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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第64章扑朔迷离

这时,自己站在门口被坐在阳台上的父亲看得清清楚楚,而父亲的身影却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一样,扑朔迷离。除了反感以外,心里不禁又涌出一丝别样的酸楚。

——记得每次走进这道门,自己都要叫一声爹。

——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只叫父亲不叫后妈,今天进这个家却想叫后妈,反倒叫不出那个“爹”字。

方步亭也不知这个最亲近听话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疏离,乃至显出叛逆:“知道你也不想再见我,就不要开灯了。可有些话要问你,总不能老站在门口吧。”

方孟韦此时真有些迈不动腿,可还是走了过去,除了沉默,还保持着距离,站在离父亲约两米的身侧。

“在哪里找到你大哥的?”方步亭也仍然望着窗外。

“卢沟桥往西,永定河边。”方孟韦回话了。

“他跟孝钰都谈了些什么,告诉你了吗?”

方孟韦没有回这句话。

方步亭转过头,望向小儿子。

方孟韦却望向了窗外的月亮,像是在对月亮说话:“他说要娶何小姐。”

方步亭站起来:“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何伯伯,却去见梁经纶?”

方孟韦依然望着窗外:“您可以去问他自己。”

方步亭被小儿子顶在那里,站了一阵子,又慢慢坐下,叹了一声:“我承认,这辈子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可这个时候我还是父亲。国民党一直怀疑你大哥是共产党,却又在利用他。还有,那个梁经纶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总觉得这个人迟早会将你大哥害了……孟韦,崔中石的死你是亲眼看见的,不能看着你大哥和你崔叔落得一样的下场。”

方孟韦心内煎熬,却依然不愿意接他的话。

方步亭:“等你姑爹回来吧,现在你们也只听他的话了……”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响起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显然不是送何孝钰和谢木兰回来的同学。

梁经纶悚然惊觉,该来的人来了!

他望向对面的方孟敖。

方孟敖却毫无反应,依然在那里翻书。

“应该是送她们的同学。”梁经纶站起来,对着房门,“是欧阳同学吗?”

竟没有回答。

“请问是谁?”他又望向方孟敖。

回应他们的依然是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

方孟敖这才说话:“没有主人怕客人的,开门吧。”

梁经纶步向房门。

他的长衫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步伐露出了踟蹰。

思问却在他的眉眼间飞快运转:

保密局北平站的人?

——有方孟敖在,不会。

陈继承或徐铁英方面的人?

——有方孟敖在,也不会。

难道是共产党学委,是严春明!

眼前已是房门,梁经纶伸向门闩的手竟如他刚才的脚步一般踟蹰。

门闩在慢慢拉开,门在慢慢拉开。

——梁经纶蒙在那里。

——站在门口的竟是曾可达!

梁经纶从未这样满脸惊疑,曾可达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梁经纶在感觉着背后方孟敖射过来的目光,却不得不将手也伸了过去。

“这是梁经纶同志。”曾可达握着梁经纶的手,目光却越过梁经纶的肩,对他背后的方孟敖说出了这句话。

梁经纶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能想象,身后的方孟敖是何反应。

方孟敖的目光似有惊异,似无惊异。

尽管早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可现在曾可达的突然出现,直接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依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他此刻的神情,在曾可达看来完全合理,完全真实。

“进去谈吧。”曾可达自然地抚了一下梁经纶的肩,梁经纶侧转了身子,曾可达先进了门。

径直走到对门的桌前,曾可达站住了。

他发现梁经纶依然站在门口。

方孟敖在犀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无法回避,只能也望着方孟敖。

“进来,进来谈。”曾可达示意梁经纶不要僵持,“问题很快会跟你们都讲清楚。”

梁经纶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切掩饰都已毫无意义,他那件长衫的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没有了去开门时的那种犹豫,完全是一任自然。

方孟敖的眼转盯住了他那竟然还能如此飘拂的长衫,一直盯到那长衫隐进对面的桌下。

“请都坐吧。”曾可达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默默坐下了。

曾可达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下时,一条腿高高地跷在了另一条腿上。

曾可达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快——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军事法庭,方孟敖就是这个坐姿!

不快必须忘记,今天必须耐心。

曾可达稳稳地坐下,吐出了三个字:“军、公、教。”

用这三个字开场,语调不高昂,也不失抑扬顿挫,曾可达对今天的见面颇下了番心思。

两人都望向了他。

收到了效果,他接着说道:“方大队长是国军在编人员,梁教授是大学在编人员。根据《中华民国宪法》,你们都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我们先认同这个身份吧。”

梁经纶没有接言,只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其实也在望着方孟敖,方孟敖的态度才至关重要。

“我当然要认可。”方孟敖很快就回答了,用的却是“认可”,没有接受曾可达的“认同”,接着说道,“原来在空军服役,现在顶着个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的头衔,不认可也不行。梁教授。”

梁经纶屏住了呼吸,曾可达也在等方孟敖下面的话。

方孟敖:“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私立大学,你现在领的是美国人的薪水,似乎还算不上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

梁经纶怎好回答,只好不答。

“也算。”曾可达代他答道,“燕大的教授教员,国民政府教育部都登记在册,视为公职人员。”

方孟敖:“那就算吧。”

曾可达和梁经纶都望向他,等下面的话。

方孟敖却不说了,将桌上那支点燃了又掐灭的雪茄拿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的就不是那盒长长的火柴了,而是那只美式打火机,“当”的一声弹开,点燃了烟。这才又望向曾可达,别人在等他,他倒装作诧异:“怎么不说了?我们都在听。”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看他如何应答。

曾可达十分明白,跟方孟敖做这种跳跃性的对话,无异于和这个王牌飞行员在玩空中作战。好在来之前,建丰同志的指示已十分明确——不要顾忌,直接摊牌!

曾可达单刀直入道:“我想,我来之前,你们一定在讨论一个问题,对方是不是共产党。”说完这句,他望了一眼方孟敖,又望了一眼梁经纶。

方孟敖没有接言。

梁经纶也没有接言。

曾可达:“其实,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方大队长知道,一个多月前我就坚持认为你是共产党,可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建丰同志,依然在重用你。原因很简单,真理只有一个,共产党在跟我们争天下。天下是什么,就是国家。国家是什么,建丰同志说,国家就是土地加人民。我们必须承认,由于国民党内部腐败,在许多地方失去了人民,因此失去了土地。两党的军队在前方争城略地,胜负已不在军事,而在政治。我,还有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在国统区反贪腐,让人民有饭吃。抛开两党之争,我们这样做,就算你是共产党,也不会反对。”

“那你们认为,我到底是共产党还是不是共产党。”方孟敖知道,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必须反问。

这恰恰是曾可达不能纠缠的问题,只能回避:“我已经说了,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

方孟敖:“我是还是不是?”

曾可达必须回答了:“党通局和保密局一个多月前就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你有共党嫌疑。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发现你和共产党有任何联系。”

“梁教授呢?”方孟敖突然话锋一转,“他是不是共产党?”

直接摊牌之后,就是直接面对。

曾可达望向了梁经纶,递过去一个“无须顾忌”的眼神。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此前一直无法回答方孟敖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了:“我是。”

“说真话就好。”方孟敖盯着他,突然又问,“何孝钰呢?她是不是?”

梁经纶突然明白了,方孟敖这一问,才是他今天来此的要害——方孟敖要保护何孝钰!

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慢慢坐下了,跟何孝钰这么多年的感情,毕竟心中难受。

曾可达也感觉到了,何孝钰是不是共产党,直接关系到铁血救国会能不能用好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实话实说吧。”

“她不是。”梁经纶这才轻声说道。

方孟敖:“那你为什么几次叫她来争取我?”

梁经纶:“我没有叫她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只是学联的进步青年,没有资格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争取你,是叫你支持学联,追查贪腐。”

方孟敖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最担心的就是梁经纶会知道何孝钰秘密党员的身份。崔中石的死,已让他痛感万身莫赎。偏偏又是何孝钰踏着崔中石的脚印来跟自己接头。八年百战,睹尽生死,都未像这些日子这样揪心!那天拒不跟何孝钰接头,今天带何孝钰出去求婚,又带何孝钰回来见梁经纶,都像驾着飞机带她在空中翻滚,躲避炮火。

现在,曾可达居然会来向自己公开梁经纶的身份,而梁经纶又断然否定了何孝钰是共产党。方孟敖眼前,这两人都不像敌机了。

“那就好。”方孟敖再望梁经纶时,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准确的形象——当年的驼峰!

现在第一座山峰飞过去了,可前面还有一座座看不见的山峰。眼下接着要越过的就是曾可达了,依然望着梁经纶:“想再问一句,叫何孝钰来争取我,是不是曾督察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回答。

方孟敖也不需他回答,倏地转向曾可达:“曾督察,你用了我一个多月,也怀疑了我一个多月。我现在怀疑你一下行不行?”

曾可达:“当然行。”

方孟敖:“梁教授是共产党,你是不是共产党?”

曾可达:“我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方孟敖又望向了梁经纶:“他怎么可能是?”

“我这就回答你。请二位起立。”说着曾可达先站起来,顺势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以军人的姿态挺立,望等着方孟敖和梁经纶站起。

梁经纶先站起来。

方孟敖也站起来。

曾可达:“半小时前,建丰同志最新指示:‘曾可达同志,望即向方孟敖同志告知梁经纶同志之真实身份,传达二同志肩负之任务。梁经纶,原燕京大学经济系高才生,民国三十一年,由经国辗转委托美国盟友,经何其沧先生出面推荐,保送至美国哈佛大学经济系深造;民国三十五年抗战胜利回国,为战后建国效力。今年4月,加入铁血救国会,系本党先进青年、忠诚同志。即将执行之‘孔雀东南飞’行动,方孟敖同志代号为‘焦仲卿’,梁经纶同志代号为‘刘兰芝’。望二同志精诚合作,推行平津地区之币制改革,挽救濒临崩溃之经济,打击恶劣之贪腐,救我苦难之同胞!蒋经国。’”

传达至此,曾可达把自己也感动了,慢慢闭上眼,平息了一下心绪,再睁眼时,不再看二人,低声说道:“至于梁经纶同志的共产党员身份,就由经纶同志自己向方孟敖同志简要说明。都请坐吧。”

灯开了,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大亮。

原来是谢培东回来了。

“那天木兰就是你送出去的!”谢培东对方孟韦还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你可以跟天赌气,跟地赌气,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有没有危险,对我你总应该说吧?!”

“应该都在外文书店。”方孟韦低着头闷声答道。

谢培东:“谁跟谁都在外文书店?”

方孟韦:“大哥、孝钰、木兰。”

谢培东:“都跟那个梁经纶在一起?现在还在一起?”

“我没有进去。接到徐铁英的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找我,就回来了。”方孟韦这时也已经有了负疚感。

“不能让他们再待在那里了。”谢培东转对方步亭,“行长,给何副校长打电话吧,让他出面,叫梁经纶立刻离开外文书店,回去帮他整理那个论证报告。”

方孟韦望向姑爹,眼睛一亮。

——这个主意如此简单实用,自己是因为负气没有往这方面想,一直足智多谋的父亲莫非也是因为负气,失了主意?

方步亭却叹了一声:“何副校长如果管这样的事就不是何副校长了。在这个世上真敢教训我的人也就是他了……离开他家前,就听了他好一通书生之见。能打这个电话我还用得着你提醒。”

“那就叫小嫂打。”谢培东紧望着方步亭。

方孟韦这时也望向了门外,对父亲的负气顿时消释了好些。

方步亭把他们的情绪都看在眼里,又轻叹了一声:“那就叫她打个电话试试。老夫子喜欢她,说不定会给她些面子。”

谢培东立刻转身出门,喊道:“小嫂!”

一楼客厅里,程小云拨通了电话。

“孝钰呀!”程小云立刻捂住了话筒,对站在一旁的谢培东,“是孝钰,她回家了。”

“是她一个人,还是都回家了?”谢培东急问。

程小云又对着话筒:“你们什么时候回的,木兰跟你在一起吗?她大哥呢?”

谢培东紧紧地望着话筒。

程小云听完对方回话:“知道了。你和木兰就好好在家待着……我这就告诉你方叔叔,当然还有谢叔叔,叫他们放心……对了,你们也跟你爸说说,听听他的意见……好,有事再通电话。”

放下电话,程小云再看谢培东时,发现方步亭也已经站在二楼办公室的门外了。

程小云:“孝钰和木兰刚刚回的家,说是学联的同学用自行车送的。孟敖还在外文书店,跟梁先生在一起。”

楼下的谢培东,楼上的方步亭遥遥对望着。

“培东,你上来吧。”方步亭转身已进了办公室大门。

“不要再分析了,这个梁经纶不是共产党。”方步亭从阳台的座椅上站起来,“他是太子党!”

谢培东睁大了眼。

方孟韦也是一震。

方步亭又像那个一等分行的行长、老谋深算的父亲了:“崔中石是共产党,死了。他们却派一个假共产党来试探孟敖,还把孝钰也牵扯了进来,加上木兰,我们家有三个人要坏在他的手里。”

谢培东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几十年的秘密工作,早已波澜不惊,但此刻听到方步亭这番判断还是十分吃惊——这位内兄倘若不搞经济,去干特工,国民党也无此人才。自己这十几年是怎样瞒过他的?不敢再想。

方孟韦也已经完全像原来那个儿子了,眼前的父亲又是原来那棵大树了。大哥要他保护,自己要他保护,木兰如何从那个梁经纶身边离开,这一切看起来还得靠父亲安排。

两双眼都在望等着方步亭。

方步亭:“一个哈佛大学回国的博士,学的经济专业,不可能去相信共产党那一套。一面带着那些不懂事的学生闹学潮,一面又帮国府的经济顾问起草币制改革的论证报告。那个报告我看了,完全不可能是共产党的观点,共产党也不会有这些观点。”

“共产党也可能正好利用他的这个长处,掌握南京政府的核心经济机密。”方孟韦终于跟父亲正面对话了。

方步亭:“南京政府的经济有什么核心机密?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尽人皆知。央行北平分行的账就在你姑爹手里,现在要查账的不是共产党,是太子党。培东。”

“行长。”谢培东立刻应道。

方步亭:“拖欠北平师生的配给粮今晚能不能运到?”

谢培东:“应该能。”

方步亭:“应该能?”

谢培东:“通过徐老板跟上海和天津在协调,今晚他们再不把粮食运来,查他们的恐怕就是美国人了。”

方步亭点了下头:“该给上海美国商行的三百万拨过去了吗?”

谢培东:“他们几家在凑,明天也会汇过去。”

方步亭一声长叹:“为了我那个大儿子,我们北平分行尽力配合国防部调查组吧。明天是个坎,粮食发下去了,我向曾可达表态,币制改革我来配合。只一个条件,让孟敖出国,不要再拿他当枪使了。孟韦。”

方孟韦终于又轻声答了一个“爹”字。

方步亭:“爹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偏心?”

方孟韦:“儿子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方步亭:“那爹今天就给你交底。什么币制改革救不了中华民国,蒋总统那几百万军队也未必打得过共产党。你哥、孝钰,还有木兰,爹都会想办法把他们送出去。最后送你。”

方孟韦:“送我们走,您和小妈,还有姑爹呢?”

方步亭:“‘八一三’我抛下你们,自己去了重庆。这一次,我还债。你们小的都走,我们几个长的留下来。培东,你看如何?”

“行长的心我们都知道了。”谢培东不忍看方步亭此时的眼,望向方孟韦,“关键是眼下,行长既然认定那个梁经纶背景复杂,怎么让孟敖还有孝钰和木兰不要被他利用。”

方步亭:“孟敖既然提出了要娶孝钰,我们就好办。今晚就让小云到何副校长那里去提亲。难办的是木兰,她被那个姓梁的迷住了,现在叫她也不会回来。你们不要管了,我心里有数。哪天有直接飞美国的飞机,绑也把她绑上去。先送她走。”

谢培东不能接话了,只能闭上了眼。

方孟韦有好多话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方步亭望向了儿子:“回局里去吧。跟徐铁英说,明天发粮,你带队。”

方孟韦:“这一向他都在叫我管内勤,不一定会答应。”

方步亭:“告诉他,就说是我的意见,你必须去。明天到了现场,一定要管好北平警察局的人,不能再跟学生起冲突。记住,把我刚才分析梁经纶的话忘了,这个人,还有铁血救国会,我去对付,你不要再惹他们。”

方孟韦一阵心血潮涌,想看父亲,却闭上了眼睛。

谢培东立刻说道:“记住你爹的话。快去吧。”

方孟韦睁开眼时不忍再看他们,转身就走。

“叫你小妈上来。”方步亭追着儿子的背影喊道,这一声完全是慈父的声音。

“知道了。”方孟韦没有回头。

何宅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何其沧正在听电话,平时见不到的笑容这一刻在眉眼间、在嘴角旁都显了出来,说话也带着平时听不到的调侃:“看一看现在几点了……是呀,九点都过了,也只有你这个程大青衣敢把我从床上叫下来接电话。说吧,叫我干什么?”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这是规矩,不能偷听对方的说话,又十分想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的话只能从何其沧的回话和表情中猜测了。

何其沧脸上的笑容减了:“现在过来?就你一个人?”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屏住了呼吸。

对方的回答显然是肯定的。

何其沧脸上的笑容没了,沉默了少顷,显然是顾及对方的感受,还要顾及两个站在不远处女孩的感受,嘴角勉强地又露出了一丝笑纹:“小云哪,我平时喜欢你不只是想听你的程派,更看重你从来不掺和方步亭的事……告诉他,这么晚叫自己的妻子一个人来看我这个老头儿不合适!……不要再说什么理由了,就告诉他一个理由,我今晚不会见你,男女授受不亲。”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蒙在那里,互相想看对方的反应,又都忍住了。

何其沧对程小云还真是很好,尽管笑得不很自然,仍然笑道:“好了……你先挂电话吧。”

放下电话时,何其沧一脸肃容,按住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

何孝钰此刻也不敢过去搀扶他了。

何其沧望了她们一眼,对何孝钰:“到我房间来。”独自拄着拐杖上楼了。

何孝钰没有立刻跟去,一直不看谢木兰,现在必须望向她了,低声说道:“你要愿意就到我房间等我,不愿意就去外文书店。”

“我现在能去外文书店吗?”谢木兰的反问,已经不是负气,而是带有挑战了。

“那你想怎么样?”何孝钰面前的谢木兰是如此陌生。

谢木兰:“你要愿意,就把梁先生房间的钥匙给我。我去那里等他。”

“我怎么会有梁先生房间的钥匙?!”何孝钰的脸唰地白了,咬着下唇,好不容易把堵在胸口的气咽了下去,“谢木兰,你刚才也听到我爸跟你程姨说话了。那就是我爸!我是他女儿,梁先生是他学生,何家是有家规的!”

“那自由呢?进步呢?革命呢?”谢木兰一连几句反问。

何孝钰倏地转身,快步向楼梯走去。

谢木兰一个人被撂在那里。

何家的客厅比方家的客厅小,平时便觉得更加温馨,今天却显得如此荒漠。

谢木兰毅然向门口走去。

何宅院落的月光倒比远处的路灯亮些,照着西边院子里梁经纶那两间厢房。

谢木兰被月光引着,走到厢房门前,就在石阶上坐下了。

这里能看到何伯伯房间的灯光,可谢木兰也就瞥了一眼,立刻转望向院门。

她突然十分不喜欢那栋曾经给了自己许多关怀和温情的小洋楼。

她不喜欢何家的家规。

梁先生也许一夜不会回来,她也会坐等到天明。

“自由万岁!”她在心里呐喊。

“新中国万岁!”她望向了天空中的月亮。

第65章真实意图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女儿。”

这一声,让一直低头站在父亲躺椅边的何孝钰猛地抬起了头,望向了父亲。

这个称呼是如此遥远,小学的时候听到过。中学以后,父亲一直叫自己名字。

“吓着我女儿了。”父亲重复着这个称呼,“把凳子搬过来,搬到爸的膝前。”

这又是从来没有的事。平时伺候父亲,也曾给他捏肩捶背,那是在身后;也曾给他泡脚捶腿,那是在身侧;也曾陪父亲说话,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

何孝钰端起凳子站到了父亲身前,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坐在躺椅上的何其沧抬头望着女儿,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席前教子,膝前弄孙。中国人啊……这个位置爸一直是给未来的外孙留的,今天不留了。搬过来……对,就是这里。来,坐下。”

凳子摆在父亲膝前,何孝钰却依然站在凳子那边,从来没有这样不敢望向父亲,何况坐下。

父亲一只手伸过来了,何孝钰的手也伸过去了。

女儿的手被父亲紧紧地攥住了。

何孝钰的心也被父亲紧紧地揪住了,她知道父亲在等着自己看他。

不忍看,也不得不看了。

父亲的嘴角挂着笑容,眼中却充满了苍凉。

“爸!”

何孝钰立刻坐了下去,女儿的膝跟父亲的膝紧紧地挨在一起了。

接下来却是沉默。

这时父亲的目光反而移开了,虚虚地望着上方。

“爸。想问什么,您问就是。”

“那爸就问了。”

“嗯。”

“记不记得那一次爸问你,如果方孟敖和梁经纶都被抓了,而爸呢只能救一个,你希望爸救哪一个……你没有回答。后来,爸后悔了,不该这样问你。这个世界上,有好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根本就不应该问。”

“爸。”何孝钰攥紧了父亲的手,“您应该问,女儿也应该回答您。”

“有答案吗?”何其沧望向了女儿。

“有。我现在就可以回答您。”

何其沧惊诧地望着女儿,接着毫不掩饰脸上的怯意:“不要,不好回答,就不要回答。”

“好回答。”

何其沧望着女儿。

何孝钰:“我希望您救梁经纶。”

“为什么?”

何孝钰:“因为爸爸离不开梁经纶。”

何其沧:“那方孟敖呢?”

何孝钰:“我去给他送饭。”

父亲笑了,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怔怔地望着女儿。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里,曾可达怔怔地望着方孟敖:“没有必要了吧,梁经纶同志已经把他在共产党内的身份说得很清楚了。”

“我想听。”方孟敖十分固执,“请梁教授把加入共产党的誓言念一遍。”

曾可达只好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有些不能忍受了,紧望着方孟敖:“我可以念一遍。方大队长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意图?”

方孟敖:“你念完了,我会告诉你。”

“好。”梁经纶站起来,望向前方,念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作如下宣誓:一、终身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二、党的利益高于一切。三、遵守党的纪律。四、不怕困难,永远为党工作。五、要做群众的模范。六、保守党的秘密。七、对党有信心。八、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完了?”方孟敖盯着梁经纶。

“完了。”梁经纶也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这时两个人都不想看了。

“梁先生请坐。”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坐下,自己站起来,“我请梁先生念这段誓言,真实意图就是,我这个人从来只干不说,希望你们不要叫我宣任何誓言。曾督察,你可以谈我和梁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合作了。”说完,又立刻坐下。

“我喜欢务实。”曾可达只得站起来,“现在,我就传达‘孔雀东南飞’行动的详细计划和步骤。”

何宅院落里,谢木兰抱膝坐在石阶上。

“《西江月·井冈山》毛泽东。”望着天空的月亮,谢木兰想起了梁先生不久前教她的毛主席诗词,“‘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突然又停住了,她敏锐地听见了一楼客厅门轻轻推开的声音。

是何孝钰出来了!

她立刻将头趴在膝上,双手抱着,假装睡着。

月光照着何孝钰出了客厅大门,照着她一步步走向梁经纶住的房间,走向坐在石阶上假装睡着的谢木兰。

“别睡了。”何孝钰尽量装着不知道她在假睡,“起来吧。”

“你知道我没睡,何必假装怜悯。”谢木兰反倒不装了,负气地答道,依然埋着头。

何孝钰轻叹了一声:“上楼去吧,我爸在等你。”

“何伯伯等我……”谢木兰倏地抬起了头,“谈梁先生的事?”

“好像是吧。”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月光下很难从何孝钰的脸上看出表情,一阵怯意,忍不住问道:“你说我是上去还是不上去?”

“你是自由的,你自己决定。”

“你走前面吧,别像押着我似的。”

“那你押着我好了。”何孝钰抬步便走。

“还是一起走吧。”谢木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何孝钰让她拉着,也不知是自己牵着谢木兰,还是谢木兰拽着自己,两人向小楼的门走去。

月亮照着她们。

何其沧的眼在窗前看着她们。

两个人走到二楼何其沧房间门口站住了,看到老人站在窗前,都有些尴尬。

何其沧慢慢回过了头,笑着:“你们这两个人啊。”

接着慢慢走回躺椅前:“看见你们月下的身影,我想起了一首打油诗。想不想听?”

何孝钰在前,谢木兰跟着,走到了躺椅前。

何其沧还在笑着:“还没回答我呢?”

“爸,您就念吧。”何孝钰知道父亲的用意。

何其沧:“不能白念。念完了要告诉我,这首诗是谁写的?写给谁的?木兰回答。”

谢木兰还是聪明的,也猜着了他要念诗的用意,点了下头。

“我念了啊。”何其沧是江苏人,这时却模仿着安徽人的口音念了起来,“‘天上风吹云破,月照你我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念完,望着谢木兰。

“这谁不知道,胡适先生写给他夫人的诗。”谢木兰明白了何伯伯的意思,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典型的老臣子,旧文章。没有意思。”

“哦?”何其沧来了兴致,“我倒想听听,怎么就是老臣子、旧文章,怎么就没有意思。”

谢木兰:“不就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何伯伯,你们哈佛留学的博士,都这么传统吗?”

何其沧哈哈大笑起来:“回答得好,批评得也好。”

两个女孩被他笑得只好跟着笑。

何其沧笑毕,接着说道:“胡适博士在文化上倡导反传统,可自己骨子里的传统文化却根深蒂固。其实何伯伯这一辈人大多这样,跟留不留学,是不是博士,都没有关系。可我们真不希望你们再传统。下面我引用一段更能说明问题的话考考你们。这可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英国人讲的。答出来了,你们反什么传统,我都坚决支持。”

“您考吧,我们一定能回答。”谢木兰立刻激动了。

“好。”何其沧坐直了身子,满脸肃容,朗诵了起来,“‘我们的前面可能是一片黑暗,但是我们会坚持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我们对神喊出我们的呼声,只要我们去追求,我们就会胜利。我,永远跟你们站在一起。’”

如此慷慨激昂!

谢木兰震在那里。

何孝钰也震在那里。

何其沧:“谁讲的?什么意思?”

谢木兰真是恨死了自己,她居然答不出来,只能悄悄地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轻声答道:“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的二战宣言。”

“答对了。”何其沧又笑了,这时笑得如此年轻,“木兰呀,你刚才批评何伯伯,现在何伯伯要批评你了。这么著名的演讲,你却答不出。下面再问你,必须答出来,要不,何伯伯就不帮你了。”

“您问吧……”谢木兰声音轻了。

何其沧:“乔治六世是怎样当上英国国王的?”

“我知道!”谢木兰立刻又激动了,还举起了手。

何其沧真笑了:“不要举手,回答就是。”

谢木兰放下了手,站得笔直,飞快地答道:“是因为他哥哥乔治五世爱上了一个女人,放弃了王位。”

何其沧:“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这样做?”

谢木兰:“温莎公爵!不爱江山爱美人!”

何其沧:“俗!换一种说法。”

“是……”谢木兰着急地在想着更好的说法,似乎有了,念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

念到这里,她又觉得不对了,窘在那里:“我说不好了,何伯伯,您教我们吧……”

“好。孝钰,你也听着。”何其沧收敛了笑容,肃穆地望着她们,“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去不久,欧洲还处在暂时的和平时期。乔治五世为了追求爱情和自由,毅然放弃了王位,这很了不起。但是,他如果在二战爆发时期这样做,就肯定不对了。因为他是国王,除了生命、爱情、自由,他还有对自己国家应该承担的责任。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不是富强,它的人民是不是幸福,首先要看领导这个国家的人,尤其是男人,能不能让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们幸福。我们这个民族啊……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去承担那么多责任,失去自己的幸福呢?还是我的老乡顾炎武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国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要救亡图强,应该是男人们的事。你们现在得不到别的幸福,最起码也应该去追求爱情的幸福。木兰上来前,孝钰的话我都听懂了。孝钰,你如果爱方孟敖,就不要管别的事,真心去爱!木兰,你如果爱梁经纶,也就不要管别的事,真心去爱!我支持你们,跟你们站在一起。”

“乱点鸳鸯谱!”方步亭急了,大声嚷道。

客厅里,程小云的手还按在刚搁下的电话筒上,望了望方步亭,又望向谢培东。

“备车,我这就过去。”方步亭说着就往客厅门走去。

“步亭!”程小云急得直呼他的名字。

方步亭站住了。

程小云:“何校长说这是两个孩子自己的意愿,是自由恋爱,他不干涉,也希望我们不要干涉……”

“他一个书呆子,你也听!”方步亭愤愤地转身,看着程小云,这才知道自己不冷静了,把目光转向了谢培东,“自己的得意门生在身边搞间谍、玩政治,一点儿都不知道,整天民主自由,还什么自由恋爱,把木兰往火坑里推嘛……”

谢培东心里比他还急,此时却一句话也不能接,只望着方步亭拿主意。

方步亭:“这样。小云去见他,好好谈孟敖和孝钰的事。我去见梁经纶。”

“行长。”谢培东必须问了,“你见梁经纶怎么说?”

方步亭:“他是太子党的人,我就问他,还要不要在北平搞币制改革了。想要我这个行长配合,就离我们家木兰远点儿!”

“这应该管用。”谢培东的感动完全是真的,“只是梁经纶现在是跟孟敖在一起,行长也不好去……”

方步亭:“你也是个呆子。打电话,叫孟敖去何家,就说何副校长要见他。打呀。”他望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拿起了电话,又问:“哪个号码?”

方步亭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燕京大学外文书店,问电话局。”

“知道了。”程小云立刻拨号。

方步亭又对谢培东:“你还待着?叫小李备车,我和小云一起走。我在外文书店下,小云去何家!”

“好。”谢培东疾步走了出去。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的电话并不猝然,竟是自己的先生将方孟敖叫去了,梁经纶便有被猝然抛在这里的感觉。

曾可达也要走了,既不问何其沧为什么将方孟敖叫走,也不说方步亭来见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伸出手握别。

梁经纶连抬手的意思都没有:“可达同志,你也要走了?”

曾可达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接着又严肃了:“经纶同志,时局维艰,组织永远在你背后!接受考验,好好跟方步亭谈吧。”手还是伸在那里。

梁经纶依然不握:“我当然要接受考验。现在,我只希望可达同志也留下来,一起跟方步亭谈。”

“什么?我能跟方步亭谈吗?”曾可达的手收回去了。

“那就请可达同志指示,我怎么跟方步亭谈。”

“代表何副校长,跟他论证币制改革的方案。”

梁经纶满目萧然:“到现在,我还能代表何副校长?”

“什么意思?”

梁经纶:“何副校长是民主人士,我可是铁血救国会的同志。”

曾可达望向地面,又抬起了眼:“方步亭现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梁经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这个时候突然来见我,绝不是跟我谈什么币制改革。”

“不管他谈什么,你只跟他谈币制改革。”曾可达当然知道梁经纶此刻内心的纠缠,可自己不能陷入这种纠缠,说完这句立刻向门外走去。

走出门,曾可达又突然停住了,慢慢转回身。

站在门外,他发现梁经纶不知何时也转了身,在望着窗外。

“经纶同志。”

梁经纶又慢慢转过了身,只望着他。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组织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我代表铁血救国会,重申一下建丰同志今年3月的指示:‘目前国民党已经彻底腐化,毫无战斗能力,失去全国人民的拥护,而共产党赤化不适宜中国。中国的未来应该属于我们有志气、有牺牲精神的青年们,这些青年一旦组织行动起来,就可以洒热血、抛头颅!’团结好方孟敖,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

“方孟敖如果真有共产党的背景呢?”

“不能再纠缠这个问题了!”曾可达的手短促地劈了一下,“建丰同志的指示已经很明确,‘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用好’。”

“怎么用好?”梁经纶此刻竟也如此固执。

“学习建丰同志,不要儿女情长!”曾可达必须点破梁经纶心里那一层隐衷了。

梁经纶被震在那里。

曾可达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天降大任哪……作为同志,只代表个人,我也赠你一句话吧。”

梁经纶只得望着他。

“‘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停顿了片刻,曾可达又加了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可是两句话了。

说完这两句话,曾可达毅然转身,这次是真的下楼了。

一层楼梯口旁,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站在那里,显然不只是守卫,看神态是有急事向梁经纶汇报。看见曾可达下楼,同时肃正,行青年军礼!

快步中曾可达摆了摆手:“辛苦了,注意梁经纶同志的安全。”

“可达同志!”是那个叫欧阳的中正学社学生,“学联的人都聚集在燕大图书馆,等梁教授去安排明天的事。”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你们安排一些人先去,注意有没有共产党学委的人在操纵。梁经纶同志暂时还去不了。”

“明白!”

不止在北平,在全中国所有的大学里,燕京大学图书馆都是建筑规模最大、藏书最为丰富的图书馆,仅这个阅览大厅就能同时容纳数百人查阅图书资料。

1948年的暑期,尽管战乱,尽管经济困难,由于美国方面保证了教学经费,燕大应期毕业的还是拿到了毕业证,已经离校。尚未毕业的也不急着赶论文,晚九点了,图书馆不应该有这么多学生。

图书馆的管理员、助理管理员也都赶来了,登记借书。

有登记借了书坐到桌前看的,有不登记借书只是坐在那里的。

有站在架前翻书的,有不翻书只在书架前徜徉的。

好在都很安静,这是美国大学图书馆的规矩,已经形成传统。同学间只是“道路以目”,大家都在等,也都在互相观察。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共产党学生。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国民党学生。

共同的名义是学联的学生。

许多人更不知道的是,共产党学委发展的党员学生是在等梁经纶,国民党中正学社发展的学生也是在等梁经纶。

梁经纶这时却困在外文书店楼上,来不了。

“严主任,您回来了?”一个管理员轻轻的一句话,立刻打破了寂静。

几双眼睛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另几双眼睛也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前几天接到校方通知,图书馆主任严春明教授已经辞去燕大的教职,说是回了天津南开,这时却突然出现了!

惊诧望他的有共产党学生,三五人。

惊诧望他的有国民党学生,二三人。

那三五人都是共产党学委燕京大学支部的骨干。

那二三人都是中正学社燕京大学的骨干。

还有好些共产党学生和国民党学生并不知道严春明的身份。

“还有些善后工作要移交。你们忙吧。”严春明回答得很简短。

和往日一样,他提着那只在法国留学时用奖学金买的、据说是19世纪手工制作的路易威登公文皮包,反着古旧的皮光,静静地从书架间、书桌前走过。

他并不理会,其实是看不见那些双诧望他的眼睛,只是隔着高度近视的厚玻璃眼镜向身边的学生轻轻点头。

他走到了阅览室大厅的尽头,走进了过道。

他从包里掏出了一大串钥匙。

过道尽头的门,便是善本书库,也是他办公睡觉的地方。

镜春园那间北屋的电话突然响起。

骨节崚嶒的一只手拿起了话筒,是刘初五。

他显然刚到这里不久:“我是。张老板。”

也就听了两句,老刘好生吃惊:“一刻钟前他才从我这里离开的,都安排了,让他去那边……我以党……胆量和人格保证,绝没有叫他回学校……我这就查明,然后向老板报告!”

放下电话,老刘在那里发怔,突然叫道:“小张!”

“在。”门从外面推开,一个精壮青年低声应道。

老刘的目光好不瘆人:“你把严教授交给接应的人了吗?”

那小张:“交给了。”

老刘:“交给谁了?!他现在在燕大图书馆!”

那小张也立刻紧张了:“不会吧……”

老刘:“什么不会?严教授如果出了事,我处理你!先出去!”

老刘又想了片刻,终于提起了话筒,拨号。

严春明坐在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像是有意要冷落那电话,让它响着,捧起一摞书,叠在另一摞书上,拿起白湿毛巾在擦着自己的书桌。

那电话比他还要固执,第一遍响完,第二遍又响了起来。

严春明一只手依然在擦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拿起了话筒:“我是严春明,正在收拾善本书,有话请简短些。”

老刘像是被舂油的大木锤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猛吸了口气,才使自己镇静下来:“严教授,我这里刚给你找到了一本汉朝的善本书,叫什么《玉台新咏》,立刻过来拿。听明白没有?”

严春明出奇的平静:“刘老板,汉朝没有善本书。我不过来了,这里离不开……”

接着,他还是惊了一下,对方的话筒搁得好响!

严春明看着手中的话筒,出了一会儿神,轻轻搁下。

该来的都要来,唯有坦然面对。

燕大图书馆阅览大厅内又多了好些学生,还有人从门外陆续进来。

若有意,若无意,共产党那几个学生骨干,国民党那几个学生骨干都在暗中观察进来的人。

这几双眼睛同时警觉了,同时盯上了一个人。

这人身上挎着一个帆布工包,手上提着一个插满电工用具的提包,一边让着蜂拥而进的学生,一边穿过书桌,走了进来。

是校工老刘。

那个管理员远远地望见,走过来。

但见那个老刘已经走向一个就近的学生——国民党中正学社的一个学生,问道:“请问严教授是哪个房间?”

那个学生望了望他,然后向最里边的通道一指:“走到头,最里边正对着的房间就是。”

“谢谢了。”老刘便向里边走去。

“什么事?谁叫你来的?”那个管理员叫住了他。

老刘又站住了:“严教授打电话说他的灯坏了,总务处叫我来修。”

“哦,去吧。”那个管理员接着又叮嘱了一句,“那是善本室,不要把书弄坏了。”

“知道了。”老刘走进了过道。

一双眼睛在召唤刚才那个被问话的国民党学生,这个学生悠悠地走了过去。

问话:“他是校工吗?”

“是校工,到我们宿舍修过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回道。

“他说是严春明房间的灯坏了,总务处通知他来修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又低声道。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的门关上了,立刻加了闩,老刘也不搭理严春明,径直走向里边一排书架,爬了上去,拧卸天花板上一个并未亮开的灯泡。

严春明:“那个灯没坏。”

老刘:“坏没坏我还不知道,你过来看。”

严春明只得走了过去,站在书架旁,也不仰望书架上的老刘。

老刘在书架上蹲了下来,将换下的那只好灯泡在书架上轻轻磕了一下,那只灯泡里的钨丝立刻断了,接着从工包里拿出一个新灯泡,低声说道:“公然违背指示,你要干什么?”

严春明:“我要负责任。”

老刘:“负什么责任?”

严春明:“负全部责任。”

老刘:“什么全部责任?”

严春明:“燕大学委是我负责,梁经纶直接受我领导,我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国民党特务身份,一切严重后果都应该由我来面对。”

“就凭你?!”老刘站起来飞快地换了新灯泡,跳了下来,“我现在代表华北城工部和北平城工部命令你立刻离开,这里的屁股组织上来揩。”

严春明没有接言,当然更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刘也不再搭理他,从工包里抽出一根一尺多长的钢棍,望向了装有铁护栏的一面窗户:“我离开以后,你立刻从那个窗户出去,外面有人接应。”说着便向那面窗户走去。

“不要撬了。”严春明声音低沉却很坚定,“我不会走的。”

老刘停在那里,转脸盯着他:“你说什么?”

严春明:“在这里我就是组织。明天给各大院校发配给粮,局面只有我能控制,党员学生、进步青年的安全我要负责。明天过去以后,我再听从组织安排。”

老刘:“明天你就会被捕,知道吗?还怎么听从组织安排?”

严春明:“那我就面对被捕。”

老刘咬了一下牙:“国民党的严刑你也能面对吗?”

“我不知道。”严春明分外平静,“我不让他们抓住就是。”

老刘盯着他:“你能跑掉?”

严春明:“不能。我会‘举身赴清池’。”

“跟我绕《玉台新咏》?有文化是吗?”老刘居然记得这是《玉台新咏》里的词。

严春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这跟文化没有什么关系。毛主席说过,这是暴动,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老刘露出了惊诧:“什么暴烈行动、你怎么暴烈行动?谁叫你暴烈行动了?”

严春明:“我自己。请老刘同志、张月印同志原谅我,也请你们向上级报告我的思想。明天,如果能够安全处理好局面,我接受组织安排转移。如果出现被捕的局面,我会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国民党的牢我不会去坐。”

老刘侧着头将严春明好一阵打量,只发现他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出奇的厚,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

严春明:“我还犯了一个错误,现在也向组织交代吧。刚才在你那里,趁你出去,我拿了你的枪。”

老刘的第一反应是飞快地去摸腰间,第二反应才是感觉到自己也失态了,接着一把抓住了严春明的手腕:“枪在哪里?立刻交出来!”

严春明被他抓住手腕,十分平静:“我不会交的……”

“你敢!”

严春明:“为了不被捕,不供出组织的秘密,那把枪是我党性的保证。没有什么敢不敢。”

老刘的手慢慢松开了,口气也软了:“严春明同志,下级服从上级,请你立刻把枪还给我。”

严春明摇了摇头:“个人服从大局。老刘同志,不要说了,你离开吧。”

老刘望向了桌上严春明那只公文包。

严春明:“枪锁在保险柜里了,很安全。除了我,谁也拿不走。”

老刘倏地转眼望去。

这个鬼善本室,大大小小竟有这么多保险柜!

老刘知道,除了严春明,自己确实拿不走那把枪了。

他只好又望向严春明:“春明同志,这样做知道党会怎样给你下结论吗?”

严春明:“理解的话,就给我发个烈士证;不理解的话,就在我档案政治面貌那一栏里填上教授好了。”

“好!”老刘何时如此不能指挥一个下级,“我指挥不了你,叫张月印同志来好了。不把组织毁了,你不会回头。”说着,挎着那个工包,提着那个电工工具的插袋,向门口走去。

“老刘同志。”严春明跟在他身后,“你如果叫张月印同志来,我现在就出去,向所有学生公布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你这是破坏中央的整体部署!”老刘猛地转身。

严春明:“我不想。我不理解,也愿意服从。因此,我必须留在这里,看住梁经纶。”

老刘站在那里,真不愿再看严春明了,望着手里那个断了钨丝的灯泡。

严春明这时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干什么?握什么手?”

严春明双手伸过去握住了老刘那只拿着灯泡的手:“老刘同志,我从来没有用过枪,请教教我,扳哪个机关子弹才能打出来?”

老刘手一抖,抽了回来,甩了一句:“书呆子!”向门口走去。

“你真想我被捕吗?”严春明在背后低声说道。

“燕大的书不是多吗?”老刘的手停在门闩上,“自己查书去。西点军校、保定军校和黄埔军校的步兵教科书上都有。”

何宅一楼客厅里,方孟敖竟在连接客厅的敞开式厨房里揉面。

何其沧坐在自己的沙发上看着他。

程小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

何孝钰和谢木兰则坐在长沙发上看着他。

第66章非常措施

四个人都在看方孟敖揉面。

一边撒着苏打粉,一边飞快地揉面,方孟敖脚旁那一袋面粉已经空了一半,揉在面板上的面团已经像一座小山了。

“剩下的还揉不揉?”方孟敖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转望向何孝钰:“送那几家应该够了吧?”

何孝钰:“够了。再揉今晚我们也蒸不出了。”

何其沧这才望向方孟敖:“饧十五分钟就行了?”

方孟敖:“是。”

何其沧:“洗了手,过来。”

方孟敖洗手也很快,立刻过来了。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给大哥让座。

何孝钰跟着站起来,让座:“坐我这儿吧,我去做馒头。”

“还要饧十五分钟呢。”何其沧接话了,“你们都坐下。”

何孝钰和谢木兰只好又坐下,方孟敖便站在那里。

何其沧让他站着:“听你爸说,你的美声唱得很好……”

“爸!”何孝钰脱口叫道,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又叫人家唱歌。

“不要打断我。”何其沧摆了一下手,接着说道,“西方和中国,传统和现代,都有好的东西,也都有不好的东西。在英国,我就常去看莎士比亚;在美国,我也看过百老汇,都很好。可我还是喜欢中国的京戏。木兰。”

“在。”谢木兰立刻站起来。

“不用站起来。”何其沧挥手让她坐下,“知不知道中国也有个乔治五世?”

谢木兰直接摇头:“不知道。”

何其沧:“我这个比喻可能不恰当,中国也不可能有什么乔治五世,这个人只是在追求爱情上有些像乔治五世。小云,你应该能猜出来,你告诉他们。”

程小云:“您说的是明朝的正德皇帝吧?”

“正是。”何其沧笑了,望了一眼两个女孩,“这就是我喜欢你们程姨的地方,我想些什么,她总能猜出来。小云,孟敖刚才帮我干了那么多活,我们对唱一段正德皇帝的爱情戏给他听吧。”

程小云虽在电话里就知道了何其沧的态度,但这时还是被他愿意用这种方法向方孟敖表明态度而感动。老人用心良苦,方孟敖能否接受?

程小云:“老夫子,您喜欢京戏,孟敖平时可不喜欢京戏。”

“不喜欢吗?”何其沧望向了方孟敖。

何孝钰、谢木兰也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其实也已被老人的态度感动了:“我只是平时听得少。”

何其沧转望向程小云:“人家没说不喜欢嘛。”

程小云站起来:“整段的?您还能唱吗?”

“整段是唱不下来了。”何其沧这回没有扶沙发,雄健地站起来,“从‘月儿弯弯’开始吧。”

程小云:“好吧。”

果然是名票,没有伴奏,但见她的脚轻点了两下起板,便入了【西皮流水】:

月儿弯弯照天下,请问军爷你住在哪家?

——何孝钰、谢木兰立刻被吸引了。

——方孟敖也被吸引了。

更吸引他们的是,何其沧紧跟着唱了:

大姐不必细盘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程小云:

骂一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何其沧:

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程小云:

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

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何其沧:

李凤姐,做事差,不该撇了海棠花。

为军将花忙拾起,来来来,

我与你插,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程小云:

军爷百般调戏咱,去到后面就躲避他。

何其沧:

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唱完了,一片寂静。禁不住,几双眼都悄悄瞥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身上那套空军服此时如此醒目!

方孟敖当然听出了,刚才唱的“军爷”暗喻的便是自己,毫不掩饰眼中的湿润!

谢木兰有些被吓着了,何孝钰则是被父亲感动得蒙在那里。

程小云何等懂事,搀着何其沧,岔开话题:“校长,不比马连良差。您歇一下吧。”

何其沧依然站着:“这就是假话了,比方步亭好些倒是真的,他一走板就踏人家的脚后跟。打电话吧。他去跟梁经纶谈什么?莫名其妙。叫他们都过来。”

程小云怔在那里。

三个小辈也是一怔,都默在那里。

何其沧自己拿起了话筒。

“我打吧。”程小云从他手中拿过了话筒。

“何伯伯。”方孟敖说话了,“我要回军营了,安排明天发粮。”

何其沧立刻明白了,他这是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方步亭,也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梁经纶,望着他,想了想:“去吧。孝钰,你送送孟敖。”

方孟敖走到小院门外站住了,回头望着何孝钰:“我特地给你揉了那么多面,今晚你和木兰都在家蒸馒头,不要出去,明天也不要去领粮。”

何孝钰:“你跟梁先生都谈了什么,还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呢。”

方孟敖:“我跟他还能说什么。问他是不是共产党,他不肯承认,这就好。还有,我告诉他,你跟木兰,一个是我的未婚妻,一个是我的表妹,今后学联的事都不能参加。”

“你说什么?”何孝钰失了声,又赶忙压低了声音,“谁给你的权力?”

“崔中石同志。”方孟敖望着天上的月,眼睛比月亮还亮。

何孝钰心里一颤,随着他的目光,怯怯地望向了天上的月。

何孝钰怔怔地看着方孟敖上了车,又看着车发动。

车却倒了回来,在她身边停住。

方孟敖招了下手,何孝钰只好走过去。

方孟敖笑道:“忘记说了,替我告诉何伯伯,我喜欢他唱的京戏,尤其是那两句。”

“哪两句?”

方孟敖:“‘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把何孝钰窘在那里,车向前开了。

这一次车开得很老实,不到平时车速的一半。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

不知哪里来的电话,把梁经纶叫了下去。

方步亭笃定地坐在桌旁等着。

楼梯响了,梁经纶又回来了。

“坐吧,接着谈完。”方步亭依然不看梁经纶。

梁经纶:“我不能坐了,您说的那些问题我无法回答,现在也没有时间回答了。”

方步亭倏地抬眼望向他:“是共产党叫你去,还是曾可达叫你去?”

“您不要猜了。”梁经纶淡淡地答道,“是何副校长的电话,您夫人打的,叫您还有我立刻过去。”

“好。”方步亭站起来,“你既然不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需要你承认自己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只让你明白,我已经盯上你了。只要不牵涉我的家人,你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到了何家,当着木兰,希望你明确表态,除了师生关系,你和她不可能有任何别的关系。不知这个要求梁教授能不能做到?”

“现在还不能。”梁经纶淡淡地答道。

方步亭的目光陡地严厉了:“嗯?”

梁经纶:“因为我现在不能去何先生家。明天给北平各大院校师生发粮,组织不好,就很可能发生新的学潮。那时候第一个为难的就是方大队长,您的儿子。现在学联的人都在等我,您觉得我是否应该去防患未然?”

这是在揭方步亭最深的那层伤疤了!

方步亭望着这个如此年轻又如此阴沉的留美博士双重政工,一阵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目光却不能显露,依然严厉:“提到这里,我附带告诉你,我那个儿子可能不是你的对手,但他背后还有我这个父亲。不信,你可以试试。我方步亭是不屑于涉足政治,才干了金融经济。你也是学经济的,应该明白,经济才是基础,可以决定政治。记住我这句话,对你有好处,对你们接下来搞的币制改革也有好处。”

方步亭拿起桌上的提包和帽子,撂出了最后一句最重要的话:“告诉你的上级,不要跟我的家人过不去,我会配合你们在北平发行金圆券,协助你们推行币制改革。去吧。”

自己先出门了,却叫人家“去吧”,这就是方步亭。

一日之间,一室之内,先是曾可达向方孟敖暴露了自己隐蔽的身份,接着方步亭又突然道出了自己隐蔽的身份。梁经纶望着方步亭的背影在门外楼梯上逐渐矮下去,逐渐消失,又一次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那盏只有二十五瓦的灯竟如光天化日!

偏在这个时候,楼梯又响了,而且响得很急,是中正学社那个欧阳跑上来了。

梁经纶:“方步亭走了?”

那个欧阳:“出门就上了专车。”

梁经纶:“是不是又有新的情况?”

那个欧阳:“是。严春明回来了。”

“谁?回哪里了?”

那个欧阳:“严春明,就在刚才,回图书馆了。”

“找我了吗?”梁经纶问完这句,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把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完。”

那个欧阳:“是。他进了图书馆就直接去了善本室,跟谁都没有打招呼。”

梁经纶:“你们立刻去图书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欧阳:“梁先生,我们奉命要保护你。”

“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梁经纶很少有这样低声吼叫的时候,“立刻去!”

“是。”那个欧阳轻声答着,向门外楼梯走去。

梁经纶怔在那里想了一阵子,走到门口,立刻将门关了起来,应该说是把自己关了起来。

顾维钧宅邸的后门,路灯控制在恰好能照见路面石径,进来的曾可达和王副官便身影隐绰。在这里把门的那个青年军营长紧跟在他们身后,也身影隐绰。

“曾督察,徐铁英和王蒲忱来了。”那营长在曾可达背影后轻声报告。

曾可达的脚停下了,回头:“什么时候?是同时来的,还是先后来的?”

那个营长:“九点一刻,两个人同时来的。”

曾可达:“一辆车来的,还是两辆车来的?”

那个营长:“一辆车,徐铁英的车。”

曾可达慢慢望向了王副官:“陈继承又有动作了。守着电台,我随时可能向建丰同志报告。”

王副官:“是。”

曾可达踏着石径快步走了进去。

王副官对那个青年军营长:“明天发粮,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那个营长:“准备好了。一个连在现场,一个连在外围,还有一个连是机动。”

王副官点了下头,又低声叮嘱:“一定要记住,首先是保护好方大队长稽查队的安全,不管是警备司令部的还是第四兵团、第十一兵团的人,发现他们有任何对稽查队不利的举动,以国防部的名义,一律当场逮捕。对共党分子,发现了,在现场不要抓,到了外围,听曾督察的命令,叫抓谁,再抓谁。”

“明白。”

王副官这才也向那个方向走去。

曾可达站在住处的灯下看那纸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蓝头军令。

徐铁英坐在靠里边的单人沙发上喝茶。

王蒲忱坐在靠外边的单人沙发上照例抽烟。这里没有烟缸,他便拿着自己的那个茶杯盖,权当烟缸,弹着烟灰,间歇咳嗽。

曾可达将那纸军令轻轻放在桌上。

“看完了?”徐铁英问得好生冷漠。

曾可达转过身,没有去坐留给他的中间那个长排沙发,而是顺手提起桌边的椅子,在茶几这边坐下。看似礼貌,显着随意,却比他们坐得高,说话便有优势。

徐铁英便不看他:“我们都签了字,曾督察如果没有别的意见,也请签了字。陈副总司令那边在等我们的回执。”

“我就不签字了吧。”

“统一行动,曾督察不签字恐怕不合适吧?”徐铁英必须抬头望他了。

“很合适。”曾可达望了他一眼,又望了王蒲忱一眼,“徐局长兼着警备司令部的侦缉处长,王站长那块也归警备司令部管,你们应该签字。我代表国防部,国防部不归北平警备司令部管。”

徐铁英:“刚才开会的时候,你不在。陈副总司令这个军令是报告过南京的。”

“哪个南京?”曾可达一句反问,立刻站起身,踅回靠墙的办公桌,给自己倒水。

“沏好了,这杯茶就是你的。”王蒲忱望着他的背影,缓和气氛。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统一贯彻领袖的思想?”曾可达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提着热水瓶,乜向王蒲忱手中那个茶杯盖,“王站长,同属国防部,保密局也应该给你们发过新生活运动的手册,不抽烟做不到,喝白开水也做不到吗?”

这就不只是不近人情,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了。徐铁英的脸本就一直阴沉着,听曾可达夹枪弄棒,干脆端起茶杯,一边吹着茶叶,一边大口喝了起来。

曾可达冷笑着倒水。

王蒲忱见缓和无效,大声咳嗽起来,在茶杯盖里摁灭了手中的烟,接着站起,准备出门,倒掉茶杯盖里的烟蒂烟灰。

“王站长。”曾可达叫住了他,“对不起,我刚才说的话也不是指你。你们该喝茶还是喝茶,该抽烟还是抽烟。”

王蒲忱好性子,又坐下了。

曾可达端着白开水回头也又坐下,瞄着徐铁英:“茶里还要不要加水?”

徐铁英:“谈签字的事吧。”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我没有接到南京方面关于明天要抓人的指令。如能顾全大局,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按北平警备总司令部这个军令去做。当下最要紧的是稳定。”

徐铁英:“我们当然希望稳定,可共产党不让我们稳定。刚才接到的情报,共产党明天就会在领粮的现场鼓动新的学潮。王站长,情报是你们那条线掌握的,你说吧。”

曾可达必须严肃了,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忍不住又咳嗽了。这个时候咳嗽,还是为了缓和气氛,便缓缓咳着,咳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了压嗓子,才慢慢说道:“燕大失踪的那个严春明今晚又回校了,这时就在图书馆,好些学联的学生陆续进了他那个善本室。各方面的情报分析,这个严春明基本可以断定就是共产党学委燕京大学的负责人。”

曾可达听到这里有些吃惊了。

严春明在共产党学委是梁经纶的上级,他当然早就知道。从梁经纶那里得到的情报,严春明秘密去了天津,其实很可能是去了解放区,而且指示燕大学委的工作由梁经纶暂时负责,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曾可达想了想:“有情报断定他是回来鼓动学潮的吗?”

王蒲忱:“没有。但共产党这个时候派他回来,一定有动作。”

曾可达:“什么动作?我们要准确的情报。”

“准确的情报应该就是鼓动学潮。”徐铁英接言道,“‘七五事件’现在已经弄得我们十分被动了,明天再来一次,就不只是北平扛不住,南京方面也会扛不住。曾督察,国防部调查组的任务是反贪腐,可根本目的还是对付共产党在北平闹事。反贪腐总不能反倒被共党利用,亲痛仇快吧。”

曾可达:“徐局长的话我没听明白,我们反贪腐怎么被共产党利用了,怎么亲痛仇快了?”

徐铁英:“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曾可达不看他了,转向王蒲忱:“王站长,共产党彭真7月6号讲话的文件你们破获后上报了吗?”

王蒲忱:“第一时间就上报了保密局,毛局长也立刻呈递了总统。”

曾可达:“保密局有分析指示吗?”

王蒲忱:“应该有分析,还没有具体指示。”

曾可达:“那我就向你们传达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具体指示。共产党在国统区点燃了火已经要撤了,现在他们是在隔岸观火,反而是我们有些人要把火越烧越大。”

“我希望曾督察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轮到徐铁英反问了。

曾可达:“彭真那个文件说得已经很明白,他们要‘隐蔽精干,积蓄力量’,把他们的党员都陆续安全转移到解放区去,这个时候会再鼓动学潮吗?而我们有些人却唯恐学潮不起,为什么?说轻一点儿是为渊驱鱼,说重一点儿是借反共之名掩盖他们贪腐的罪行。建丰同志一再指示,我们在各大城市的重要任务就是争取民心,安定后方,以利国军在全国战场与共军决战。坚决反腐是这个目的,明天安全把粮食发下去,也是这个目的。希望你们按建丰同志的指示办,不要激化局面,不要抓人。徐局长,我现在说明白没有?”

“非常明白了。”徐铁英站起来,却望向王蒲忱,“我的秘书,你审问得怎么样了?”

王蒲忱又要咳嗽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答道:“我没有接到审问孙秘书的指示。”

徐铁英:“那现在还关着他?”

王蒲忱只能望着曾可达了。

徐铁英:“孙朝忠同志,我们全国党员通讯局培养的优秀青年干部,他没有任何贪腐问题吧?只不过执行戡乱救国的方针,杀了个共党分子崔中石,被你们和马汉山一起关在西山监狱。现在,真正的共党分子又出现了,曾督察却断言他们不会鼓动学潮,还不能抓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真有这样的具体指示,就请曾督察立刻请示经国先生,让他亲自给我们下一道不抓人的指令。或者,曾督察在这个军令上代表经国先生批示,落上你的大名。否则,我们明天必须按华北‘剿总’的军令办。”

曾可达一阵反感涌了上来,偏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曾可达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电话。

“曾教授吗?”竟是梁经纶从外文书店打来的电话!

曾可达不知道梁经纶现在是要汇报与方步亭谈话的结果,还是因为严春明回来要请示对策,这时偏又不能说话,只贴紧了话筒:“开会,十分钟以后打来。”

他放下了话筒,转回身,不再坐下,望向王蒲忱:“王站长,徐局长刚才已经说明白了他的意见,你也是这个意见吗?”

王蒲忱又咳嗽了,一边咳着,一边又习惯地掏出一支烟,在嘴上含了一下,止住了咳嗽,答道:“我的意见是和为贵。”

曾可达:“这是什么意见?”

王蒲忱:“请曾督察请示一下经国先生,那个孙秘书是不是可以先放了。还有,共产党学委那个严春明,明天在发粮的现场不要抓,等他离开时,秘密抓捕。”

曾可达冷静了,望向徐铁英:“王站长这个意见,徐局长同意吗?”

徐铁英:“抓我的秘书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放我的秘书需要我同意吗?”

曾可达:“那就各自请示吧。我请示建丰同志,也请你立刻向陈副总司令进言,明天最好不要闹出学潮。”

徐铁英倏地站起来。

王蒲忱也慢慢站起来。

徐铁英径直向门口走去。

王蒲忱还是跟曾可达握了一下手。

也就送到门口,曾可达:“王副官,送一下。”

王副官一直在门外走廊上站着,答道:“是。”

看着王副官送二人没入花径,曾可达立刻关门,走向电话。

张月印接到老刘的电话,得知严春明没有转移,竟回了燕大,十分震惊,立刻赶到了镜春园。

“我拟的电报。”老刘递给他一张纸条,“检讨、请示都在上面,请月印同志签署,立刻发给刘云同志吧!”

张月印冷冷地接过那张纸条——

我没有完成让严春明同志转移的指示,致其擅自返校,并拿走了我的枪支,明天恐因此导致流血牺牲。请求组织处分,并请求指示善后。刘

“火。”张月印望向老刘,却冷冷地吐出了这个字。

老刘先是一怔,接着明白了:“我要求立刻电报上级,请月印同志签名。”

“北平城工部现在是我负责,我就是你的上级。”张月印对老刘从未如此严厉,“如此严重失职的事件,把我叫来,就是叫我在你写的电文上签名吗?”

老刘还想解释。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张月印从来没有这样不让同志说话,特别是像老刘这样的同志,“老刘同志,你这种只认个人、不尊重组织程序、直接越级的行为已经不止一次了。还口口声声说严春明同志目无组织,目无纪律。”说到这里,他举起了手里的电文,“不要解释了,拿火柴来。”

老刘被张月印这一番狠批震在那里,当然不能解释了,只能去找火柴。可自己平时不抽烟,这个镜春园点的又都是电灯,一时还真不知道哪里有火柴。拉了一个抽屉,又拉了一个抽屉,都没有找着火柴。

老刘拉开半扇门,对门外瓮声叫道:“小张,找盒火柴来!”

“是,我这里有。”门外应声答着,一盒火柴立刻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老刘竟忘了这个小张是抽烟的。

脑子确实有些乱了,关了门,径直将火柴递给张月印。

“自己点吧。”

老刘只好推开火柴盒,抽出一根,擦燃了火,伸了过去。

张月印手中那张电文点燃了,化为灰烬,才扔到地上。

“不要说什么检讨了,直接说你的意见吧。”张月印坐了下来。

老刘想了想,也不好看张月印:“严春明已经知道了梁经纶的身份,他是个不会掩饰的人,见了面,必然会让梁经纶察觉。梁经纶一旦察觉我们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上级的整个部署就都毁了,明天还很可能发生流血事件。现在必须采取紧急措施,让严春明同志离开,不能让他跟梁经纶见面。”

张月印:“现在?你不觉得已经晚了?”

“是有点儿晚了。”老刘恨恨地说道,“实在不行,就采取非常措施吧!”

“什么非常措施?”张月印态度又严厉了,“对敌人,还是对自己的同志?”老刘被张月印一针见血地戳破了自己武装行动的念头,默在那里。

张月印不再说话,从包里拿出了笔,又拿出了纸。

老刘只好站在那里看着,接着,他睁大了眼睛。

张月印在用左手写字,而且写得很快。

那张纸递过来,张月印接着写信封。

捧着那张纸,老刘看得眼睛更大了——

梁经纶同志:

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

城工部总学委

老刘还在惊诧地琢磨这封信的作用,张月印已经从他手里拿了过去,装进信封,封口:“前方战场的决战即将全面展开,接下来就是接管城市,百废待兴,我们需要多少人才呀。崔中石同志已经牺牲了,我们失去了一个懂经济的优秀人才。严春明同志不能再出事。现在最正确的措施,就是让梁经纶认为我们没有怀疑上他。铁血救国会为了让梁经纶继续潜伏,让他两面作战,就不会抓捕严春明。”

信封郑重地递到了老刘手中。

老刘接过那个信封,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戏里的诸葛亮,想起了戏文里诸葛亮交给赵子龙的锦囊。

张月印:“不能耽误了,叫小张立刻去燕大图书馆,看准了机会,让学联的学生转交梁经纶,然后马上离开。”

“是!”老刘大声应道,大步开门,“小张!”

第67章风尘仆仆

已是夜晚十点,天上有月,路旁有灯。

跟曾可达通完电话,梁经纶严厉拒绝了中正学社守在外文书店门外的人跟随,一个人来到了燕大图书馆外。

脚下就是通往图书馆中式大楼的那条大道,他停住了,望向两边的草坪。

梁经纶平时喜欢宅伏,唯独这里让他流连。这处草坪引进的是哈佛的草种,修剪后茵如绿毯,可以软踏,可以躺卧,可以沐浴日光,也可以在树荫下看书;口渴时,浇草的清水就可以直接饮用。每到此处,梁经纶便勾起在哈佛留学的时光,心中憧憬,未来的中国何时能这样。

今晚默默站在这里,他却心情大变。

曾可达电话里的声音又响起了,挥之不去:“让方孟敖知道你的身份,让你们联手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是建丰同志的重要部署。要相信组织,相信建丰同志。方步亭如何知道你的身份,我们会立刻展开调查,让他闭嘴。至于共产党是否知道你的身份,你立刻去见严春明,观察他的反应,就能做出判断。必要时,我们会采取断然措施。”

梁经纶踏上了草坪中间那条大道,向那座图书馆中式大楼走去。

好些学生影影绰绰从两边草坪的树后冒出来,向他走来。

有共产党北平学委的党员,他们平时都不知道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

有国民党中正学社的骨干,他们平时都不知道梁经纶共产党学委的身份。

而梁经纶这时却怀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双重身份!

他谁也不看,只向大门走去。

那些人便都停住了脚步,望着他走向大门。

“梁先生!”

所有停在草坪上的人都觉得这个女生的叫声,比高音喇叭的音量还大!

梁经纶更是一震,停住了脚,眉头立刻紧蹙。

方孟敖打了招呼,方步亭直接威胁,可在这个时候,谢木兰竟如此高调地找来了!

一阵风,谢木兰飞快地跑到了梁经纶身旁。

“谁叫你来的?”梁经纶声音低沉,也不看她。

“何伯伯!”谢木兰也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

梁经纶转眼望向她。

谢木兰微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飞快地说道:“我大爸来了,不许我见你。何伯伯生了气,叫我来找你就是。”

梁经纶好一阵揪心,只好答道:“那就跟学联的同学待在一起,不要跟着我。”

谢木兰竟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梁经纶再回头时,目光已经毫不掩饰严厉了。

谢木兰这回却是理直气壮地迎向他的目光,梁经纶感觉到她把一个信封偷偷塞到自己的手里。

谢木兰凑到了他的耳边:“总学委给你的信!”

梁经纶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总学委?什么信?”

谢木兰俨然像上级派来的通讯员:“你看就是,立刻看。”

这里已经接近大门的牌楼,借着灯光可以看信。

梁经纶望了望四周,谢木兰也已经在帮他观察四周了,没有人走近。

梁经纶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谢木兰这时的神态了,撕开封口,飞快地看那封信——张月印写的那纸命令!

“人呢?”梁经纶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谢木兰。

“走了。”

“你认识?”

谢木兰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轻摇了下头:“不认识……”

梁经纶的态度反而温和些了,低声问道:“他怎么说的?”

谢木兰:“就说了总学委的信,叫我立刻交给你。”

梁经纶淡笑了一下,把那封信塞进了长衫内的口袋:“不是什么总学委的信。你进去看书吧,少说话。”

梁经纶徐步走进了大门。

谢木兰从怔忡间缓过神来,牌楼上的灯照着她的眼,好亮。她坚信,这一定是总学委的信!

她快步跟着走进了大门。

她的身后、两旁,那些停在草坪上的学生都望着她的身影,跟着走向大门。

谢木兰感觉到了身后那些目光,心里涌出了从未有过的自豪!

“报告!”小张漂亮地完成了任务,回到镜春园北屋房间,报告时难免有些兴奋,“信件交给了一个学联的女学生。打听了,她是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的外甥女,国民党北平稽查大队那个方大队长的表妹。信件交给了她,又看着她交给了梁经纶。万无一失……”

“我枪毙你!”老刘突然一声暴吼。

小张被吼得一颤,惶恐地望着老刘。

“老刘同志!”张月印紧蹙眉头,“不要往下说了。”

老刘狠狠地吞下一口唾沫,有些冷静了:“到南院去,把枪交给小崔,自己关禁闭,在屋里等我。”

那小张还在发蒙。

“去!”

“是!”小张发着蒙,走了出去。

“小张是最近调来的吧?”张月印望着兀自在那里自责焦躁的老刘。

“是。掩护转移的任务太重,特地从华野抽调来的精干,很能打,就是不懂怎么跟文化人打交道。他娘的,一来就给我捅了两个娄子。”老刘望向张月印,“向刘云同志报告吧,请求检讨处分,主动些。”

张月印拿起了桌上的包:“报告检讨是我的事,你不要管了。组织华野调来的同志学习,向他们介绍当前北平工作的复杂性,不要再派别的任务。”

“好吧。”老刘无奈地应道,送张月印走到门边。

张月印:“注意工作方法,我们没有枪毙华野同志的权力。”

老刘窘笑了一下:“知道。说的是气话。”

张月印:“这样的气话是会写进档案里的。”

老刘:“我接受你的批评。”

张月印:“我这不是批评。”走了出去。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严春明将几本善本书归置到一个档案柜,“我批评你了吗?”转过头来望着坐在那里的梁经纶。

梁经纶也深望着他。

每次这样地看严春明,梁经纶都很失望。

严春明那副一千多度的近视眼镜厚得像玻璃,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那张脸也像玻璃,总是没有表情。

“那就请您明确地说出意见吧。”梁经纶一直没有出示那张总学委的指示,他仍然在试探。

严春明:“北大、清华、北师大还有其他院校都有自己的发粮站,明天全都到这一个地方来,怎么组织,怎么控制?”

梁经纶:“这是国民党的安排,组织上应该知道。组织有具体指示吗?”

严春明当然明白,梁经纶这是在刺探组织的部署,可组织对其他院校学委的指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给自己的任务就是控制好梁经纶。

严春明:“组织的指示就是派我回来,和你一起,利用燕大美国人的背景,一旦发生冲突,让我们出面,跟国民党当局对抗。不要把其他院校牵连进来。”

梁经纶:“怎么对抗?整个燕大的学联同学?”

“我说了要牺牲整个燕大的学联同学吗?听好了。”严春明回到了桌前自己的座位上,望着桌子对面的梁经纶,“我说的跟国民党当局对抗,不包括任何一个学生,是我和你,再由你联系几个美籍的教师。一旦发生冲突,我们挡在前面,要流血,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你。我们的流血,能够让所有的人都不流血。梁经纶同志,我们共产党领导的民族独立解放的革命已经到了决战的阶段,前方战场每天都有无数的革命同志在流血牺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们地下战线知识分子党员也该接受同样的考验了。”

梁经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是极端的个人英雄主义在作祟……”他有些相信总学委那封信了。

梁经纶依然不动声色:“这要是组织的决定,我服从。”

“那就做好准备吧。你现在就出去,分别跟学委的同学和学联那些骨干传达。注意,是分别传达,不要交叉。明天出现任何情况,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暴露自己。”说着,严春明站起来,隔着桌子伸出了手。

两只手握住了,严春明却一愣。

梁经纶握住他的手竟不松开。

严春明:“嗯?”

梁经纶依然紧握住他的手:“春明同志,你想没想过,我和你真出现了流血的情况,所有的同学还会理智冷静,不发生激烈对抗吗?”

严春明这时被他握着,也不知哪来的劲,反过来也握紧了他的手:“你我都是燕大的教授,那时候美国人就会出面,再激烈的场面,国民党也不敢抓人杀人。明白吗?去吧。”

梁经纶终于把手松开了,却没走,反而坐了下来:“严春明同志,请你把枪交出来。”

“什么?”严春明这一惊非同小可。

梁经纶紧盯着他:“我代表上级组织,要求你立刻把那把枪交出来。”

严春明愕在那里。

梁经纶这才慢慢掏出了那封信,递了过去。

严春明接信时依然紧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严春明同志,请赶快看。”

严春明取下了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把信凑到眼前。

梁经纶看到他的脸在变色,十分正常的变色,接着是愣在那里,十分正常的愣在那里。

这封信的字迹虽然陌生,但严春明知道确是总学委的指示。因为那把枪只有他和老刘才知道。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惊动了北平城工部、华北城工部,却没想到上级会用这种方法来阻止自己。那把枪老刘同志都没能拿去,现在却要交给梁经纶。严春明的心里在翻江倒海。

“我要去向上级解释。”严春明站了起来,尽管他知道自己这时绝不能去向上级解释。

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春明同志,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必须服从上级的决定。先把枪交给我,就待在这里。上级有了新的指示我会向你传达。”

但见严春明的手在微微发抖,戴上了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慢慢解开桌上那只包,从里面掏出那一大串钥匙。

梁经纶静静地望着他向一排保险柜走去。

一把钥匙打开了其中一个保险柜,严春明从里面慢慢拿出了那把枪。

梁经纶这才走了过去,接过了那把枪,看了看,说道:“还是放在这里吧。”接着把枪又放了回去:“钥匙。”

严春明只好将钥匙递给他。

梁经纶锁好那只保险柜,接着将那把钥匙解了下来,把那一串钥匙又还给了严春明:“春明同志,我会尽全力执行上级的指示,控制好明天的局面。只要明天不出事,我会代表燕大学委支部写一份报告,由你转交上级。我们燕大学委在你的领导下,有为革命牺牲的精神,没有个人英雄主义。”

这次,是梁经纶向严春明伸出了手。

严春明跟他握手时,手在微微发抖。

这也很正常,梁经纶尽力往好处想,紧握了一下:“相信组织,相信我。注意自己的安全。”揣好那把钥匙,转身向善本室大门走去。

善本室的大门从外面关上了,严春明立刻望向桌上的电话。

他激动地走了过去,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话筒紧贴在耳边,那边却是一连串的忙音!

国防部稽查大队军营里,只有门卫室的灯亮着。

今晚队长回来后就叫把高墙上的碘钨灯都关了,整个军营便沉沉地都在月色中。

陈长武领着九个飞行大队的人站在大门的左边,邵元刚领着九个飞行大队的人站在大门的右边。

大门外,车队的灯照了过来,分外耀眼,青年军那个警卫班都挎着枪站在门外。

陈长武向身边的郭晋阳:“粮车来了,我去报告队长。”

郭晋阳:“好。”

陈长武出列向院内营房跑去。

“敬礼!”大门外警卫班长一声口令。

警卫班一起整枪,碰腿。

第一辆开道的军用大卡车上坐满了荷枪实弹的青年军,驾驶室里坐着青年军那个营长,向他们举手还礼。

没有减速,第一辆车直接开进了军营大门。

大门内,郭晋阳、邵元刚那十九个飞行队的稽查队员也都向车队行着军礼,青年军营长的手便一直在帽檐边还礼。

第二辆粮车接着进来了,郭晋阳一愣,接着气笑了。

但见那个李科长站在驾驶座外的踏板上,一手紧紧地扣住车内的把手,一脸为党国风尘仆仆的样子!

第三辆粮车进来了,那个王科长也站在驾驶座外的踏板上,苦了他,身子太胖,显然站不稳,两只手都扣在驾驶座内,便风尘仆仆不起来。

一辆车接着一辆车,都装满了粮食,陆续开进了军营大坪。

最后一辆也是坐满了青年军的押运军车,驾驶室里却坐着谢培东。

车灯照着,方孟敖已经站在营房的大门口。

第一辆押运车立刻停下了,青年军那个营长推开车门跳了下来,一挥手,那辆车接着向里面开去。

青年军营长快步走到方孟敖面前,行礼:“报告方大队长,第一批粮食运到!”

“辛苦。”方孟敖没有还礼,向他伸过手来。

握手比还军礼更亲热,那个青年军营长赶紧将手伸了过去,握手间却发现方孟敖的眉头皱起来,望向自己背后。

青年军营长回头一望,才发现第二辆车停在那里,把后面的车都堵住了。

那个李科长依然站在踏板上,见方孟敖看见了自己,这才跳将下来,辛苦地笑着向方孟敖走来:“方大队长……”

“你堵车了。”方孟敖立刻打断了他。

“嗯?”那李科长一诧,回头一望,“哦。”立刻又奔回去,大声对车内的司机,“混账王八蛋,谁叫你堵车的?开进去!开进去!”

明明是他叫停车的,现在却骂人,那司机是民调会的,知道他的德行,懒得回嘴,一推挡,车动了。

第三辆车跟着也要动了,踏板上的王科长识相,立刻悄悄地下来,没有过去,站在一边。

车队这才得以一辆辆向里面开去,那李科长兀自不消停,在那里大声地指挥停车。这倒是他的强项,车子一辆挨着一辆,有序地停好了。

李科长又大步向这边走来,经过王科长身边时,低声斥道:“还不过去汇报?”辛苦地笑着又向方孟敖走来,那王科长拉开距离,慢慢跟来。

陈长武和郭晋阳他们知道这个李科长又要讨苦头吃了,笑了一下。

陈长武大声向门卫室那边喊道:“开灯!”

高墙四角的碘钨灯同时开了,把个军营大坪照得如同白昼。

两辆押运车上的青年军这才都跳了下来,向围墙四周跑去,站好。

二十个稽查队员分别走向粮车,跟那些民调会的科员对号查粮。

“向方大队长报告。”碘钨灯照得那个李科长嘴脸毕露,站在方孟敖的面前,“调来了一千吨粮,这一批是一百吨,先请国防部稽查大队检查,再运往发粮站。请示方大队长,后面还要运九趟,是不是都要先运到这儿来检查?”

“这一千吨粮是你们调来的?”方孟敖已经看见了从最后一辆车里下来的谢培东。

那个李科长兀自不省:“是。是我们民调会从天津连夜调来的。”

方孟敖:“调粮单呢?”

李科长下意识一摸口袋,这才蒙住了,回头找那个王科长,见他还远远地站着,便嚷道:“调粮单呢?”

王科长这才接言道:“人家北平分行调的粮,我们哪有调粮单。”

李科长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王科长的娘,接着一拍脑袋:“是我弄混了,谢襄理呢?”借这句话赶忙转身,向谢培东走去,“谢襄理,方大队长要看调粮单!”

谢培东徐徐向这边走来。

方孟敖对身旁的那个青年军营长:“你去负责警卫吧,不用陪着我。”

“是。”青年军那个营长又行了个礼,向车队那边走去。

谢培东已经走近了。

方孟敖这时却转身进了营房大门。

谢培东徐徐跟了进去。

外面的碘钨灯光从两边的窗户闪照进方孟敖房间,亮度恰好能看见对方,更能清楚地看见外面,方孟敖便没有开灯,手一伸:“请坐。”

谢培东是第一次到这里,向四周望了望,坐下后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顺手将椅子提到正对房门的位置,坐下了,这里可以一眼看见营房的大门,也能看见两边的窗户。

“这是调粮单,一共一千吨。”谢培东将一张单子递了过去。

方孟敖接过单子,看着:“怎么发放?”

谢培东:“北平各大院校包括东北一万五千名学生每人十五市斤,各院校的教授每人三十市斤,家属每人也是十五市斤。”

“市民呢?”方孟敖将那张单子往身侧的桌子上一放,“一百多万北平的老百姓就不管了?”

谢培东:“市民上个月的十五斤都发放了,这个月要到十五号发放。”

方孟敖:“那就只有三天了,三天能弄来这么多粮食?”

谢培东:“这就是他们着急的地方。美国援助的粮船还停在公海上,南京政府正在逼着中央银行凑钱,三百五十万美元大约明天就能补偿给美国的驻华商行。”

方孟敖很少有这样一声长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他看到这一排营房接近操场的地方,碘钨灯照着郭晋阳站在那里,这就保证了不会有人在窗外偷听房内说话。

方孟敖又走了回来,坐下后望向了谢培东:“你和我,两个共产党员这时候就为国民党干些这样的事?”

“是呀。”谢培东轻叹了一声,“原来是我和中石同志在干这样的事,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方孟敖将脸掉了过去,又望向了窗外。

谢培东:“崔中石同志去年底还向组织提出,希望到我们自己的边区银行去工作。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向上级争取。不过后悔也没用,他在北平分行的作用比在哪里都重要,无人替代。”

方孟敖转过脸来:“其中包括要跟我单线联系?”

谢培东:“是。他如果走了,就只有我跟你单线联系了。他出头露面要干的那些工作也只有我接替了。为了保住我,我当然不会让他走。我需要他在前面挡子弹嘛。”

方孟敖紧紧地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怔怔地坐在那里,让他盯着。

第68章军用物资

方孟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我没有这个意思。”

谢培东:“你有没有这个意思不要紧,客观上就是这样。很多人都认为,共产党跟国民党就是打仗,争天下。又有谁真正想过,争到了这个天下该怎么做。组织上把我看得太重了。周副主席就曾经说过,建立了新中国,我应该去人民银行当个副行长。那可是比你爹现在还高的位置啊。”

“我没有这样看你。”方孟敖知道眼前这个姑爹、党内这个上级一直在拿反话挤兑自己,“要是为了当官,你就不会在1927年还干共产党。”

谢培东眼中终于有了光亮,有了欣慰,把椅子向前拖了拖:“今天见梁经纶都说了什么?”

方孟敖:“我问他是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他怎么说?”

方孟敖:“他承认了。”

谢培东一惊:“他承认了!”

方孟敖:“不是他自己承认的,曾可达来了,把他共产党学委的身份,还有铁血救国会的身份都跟我摊了牌。告诉我,他就是刘兰芝。”

谢培东急剧地思索了片刻,脱口说道:“他们要提前发行金圆券了……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方孟敖:“知道一点儿,焦仲卿和刘兰芝还能有什么处境,我和那个梁经纶都是推出来挡枪眼的。”

谢培东对他能有这样的见解有些意外,眼露赞许,接着是更深的忧患:“想知道党希望你怎么做吗?”

方孟敖:“崔叔都已经牺牲了,接下来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见了崔叔有个交代就行。”

“这不是党的希望!”谢培东神情严肃了,“你不是想听到周副主席的亲自指示吗?”

方孟敖一震,慢慢站了起来。

“我传达主要精神吧。”谢培东也站了起来,“对于国民党内部这次所谓的反腐败和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其意图是想挽救他们在国统区全面崩溃的经济,挽回他们在国统区日益丧失的民心,以此在全国战场与我军展开决战。中央认为,这挽救不了国民党政权行将灭亡的命运,也阻挡不了新中国即将诞生的步伐。今天国统区的各大城市都是明天建立新中国民族工业的重心,国统区各大城市人民都是新中国的建设者。为了保护各大城市民族工业的基础和人民的生存,凡隐蔽在国民党内,参与这次所谓币制改革的我党同志,均不要抵触,给予配合,拭目以待,静候中央新的指示。”

方孟敖:“我能够为他们推行币制改革运输民生物资?”

谢培东:“当然。”

“运输军用物资呢?”

这一问倒是谢培东没有想到的。

方孟敖接着说道:“中央现在同意我率领飞行大队为他们运输民生物资,可大战一起,他们就会命令我们为傅作义五十万军队运送军用物资。那个时候周副主席还有毛主席会同意我运吗?”

“这个我还真没有接到指示……”谢培东对方孟敖能提出这个问题露出了激赏,“不过以我个人对周副主席还有毛主席的理解,他们应该早就在考虑你提的问题了。把你的想法、看法都说出来,我争取直接向周副主席汇报。”

方孟敖:“什么都能说?”

谢培东:“入党誓言里就有一条,对党忠诚。”

方孟敖:“那我就先给你们包括周副主席提一条意见。崔叔这个人对党忠诚,为人厚道,这两点让我敬重。可发展了我两年,竟瞒着你的身份,临死前还说他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是共产党。我知道这是在保护我,可你们保护我就为了让我开几架飞机到解放区去?”

谢培东睁大了眼。

方孟敖:“抗战第一年,国军就没有飞机了,八路军和新四军更是从来没有飞机,照样在跟日本人打。后来陈纳德组成了飞虎队,再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我们又有了飞机,我们打得很漂亮,那是因为我们知道为什么打,为了救我们这个民族。可抗战胜利了,许多人都迷失了航向。就像我来北平前那个代号老鹰的飞行员,好几年他都当我的僚机,跟日本飞机作战,包括飞越驼峰死亡航线,从来没有含糊过。后来却参与了国民党空军的走私,最后一刻我都还想救他,可就算救了他,他也已经废了。我说这些是想让你跟周副主席报告,光有飞机没用,关键是开飞机的人。蒋经国都看到了这一点,冒着险在用我,我们党能不能对我更信任一点儿?”

谢培东:“我代表组织,也代表周副主席明确告诉你,党一直信任你。”

方孟敖:“未必。你们也许会信任我的为人,却从来没有真正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断。您是党内很重要的负责人,我能不能问问您,接下来我们党和国民党进行决战会在哪几个战场?”

谢培东已经强烈感觉到方孟敖的气场了,十分诚恳:“组织希望听听你的判断。”

方孟敖:“在笕桥航校,我是主任教官,国民党空军司令部的教程里有一个科目,就是分析国共决战将在哪个战场。航校的校长包括教务主任在1946年上呈的教学大纲里都说是在西北,在延安。只有我给学员上课,分析共产党跟国民党决战不是在延安,不是在西北,而是在另外三个战场。”

“哪三个战场?”

方孟敖:“东南战场、东北战场,还有就是华北战场。附带声明一句,当时崔叔还没有发展我。我的这个分析一出,航校那些长官立刻取消了我这个课程,认为我是胡说八道。到了今年6月我不愿轰炸开封,他们要军法制裁我,蒋经国调阅我的档案,也许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我的这些分析,才起了重用我的念头。绝不仅仅因为我爹是北平分行的经理,利用我来打他。国民党内能跟我党争青年、争人才的,也就剩下一个蒋经国了。”

谢培东被他说得默在那里好一阵子,缓过神来低声问道:“把你对三大战场的分析重点说一下,尤其是华北战场。这牵涉到中央部署你的行动,我得立刻上报。”

方孟敖:“东北战场的决战应该在辽沈,华南战场的决战应该在徐蚌,华北就不要说了,在平津。最关键是华北的位置,出关可以配合辽沈,南下可以会合徐蚌。如果我党先在东北或者华南开战,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就会同意我帮傅作义运送军用物资,好把傅作义五十万大军稳在平津,既不让他们出关,也不让他们南下。”

谢培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接着浮出了笑意,还叹了一声:“看来组织,不对,不是组织,是我对你的认识太不够了……这些话你为什么从不对崔中石同志说?”

方孟敖:“崔叔除了给我谈我们党的信仰,叫我隐蔽,从不跟我谈具体任务,我怎么说?”

谢培东:“这是我的责任。接下来,我一定尽快把你的话报告上去,周副主席一定会给我们明确指示,给你明确答复。”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长吁了一口气,“别的指示我都不需要传达了,从今天起你就按蒋经国说的去做。我们党少不了你,铁血救国会也少不了你。”

“不想谈谈孝钰和木兰的事吗?”方孟敖突然觉得这个姑爹也和崔叔一样的可怜。

谢培东又慢慢望向他:“孝钰我会找机会和她谈,让她听你的。至于木兰,她不是党员,组织不能跟她发生关系,我也管不了她。”

“想不想我来管?”

“唉。”谢培东叹了一声,“你爹已经去管了。”

方孟敖:“他?怎么管?”

谢培东:“这也是我必须告诉你的。我来之前,你爹已经去找梁经纶了。他居然分析出了梁经纶在我党的身份是伪装的,高度怀疑他是蒋经国安插在何副校长身边的人。”

方孟敖心里这一惊非同小可,望向了窗外,下意识地掏出一支烟和那个打火机,掀开了打火机的盖子,打燃了火,却又关了打火机的盖子,把叼在嘴上的烟也拿了下来:“我爹这个人确实精明,厉害。可真干起来,他斗不过国民党那些人。上次救崔叔,连个徐铁英的秘书也没有斗过。他不是梁经纶的对手,更不是铁血救国会的对手。”

谢培东苦笑了一下:“你理解他,比别人都深。”

方孟敖转过身来,把打火机和烟装进口袋,拿起了桌上运粮的单子:“您把运粮的单子交给民调会,粮食让他们运去,赶紧回去见我爹吧。跟梁经纶摊牌以后,他一定在等着跟您商量呢。告诉他,不要管我的事,也不要管木兰和孟韦的事,不要跟铁血救国会斗。他管不了,也斗不过。现在他也就相信您一个人了。”

方孟敖这句由衷的话,让谢培东突然冒出一阵莫名的感慨:“是啊,快二十年了,他对我一直深信不疑。说句心里话,要问我这一生常感到对不起哪个人,这个人也就是你爹了。这可是违背组织原则的话,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讲。”

方孟敖想回给他安慰的一笑,却笑不出来,说道:“不要这样想,姑爹。您是个了不起的共产党。以前我听崔叔的,以后我会听您的。”

“听党的。”谢培东低声说这三个字时没在看方孟敖,“我走了。”

“曾可达应该来了。”方孟敖望向了门外,“我送您。”

跟在谢培东身后,方孟敖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

——这个背影到底是共产党,还是父亲,此时已经跟血缘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曾可达果然来了,青年军营长陪着,站在营房门口,看车队卸粮食。

“曾督察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方孟敖盯向那个青年军营长。

曾可达向他们一笑:“是我不叫他告诉的。谢襄理辛苦了。”

谢培东:“应该的。”

曾可达:“还有九百吨今晚能都运来吗?”

谢培东:“最好能从哪个兵营调个汽车连来。”

曾可达:“那就不要调了,哪个兵营装了粮食都会拉到他们那里去。调车、运粮,谢襄理都不用管了。毕竟上年纪的人了,回去休息,顺便代我向方行长致意,就说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感谢他。”

“听曾督察的吧。”方孟敖望向谢培东。

曾可达的意思竟和刚才方孟敖的意思一样,谢培东益发感觉到方孟敖有一种旁人不及的第六感,点了下头:“那运粮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曾督察的话我一定带到。”

曾可达转对那个青年军营长:“用我的车送谢襄理。”

青年军营长:“是。”

曾可达的吉普就停在营房门口,青年军营长拉开了车门,谢培东上了车,又向曾可达和方孟敖挥了挥手。

吉普送他走了。

曾可达这才对方孟敖:“有个事要和你商量。”

两个人走进了营房。

“开了个碰头会。”曾可达望着方孟敖,“明天发粮,陈继承和徐铁英他们要在现场抓共产党。”

方孟敖也望向他:“是不是要我配合,进一步证实我不是共产党?”

“不是这个意思。”曾可达手一挥,“刚接到的消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叫梁经纶负责明天的行动,控制局面。陈继承、徐铁英他们要抓人,第一个抓的就会是梁经纶。”

方孟敖:“共产党怀疑上梁经纶了?”

曾可达:“无法判断。也有可能是因为梁经纶有何其沧的背景,有司徒雷登的背景。北平城工部直接归周恩来管,周恩来布的局从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党国内除了一个建丰同志,没有人能望其项背。可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掣建丰同志的肘。立刻就要推行币制改革了,我们求稳,他们偏要求乱。”

方孟敖:“经国先生的意见是同意他们抓,还是不同意他们抓?”

曾可达苦笑了一声:“谁能不同意抓共产党?关键是明天不是抓人时。”

方孟敖:“那要怎样才能不让他们抓人?”

曾可达:“除非学生不闹事。还有,徐铁英通过党通局向总统提出了质疑,抓了他的秘书,却不抓共产党,他不理解。”

方孟敖冷笑了一下:“这就是针对我来了。他们杀崔叔的时候,说他是共产党。后来对质,徐铁英又说他不是共产党。那就是为了掩盖他们的贪腐杀人灭口。真相现在只有那个孙秘书和马汉山知道。放了他的秘书,放不放马汉山?两个人都放了,崔中石的死怎么结案?”

曾可达:“不要再纠缠崔中石的事了。这件事毕竟还牵涉到你的父亲,背后还牵涉到宋、孔,牵涉到党产。再纠缠就会严重影响币制改革。这是建丰同志的意见,他委托我向你说清楚。”

方孟敖:“那坚决反腐就是一句口号了。”

曾可达:“不会是口号。当务之急是让他们收敛,配合我们推行币制改革。到时候账还是要算的。”

方孟敖:“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曾可达:“今晚把那个孙秘书放出来,明天让徐铁英他们不要抓梁经纶。”

“放也可以。”方孟敖闪过一丝坏笑,“马汉山一起放。”

曾可达:“抓马汉山可是国防部下的文,南京方面不好交代。”

方孟敖:“那个文就是陈继承、徐铁英和南京方面的人串通搞的。崔中石死了,过去陈继承他们贪了多少,后来徐铁英怎么想分侯俊堂的股份,这些事都攥在马汉山手里。明天发粮,他们只要发现马汉山出来了,还真可能不敢闹事。要闹事,我就叫马汉山对付他们。”

曾可达沉吟了片刻,下了决心:“好。离发粮只有几个小时了,你立刻去西山监狱放人,王蒲忱那里我打电话。”

方孟敖:“不用先向经国先生报告吗?”

曾可达:“我去报告,我负责任。”

方孟敖唰地一下两靴一碰,向曾可达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接着从桌上拿起了车钥匙,拿起了雪茄和火机:“我去了。”

曾可达被他这个军礼敬得还没缓过神来,方孟敖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曾可达还在琢磨刚才这个军礼,立刻有一种感觉,自己的人格魅力上升了,抻了一下军服的下摆,也大步走了出去。

军统西山秘密监狱王蒲忱卧室里,一屋子的烟味,麻将还在桌上,显然是刚撤的牌局。

马汉山一杯酒,一碗饭,一大碗虫草蒸的鸭子,正在吃消夜,吃了一半。

王蒲忱陪着,方孟敖站到门口就笑了。

马汉山比以前胖了,还白了些,看到方孟敖便站了起来,也笑。

方孟敖:“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吃完了再说。”

马汉山:“蒲忱倒好,两盒上等的虫草,本是给他补身子的,他却给我吃,好让我有精神熬夜打牌。现在用不着了,蒲忱,叫他们都端出去吧。”

王蒲忱:“老站长,方大队长是来接你的。你跟他走,我叫人替你收拾东西。”

“好。”马汉山居然一句也不再多问,向方孟敖走来。

方孟敖:“也不想知道我接你去哪里?”

马汉山笑道:“方方面面都想我死,还能去哪里?方大队长,看得起,你给我一枪,就当还了我打老崔的那一枪,我也痛快。”

方孟敖:“七九的步枪,够不够痛快?”

马汉山:“七九的好,一颗子弹就够。老子一生也耗费了太多东西。”

方孟敖绷起了脸:“谁的老子?”

马汉山:“又多心了不是。方大队长,跟我的几个女人都先后跑了,就剩下一个儿子,偏又像我,整天在外面混。你是个好人,要是愿意,帮我管管他。”

“没有谁要枪毙你,还是你自己管吧。”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明天一早就要发粮,时间很紧,我带马局长先去粮站,他的东西你随后派人送来。”

“别介!”马汉山好像早在等着他翻到这一篇,立刻伸出一只手掌堵向王蒲忱,接着一屁股坐下,抬头望着方孟敖,“方大队长,我刚才说了,方方面面都想我死。要是拉出去一枪,我跟你走。要是还让我替他们去发什么粮,就请你转告那些人,马汉山已经自裁了。”

王蒲忱的脸沉了下来。

方孟敖倒像是天生就喜欢马汉山这个劲儿,反倒笑了:“不愿意背黑锅了?”

马汉山:“背黑锅算个屁。方大队长,军营一别,这几天曾可达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方孟敖:“告诉我什么?”

马汉山:“看样子你还真不知道。听兄弟一句劝,那个粮我不会去发,你也别去发。要发,让曾可达、徐铁英还有陈继承许惠东他们去发。”

方孟敖看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也有些惊诧。于是,方孟敖又望向了马汉山。

马汉山:“我下面说的话与蒲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蒲忱,你听了也不要去追查,查了也没用。”

王蒲忱冷静了:“我不查,老站长请说吧。”

马汉山:“我这里有几个最新的数字。现在是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在三个小时前,也就是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十二点截止,跟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底的统计对比,才十一天,国统区城市的物价总指数又已经上涨了90%。细算一下吧,上个月底比抗战前食物上涨是二百零五万倍,这十一天突然涨到了三百九十万倍;上个月底住房上涨是四十点五万倍,这十一天已经涨到了七十七万倍;衣服、帽子、鞋子,包括短裤、袜子上个月上涨是三百四十三万倍,这十一天已经上涨到六百五十二万倍……不算了。方大队长,我说的这几个数字,你应该听明白了。”

方孟敖先是一惊,脸色立刻凝重了,刮目望着马汉山,又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不得不接言了:“老站长,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数字谁告诉你的?”

马汉山又笑了:“蒲忱哪,你以为这些人争着跟我打牌是认我这个老站长?他们是认我口袋里剩下的这点儿美元。我每天叫他们拿美元去买东西,只要算一下跟法币的汇率,就能算出来。”

方孟敖:“看来他们让你当这个民调会主任还是选对了人。”

马汉山:“选对个屁。也就知道老子家里的女人都跑了,一个混账儿子也不管了,不会跟他们争着攒遗产罢了。方队,你是个干净人,听我一句劝,靠美国人施舍那些东西发不了几天。何况好多双贼眼在盯着美国人那些援助。明天发了学生和老师的粮,接下来拿什么发市民的粮?不要记你父亲的仇了。他有办法,跟美国人说一声,你也赶紧走吧。”

方孟敖望着眼前这个人,心里竟莫名地有些感动了,当然更多的是怜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送儿子去上学?”

马汉山愣了一下,接着露出苦笑:“还不都是抗战胜利害的。当了个北平肃奸委员会的主任,每天金山银山的在手里过,几个贱人先是背着我在后面天天打、天天捞,捞够了一个个都跑了。去年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到香港上大学,两个月就回来了,钱花了个精光,一堂课也没上。还找我要钱,说是谈了一个北大的女学生。我呸!原来是在前门饭店开了个总统套,天天从八大胡同叫人,还专门有人送大烟。3月份我登了个报,宣布脱离了父子关系。因为4月份要我当这个民调会的主任,我不要脸,党国还要形象哪……我应该都说清楚了,方大队长。”

方孟敖:“都清楚了。我们走吧。”

马汉山:“你还要我去?”

方孟敖:“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就当明天领粮的那些学生都是你的孩子。”

马汉山心里怦然一动:“我哪里生得出那么多好孩子?”

方孟敖:“只要去帮他们,就都是你的孩子。”

“我去!”马汉山倏地站起来,“方大队长,哪一天你还记得起我这个人,就也帮我救救我那个混账儿子。”说着竟抢着先出了门。

方孟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方大队长先去吧。那个孙秘书交给我,我亲自送他去警察局。”

方孟敖:“再帮我干件事吧。”

王蒲忱:“方大队长请说。”

方孟敖:“派几个兄弟去找到马汉山的儿子,送到南京去,戒毒。”

王蒲忱:“没问题。”

方孟敖伸出了手。

王蒲忱伸出了手,却没有握:“我先送你们。”

“好。”方孟敖让王蒲忱跟着,大步走了出去。

西山秘密监狱大门院内。

挥着手,目送方孟敖的吉普出了大门,王蒲忱转过身来,向左边的监押区走去。

四名行动组的人跟着他。

王蒲忱停住了,问道:“这几天都是谁在陪老站长打牌?”

行动组长:“每天两拨,都是看押组的人,轮班陪着打。”

王蒲忱:“替老站长进城买东西也是看押组的人?”

行动组长:“好像也是吧。”

“看押组不能离开监狱,没人管吗?”王蒲忱转过头盯住那个行动组长。

行动组长:“这就要问总务处了。站长,我把总务主任叫来?”

“不用了。你们在这里等着。”王蒲忱一个人向监押区走去。

王蒲忱缓缓走到一道大钢槽推拉的铁门前站住了。

好深的一道走廊!

走廊顶上约五十米一盏十五瓦的绿罩灯,不知有多少盏,昏黄地照着,左边是用整面花岗岩砌成的死墙,只右边是一溜铁栅栏牢房。

王蒲忱站在铁门外,也不抽烟,也不咳嗽,向右边看押房大玻璃窗内望去。

看押房内,一个看守在床上打鼾,另一个看守也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睡觉。

最可恨的是,王蒲忱走了进去,两个人依然毫无知觉。

王蒲忱望向趴在桌上那个看守,发现这个人手里竟然还攥着几张美钞!

再望向仰面睡在铁床上的看守,上衣口袋里也露着美钞!

不用说,这就是刚陪马汉山打牌的那两个,赢了钱,打累了,值班倒成了睡觉。

王蒲忱不再看他们,望向了挂在墙上的那一大串牢房钥匙,径直过去取了下来,出了门。

王蒲忱开了大铁门的锁,双手往上一抬,铁闸门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便推开了。

王蒲忱慢慢地向走廊那头走去。

两个看守没有知觉,右边牢房里也一片沉寂。

到了走廊尽头,王蒲忱在一间单人牢房外站住了。

那间单人牢房内,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王蒲忱无声地开了牢房门,做了个手势。

那双眼睛站起来,是孙秘书,无声地走出了牢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大铁闸门走来。

出了门,孙秘书站在一边,王蒲忱向看押房望去。

两个看守兀自在死睡。

王蒲忱抬起铁门关上,又锁了。

孙秘书看着王蒲忱走进值班室,将那一大串钥匙挂到墙上,走了出来。

孙秘书望着王蒲忱,王蒲忱望着孙秘书,两个人都摇了摇头。

接着,两个人向外面走去。

走进西山监狱密室,偌大的电讯台前,王蒲忱伸了下手,示意孙秘书坐下。

孙秘书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

王蒲忱不再招呼他坐,拿起了那部直通南京的电话话筒:“二号专线吗……建丰同志好!”

站在一旁的孙秘书下意识地双腿轻轻一碰,身子挺得更直了,紧望着王蒲忱手中的话筒。

王蒲忱:“是。方孟敖已经把马汉山领走了,朝忠同志就在这里……是。”他捂住了话筒,对孙秘书:“建丰同志要跟你说话。”紧接着将话筒递了过去。

那孙秘书双手伸了过去,激动地接过话筒:“是我。报告建丰同志,我是孙朝忠。”

王蒲忱终于能够抽烟了,掏出烟,向密室那头走去。

孙朝忠的真实身份竟是铁血救国会潜伏在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核心的人。这个身份,除了蒋经国,在铁血救国会内部,也只有王蒲忱一个人知道。

王蒲忱走到密室尽头,开了地上那台小型的美式风扇,用风扇的声音掩盖那边通话的声音。

孙朝忠杀崔中石,系执行建丰同志的绝密预案,黑锅扣在了徐铁英头上,竟然瞒过了所有的人。被关到这里,王蒲忱除了保护他的安全,也没有跟他多说过一句话。铁血纪律,孙朝忠和建丰同志通话,王蒲忱当然要回避。

接听电话的孙朝忠:“是。建丰同志放心,朝忠明白。”

王蒲忱面壁吸烟,一动不动,在等着他们通完电话。

“是。”那孙秘书双腿一碰,又等了片刻,听到对方挂了电话,这才将话筒轻轻搁下,转向王蒲忱,“蒲忱同志。”

王蒲忱居然没有听见孙秘书这声呼唤。

“蒲忱同志!”孙秘书提高了声音。

“嗯。”王蒲忱这声听到了,这才转过身来,走到电讯台前,将烟蒂摁熄了,“车在外面准备好了,我送你回警察局。”

孙秘书:“建丰同志指示,为了保证币制改革顺利推出,明天在发粮现场严密监视共产党,北平站这边你负责,警察局那边我负责。”

王蒲忱静静地听着下文。

孙秘书:“走吧。”

“好。”王蒲忱明白没有下文了,便一个字也不多说,去开了门。

刚走出门,王蒲忱脸色立刻变了。

三个人居然悄悄地站在密室门外!

有两个就是刚才还在值班室睡觉的看守,一个是他们的头儿,看押组组长。

三人本是一脸的惶恐,待看到孙秘书从密室走出来,立刻松了口气。

“在站长这里就好。”其中一个看守脱口说道。

“好吗?”王蒲忱望向那个看押组组长,眼中露出从未见过的瘆人目光。

看押组组长立刻答道:“我立刻按条例处分,记大过一次。”

派人陪马汉山打牌,原是王蒲忱的安排,没想到看押组的人连这个空子也钻,公然私离监狱,拿马汉山的美元套购紧俏物资,以致马汉山足不出狱便知道了物价动荡。自己亲自掌管的核心部门都烂成了这样,王蒲忱也不知道该如何整顿了。原来还在琢磨如何睁眼闭眼不再追究,可这三个人公然闯了禁区,悄悄地站在任何人都不许挨近的密室门外,发现了他和孙秘书从里面出来。这就犯了大忌!

但见他没再回话,只领着孙秘书向前走去。

看押组组长心里没了底,领着那两个看守跟着走去。

两辆车,四个行动组的人已经在监狱院内静候。

见王蒲忱领着孙秘书出来,行动组长立刻开了前面那辆车的后座车门。

“孙秘书请上车吧。”王蒲忱让孙秘书上了车。

那个行动组长跟着也要上去。

“你们不要去了。”王蒲忱站在那里,对这四个行动组的人,“把他们三个人关到孙秘书刚才那间牢房去,任何人不得接触。”

行动组长知道看押组的人要倒霉,却不知道站长会把他们投入监狱,这就不是处分,而是清理门户了,一时便愣在那里。

另三个行动组员也面面相觑,愣在那里。

“执行!”王蒲忱喝道,接着打开了前面那辆车的驾驶车门,上车,发动了汽车。

“站长!”看押组组长惊恐地嘶叫,立刻被两个行动组员扭住了手臂。

两个看守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另两个行动组的人也就没有扭他们。

王蒲忱将车很快推到了三挡,飞快地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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