了。

“是‘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那副集句联吗?”这句话问得十分肃然。

“是,建丰同志。马汉山说,他已经请王世襄先生鉴定过了,确实是曾文正的手迹。”曾可达回答完这句话,呼吸都屏住了。

电话那边的声调这时却分外响亮了:“查查这两天飞南京的飞机,交给妥当的人尽快带来,我需要立刻送给总统。”

“是……”

电话那边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清朗:“曾可达同志,针对你刚才说的两件事,我说两句话彼此共勉。‘人孰无过,过则勿惮改。’‘见贤思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一个多月来,尤其是今天,你的思想进步很大,我向你致敬。”

曾可达完全不知如何回话了。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要求他回话,接着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发粮现场了。出了西直门,王蒲忱在那里等你,他有话跟你谈。”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才回过神,立刻又觉得不对,“请问建丰同志,是保密局的安排吗?”

“跟保密局无关。我挂了,你去吧。”

“是。”曾可达这个字刚答完,那边电话立刻挂了。

曾可达的小吉普驶在西直门外通往燕大清华的路上。

青年军警卫班的中吉普紧随其后。

驰出西直门一公里多,曾可达才看见王蒲忱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那辆车旁抽烟。

“像是王站长。”王副官显然毫不知情,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曾可达。

“停车。”曾可达没有看他。

“是。”王副官鸣了一声喇叭,示意后面的中吉普,接着靠着路边停下了。

中吉普保持着距离跟着停下了,一车人都跳了下来,走向路边警戒。

曾可达下了车,向后边那些青年军挥了下手:“都上车。”

那些人也不知道听清没听清,意思还是明白的,很整齐地又都上了车。

王蒲忱像一只鹤已经徜徉而来。

“你们的队伍呢?”曾可达望着王蒲忱。

“跟着警备司令部的队伍已经开过去了。”王蒲忱没有让曾可达继续问,转望向王副官,将手中的车钥匙递了过去,“请王副官开我的车,我开你的车。”

王副官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去吧。”

“是。”王副官接过车钥匙,向王蒲忱的车走去。

王蒲忱:“可达同志,上车说吧。”

曾可达惊疑地直望向王蒲忱的眼,王蒲忱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自己的脚。

曾可达这才发现,王蒲忱今天穿的是一双黑色布鞋,如此眼熟!

——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扑面闪过!

——门厅换衣处,扑面而来!

——曾可达看见了那两排整齐的衣架,看见了上面挂着一件件没有军衔的便服,看见了衣架下整齐摆放着的一双双黑色布鞋!

黑色布鞋动了,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见了,眼前是西直门外的路面。

曾可达倏地抬起头,王蒲忱已经走到车边,拉开了车门。

曾可达大步走向副驾驶座那边,也开了车门。

二人同时上车。

王蒲忱先鸣了一声喇叭,前面王副官的车开动了。

王蒲忱推上挡,悠悠地跟了上去。

曾可达今天突然感到身边这个王蒲忱有如此之高,高到自己不想看他,便望向车外的后视镜,看着跟来的中吉普,等他先说话。

“南京黄埔路励志中学成立大会我在北平,没有参加。”王蒲忱眼望前方,“我的书面誓词在建丰同志那里,‘为了三民主义的革命事业,永远忠于校长,矢志不渝’。”念完这几句誓词,他将右手伸了过来。

曾可达望向伸在面前又细又长的手指,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自在,也只能伸手握住,说道:“忠于校长,矢志不渝。”

王蒲忱很自觉地先松开了,换这只手掌着方向盘,接着说道:“今天的行动关系到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关系到全国戡乱救国的大局。坚决反腐,还要坚决反共。建丰同志给你们调查组的指示是稳定北平的民心,给我的指示是抓捕北平的共党。可共产党现在已经不再鼓动学潮,也不发动工运,全都隐蔽了起来。建丰同志分析,他们这是在等待,前方决战时一定会有大动作。因此我们不能再等待,务必撕开口子,先抓到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负责中共北平城工部的武装,真名叫刘初五,外号五爷。你那里昨晚也应该接到了情报,共产党学委那个严春明不听他们上级的安排,突然返回了燕大,这很可能打乱共党的部署。为了控制局面,那个刘初五今天很可能会出现。建丰同志指示,可达同志负责稳住方大队长将粮食发下去,尽量不要引起学潮。我负责找到这个刘初五,立刻逮捕。”

鱼龙混杂的车队从稽查大队军营驶向燕大清华。

方孟敖的小吉普一马当先。

青年航空服务队的中吉普紧跟在后面。

马汉山旧部那三辆十轮大卡车则是五花八门的人员。

方孟敖的小吉普上只坐着两个人,方孟敖依旧自己开车,马汉山紧坐身旁。

方孟敖:“你刚才鬼鬼祟祟给了一个人一把枪,好像还给了一张支票。那个人是谁,你想干什么?”

马汉山竟不答话。

方孟敖猛踩了一下刹车,马汉山刚往前栽,方孟敖紧接着踩向油门,马汉山又往后一倒。

方孟敖在等他回话。

马汉山先是笑了一下,接着叹道:“方大队长不要问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我那个儿子还要你照看。”

方孟敖:“什么意思?”

马汉山:“你是上过军事法庭的人,接下来该轮到我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方孟敖向他望去:“曾督察当着我面答应你的,好好配合,不会让你上军事法庭。”

马汉山:“我想叫你一声老弟,行不行?”

方孟敖沉默了片刻:“叫几声都行。”

马汉山:“老弟,听老哥一句话,信谁的话,也千万不要信国民党的话。老哥在国民党混了几十年,能活到今天,就是从来没有把他们的话当过真。”

方孟敖:“你是不是国民党?”

马汉山:“所以,我说的话你也别当真。我要告诉你,我给那个人一把枪是叫他去崩了徐铁英,你相信吗?”

方孟敖想了想,笑了:“相信。”

马汉山跟着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马汉山说的话也有人相信了。”

方孟敖收了笑容:“不要乱来,好好配合,我会保你。”

马汉山又没有回话。

方孟敖侧眼望去,但见马汉山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说了,让我打个盹儿。”

方孟敖再瞟望时,马汉山像真的睡着了,脸上一片平静。

方孟敖心里突然五味杂陈,轻轻放慢了车速,车子这时像个摇篮。

后面的车都跟着减了速。

最后一辆十轮大卡车上。

显然有命令,五十个人都拥挤着蹲着,车速一慢,有些人便站了起来,向前张望。

“都蹲下!”这辆车带头那个人喝道。

张望的人立刻又蹲下了。

带头那人蹲在车厢中间,对面便是老刘。

显然早就想问话了,只因刚才车开得太快,这时带头那人终于可以问老刘了:“五哥,真不要命了,杀徐铁英的活儿也接?”

周围好多双眼都望了过来,老刘只是笑了一下。

带头那人:“家里真那么缺钱?”

好多双眼睛,老刘还是笑着。

带头那人叹了一声:“马局这个人平时对弟兄们确实不错,可我知道他那些家底早就败光了,担心给你的是空头支票。”

老刘回话了:“我看了,天津花旗银行的,前面是个一,后面好几个零。”说着,老刘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折着的支票递给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打开支票,眼睛立刻亮了。

附近的脑袋凑了过来,远些的声音嚷了起来。

“几个零?”

“是不是真的?”

“不会是法币吧?”

“花旗的,自然是美元!”

一阵挤,带头那人蹲不住了,喝道:“扶着点儿我行不行?!”

身旁立刻伸出来好些手扶住了他。

“多少?”

“是不是十万?”

带头那人大声喝道:“抢银行哪!能不能闭嘴?”

安静了,几十双眼睛依然瞪得溜圆!

带头那人:“是一万美元,到天津花旗银行立马可以兑现。”

“可以去香港了……”一个穿着大两号旧西服的人脱口嚷道。

带头那人立刻盯向那人,喝道:“给你,你去干!”

几十双眼同时盯向那人。

那人咽了口唾沫,闭上了嘴。

带头那人转望向老刘:“五哥,家里真要这笔钱救人,我替你送去。不为救人就退给马局,卖这个命不值。”将那张支票伸了过去。

老刘没有接言,也没有接回那张支票,依然笑着。

挨近的人都听到了,都望着老刘。

远处的人没有听到,都望向那张支票。

“这个钱是不能要,要了也没命花。”身旁一个人插言道。

“是啊,五哥,你跟马局素无交情,不能干这个事。”另一个人也跟着插言道。

这两句话大家似乎都听见了,瞬间沉默了。

“我来干!”不远处一个穿工装的大汉突然喊道,“干完了我立刻给自己一枪,只要把钱送到我绥远老家就行……”

“我能不能说几句?”老刘嗓门真大。

大家都望向了他。

老刘:“这一万美元每人两百,都能够拿。”

嘈杂声立刻又起。

带头那人倏地站起来:“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车一晃,眼见要摔倒。

老刘一把拽住了他。

带头那人又蹲下了:“五哥,你接着说,站起来说。扶着点儿!”

老刘站了起来,身旁好几双手撑着他。

老刘:“告诉大家,马局长没有叫我们去干谁。这一万美元是叫我们去保护几个国防部调查组要保护的人。只要我们把这几个人掩护走了,国防部担责任,钱我们分。”

所有的人都亢奋了,齐刷刷地望着老刘,老刘却望着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一把拽住老刘的手:“拉我一把。”

老刘拽起了他,稳稳地扶着他的手臂。

带头那人:“一共几个人,都是谁?”

老刘:“三个。人我也不认识,只知道都是燕大的,两个教授,一个叫梁经纶,一个叫严春明;一个学生,女的,叫谢木兰。”

“那就是美国人的背景了。”带头那人扫视众人,“这个活儿我们可以接!不分什么工了,认准了人,趁乱一哄而上救走人,明天去天津取钱,后天分!”

据说是燕京大学1946年出资三万大洋买下来准备扩充校园所用的好大一片空坪,刚平整了地基,搭了一排工棚,内战爆发,只得停止了施工,荒置两年,这次正好派上用场,选为各大院校临时发粮处。

靠东地基边沿那一排工棚刚好可以放粮食,却又只够堆面粉,大米就全都堆在了工棚外边。一百公斤一袋的大米,靠工棚正中方方正正码得像一个大讲台,两边堆得像掩体。于是讲话的地方有了,坐在掩体后发粮的地方也相对安全了。

8月中旬,早上九点的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大坪地上,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多少学生,都是各校推出的学联代表,当然也有一些老师。粮食就在他们的前方,无一人前去骚扰,无一人发出声响,这是在静坐。用北平人的话讲,这是“闹学生”的一种,静坐以后闹成什么样,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摆成掩体的米袋后也有好些人在“静坐”,便是民调会那一干人。

左边靠着米袋躲坐着李科长一溜科员,右边靠着米袋躲坐着王科长一溜科员。后半夜督着工人将粮食运来已经累得半死,现在工人走了,国防部稽查大队和他们那个马局又没有来,背后大坪上那么多人偏又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真是难熬。

多数人认命了,以王科长为首,干脆靠在粮袋上睡觉;也有人睡不着,譬如那个李科长,不断张望通往大坪的那条公路。

远处似有汽车开来的声音,李科长猛地睁大了眼。

紧接着,好些人都听见了远处的汽车声。

大坪上静坐的学生们显然也听见了,却依然人人端坐,一动不动。

偏有一个学生动了,探起身向前方第一排望去,是谢木兰。

身旁一个男生拽了她一把,谢木兰只好又坐下了。

原来,第一排正中坐着梁经纶。

他两边坐着的都是北大、清华、北师大各大学的学联头头。

他身后全是混进学联的中正学社的学生。

梁经纶当然也听见了开过来的车队声,轻轻侧头向右后方望去。

严春明被好些学生团团护着坐在那里,太阳照得他厚厚的眼镜片在反光。

梁经纶没有得到严春明的反应,却被身旁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轻轻碰了一下。

梁经纶回头望他,那个学生示意他听。

——刚才还越来越近的车队声突然消失了。

通往发粮处的公路上,警备司令部的车队居然被几个农民拦住了,其实也不是拦住,而是他们停下后被几个农民纠缠上了。

一辆辆军车上,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特务营的士兵,还有北平警察局的警察正在乌泱乌泱地跳下,往公路两旁的高粱地里漫去。

城里在闹饥荒,城外在打仗,村外在闹学生,这个紧邻燕大、清华的中关村两百多户农家还得种庄稼。8月中高粱已经黄了,任他天翻地覆,再有一两个月也得指着这些高粱活下去。一些农民正在地里拔草,却突然被这么多军队轧进了高粱地里,真是不叫人活了。这里的农民是跟燕大、清华打过交道的,知道已经立宪了,可以找政府说理,便跑到了公路上,围住一辆吉普,找到了最大的那个官,便是徐铁英。

“我们一不欠粮,二不欠草,政府为什么还要踩我们的庄稼!”一个年长的农民用城里话跟徐铁英讲理。

徐铁英将头转向一边,看着大片的高粱地一直连接到发粮处那一排工棚,说道:“位置不错。”

“是。”身边的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答道。

“长官!”那个年长的农民急了,“你的兵毁了我们的庄稼,我们找谁赔去?!”

另外几个青壮年农民也走了过来,都望着徐铁英。

特务营长:“站住!”

那几个青壮年农民站住了。

特务营长盯着那个年长的农民,准备把他吓走。

徐铁英抬手止住了他,望向站在几步开外的方孟韦:“方副局长,你过来一下。”

方孟韦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徐铁英对方孟韦说道:“踩坏了多少庄稼,事后你估算一下,叫民政局理赔。”

方孟韦没有表示,径直走向那个年长的农民:“老伯,我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姓方。军队踩坏了你们的庄稼,过后你到警察局找我,我负责给你们赔偿粮食。这里很乱,你们走吧。”

年长的那个农民:“你得给我开张条。”

“我怎么给你开条?!”方孟韦突然发火了,“不相信,把我的枪留下好不好?!”拔出腰间的手枪递了过去。

那个老农蒙了。

徐铁英、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也是一怔,一齐望向方孟韦。

“枪我们怎么敢要……”那个老农缓过神来,“你长官说话算数就行。”

方孟韦也缓过了神,知道自己这个火不应该对他发,把枪插回腰间:“我说话算数。带你的人赶快离开吧。”

那个老农果然啰唆:“敢问长官台甫?”

方孟韦轻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抽出了钢笔:“把您的手伸过来。”

那个老农犹疑了一下,伸过了满是老茧的大手。

方孟韦在他手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方孟韦!

这时,又有好些车开了过来。

徐铁英他们立刻望去。

方孟韦也望了一眼,知是大哥的车队,对那老农:“快走吧。”

那个老农这才向另外几个农民走去,兀自嘟哝:“我这只手好些天不能洗了。”

徐铁英的脸色陡然变了。

——他看见方孟敖吉普车内副驾驶座上马汉山在那里睡觉!

徐铁英倏地望向一直站在一旁抽烟的王蒲忱:“马汉山怎么放出来了?怎么回事?!”

王蒲忱:“国防部打的电话,方大队长亲自领走的。徐局长不知道?”

“国防部!”徐铁英铁青了脸,“哪个国防部,还不就是那个预备干部局!”说到这里,突然又转望向孙秘书,“他们保密局要保密,你也对我保密?”

王蒲忱:“徐局,我们也很难做,先放的马汉山,后放的孙秘书。”

一迁怒又错怪了孙秘书,徐铁英将脸倏地扭过去。

方孟敖的吉普开到离徐铁英不远处,猛地刹车。

马汉山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了一脸铁青的徐铁英!

马汉山惺忪地笑了,对方孟敖:“让我先会会他?”

方孟敖也一笑:“给他留点儿面子。”

“就怕他不要。”马汉山一推车门跳了下去。

“怎么回事?”马汉山故作惊诧地张望公路两边那些在庄稼地里布阵的士兵,然后望向王蒲忱,“军事委员会有条令,行兵打仗不许糟蹋老百姓的庄稼。你们缺德,我民政局可不给你们揩屁股赔钱。”

王蒲忱当然知道他这是向谁叫板来了,既不能回话,也不能有表情,只能虚虚地望着他。

“王站长!”徐铁英大声喝道,“这个人可是国防部下了明令抓的,怎么放出来了?拿明令我看!”

“有也不给他看。”马汉山故意替王蒲忱接了招,盯向徐铁英,“姓徐的,铁英兄,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干吗来了?”

徐铁英哪想看他,可目光一移,偏又看见了方孟敖在车里笑着,想起了自己全国党通局的背景,咽着这口气,转直了身子,去看高粱地里的兵阵。

马汉山偏不放过他,走到他身后:“不想听我也告诉你,民以食为天。你们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在台北吃安稳饭,却不管百姓的死活。我们来发粮,你却来抓人,还糟蹋农民的庄稼。我马汉山以前缺了德,这才女人都跑了,儿子也不见了。前车之鉴,你徐铁英可不要学我。”

“曾可达呢?”徐铁英大声问王蒲忱,“你们保密局和预备干部局到底执行哪个国防部的命令?”

王蒲忱刚换了一支烟,还没对燃,拿了下来,脸色也不好看了:“曾督察回城了。徐主任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一定要问,请直接打电话去问我们毛局长,或者经国局长。”

“这才像北平站的站长!”马汉山大声夸了一句王蒲忱,走过去还拍了他一下,走回吉普车,开车门给徐铁英撂话,“最好不要干扰老子今天发粮。真闹出了人命,大不了南京特种法庭见!”

方孟敖笑载着马汉山呼地一下开过去了。

中吉普航空服务队呼地开过去了。

三辆十轮大卡车开过去时,有人在上面大声吆喝,有人挥着钢棒、钢棍向徐铁英他们打招呼。

徐铁英面对高粱地阴沉了好一阵子:“孙秘书!”

孙秘书走了过去。

徐铁英低声地:“不能留了,乱枪打死他。”

孙秘书:“主任,您不能下这个命令,贻人口实……”

“那就你干。”徐铁英望向孙秘书,“这个人送到南京什么话都会说。明白吗?”

孙秘书只是望着他。

第72章面面相觑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

“发粮了!”李科长从掩体后冒出,大声吆喝,“都起来!睡觉的回家睡去!”

其实已没人睡觉了,民调会一干科员看见马汉山陪着方孟敖大步走来,早就纷纷站起来了。

“起什么起,蹲下!”马汉山喝道。

原来方孟敖在掩体内大步前行,正在向大坪上坐着的师生敬礼!

单列跟在后面的二十个飞行员也都整齐地敬礼!

梁经纶的眼跟方孟敖行进中的眼碰了一下。

谢木兰兴奋紧张又复杂的眼,远远地望着大哥,又向第一排梁经纶的背影望去。

大坪上黑压压的师生们都只是望着方孟敖和跟在他身后的大队,一片沉寂。

进入粮袋掩体的公路上的三辆大卡车,这时跳下来一百多号不伦不类的人,握着钢棒、钢棍,有些腰间显然还掖着枪,师生们更沉默了。

方孟敖行至粮袋堆成的讲台边站住了,放下了敬礼的手。

十名队员在掩体左侧一排站住了,整齐地放下了手。

另十名队员依然敬着礼,绕过粮袋讲台向掩体右侧走去。

“弟兄们辛苦了!”马汉山这才弯腰走进掩体蹲下,打招呼。

“不辛苦。”蹲在掩体左边民调会这拨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马汉山望着李科长:“叫王科长过来。”

李科长半站直着身子,向掩体那边的王科长招手。

王科长和他那边一干民调会科员,还蹲在那里,望着正敬礼过来列成一排的那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郭晋阳刚好站在王科长对面,低声对面前蹲着的王科长:“叫你。”

王科长探起身子,这才看见李科长在那边死命地招手,立刻弯着腰绕过中间的粮袋讲台走去。

见王科长喘着气过来了,马汉山又向卡车上跳下的那堆人招手:“你们三个也过来!”

每辆车带头的人,一共三个,包括老刘车上那个,都奔过来了。

“今天发粮。”马汉山望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方孟敖,“方大队长他们监督,民调会管名单,哪个学校共有多少人要发多少粮,一粒也不能错。体力活由我带来的弟兄干,一包一包地发,然后给各校派车送去。我说清楚没有?”

李、王二科长还有三个带头的齐声答道:“说清楚了!”

马汉山:“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明白没有?”

“明白。”

马汉山:“明白什么?”

五个人面面相觑。

“我指的是领粮的学生。”马汉山瞭了一眼工棚背后,“要是高粱地里那些人,就跟他们干。”

“是。”这次只有卡车上三个带头的回道。

马汉山也不指望李、王二科长有这个胆子,蔑了他们一眼:“各自安排去吧。”

“是。”五个人都答了,各自离去。

民调会那些科员也都跟着李科长和王科长走进了工棚。

掩体的左边只剩下整齐的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掩体的右边也只剩下整齐的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望着码得像讲台的米袋,马汉山站起来,掸了掸衣襟,走近方孟敖:“方大队,该我过坎了,你押着我上,还是我自己上?”

方孟敖依然目视前方:“你自己上。”

“是!”马汉山有意大声应道,爬上了粮堆。

大坪上无数双眼睛都望向孤零零爬上粮堆的马汉山。

“先生们,同学们!”马汉山声音很大,叫了这一声停在那里,等着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扔上来。

好几秒钟过去了,没有任何东西扔上来,所有人都只安静地望着他。

马汉山有些感动了:“谢谢!谢谢了!先生们,同学们,下面我将说些没有资格说的话,可都是真心话,先生们和同学们要是允许,请让我把话说完。”

底下依然安静。

马汉山清了一下嗓子,开始说了:“民国元年,先总理孙中山先生发布了第一道临时大总统令,其中有一条,就是废除了下跪。因此我今天不能给你们下跪了,鞠三个躬吧!”说完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也没有期待底下会有反应,马汉山像是一个人在空谷里说话:“大家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本人几天前就被国防部调查组逮捕了,关在西山监狱。为什么逮捕我?因为我是北平民调会的常务副主任,管着北平两百万人每人每月十五斤的配给粮,我却没能够都发到大家手里。作为北平市的民政局长,每天的报表我也都看到了,从4月13日民调会成立到今天8月12日,北平最少一天要饿死两百多人,最多一天饿死了六百多人。一百二十多天下来,饿死了多少人,我都不敢算了。饿死一个人打我一枪,子弹恐怕得用卡车来拉。”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这回是在等学生们激烈的反应,他好将犯忌讳的话说下去。

显然是梁经纶和严春明工作做到了家,大坪上所有的人依然一声不发。

台下没有反应,台上的马汉山还在等着,一时出现了尴尬的沉寂。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梁经纶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就站在他对面,这时却谁也不看,只望着前方。

梁经纶又悄悄侧头向右后侧严春明那个方向望去。

目光扫去,他看见严春明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依然闪着太阳光。

回过头,梁经纶低声对身边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问他,为什么不接着说。”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大声问道:“为什么不说了?!”

马汉山望向那位学生:“请问这位同学是不是北大的学联代表?”

“是。”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站起来,“想抓人吗?”

“请坐,请坐下。”马汉山看着那个学生坐下,接着十分严肃地望着满坪的师生,“刚才北大的这位同学问对了,就在这工棚背后,高粱地里,藏着想抓你们的人!”

工棚后的高粱地里,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首先有了反应,低声骂道:“这个党国叛逆!”骂着,回头寻觅徐铁英。

只有隐约可见埋伏的兵,还有望不到头的高粱,却看不见徐铁英。

徐铁英的身份不好钻高粱地,此刻坐在高粱地边的土坎上,但也能听见马汉山的声音,望向坐在他身侧的王蒲忱和方孟韦:“你们都听见了?”

王蒲忱点了下头。

方孟韦连头都没点。

这时马汉山的声音又从那边传来:“7月5号,北平参议会做出了对不起东北同学的决议,大家围了许议长的宅子,伤了好些同学,也抓了好些同学,南京派来了国防部调查组。可今天带兵想抓你们的人,就是调查组的成员,新任北平警察局的局长,此人姓徐名铁英!”

“立刻抓这个人!”徐铁英倏地站起来,盯住王蒲忱和方孟韦。

王蒲忱站起来,方孟韦也站了起来。

王蒲忱:“他是国防部稽查大队安排发粮的,现在抓人会跟方大队长他们发生冲突。”

徐铁英望向高粱地:“报话机!”

一个警备司令部的报务员背着报话机窜了过来。

徐铁英:“接通陈副总司令。”

报务员:“喂!喂!这里是侦缉处,请接陈副总司令!”

大坪前方右侧另一片高粱地里也有一部电台悄悄地支在那里。

电台旁竟坐着曾可达和王副官!

李营长带着青年军在周围警戒,离徐铁英的部队也就不到两百米。

曾可达低声问道:“频道调好了吗?”

王副官一边点头,一边握着发报机键。

曾可达:“现在不发。”转脸仔细去听那边马汉山的声音。

王副官松开了手。

马汉山在台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大坪里的学生和老师都有了反应:

惊愕!

愤慨!

激昂!

马汉山知道现在不只是北平,连南京都在看着自己。一辈子跟着戴笠干军统,黑白两道颇有些仗义疏财的名声,于是抗战胜利后被指派做了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没收的财产牵涉多少人得了好处,谁都不知道,谁都不敢问。美援来了,上面又派自己当民政局长,今年还兼了个民调会常务副主任,夺民口中之食,报应终于来了。国防部调查组第一个就盯上了自己,背后却没有说话的人。遇到了方孟敖,答应管自己那个儿子,自己也就豁出去帮他了。把今天的粮食发给这些穷学生,若能激怒躲在背后的徐铁英之流,站在这个台上背后吃上一枪,也算死得其所了。

“反贪腐!”

“反饥饿!”

“反内战!”

台下终于爆发出雷鸣般的口号。

王蒲忱和方孟韦已经带着人往高粱地工棚那边的吼声走去。

孙秘书却被徐铁英叫来站在身边。

徐铁英手里拿着报话机,等着那边的决断。

报话机里传来了陈继承的声音:“就地枪毙!”

“是。”徐铁英关了报话机,望向孙秘书,“去执行吧。”

孙秘书:“主任,陈副总司令不会担担子。是不是直接请示一下叶局长?”

“枪毙一个败类,我的命令还不够吗?!”徐铁英怒了。

“是。”孙秘书抽出了枪,向高粱地大步走去。

另一块高粱地里,曾可达满脸是汗,紧盯着王副官面前的电台。

电文火急发来了。

曾可达:“来不及翻译了,你直接念。”

王副官也是一脸的汗,望着电文纸上的数字,业务真好,直接念道:“命方大队保护马汉山,青年军保护方大队,马汉山着即日押解南京。蒋经国。”

曾可达:“李营长!”

李营长奔了过来。

曾可达:“通知方大队保护马汉山,你们在外围保护方大队。”

“是!”李营长挥了下手,好些青年军跟他从高粱地里跑了过去。

无须通知,方孟敖已经跳上了粮袋高台:“都上来,保护他!”

左边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右边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立刻都登上了粮袋,呈半圆形整齐地站在马汉山身后和两侧,背对着马汉山和方孟敖,面朝着工棚和两侧。

太阳照着,方孟敖望向日光,眼中有几点晶莹。

刚才还爆发出口号的大坪,分外寂静。

方孟敖吞咽下刚才冒出的那股辛酸,目光又收了回来,继续说道:“一样是美国援助的物资,我今天从心里也不愿接受,更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粮食发给你们。此刻我心里想起一个人说的话,就是我们清华著名导师梁启超先生说的话,‘少年强则国强’!我们今天到底领不领这些粮食?如果领了,我们这些中国的青年,能不能在五年十年以后加倍还给美国?如果能,我希望大家领。为了那些东北来的一万五千多流浪同学,我们今天也应该把粮食领了。我向大家保证,凡是由我负责发下的粮食,我都会给美国援华物资委员会写一个欠条,以后我们这些青年一起还给他们。如果你们同意,就请学联的同学在这张欠条后共同署名。我们今天拿的不是美国援助,而是借他们的粮食。我们有借有还!”

一片寂静。

一个人带头鼓起掌来!

梁经纶望着方孟敖,一下一下地鼓掌,节奏不快,却分外有力。

紧接着,他身旁各校的学联代表跟着鼓起掌来。

像阵风吹开波浪,掌声从第一排向后面,向整个大坪蔓延开去,大家都鼓掌了!

鼓得最热烈的是谢木兰。

趁着掌声,梁经纶身后几个中正学社的学生齐声喊了起来:

“借粮!借粮!”

鼓动感染了全场,喊声立刻有了节奏,掌声也立刻有了节奏:

“借粮!借粮!”

“敬礼!”方孟敖站在粮袋上向全场敬礼。

紧接着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集体向全场敬礼!

马汉山望着方孟敖,又望向大坪,满脸的良心发现。

躲在工棚里的李科长、王科长带着民调会的科员们也走了出来,一个个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真正的公务员了。

三辆大卡车前那一百多个人也都凑着热闹,按着节奏,拍起掌来。

老刘也在一边鼓着掌,那双眼却在看梁经纶,接着望向严春明。

严春明一下一下在轻轻鼓掌,却没有跟着喊口号。

老刘对身边的几个人说道:“那个戴眼镜、没喊口号的先生就是严教授。”

左右两个人:“知道了。”

老刘:“第一排中间带头鼓掌的那个就是梁教授。”

身边回答的人多了:“知道了。”

老刘:“最后一排喊得最响的是那个女同学。”

“知道了。”

老刘:“传下去,救的就是这三个人。”

老刘的话被一个一个传了下去。

工棚后高粱地。

徐铁英带着报话员穿过来了。

手里拿着枪的孙秘书站了起来。

徐铁英:“收起枪吧。立刻把马汉山和方孟敖说的话整理成电文,报叶局长,并报陈副总司令和陈部长,请他们立刻上呈总统。”

孙秘书还真是文武双全,插了枪,立刻抽出上衣口袋的钢笔,掏出下面口袋的笔记本,蹲在高粱地里飞快地写了起来。

另一片高粱地里。

曾可达在口述,王副官在发电。

曾可达:“焦仲卿表现很好,刘兰芝配合默契,现场已被控制。可达。”

王副官敲完最后一下机键,抬头望向曾可达:“发了。”

曾可达手里竟然还拿着一个望远镜,这个地方选得也好,有个小土堆,站上去刚好能够越过层层高粱,从斜面看见粮袋高台上的方孟敖,和大坪里的梁经纶,还有严春明。

“回电了。”王副官对二号这次回电之快感到吃惊,戴着耳机,一边用铅笔飞快地记下密码数字,立刻报告土堆上的曾可达。

曾可达立刻跳了下来,望着王副官把回电密码写完最后一个字:“完了?”

王副官:“完了。”

曾可达蹲了下来:“直译吧。”

王副官捧着密码电文:“将焦仲卿原话报我,密切关注共党动向,徐铁英反应也及时报我。建丰。”

曾可达愣了一下,直望着王副官:“方孟敖刚才说的话你记下了吗?”

王副官耳机还挂在脖子上,两眼茫然:“督察,我一直戴着耳机在发报……”

曾可达挥了一下手:“记录。”

笔和纸就在手中,王副官等他说话。

曾可达闭上了眼,竭力回忆方孟敖刚才的话:“先生们,同学们……和你们一样……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不对,改过来,我现在心里也很难受……”

王副官划掉前面那句,飞快地重新记录。

李营长偏在这个时候穿过来了:“报告将军,开始发粮了……”

曾可达被他打断,眉头一皱:“这也要报告吗?过去,执行你的任务。”

李营长:“报告将军,王站长有情报叫我向你报告。”

曾可达这才站了起来,直望着李营长。

李营长:“刚接到协和医院那边的报告,清华的朱自清先生死了,城里很多老师学生开始闹事,消息可能很快就会传到这里。”

曾可达开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脸色凝重了:“朱自清死了,他们闹什么事?”

李营长:“王站长说,可能有共党鼓动,说朱自清是饿死的。”

“不好!”曾可达脸色变了,“要出大事。快去转告王站长,盯着徐铁英,现场如果发生变故,不许开枪,等南京的命令!”

“是!”李营长转身从高粱中间飞穿了过去。

曾可达倏地转向王副官:“立刻发电!”

何宅客厅的电话尖厉地响了起来。

何孝钰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快步走下楼梯,拿起话筒。

才听了几句,何孝钰的脸色也变了,定了定神,对电话那边用英语回道:“请稍等,我叫何副校长来接电话!”

把话筒轻轻搁到茶几上,何孝钰快步向楼上走去。

何宅二楼房间里,何其沧已经坐直在躺椅上,望着进来的何孝钰。

何孝钰尽量镇定情绪:“北平美国领事馆的电话,请您去接。”

何其沧被何孝钰搀着站起来:“领事馆给我打什么电话?说了什么事吗?”

何孝钰搀着他向门外走去:“朱先生在协和医院去世了。”

何其沧站住了:“哪个朱先生?”

何孝钰低声地:“朱自清先生。”

何其沧蒙住了:“不是说病情有好转吗?”

何孝钰:“不知道,您不要着急,先接电话吧。”

何其沧的脚步比刚才沉重了,何孝钰费力地搀着他:“您慢点儿走。”

何其沧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话筒却是何孝钰捧着贴在他的耳边。

“用中国话跟我说。”何其沧打断了对方的英语。

话筒里传来了不算生硬的中国话:“这种反美的情绪十分不利于美方对中国的援助。目前在北平只有燕京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能够起到缓和的作用,请何先生召集校务会议,至少要稳定燕大师生的情绪。”

何其沧:“你们为什么不向司徒雷登先生报告?”

对方的回话:“已经向司徒雷登大使报告了,这个电话就是他叫我们打的。”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请你对司徒雷登大使说,让他立刻知会南京政府,北平如果发生学运,当局不许开枪,不许镇压!否则我也会去游行!”说完转对何孝钰,“挂了。”

何孝钰把电话轻轻挂了。

何其沧撑着沙发站起来:“扶我去发粮现场。”

“您不能去……”

何其沧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瞪了女儿一眼,拄着拐杖,已经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刚想赶过去,又停住了,拿起话筒飞快地拨号:“校务处吗……何副校长要去发粮现场,请你们立刻派人派车到燕南园来!”

对方显然立刻答应了。

何其沧已经走出了大门。

何孝钰望着父亲的背影又飞快地拨另外一个号码,好在也立刻通了,她眼睛一亮:“是谢襄理吗?谢襄理好,朱自清先生去世的消息您听到了吗……知道了……我爸接到了美国领事馆的电话,现在正赶去发粮现场……我不能多说了,您赶紧想办法吧。”

打完这个电话,放下话筒,何孝钰喘了一口气,这才奔向门外,去追父亲。

朱自清先生的死讯传到临时发粮处,领粮突然中断。

民调会从李科长、王科长到一干科员又都蹲坐到掩体后面了。

方孟敖和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都怔在台上。

大坪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这么多人,竟在集体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工棚边的公路上,军靴在徐铁英面前跑过,发着蓝光的刺刀在徐铁英面前闪过。

徐铁英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闪烁着亢奋。

王蒲忱也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低声对身边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的人:“盯住那个严春明,发现有任何中年人靠近,立刻逮捕!”

“是!”保密局行动组也跟着队伍跑过去了!

严春明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梁经纶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所有的嘴还在集体朗诵: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

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左边。

大坪上的朗诵: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第四兵团特务营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后边。

大坪上的朗诵:

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

方孟韦带着北平警察局的队伍站到了大坪的右边。

大坪上的朗诵:

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谢木兰眼中闪着泪花。

她身旁好些女生眼中都闪着泪花。

大卡车旁马汉山黑着脸来到了他那一百多个兄弟里面,找到了老刘:“兄弟,徐铁英在哪里?”

老刘:“一直没看见。”

马汉山恨了一声,四处望去。

大坪上还在朗诵:

……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马汉山回头望向老刘:“不为难你了,把枪给我。”

老刘犹豫了一下,抽出了枪,又掏出那张支票,递了过去。

马汉山一把抓过枪:“钱你们分了!”头也不回地向高粱地那边走去。

工棚侧边的公路上,王蒲忱闭着眼在抽烟,听着大坪那边传来的朗诵声。

……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去告诉孙秘书。”王蒲忱突然睁开了眼,对身旁一个军统,“马汉山要杀徐铁英。”

那个军统愣了一下,果然看见马汉山提着枪向高粱地那边走去,立刻应道:“是!”飞快地从这边奔进了高粱地。

王蒲忱又对身旁的行动组长:“共党的那个‘红旗老五’就在马汉山带来的那群人里,盯准了!”

“是。”行动组长应道。

立刻好多双眼睛扫向了卡车那边。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

老刘用眼角的余光便感觉到了北平站那些军统扫视的眼光。

他向站在大坪上的严春明望去。

严春明的眼镜反着光,跟着大家在轻轻朗诵: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

老刘向身边一个工友:“把你的棍子给我。”

那个工友递给他一根钢棍,和老刘昨天晚上去撬图书馆窗户那根钢棍一模一样。

老刘不经意地举起钢棍,轻轻晃着。

大坪上在朗诵,严春明在跟着朗诵: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朗诵声在严春明嘴边消失了,他其实早就看见了老刘,这下不能不有所回应了,他的头慢慢转对老刘。

严春明摇了摇头。

老刘慢慢放下了钢棍。

王蒲忱的眼像黑夜的猫,日光下只见一条线:“严春明在跟他的人联络,搜索那群人。”

行动组长还有好几双眼望向了严春明。

严春明却摘下了眼镜,用手绢轻轻擦着,跟着朗诵最后一段: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又回归到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默默低下了头,这是在默哀!

严春明毅然戴上眼镜,右手掖在长衫的侧边,握着那把枪,一个人向中间的粮袋高台走去!

卡车旁人群里,老刘的脸色变了!

大坪上的梁经纶脸色也变了!

台上的方孟敖也看见了这个走过来的先生!

慢慢地,所有人都看见了走到台口的严春明!

严春明站在粮袋下,仰望着台上的方孟敖:“方大队长,我是燕京大学的教授。有几句话想跟同学们说说,请你保护我。”

说着,严春明就费劲地攀着粮袋想爬上高台。

方孟敖只得伸出了手。

一拉,严春明上去了!

另一片高粱地里的曾可达脸白得连汗也不流了,“失控了!”他拿下望远镜,“共产党上台演讲了……”

王副官坐在电台前还握着机键:“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

“报告也来不及了……”曾可达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声枪响!

“立刻报告。”曾可达大步穿过高粱,向枪声走去,对身边的一个青年军,“叫李营长!”

一声枪响,三面围着大坪的军队全都端起了枪,对着大坪上的师生!

方孟敖对所有的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去,保护学生!”

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迅速行动,一个方向几个人,快步跑向大坪周边。

方孟敖抽出了自己的手枪,对端起枪的军队:“放下枪!都放下枪!”

大坪右侧的方孟韦立刻反应:“放下枪!”

北平警察局的队员放下了枪。

方孟敖目光射向大坪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队那个军官。

宪兵队的军官:“放下枪。”

宪兵们的枪也放下了。

只有大坪左侧第四兵团特务营的枪还端着指向大坪的师生。

方孟敖的枪举起来,直接瞄着那个特务营长!

那个特务营长的目光跟方孟敖对视了片刻,自己恨恨地先插回了手枪:“都放下!”

方孟敖向带队站在大坪右侧的陈长武:“去看看是谁开枪。再有擅自开枪的立刻抓捕!”

陈长武大声应道:“是!”向工棚后枪响处快步跑去。

方孟敖立刻转过身,对站在身边的严春明:“先生,不要讲话了,下去吧。”

严春明:“我要讲的话很重要,请你保护我。”

方孟敖瞥见了台下梁经纶投来的目光。

梁经纶的眼神如此难以捉摸,是同意严春明讲话还是不同意严春明讲话?

方孟敖眉头一皱,又转头向陈长武跑去的方向望去。

陈长武跑到工棚后的高粱地,但见孙秘书的右肩不断往外冒着血,一个宪兵正在给他包扎。

马汉山被两个宪兵按在地上,仍然倔强地抬起头:“徐铁英,打不死你,到南京老子照样告发你!”

“堵住他的嘴!”徐铁英走向孙秘书,“伤到骨头了吗?”

孙秘书的伤口还没有包扎完,用左手和嘴扯咬着绷带一紧:“不知道,没有关系。”

徐铁英:“还能打枪吗?”

孙秘书一怔,答道:“主任知道,我左手也能打。”

“公忠体国!”徐铁英大声赞了一句,“今天我就向南京报告,升你中校副处长。”

孙秘书:“不用了,主任……”

徐铁英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陈长武,又望了一眼工棚方向,嘴角笑了一下:“你害怕方孟敖?”

孙秘书:“主任,我们党通局没有怕过谁。”

“那就好!”徐铁英显然是有意要让陈长武听见,“上了膛,瞄准台上那个共产党,煽动学潮就立刻开枪!”

“是!”

第73章安然无恙

陈长武跳上了发粮处的高台,低声向方孟敖报告。

“敢开枪!”方孟敖身前就是严春明,眼一犀,乜向身后的工棚。

工棚内,一袋一袋面粉形成了一个十字通道。

孙秘书果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正中,与方孟敖的眼神一碰!

方孟敖毅然转过头,对严春明:“请讲吧,我保护你。”

接着便站到他身后,高大的身躯将严春明挡得严严实实。

“谢谢……”严春明面朝大坪,“同学们……”

这一声本想喊得洪亮,却透着沙哑。

大坪上的人却出奇的安静,配合地望着他,等着他。

严春明意识到了是自己的汗水从额间到镜框一直流到了嘴里,伸手从长衫间去掏手绢,却摸到了那把枪!

严春明反而镇静了,小心地抽出手绢,擦了擦流到嘴边的汗,接着喊道:“同学们!”

这一声洪亮了。

严春明:“刚才,我和大家一起背诵了朱先生的《荷塘月色》……有一种感觉,像是第一次读这篇文章……其实,我和朱先生在西南联大时就是朋友,自以为很了解他。今天才发现,我们有时候对一个人,对一篇文章,白头相交,倒背如流,也未必真正了解……”

说到这里他又噎住了,满脸的汗水或许还夹着泪水又流到了嘴边。他只得又掏出手绢,还取下了眼镜,揩了起来。

大坪上所有的人更加安静了。

人群中的梁经纶,也满脸流汗了。

望着高台上一前一后的严春明和方孟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孙秘书依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中间,也满脸冒汗了。建丰同志给自己的指示是配合王蒲忱秘密逮捕共产党。可徐铁英摆着那么多宪兵不用,命令自己当场向严春明开枪,意欲何为?这一枪开与不开,党国都已经乱了。

“徐铁英叫你打严春明?”突然,曾可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孙秘书一惊,没有回头,低声道:“徐铁英在工棚外。”

曾可达:“王站长把他叫开了。”

孙秘书这才慢慢回头,跟曾可达碰了个眼神。

曾可达:“没有建丰同志的指示,不许开枪。”

“徐铁英已经请示了叶秀峰,党通局要杀共产党没有理由不执行……”

“党通局那边有建丰同志。”说完,曾可达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肃了,缓和了面容,“把枪给我,徐铁英追问我来对付。”

孙秘书点了下头,曾可达拿了他的枪。

严春明的声音又从讲台上传来,二人又望向了讲台。

严春明:“……就在前不久,朱先生的儿子拿着一张借条来找我。借条是朱先生写的,同时送来的还有几本宋版和明版的善本书,说是作为借款的抵押,向我借一个月的工资,四十美元……”

说到这里,严春明又将湿透了的手绢放回口袋。

这一次,梁经纶的目光定在了严春明右手所插的长衫处。

微微隆起,显出一角枪柄——是那把枪!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也定住了!

梁经纶没有想到被自己锁在保险柜里的枪竟然在严春明的口袋里!百密一疏,他想起了善本室有两套钥匙!严春明接下来要干什么?无论面对共产党北平总学委,还是面对铁血救国会,自己都将无法交代了……

被定住的汗珠流动了,从梁经纶的脸上淌了下来。

还有另一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也是一惊,是卡车旁人群中的老刘,他也察觉到了严春明口袋里有枪!

“该死!”老刘低哼了一句。

“还救不救……”他身旁一个弟兄低声接问。

好几双眼都望向老刘。

老刘谁也不看,只望着粮袋上的严春明。

严春明接着说道:“……一个月四百大洋的教授为什么会向我这个一个月四十美元的教授借钱呢?大家知道,因为我们燕大发的还是美元,而国民政府早将大洋改成了法币。朱先生每月一千五百万法币,全买了粮食也不够他一家人吃十天,剩下的日子就只能靠领美国的救济粮了。可朱先生还是拒领了这些救命的粮食。那天,我把钱送过去,特地问了他,是不是有共产党做他的工作。朱先生告诉我,他是个自由的人,可还是个中国人,那么多中国人在挨饿,自己和家人如果每天吃着美国的救济粮,就连中国人也不配做了。这跟共产党没有关系,跟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

群情终于激奋了,大坪上不同的呼喊声震四野:

“反饥饿!”

“反迫害!”

“朱先生不死!”

“不领救济粮!”

大坪左边的第四兵团特务营,大坪背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全都下意识地举起了枪。

严春明高举起左手,示意大坪上的师生安静。

梁经纶立刻配合,转过身去,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方孟敖望向端枪的军队,大声喝道:“放下枪!等他说完!”

那些枪又默默地放下了。

大坪上的爆发复归寂静。

严春明侧过身,突然对站在身后的方孟敖:“感谢方大队长的保护,现在请你让开一下。”

方孟敖往一旁让开了一步。

严春明突然指向身后的工棚,大声说道:“国民党的长官们就在我的身后,我现在问你们,派这么多军队包围手无寸铁的学生和老师,你们到底是来发粮,还是来抓人?你们总是有理由,只要民众对你们的倒行逆施发出抗议,你们就安上一条共产党的罪名。我刚才转告了朱先生的原话,他跟共产党没有任何关系。希望你们好好反思朱先生的死,不要把学生和民众的义愤都视为共产党。如果这些学生、老师都是共产党,你们今天还能拿着枪站在这里吗?!”

“戡乱救国的手令就是总统签署的!”

——陈继承的吼声在高粱地边的报话机里震得徐铁英耳鼓直响。

徐铁英将报话机拿到了胸前,报话机里的声音依然在轰响:“共产党都上台了还不开枪?当场击毙那个严春明,有跳出来的,见一个抓一个!敢暴力反抗,开枪!”

徐铁英:“我建议陈副总司令亲自前来压阵。”

“开枪,抓人!我立刻过来!”

徐铁英将报话机筒递给了报务员,向工棚方向走去。

宪兵立刻开路,高粱秆被两路汤姆逊冲锋枪急速拨开,徐铁英像踏在船头冲开的浪沟里。

严春明的声音越来越近,徐铁英的面前只有一排排倒下的高粱秆。

太阳光下,站在高台上的严春明脸上那副厚厚的眼镜片又朝向了满坪师生。

严春明这时俨然一位慈爱的师长,声调中满带深情:“我们都钦佩朱自清先生的骨气,可真正理解朱先生,应该读懂他对生活的赞美和眷恋。刚才大家背诵他的《荷塘月色》,那是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同时,我们不应该忘记他的《背影》,那是伟大的父爱。同学们,朱先生不但是你们的导师,也像你们的父亲。无论作为导师,还是父亲,他都希望你们走好人生的路。八年抗战,我民族满目疮痍,内战又打了近三年了……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中国,总有一天要搞建设。未来中国能不能够富强,希望在你们身上……”

这时,方孟敖又突然一闪,挡住了他的背影:“先生,你的话说得很好,可以下去了。”

方孟敖眼角的余光早已捕捉到了身后走进工棚的徐铁英!

严春明显然也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对方孟敖:“国民党内也不都是反动派,方大队长,谢谢你的保护,请你们保护好这些学生和老师。”

他的手插进了长衫的口袋。

方孟敖已经搀住了他,准备将他送下高台。

“有枪!抓住他!”一声大喊从掩体右边传来!

接着,一个身影闪过青年航空服务队!

——王蒲忱向高台飞奔而来!

几乎同时,掩体左边通道另一个身影闪过青年航空服务队,也向高台飞奔而来。

——是老刘,一边飞奔,一边高喊:“民调会的,有情况报告方队长。”

右边通道,王蒲忱飞奔的身影。

左边通道,老刘飞奔的身影。

两个人几乎同时跑到了中间的粮袋讲台。

只快一步,老刘跃上了讲台,直奔严春明,肩一靠,将严春明撞下了讲台!

转过身时,他手里已经拿着严春明的枪!

老刘这一连串动作真叫迅雷不及掩耳,王蒲忱只慢了一步,便没上台,趴在右侧粮袋上,双手握枪对准老刘:“你是共产党,把枪放下!”

老刘看也不看王蒲忱,只对方孟敖大声说道:“方大队长,我是马局长的人。我们马局长被他们抓了,有人破坏发粮,请方大队长去过问一下。”

说着,竟用手里的枪顶住了方孟敖,貌似要挟!

所有的人都被这个人突然的举动怔在那里!

方孟敖不认识老刘,当然不知道他此刻一连串的举动一是救严春明,二是掩护自己的身份,身一闪,一把抓住了老刘的枪。

两只手都如此有劲,老刘握着枪柄,方孟敖抓住枪身,那把枪被定住在台上。

好些枪都举起来了,瞄准了台上的老刘。

“不许开枪,抓活的!”王蒲忱喊着已经跃上了粮袋。

枪还是响了!

王蒲忱愣在台上,望向枪响处,是台后的工棚。

接着又是两响!

方孟敖睁大了眼,手慢慢松开了。

眼前这个人胸前的血涌了出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枪,可身子已在慢慢倒下。

方孟敖猛地回头,盯向身后的工棚。

曾可达手里有枪。

几个宪兵手里有枪。

可这几个人都在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枪口一收,递给了孙秘书:“把台上那个共产党抬下来!抓那个严春明!还有别的共党,一个也不许放过!”

撂下这几句命令,徐铁英转身向工棚外高粱地大步走去,同时将方孟敖、王蒲忱、曾可达三个人的目光也撂在那儿,一眼也不看。

大坪上人群已经大乱。

梁经纶指挥着身边的学生:“保护严教授,往后面走!”

严春明被学生架着,兀自不走,喊道:“眼镜,我的眼镜!”

——刚才被老刘撞下台来,严春明的眼镜便掉了,听见了枪响,却没看见老刘倒下。

梁经纶凑过头来急速说道:“刚才救你的人遇难了,赶紧走!”

严春明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僵在那里。

梁经纶对架着严春明的学生:“走,送到何副校长那边去!”

满坪的师生有些在互相冲撞,有些挽起手臂组成短短的人墙,也不知道该保护谁,有人大声叫着:“不要乱,往校园走!”

第四兵团特务营朝天鸣枪了!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朝天鸣枪了!

大坪后排,何其沧激动得发颤,大声喊道:“不许开枪!”

可怜他的声音只有身旁的女儿,还有谢木兰和保护他的校工能听见。

何孝钰紧紧地扶住父亲,眼睛仍然看着前方粮袋的高台,满脸泪水!

她看见好些宪兵已经抬着老刘同志的尸体往后面工棚跳了下去。

谢木兰满脸汗水踮起脚尖,她看见了梁经纶,看见了几个学生架着严春明正往这边挤来,大声对何孝钰说道:“你赶快送何伯伯回去,我去救人!”说完便闯进了混乱的人群,向梁经纶他们挤了过去。

粮袋讲台上,方孟敖已经抽出了枪,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也都握着枪已经排在他的身后。

方孟敖:“陈长武、邵元刚!”

“到!”

方孟敖:“分别瞄准特务营和侦缉处,谁敢开枪就射击谁!”

“不要开枪!”曾可达飞快地跳上了粮袋,靠近方孟敖,“徐铁英刚才打死的是共产党城工部的头。现在发生冲突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方孟敖只盯了他一眼,依旧下令:“分别瞄准!”

陈长武十个人十支卡宾枪对准了第四兵团特务营。

邵元刚十个人十支卡宾枪对准了警备司令部侦缉处。

二十人同时喝道:“放下枪!”

特务营和侦缉处竟然也都举起枪对准了他们!

方孟敖的枪直指那个特务营长,枪口隔着距离也能看出正对他的眉心!

站在警察局方阵前的方孟韦举起了枪,以示答应。

方孟敖:“带你的队伍去缴他们的械!”

“不许冲动!”曾可达举枪朝天连续开了三枪,“所有的人都放下枪!凡开枪的全部送军事法庭!”

曾可达声嘶力竭稳住了局面,所有枪虽然没有放下,但所有人都默在那里。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站长!”

“在!”

曾可达循声找去,却看不见王蒲忱,只得大声说道:“找徐铁英,叫他过来,下令军队不许冲突!”

老刘已被摆在高粱地里,胸口大片血渍,身边蹲着王蒲忱,站着徐铁英,四周围着好些宪兵还有北平军统站的人。

王蒲忱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这个人就是经国局长点名要抓的共产党‘红旗老五’。徐主任,这几枪你向经国局长和毛局长去解释。”

徐铁英:“我会向叶局长还有陈部长报告,陈副总司令也会向总统报告。”

王蒲忱把刚掏出的一包烟和一盒火柴都扔了:“好。曾督察在等我们呢,走吧。”一把抓住徐铁英的手臂便向工棚讲台方向走去。

徐铁英还没来得及挣脱,只觉自己被他挽着的整条手臂全都麻了,没有了知觉。

王蒲忱五根又细又长的手指此时竟像五根扣钉,钉在徐铁英的手臂上!

王蒲忱扣着徐铁英大步走进工棚:“行动组执行第二套计划,务必抓住那个严春明!”

落地玻璃窗前阳台上,方步亭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眼望着窗外一片空白,背后的谢培东也竟然只听电话,没有声音。

大办公桌前,听着电话的谢培东已经脸色大变,怔在那里。

镜春园北屋内,张月印对着话筒,竭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已经确认,中了三枪,好像是为了救燕大那个严教授。不能再死人了。请方行长立刻给李宗仁副总统打电话,让他们派人去保护现场。目前只有方行长和何副校长可能阻止流血……”

放下话筒,张月印的眼中闪着泪星。

“谁的电话?是不是死人了?”方步亭听见谢培东搁了话筒。

谢培东:“北平警察局的人从发粮现场打来的。徐铁英开枪了,孟敖、孟韦都有危险……”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木兰和孝钰呢?她们在不在现场?”

谢培东:“在,还有何副校长。”

“拨李宇清副官长!”方步亭失声叫道,大步向办公桌走来。

——方步亭的思路竟然和张月印一样!

“是李副总统行辕吗?”谢培东问道。

“是。赶快打!”

谢培东立刻拨号。

程小云被方步亭失态的声音引来了,站在办公室门外,紧张地望着方步亭。

这间办公室,程小云是不能来的,今天却犯禁来了,但依然没敢走进大门。

方步亭望着她,苍凉地摇了摇头,没有叫她离开,也没有叫她进来。

电话拨通了。

谢培东:“请问是李宇清副官长吗?这里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我们方行长有紧要情况,请稍等……”

方步亭已经一把抓过了电话。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大坪。

粮食已经是一粒也发不下去了。

关键是前来领粮的各院校学生代表,还有老师也都走不出去了。

秘密逮捕演变成了现场抓人,四面都被军队围住了。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的特务营奉命必须抓住严春明,包括所有掩护他的人,已经堵住了大坪后的出口和左侧。

方孟韦指挥的北平警察局不能抓人,也不敢真跟警备司令部和第四兵团动武放人,只能原地站在那里,这便将大坪右侧堵住了。

青年军那个营的任务是保护曾可达和方孟敖大队,李营长带着三个班围在粮袋讲台的三面,其他的人都严阵待在工棚两侧和后面的高粱地里。

最不可能站在一起的四个人现在全都站在了讲台上,曾可达、徐铁英、王蒲忱,还有方孟敖。

他们的后面便是那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严春明突然上台演讲,老刘突然被打死,完全打乱了曾可达和王蒲忱原来的行动计划。现在,四双眼睛都在望向一处,那个严春明被一群学生护在大坪中央,更可怕的是梁经纶和谢木兰就在严春明身边!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仿佛默片,彩色在褪去,变成了一幕幕黑白:

——曾可达两眼虚望前方的照片。

——徐铁英两眼露着凶光的照片。

——王蒲忱斜眼望着左下方的照片。

——方孟敖两眼望向天空的照片。

——大坪上所有师生沉默不屈的全景照片!

——大坪后排何其沧愤怒、何孝钰紧挽父亲的照片!

何其沧黑白的面容和身影有了色彩,倏地发出了大声的责问:“你们谁是最高长官?!”

讲台上那四个人的照片都还原了现场的情景,四个人都望向了何其沧,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的责问。

“让我过去!”何其沧便要从大坪走向讲台。

“不要过去!”何孝钰紧紧地挽着父亲,“没有用的。”

燕大教务处的人也都紧紧地靠住了他。

一向身体孱弱的何其沧猛地甩开了女儿的手,向人群走去。

大坪上的学生开始让路。

几个宪兵冲过来,列成一排,枪口挡住了何其沧。

讲台上的方孟敖枪一闪,顶在了身边徐铁英的太阳穴上:“叫他们让开!”

徐铁英如此镇定,大声说道:“挡住他,不许伤害!”

那排宪兵人墙,无数个黑洞洞的枪口,使何其沧半步也不能前行了!

方孟敖顶在徐铁英的太阳穴上的手枪的扳机在慢慢向后扣动!

曾可达的手轻轻伸过来,轻轻托住方孟敖手中的枪:“枪一响,何副校长他们都有生命危险……放下吧。”

方孟敖的枪硬生生地离开了徐铁英的脑袋。

大坪上不知哪几个学生带头唱响了激愤的歌声:

团结就是力量

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合唱:

团结就是力量

接着,所有的学生都唱了起来:

那力量是铁

那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有些老师显然不会唱这首歌,开始还不知所措,这时也跟着唱了起来: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团结就是力量……

歌声开始重复,大坪上的学生在歌声中向严春明、梁经纶和谢木兰他们聚拢,将他们层层围在中央。

还有一些学生向何其沧、何孝钰聚拢,唱着歌挡住那排宪兵的枪。

何孝钰陪着父亲一直在默对身前的枪口,突然发现父亲的嘴动了,老人家跟着旋律也唱了起来。

何孝钰的眼泪止不住又涌了出来,紧紧地挽着父亲,看着他唱。

骤然,通往大坪的公路上枪声大作,盖住了大坪上的歌声!

车队出现了,不知有多少辆,全是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一齐朝天放枪!

陈继承来了!

高粱秆纷纷倒伏,高粱丛中的曾可达浑身是汗,豕突般冲向那台收发报机。

他身后大坪那边枪声、抓人声已响成一片。

王副官望着他,立刻握住了发报机键。

曾可达竭力镇定,对王副官大声说道:“建丰同志!”

王副官飞快地敲击机键。

曾可达:“陈继承发难,梁经纶被抓,方大队被围,冲突在即,局面失控。曾可达。”

话音落了,机键也停了,王副官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却死死地盯着那台收发报机。

枪声、抓人声,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空白,只有那台收发报机越来越大。

匪夷所思,南京的回电到了!

王副官手中的铅笔已在飞快地记录密码,曾可达眼中那支铅笔却如此缓慢!

王副官缓慢的身影在曾可达眼中倏地快了,但见他拿着密码站了起来,念道:“不许冲突,控制方大队撤围,立刻参加华北‘剿总’会议。建丰!”

王副官话音刚落,曾可达已经猛地转身,狼奔般冲进了高粱丛中!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召开的紧急会议,注定要在剑拔弩张中一决高下了!

会场内,还是那个主席台,还是那张铺着白布的长条桌,桌前还是那三把高靠背椅子。

会场外,却是一片军队的跑步声、口令声、列队声。

整个会场都被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宪兵围了。

陈继承率先走进会场大门。

守门的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同时敬礼。

跟着进来的徐铁英立刻被宪兵连长拦住了:“长官,请把枪交出来。”

徐铁英立刻把枪交给他,走了进去。

接着进来的是王蒲忱,看也没看那个宪兵连长,像递一支烟,把枪递了,步速依然。

再进来的就是曾可达和方孟敖了。

看着这两个人,宪兵连长拦他们时有些紧张:“长官……”

曾可达最担心的却是方孟敖,回头看着他,拿出枪先递了,依然站在那里等方孟敖交出枪。

方孟敖也拿出了枪,宪兵连长刚要接,令曾可达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方孟敖举起枪,对着天花板,一声枪响,整个会场枪声轰鸣!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大院。

李宗仁那辆别克车旁,刚搀着父亲下车的何孝钰脸色立刻白了。

何其沧的脸色也立刻变了。

从后面车里下来的方步亭、谢培东正朝何其沧这辆车走来,都倏地停住了脚步,望着枪声传来的会场大楼,惊呆了!

会场内。

陈继承回头惊愕的目光!

徐铁英回头惊愕的目光!

王蒲忱回头惊愕的目光!

曾可达脑子已经一片空白,闭着眼愣在那里。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都指着方孟敖,枪声再响,建丰同志的一切部署、自己的一切努力也许就此结束了。

“第一枪了!”是方孟敖的声音。

接着,曾可达被紧接着的枪声惊开了眼。

方孟敖对着天花板竟又连续开了五枪!

天花板上出现六个好大的弹孔!

何孝钰、谢培东不能进会场,站在大树下车辆旁,惊急的目光全都在前面两个老人惊急的脚步上。

方步亭此刻搀着何其沧居然能走得如此之快!

还有两个大步走在前面的人,一个是李宗仁的副官长李宇清,一个是傅作义的秘书长王克俊。

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依然对着方孟敖,宪兵连长在等陈继承的命令。

陈继承站在主席台下,死死地盯着方孟敖。

方孟敖把枪慢慢插进了枪套:“六发子弹都打完了,还要交吗?”大步向会场最后一排座椅正中走去。

陈继承的目光倏地转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还站在原地,也望着他。

陈继承:“请曾督察立刻报告你们经国局长,这个人该怎么处理!”

曾可达:“是开了会报告,还是我们退会,现在去报告?”

陈继承气得牙一咬:“不用你们报告了,开会!开完会我直接报告总统!”转身登上了主席台,走到最中间那把椅子前笔直地坐下。

台下,方孟敖也已走到最后一排正中间的座位前,倏地坐下,正对着主席台上的陈继承,偏又不看他的脸,只看他头上的帽子。

其他三个人终于缓过神来了,枪声还在会场萦绕,一个个都阴沉着脸,胡乱在最后两排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敬礼!”门口宪兵连长一声口令打破了沉寂。

陈继承本还铁青着脸,跟着目光不对了。

说好的是李宇清、王克俊配合自己开会,怎么把何其沧、方步亭也带来了?

李宇清第一个进来,扫了一遍会场,发现所有的人头都在,提起的那口气松下来,转脸对何其沧和方步亭:“二位先生请到前面就座……”

何其沧、方步亭没有接言,也没有动步,两双目光同时望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过去,全身朝向他们。

这是告诉他们,自己安然无恙。

何其沧先是向方孟敖轻点了一下头,接着乜向还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方步亭。

方步亭看到学长的眼神,才察觉自己很是失态,慢慢松了挽着何其沧的手,攥住两手心的汗,恢复了以往的端严。

“走!”何其沧点着拐杖笃笃有声地往前走去,方步亭踏步跟去时,看到了儿子十年来最亲近的目光!

李宇清、王克俊两个中将倒跟在后面了。

曾可达、王蒲忱还有徐铁英都唰地站起来。

会场大门被四个宪兵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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