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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第59章虚与委蛇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

走进书店,梁经纶立刻看到,书架前寥寥无几正在翻看书籍的学生中,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暗中向他投来了目光。

“Morning!”梁经纶走向书柜前的索菲亚女士。

“Morning!”索菲亚女士每次见到梁经纶都很高兴,接着用流利的汉语告诉他,“清华的曾教授来了,说是跟您约好的,在楼上等您。”

“谢谢!”梁经纶微笑点头,向里间走去。

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仍在低头翻书,目光已暗中将其他几个看书的学生扫了一遍。

那几个学生确实都在低头看书,在当时北平的大学里,这样不参加学运的学生真是很少了。

外文书店二楼梁经纶房间。

在青年军习惯了,任何改装都使曾可达不舒服,坐在那里,早已将凉礼帽和眼镜取下来放在了桌上。

“曾教授久等了。”梁经纶轻轻关上了门。

曾可达在桌前站起来,难得一笑,仍是那样严肃:“梁先生辛苦,快请坐吧。”

隔着桌子,两人对面坐下了。

“建丰同志昨夜发来的行动指示。”曾可达将几张电文纸递了过来。

梁经纶双手接过电文,飞快地看了起来。

关键词总是那样醒目:

“孔雀东南飞”!

“方孟敖同志代号焦仲卿”!

“梁经纶同志代号刘兰芝”!

梁经纶抬头询望向曾可达。

方邸院落竹林。

“是组织的决定。”谢培东在尽量用最简明的语言解开方孟敖的心结,“不给你派任何任务,也不能让你更深地理解什么是共产主义,原因只有一个——让他们不怀疑你。”

方孟敖:“那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会同意加入?”

谢培东:“因为你爱中国。”

方孟敖:“国民党里就没有人爱中国?”

谢培东:“有。可他们更多的是为了荣身肥家。你知道,国民党救不了中国。”

方孟敖:“因此你们就派了崔叔这样一个又清贫又忠厚的人来发展我?”

“共产党都清贫。”说完这句,谢培东目光望向了竹梢间隙中那一点儿天空,少顷才接道,“你说的忠厚,也没有错。更准确的评价,中石同志在我们党内,属于毛主席说的那种纯粹的人、高尚的人。”

方孟敖的眼却是望着竹林地上斑斑点点的阳光:“我爸昨夜去崔叔家,提起他,怎么说的?”

谢培东:“和你一样的看法,忠厚。不只是昨夜,那天听到了他的死讯,好几次都在跟我念叨遗憾。”

方孟敖:“遗憾他是共产党?”

谢培东的目光收了回来:“你爸遗憾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想不想知道你崔叔的遗憾?”

说到这里,谢培东将手里卷着的照片慢慢打开了少许——只露出了中间的周恩来。

方孟敖似乎明白了什么,紧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慢慢说道:“他从来没有见过周副主席,见过周副主席的,是我和你姑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方孟敖:“点燃了,送给你崔叔吧。”

方孟敖不接火柴,也不再看谢培东和那张照片,只是望着幽深的竹林。

谢培东只好自己擦着了火柴,点燃了照片。

恰在这时,一阵无边的风又漫过竹梢层层吹来——

方孟敖满眼看见的却是那晚吉普车疾驰的风,风里飘忽着那晚崔中石的声音:“真要骗你,就有必要。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员……因此,你也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员……”

谢培东手中燃烬的照片,白白的,被一阵风举着,直朝竹梢上空扶摇飘去!

方孟敖看着那一缕升扬的白色灰烬消失在竹林上空:“我当时就知道,崔叔为什么说他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他知道自己死后,你会向那些人讨要说法。否认了跟组织这层关系,你心里剩下的就是和他个人纯粹的感情关系,对那些人不依不饶,也才更像你的为人。从发展你那天,直到牺牲,中石同志都在履行保护你的职责。”

方孟敖这才又慢慢转望向谢培东:“崔叔既然这样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为什么组织又派孝钰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来跟我接头?她背后怎么有一个学联,又有一个城工部?她到底是什么身份,那个梁经纶又是什么身份?”

外文书店二楼梁经纶房间。

“现在看来,建丰同志的用人之道我以前理解得太浅了。”曾可达双手放在桌上,望着梁经纶的目光多了一些通透,也多了以前没有的几分诚恳,“他那一个‘诚’字,足可以直追曾文正公。也只有这样,才足以跟中共争取人心。昨夜我跟方孟敖传达了建丰同志的思想,效果就很好。方孟敖曾经是不是共产党已经无关紧要了,他现在就是‘焦仲卿’!”

梁经纶沉默了少顷:“‘刘兰芝’跟‘焦仲卿’是什么关系?怎么联手工作?我想听建丰同志的明确指示。”

曾可达:“建丰同志当然有明确指示。昨夜跟我通话,建丰同志要我先向你传达他对你的评价,你想不想听?”

梁经纶默默站了起来。

“坐下吧,都是同志,我们心里有那份尊敬就行。”曾可达似乎已经得到了建丰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几分真传,“请坐下吧。”

梁经纶又默默坐下了,等听建丰同志对他的评价。

曾可达:“要充分理解梁经纶同志工作的艰巨和重要。他对‘一次革命,两面作战’所负的重任、所做的贡献,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我对他的评价是八个字:‘才大心细,明善诚身’。”

梁经纶又站了起来。前一次站起是出于规矩,这一次站起是真正感动。

长期受困于建丰同志秘密组织成员和中共北平学委地下党员两重身份之间,信仰和理想已经虚无缥缈,最大的缠绕是到头来两边都猜疑他,最后的结果是谁对他都不信任。现在听到这八个字的评价,梁经纶心中真正感动了——一般人只知他长于经济,建丰同志却还知道他通晓古文,明白这八个字的出典。望着眼前这个横亘在自己和建丰同志之间上传下达的曾可达,他能够理解建丰同志的评价吗?

——眼前的曾可达变成了7月6日初到北平的曾可达:“建丰同志要我传达他对你的评价,党国如果有一百个梁经纶同志这样的人才,戡乱救国有望……”

眼前的曾可达说话了:“为这八个字的评价,我请教了建丰同志。建丰同志说,你不只是优秀的经济学家,还精通国文,知道出典。前四字是曾国藩向朝廷推荐李鸿章的评语,后四字是朱熹对儒家修身所作的最高评价。经纶同志,请坐吧。”

梁经纶心中震撼,也才一个多月,此刻的曾可达竟然已不是当日吴下阿蒙!建丰同志对下属的培养真可以直追曾文正公!再望曾可达时,眼中多了好感,也多了推心置腹。他没有坐下:“请可达同志报告建丰同志,对他的信任我十分感激,这次任务,既然代号为‘孔雀东南飞’,结局当然是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只要有补于戡乱救国大局于万一,经纶愿死而后已。”

“恰恰相反。”曾可达见梁经纶依然站着,自己也站了起来,手一挥,坚定地答了这句,接着便开始踱步,斟酌下面的词句。

可怜曾可达,为了向这两个特别身份的人物传达这次特别的任务,昨夜恶补了一回闻一多的《太阳吟》,似乎感动了方孟敖,也着实感动了自己一把。今天一早,便命人找来了一本《新月派诗集》,一首《孔雀东南飞》。来见梁经纶的路上,先搁下了那本《新月派诗集》,将《孔雀东南飞》又强记了一番,对这首诗的大意有了几分理解。现在见梁经纶被深深感动,更加明白建丰同志精神力量之伟大,不由慷慨激昂:“建丰同志用这个行动代号,是决心让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受命于危难之际,总统要在全国前方战场跟共产党决战,后方整顿经济的重任都委托给建丰同志了。‘孔雀东南飞’就是两面作战重大部署中的关键行动。从平津撕开口子打击贪腐,整肃经济,震慑他们在上海和南京那些腐化的上层,为上海以及五大城市推行币制改革扫清障碍。这一次‘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因此你和方孟敖的联手尤为重要。方式仍然不变,通过何孝钰,与他接触。任务的性质调整了,不要再提你那个共产党学委的背景,不要再去发展方孟敖加入共产党。当然,更不能暴露你在我们组织的真实身份。”

说到这里,曾可达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接着去开了门:“你不能久待了。还有几句话,咱们边走边谈。”

方邸院落竹林。

这里,两个人已回到了竹林的石径旁,就坐在当时谢培东跟何孝钰谈话的那条石凳上。显然为什么派何孝钰接头,谢培东已经向方孟敖做了解释。

风也停了,两人一时无语,竹林便分外幽静。

“最后一个问题,您还没有告诉我。”方孟敖打破了沉默。

谢培东显然是故意留下这个话题,等待方孟敖来问,此刻的神态便分外严肃,紧望着方孟敖,压低了声音:“这是我今天跟你交底最重要的内容,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方孟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石径远处的大院。

大院空空荡荡,邵元刚和郭晋阳显然很好地把住了门户。

方孟敖目光依然望着石径那边的大院:“您说吧。”

谢培东:“那个梁经纶,第一重身份是燕大的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我党北平城工部学委的地下党员。可这都不是他的真实身份。”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方孟敖居然并不回头,目光依然盯着石径那边的大院:“我在听。”

谢培东有意将语气放轻:“他是国民党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

谢培东这时是真有些意外了,方孟敖竟然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何孝钰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过了少顷,方孟敖终于有了反应,却是这样一问。

谢培东也沉默了少顷,答道:“到目前为止,孝钰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是为了让何孝钰在感情上没有负担,还是为了使梁经纶不怀疑上何孝钰?”方孟敖依然如此冷静,冷静得让谢培东都暗自吃惊。

——几十年潜伏,上至接受周副主席的教导和指示,下至同国民党方方面面的人物周旋,他都从来没有像今天跟方孟敖接头这样吃力。脑子里瞬间冒出了好些人的形象——徐铁英、曾可达、马汉山……接着是方步亭、崔中石……

他理解了那些跟方孟敖打交道的人是何等的棘手、头疼。

同时,对崔中石这几年发展方孟敖所做工作的艰难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更深一层的是警觉,铁血救国会那个领袖人物竟能这样不顾一切地起用他,这个组织,以及掌握这个组织的人物,比组织所估计的更厉害,这一层必须向上级及时明确汇报!

这都是纷纭而过的念头。眼下最重要的是从方孟敖这里了解张月印所要向上级汇报的情况。而在向他了解情况前,更为重要的是,让方孟敖放下长期背负的包袱,正视现实,坚定信念。

想到这里,谢培东答道:“干我们这个工作,最难做到的就是要将个人的感情埋在心底,这很难。对于经验不足的同志,尽量不让他们知道更多的真实情况,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就像不让你知道更多的情况一样,组织不能让何孝钰同志知道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崔叔都为我死了。”方孟敖再也掩饰不住激动,“是你派他来发展的我。这个时候你还躲在背后,却派一个毫无经验的何孝钰来跟我接头!”

谢培东望向方孟敖,方孟敖却并不看他。

竹风拂面,淹没了谢培东的那一声轻叹:“我在党内的作用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国民党那个用你的人太重要。”说到这里,他又望向了仍然不看他的方孟敖。

“我在听。”

谢培东:“他今年也不过三十八岁,可从同盟会的元老到黄埔一期的人都称他经国先生,他的部下一律称他建丰同志。在我们党内,对他的看法也很复杂,十分重视,这当然有他是蒋介石长子的身份原因,可也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如此重要的人在这个时候如此重用你。现在,你在党内的作用比我重要。”

方孟敖终于正面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你在十七岁的时候参加空军,投入抗战,二十六岁才经崔中石同志介绍入党。可国民党重用你的这个人,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经我党的创始人之一李大钊先生介绍去了苏联。在那里经历了共产国际十二年复杂的斗争。1937年回国,又经历了十一年国共两党合作抗战和对立内战。这个人对我们党的性质和目标、政策和策略,认识之深刻,不只是你难以想象,甚至超过了我们党内许多领导同志!今年4月,他成立铁血救国会,已经认识到国民党政权面临全面崩溃的关头。提出了‘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对他成立的这个组织,以及他采取的行动,国民党内部震动,我们党也在高度关注。但没有想到,他会突然亲自介入,大胆起用你,用我们党的特别党员来反对国民党的贪腐。你率领飞行大队来北平,不只是中石同志和我事先没有预料到,上级组织也没有准备。这种‘两面作战’,给我们出了一道大难题呀。”

方孟敖:“因此崔叔也不得不否认他是共产党、我也是共产党?”

“唉!”谢培东又长叹了一声,“告诉你一个事实,你要冷静。”

方孟敖:“我不冷静吗?”

谢培东:“冷静就好。告诉你吧,最早发现中石同志是共产党,不是铁血救国会的,是你爹!”

方孟敖倏地站起来:“是他向曾可达告发了崔叔!”

“不是。”谢培东明确地答道。

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那天去警察局救崔叔,我爹已经知道他是共产党了?”

“是。”

方孟敖:“为了我?”

谢培东:“至少那一次是为了你,为了你,还有孟韦跟你们崔叔的感情。你调好了钢琴,让你爹弹《圣母颂》。你懂音乐,应该听得出,你爹当时确实动了真情。人可以说假话,音乐说不了假话。”

“可崔叔还是死了。”

谢培东望向竹梢间的天空:“其间太复杂,我现在不能一一跟你说明。可有一点是中石同志必死的原因,那就是铁血救国会必须切断你跟中石同志的单线联系,之后才好利用梁经纶在我党学委的身份派何孝钰来试探你、监视你。我们也才不得不派孝钰同志冒险跟你接头。”

方孟敖:“接下来组织还让何孝钰跟我接头?”

谢培东:“现在是我跟你接头了。”

方孟敖:“梁经纶呢,那个什么学委呢?他们会不会让何孝钰继续来发展我?”

谢培东:“会派孝钰继续来接触你。好在孝钰不知道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梁经纶也不知道何孝钰特别党员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学委的外围进步青年。外围青年没有资格发展你入党。目前梁经纶安排何孝钰跟你接触,只是试探和监视。真要发展你,必须由梁经纶先向学委请示,得到学委的同意,他才能正面跟你接触。可据我们分析,铁血救国会大胆起用你,是看中了你对国民党贪腐的深恶痛绝,利用你跟你父亲的矛盾的特殊关系,从北平分行入手,逼中央银行反对币制改革的人就范,让你为他们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充当工具。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要做的是切断你跟我党的组织关系,应该不会再让梁经纶来发展你入党,但仍然会派何孝钰同志甚至是梁经纶亲自来跟你接触,时刻试探你的政治态度,监视组织是否秘密跟你接头。今后,组织不会再让孝钰同志跟你接头。更重要的是,你再跟孝钰同志接触时,不能对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有丝毫的流露,否则孝钰同志就会有暴露的危险。你的安全,组织来保证;她的安全,更多要靠你来保证了。”

方孟敖这一次是真正沉默了。以往或动若脱兔,或静若处子,可无论一言一行,无不真实,无不发自内心。而现在的沉默,意味着他今后可能要一反平生所为,不能再那样真实地活着。他一生反感政治,也是为此。只因为追求理想,他接受了崔中石,选择了共产党,可从一开始他也就只是接受了到关键时刻率领一支飞行大队飞到解放区去。跟崔中石的约定就是不参加复杂的政治。现在复杂的政治还是缠上了自己,何况这种复杂最后又落在何孝钰这样一个女孩身上!

一种要保护何孝钰的念头油然而生:“好。我现在该做什么?”

“查账。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查账。”

“真查还是假查?”

“那是他们的事,有时候会叫你真查,有时候会叫你假查。”

“他们知道,我从来不干弄虚作假的事。”

“他们还知道你不懂经济。账面上的假你查不出来,账后面的假你更查不出来。”

“可是您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方孟敖真是较真了,“组织上的态度呢?是让我真查,还是让我假查?”

“组织上当然有态度,到一定的时候该怎样配合,我会配合你。”谢培东答完这句,立刻切入了今天的核心主题,“这也是组织派我现在跟你接头的重要原因。据我们在南京的情报,了解到他们已经策划了一个行动方案。这个行动方案应该就牵涉到你目前的查案。组织上希望从你这里了解情况,进一步分析他们下面的行动和目的。”

方孟敖十分认真地在听。

可说到这里,谢培东又停下了,沉默了少顷,放缓了语气:“几年了,这也算组织第一次给你布置的工作任务吧。”

所谓适得其反,方孟敖刚才那种认真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是如此不习惯这种虚与委蛇的说话方式,立刻觉得这位自己的亲姑爹,更高的上级,怎么也不如崔中石平实亲近,便也淡淡答道:“只要我知道,告诉你就是。这也不算什么任务。”

“那就不当任务吧。”谢培东也立刻悟到自己的举重若轻反而成了举轻若重,不再虚言,直接问道,“他们策划的这个行动,是用一首古诗做的行动代号,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知道,叫‘孔雀东南飞’。”

谢培东轻轻点了下头,过了少顷才接着问道:“执行者的代号和具体的执行人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代号是焦仲卿和刘兰芝。昨天晚上曾可达告诉我了,焦仲卿就是我。”

谢培东:“刘兰芝呢?”

方孟敖:“没有告诉我。”

谢培东沉吟了片刻,断然说道:“那你就千万不要主动向曾可达打听。焦仲卿的任务是什么?”

方孟敖:“恢复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的飞行编制,组成特别飞行大队,配合新发行的货币,为北平运输紧急物资。”

谢培东轻轻点了下头,接下来又沉思。

谢培东:“给我一天时间,我请示上级后明确告诉你。”

方孟敖:“哪个上级?”

谢培东一愣,只能望着方孟敖。

“我希望这个上级是周副主席。”方孟敖不再等他回答,说完这句,便向竹林外大步走去。

“孟敖!”谢培东试图叫住他。

“没有周的指示,别的话我都不想再听。”方孟敖的身影如此之快,立刻出了竹林。

谢培东怔在那里。

竹林外的院子里,但见邵元刚和郭晋阳立刻走近了方孟敖,听方孟敖说了几句,一同点头。

接着,这两人留在那里,方孟敖却独自走出了大门。

谢培东一惊,邵元刚和郭晋阳已经向这边望来,显然在等着他。

谢培东缓过神,疾步向他们走去。

那个郭晋阳:“我们继续查账吧。”

二人向洋楼走去。

“你们队长呢,他不查了?”谢培东依然站在那里。

“去何副校长家了。”

“找我们行长?”

“找什么你们行长?”郭晋阳回头望向谢培东时,暧昧地一笑,“找何小姐去了。他没告诉你?”

“哦……”谢培东嘴里漫应着,脑子里却是轰的一声。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由于腰腿有疾,在躺椅上很少这样坐直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人打字。

除了梁经纶,这是他见过第二个能如此快速敲击这台老式英文打字机的人,而现在这双手敲击的节奏显然比梁经纶还好。

望着全神贯注在打字的方步亭,何其沧突然问道:“还弹钢琴吗?”

“好多年不弹了。”方步亭的手仍然未停,“前些天孟敖和孟韦将我那台钢琴搬了出来,才又弹了一回。”

何其沧:“搁了那么久,音也不准了,还能弹吗?”

“孟敖调的音。”方步亭仍在快速打字,“十多年不见,也不知他在哪里学的。”

“孟敖也会弹?”

“应该会。可那次是我弹,他唱。唱得真不错。这孩子,是我耽误了他。”

“国破家亡的时候,也不能全怪你。”何其沧沧桑地一叹,“还弹的那首《月圆花好》吗?”

方步亭的手瞬间停了一下,接着敲击:“是古诺的《圣母颂》。”

何其沧沉默了。

方步亭敲击键盘的手这时像是在敲击《圣母颂》的旋律。

何其沧:“他这是在怀念他妈了。”

方步亭:“应该是吧。”

何其沧:“孟敖孟韦的妈和我们家孝钰的妈都是好女人啊……”

“孝钰很像她妈,难得的好孩子。”说完这句,方步亭的手慢慢停下了,悄悄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却没看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打了好几个小时,你还是当年在哈佛那股劲头啊。歇歇吧。”

“好。”方步亭答着,“打几句闲话,英文翻译的中国几句古词,考考你,还记不记得出处。”

“好哇。”

两个老人仿佛又回到了恰同学少年的时期。

方步亭很快一阵敲击。

“打完了?”

“就几句话嘛。”

“念吧。”

方步亭用英文念了起来:“(英文大意)骑上马我们追赶少年的时光,追到今天才发现我们已经变了模样,春风吹绿了原野,吹白了我们的胡须。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把那本一万个字的理想,送给庄园主,让他去种自己的树吧。”

何其沧眼中也有了亮光:“让我想想……是辛弃疾的《鹧鸪天》吧?”

“对了!原词呢?”

何其沧闭上了眼,又想了一阵子,倏地睁开了眼,似窥破了他的伎俩:“你偷换了概念?”

方步亭笑了,不答,等他背词。

何其沧慢慢念道:“‘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这就是这首词的序文。你翻的那几句还要我念吗?”

方步亭:“当然。”

“听好了。”何其沧提高了声调,“‘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念完,紧盯着方步亭,“最后一句明明说的是换一本东家种树的书,怎么被你改成让东家自己去种树了?”

“你明白就好。”方步亭哈哈大笑起来。

何其沧也被他感染了,哈哈大笑起来。

两双老眼,很快都笑出了眼泪。

何宅一楼客厅。

这栋楼何时有过这样的笑声!

而且传来的是师道尊严的何副校长和矜持风度的方大行长在这样地大笑!

程小云、谢木兰都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望着二楼,也有些不敢置信。

三个人互相望着,笑声还在传来。

“我去看看!”谢木兰跳跃着就要上楼。

“别去!”程小云低声喊住了她。

笑声戛然停了。

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很安静,便听见另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向来安静的燕南园,谁敢将汽车开得这么快,发出这么响的轰鸣?

第60章长城脚下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眼里还残留着笑出的泪,方步亭在望着窗外猛然停住的车,望见从车上跳下来的大儿子。

“是孟敖来了?”何其沧猜着了。

“他这是找我来了,我下去吧。”方步亭站起来,“自己种的果子总得自己吃呀。”说着便向房门走去。

“让他上来。”何其沧叫住了他。

方步亭:“方案要紧。不能让他烦你。”

“方案有什么要紧。”何其沧俨然当年学长的派头,“我喜欢他烦。坐下,等他上来。”

点了点头,方步亭回到了桌前,听话地又坐下了。

一直坐着的何其沧这时躺了下去:“把腿架起来,像个父亲的样子。”

方步亭这才感觉到自己在正襟危坐,尴尬地笑了一下,放松了,移动椅子朝向房门,再坐下时,撩起长衫下摆,将右腿架到了左腿上。

何宅一楼客厅。

“小妈在这里?我爸也在这里?”客厅门是开着的,方孟敖站在门口,目光望着程小云。

程小云的心揪得更紧了,望了一眼何孝钰和谢木兰,再望向方孟敖:“你爸的车就停在门外,你应该看见的。”

“我看见了。”方孟敖目光转向了何孝钰,“我能进来吗?”

何孝钰:“如果是代表什么国防部调查组,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来。我家里有客人。”

“我就代表我自己。”

“干什么弄得这么紧张兮兮的。”谢木兰解围了,“大哥,快进来吧。”

方孟敖依然在等何孝钰的回复。

何孝钰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不要上楼吵了我爸,他有病,也不喜欢你。”

方孟敖走进来了。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房门刚才被方步亭打开了,一楼说话,有些能听见,有些能想见。两个老的,一个躺在椅上,一个坐在桌前,相互都不再掩饰,目光对视,专注地听着下面的动静。

知道方孟敖进门了。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何其沧突然念起诗来,声调铿锵,将方步亭惊了一下。

何其沧嘴角一笑,接着说道:“刚才是你考我,现在我考考你。这是刚才那首词的开头两句,接下来两句是什么?”

方步亭摇着头,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考问。

“答不出来了吧。那就我替你答。‘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背完这两句,何其沧的目光望了一眼门外,接着伸出一根指头指向方步亭,点道,“当今的辛弃疾要来抓张安国了。”

方步亭只能苦笑了:“好啊,那就靠你来替我挡箭了。”

“还当真了。”何其沧手一挥,“你不是张安国,我更不是金军。等他上来再说。”

何宅一楼客厅。

何孝钰的背后就是楼梯口,前面站着方孟敖。

方孟敖一动没动,目光却从何孝钰的头顶望向二楼走廊,望着何其沧那间房门。

站在一边的程小云和站在另一边的谢木兰更紧张了,她们知道方孟敖想上楼,随时都能几步登上楼去。

方孟敖却突然笑了,问道:“你们听见了吗?”

一个女人、两个女孩飞快地碰了一下眼神,又都望向方孟敖,没人回话。

方孟敖:“我听见了,何伯伯好像念的是辛弃疾的词。小妈,你的古文好,告诉我们,何伯伯念的是哪首词?”

“我没听见。”程小云只好答道,“我真没听见。”

方孟敖:“小时候家里逼着我背辛弃疾,后来全忘了,只记住了几句。”说到这里便望着何孝钰,要她接言。

何孝钰这时不会接言。

“大哥,哪几句?”谢木兰终于又能插上嘴了,尽管知道今天自己起不了什么作用,“背给我们听听。”

方孟敖把目光直望向何孝钰背后的楼梯,念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念到这里戛然停住。

这就有些故意制造紧张了,况且是针对女人和女孩。

何孝钰还来不及反应自己的抵触,发现方孟敖的目光直射了过来,紧盯着自己的眼睛。

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他这次突然闯来或许不是找他父亲,而是要找自己,便也直望着他,与他对视。

方孟敖果然挑话题了:“后面一句记不起了,只记得是什么‘为赋新诗……’孝钰应该记得。”

何孝钰心里蓦地一紧。

——长城脚下。

——新月派。

——新诗!

方孟敖是愿意来跟自己接头了!

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何孝钰不知道怎么接言。

“是‘为赋新词……’”谢木兰哪知就里,抢着接言为何孝钰解围。

“没有问你。”方孟敖打断了谢木兰,依然紧盯着何孝钰。

“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何孝钰只有大声接言了,“别人怎么说都是错的,只有你是对的,满意了吧?”

程小云和谢木兰都感觉到了,何孝钰和方孟敖是在说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话,不禁对望了一眼。

方孟敖接下来的神态更耐人寻味了。

他眯缝着眼,似笑非笑,闪出多数女孩都会敏感的那种男人的魅力挑逗。

程小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从方孟敖的眼睛突然看见了一种熟悉的目光,方步亭当年望自己时就是这种目光!

站在另一侧的谢木兰也莫名其妙地心跳起来,她突然想起的却是《乱世佳人》中的白瑞德!何孝钰当然就是“郝思嘉”了!

何孝钰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慌乱,目光倏地转向别处:“满意了就请你出去。今后要调查什么也请不要到我们家来。”

“好。”方孟敖两腿挺立靠得如此之近,居然还能靴跟一碰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出去。”

——就这样走了?

三双眼睛都在跟着方孟敖走出去的脚步。

方孟敖的脚步走到客厅门外又停住了,慢慢回过头,望向何孝钰:“送送我,总应该吧?”

程小云和谢木兰缓过神来,跟着望向何孝钰。

程小云递过去一个眼神。

谢木兰则是将下巴直接摆向大哥那边,示意何孝钰赶紧去送。

何孝钰确定他这是要找自己了,当着程小云和谢木兰不得不装作勉强地走了过去。

走到方孟敖身前,何孝钰望向一边,低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孟敖也压低了声音:“跟我出去,我有话问你。”

何孝钰只得望向他。

方孟敖声音压得更低了:“装作不愿意,跟我走就是。”说完,一把拉起何孝钰的手,便向院门走去。

程小云开始眼中还是一片迷茫,接着便亮了。

谢木兰的眼睛早就亮了,门外的日光亮得像一片银幕:

——白瑞德将郝思嘉扛在了肩上!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能听见,窗外吉普车一声轰鸣,飞快地走了。

“这个孽子!”方步亭收回目光,一拍桌子,倏地站起来,便向房门走去。

“干什么去?”何其沧也坐直了身子。

方步亭:“找我就找我,查账就查账,不能让他把孝钰也牵进去!”

何其沧:“你那个车追得上他吗?”

方步亭站在房门口,显得心乱如麻:“你不了解。他是跟着美国那些大兵混出来的,真干了什么对不起孝钰的事,你让我何以自处?”

何其沧:“什么何以自处?啊?什么意思,你说明白!”

“!”方步亭转过头,“你不知道……”

何其沧:“你的儿子你不知道,我的女儿我还知道。方步亭,你一生误就误在太聪明上。我就不明白了,好多事情本来简单,你们这些聪明人为什么总要弄得那么复杂。几十年的同学,今天你来找我,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不要再把事情弄得复杂了,应付了币制改革这个事,赶紧从中央银行出来。后辈的事,青年人的事,尤其不要去管。”

方步亭被何其沧这一番话说得怔在那里。

一楼的电话偏在这时响了。

过了少顷,传来程小云的声音:“行长!姑爹从家里来的电话!”

方步亭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去接呀。看着我干什么?”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谢培东站在办公桌前捧着电话,郭晋阳和邵元刚两个人就在他身边翻着账册,虽没有盯着他监视,那神态也是在听他说什么话。

“是的,行长。”谢培东答道,“现在是稽查队的两个长官在查账,很多话我跟他们也说不清楚。孟敖要是在你那里,就请他立刻过来……”

电话那边方步亭的声音显然很低。

谢培东听着,突然沉默了。

郭晋阳和邵元刚不禁乜了过去。

——他们发现谢培东愕在那里。

“行长,这样不行。”谢培东缓过神来,他一向处乱不惊,何时这般焦急过,“要查账我们配合,怎么能让孟敖把孝钰牵进来?您知道孝钰是学联的人,这个时候再闹学潮就无法收拾了。行长,赶紧用你的车载着何副校长去找吧,怎么也得把孝钰找回来……”

郭晋阳和邵元刚都不翻账册了,停在那里,看着谢培东。

都是飞行员,听力都极好,都听见了电话那边哐的搁了。

谢培东还捧着电话,兀自不愿放下。

郭晋阳和邵元刚对视了一眼,笑了一下,又开始翻账册。

北平城外西南郊公路关卡。

8月的天,又是午后,太阳流火。

公路左边是一道望不到头的战壕、铁网,公路右边也是一道望不到头的战壕、铁网;还有依然在挖着战壕的士兵。

公路栏杆两边则是两圈堆得一人高的麻袋工事,钢盔架着机枪。

栏杆边方孟敖的吉普车旁,看证件的是一个少校营长。

“长官!”那个营长碰腿行礼,接着双手将证件递还驾驶座上的方孟敖,“再过去几十公里就有共军的部队,很危险。请长官返回。”说到这里忍不住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何孝钰。

“我就是过去视察前沿阵地的。”方孟敖对他也还客气,“打开栏杆。”

那个少校营长:“请问长官,这位小姐……”

“《中央日报》要报道前方战事。”

又是国防部,又是《中央日报》,那个营长为难了:“长官,能不能等五分钟,我向上面报告一下。”

方孟敖:“可以。不过五分钟后,你的什么上面同不同意我都要过去。”

“是。”那个营长这一声答得有些勉强,向一旁哨所走去。

方孟敖拿起了车内的军用水壶,递向何孝钰:“干净的。可以喝,也可以擦擦脸。”

何孝钰发际间都是汗,夏布单衣湿贴得身上凹凸毕见,哪能去接水壶,侧着身子只望着右边窗外出神。

方孟敖提着水壶上的绳,举吊过去。

水壶在眼前晃着,何孝钰只好接了。

“我下去抽支烟。”

方孟敖把军帽留在车座上,下了车。

何孝钰忍不住去望驾驶座上那顶空军大盖帽,发现帽檐也都汗湿了。望向驾驶窗外的后视镜,心里怦然一动,忽然想起了那首《断章》——方孟敖点了雪茄,晒着太阳,在看远处太阳下挖着战壕的士兵——自己却在后视镜里看方孟敖。

北平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

电话就在身边响着,徐铁英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两只眼袋比平时大了一半,就让电话响着。

电话还在响。

徐铁英眼睛依然闭着,却倏地伸过手去,提起话筒,同时按了机键,干脆将话筒扔在一边,又靠向椅背。

徐铁英昨夜去抓马汉山,自己的秘书反被抓了,铩羽回来,便向南京党通局郭局长诉苦,却反被骂了一顿。接着,他便骂退了所有来报公事或来讨好的人,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冲到天亮,就坐在椅子上睡着,只想睡到这个党国倒台为止。

“局长,局长!”门外偏又有不怕挨骂的人在叫,叫声很轻,显然还是怕挨骂的。

徐铁英听出了是单福明,也懒得发怒,只是不理他。

居然又敲门了,徐铁英还是让他轻轻地敲着。

门从外面拉动把手被推开了,那个单副局长的声音就在门边:“局长……”

“出去。”徐铁英依然不睁眼。

“局……”

“出去!”徐铁英操起桌上的手枪指向声音方向。

单福明立刻一闪,闪到了门外,躲在门外说道:“陈副总司令打来的电话……说再不接他的电话就要改组北平警察局。”

徐铁英放下了手枪,却依然靠向椅背闭着眼睛:“你去回他的电话,北平警察局早就解散了。”

单福明门外的声音:“局长,陈副总司令要是骂我,我用什么理由回他……”

这已经十分伏小了,徐铁英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只好教他:“就说我说的,北平已经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全面接管了。有事情他陈副总司令找曾可达去,或者干脆叫那个方孟敖来当局长。”

“局长!”门外单福明的声音突然大了,“陈副总司令说,那个方孟敖开着车出了西南防线,往共军方向去了。他打电话就是和你商量怎么抓他的……”

徐铁英的眼睛倏地睁开了,望向了桌上被他撂在一边的话筒,接着立刻拿起话筒,又想起了门外还站着单福明:“去回话,说我昨晚吃了安眠药,是你把我推醒的。我正在用冷水冲头,请他把电话打过来。”

“是!”这一声答得很响亮。

北平西北郊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王蒲忱也正在接听紧要电话,用的是大耳机话筒。

厚铁门依然关着,风扇依然没开,他站在机要桌前,望着那幅“北平战区军事要塞图”,脸上也流汗了。细长的手指循着地图上一条公路线滑了过去,对着话筒报告:“是西南方向,建丰同志。现在已经过了外城防线,过了卢沟桥再往前开就是涿州防线……对,与共军的胶着地带……是,还有很远的距离……是,我也觉得方孟敖不可能到那里去跟共产党接什么头。我担心的是车上那个何孝钰,她背后是不是有共产党学委的背景。需不需要我立刻通知涿州防线我们的人堵住他们,然后秘密调查……”

建丰同志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指示显然很明确。

王蒲忱立刻答道:“是。我不插手这件事的调查。这就给可达同志打电话……是,给曾督察打电话,只告诉他是陈继承在追问。让他处理,随时向您报告。”

京石公路卢沟桥段。

方孟敖的车呼啸而过,卢沟桥就在眼前了。

“七七事变”三周年纪念日刚过去一个月零四天,抗战胜利三周年纪念还有五天,神圣的卢沟桥却沉默着躺在前方!

战事再紧张,国军华北“剿总”还是没有敢在桥头设置工事,而是在距卢沟桥两侧约五百米处各设了沙包掩体,岗亭栏杆。

方孟敖那辆吉普飞驰而来。

显然已经接到指示,卢沟桥东北方向的栏杆立刻拉起来。

车到桥头,嘎地停了。

何孝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在车内望了片刻,接着推门下车。

何孝钰在车内望向车外的方孟敖。

方孟敖走到车前,唰地向卢沟桥行了个肃穆的军礼!

他又回来了,上车关门,用最慢的速度缓缓开过卢沟桥,就像在母亲的身上缓缓爬过。

何孝钰来卢沟桥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但从来没有像这次的感觉,一个个狮子都在出神地望着自己。

她偷偷地瞟向方孟敖,方孟敖却一直目视前方,仔细看,才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何孝钰心里蓦地一酸。

终于缓慢地过了桥,车速猛地又快了。

显然也接到了指示,卢沟桥西北方向的工事栏杆远远就拉起来了,一任方孟敖的吉普呼啸而过。

卢沟桥连同那条永定河远远地被抛在车后。

曾可达房间里。

“卢沟桥吗?”曾可达的电话这时才追到了卢沟桥段岗亭。

对方答应“是”。

“有一辆国防部的吉普到你们那里没有?”?曾可达急问,接着变了脸色,“谁叫你们放行的……”

“警备总司令部!”对方电话里这几个字倒是回答得十分清楚。

曾可达猛地按了机键,脱口迸道:“其心可诛!”

拿着话筒急剧思索片刻,他飞快地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北平警察局吗?我是国防部调查组,请你们方孟韦副局长接电话。”

对方回答方副局长不在,曾可达:“立刻联系,找到了方副局长马上告诉我他的具体位置……算了,过十分钟我给你们打。”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是方副局长吗?请稍等。”郭晋阳也在这里找方孟韦,竟然被他找到了,捂住话筒,望向身旁的谢培东,“替你找到了,你自己接吧。”

“谢谢!”谢培东立刻接过电话,“孟韦吗?是我呀……是,刚才是你大哥稽查队的长官在帮我打电话……是,他们正在查账,是这么一回事……”

谢培东刚说到这里,那边的方孟韦大声打断了他:“让他们等着,我立刻过来!”

谢培东急道:“不要来,不要挂电话……”

郭晋阳和邵元刚都听见:

谢培东手里的话筒已经是长音了!

北平警察局值班室。

值班的警察都站了起来。

单福明:“你们亲自向局长报告吧!”

接电话的那个警察:“是!”

徐铁英换了一副温和的笑容:“不要紧张,慢慢说。”

“是,局座。”接电话的那个警察,“开始是国防部调查组找方副局长,后来是北平分行找方副局长。我们联系上了,方副局长在城外指挥埋饿死的人,估计已经跟北平分行通话了。”

徐铁英:“国防部调查组呢?”

那个警察立刻看表,接着答道:“他们说过十分钟打来,还有两分钟……”

徐铁英望向了单福明:“单局,你认为该怎样给他们回话?”

单福明这时心里比明镜还亮:“什么国防部调查组,局长就是国防部调查组的,有电话不给您打,竟给我们值班室打,这是越权指挥嘛。”

徐铁英严肃地轻轻点了下头。

单福明立刻对接电话的警察下命令:“再打电话来就说找不到,听见没有?”命令的是那个警察,眼睛却望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还是你亲自在这里坐镇吧。你办事,我放心。”

单福明:“您放心。去睡一觉吧,局长。”

徐铁英又向其他的警察点了点头,最后望向那个接电话的警察:“你那块手表不错,注意时间。”

“是,局座……”?那个警察刚抬起手,突然惊觉,这可是块贵表,立时心中忐忑起来。

徐铁英已经转身向门外走去:“准备接电话吧。”

望着徐铁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单福明低声骂道:“是来逛窑子的吗?娘的,值班还戴着块贵表!手表、怀表从今天起统统收起来!”

“是,单局。”有一半以上的警察答道。

电话铃这时响了。

那个接电话的警察立刻抄起了电话:“谁呀……国防部?这里不是什么国防部,打错了。”电话一搁,望向单福明。

单福明笑骂道:“狗日的,够坏的!”

那警察笑答道:“什么人没见过,真是。单局,你也去睡一觉吧。”

众警察:“是呀,你也去睡吧。”

单福明:“又想打牌了?”

说到这里,那电话又响了起来。这回干脆谁也不去接。

单福明:“该干吗干吗吧,老子可不管了。”听那电话铃响着,也走了出去。

两副牌立刻拿了出来,两桌牌立刻打了起来。

曾可达在这里是再也问不到方孟韦的去向了。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门从外面啪地被推开,方孟韦到了,大步走了进来。

走到办公室正中,他停在那里,望向办公桌前各捧着一本账册的邵元刚和郭晋阳。

邵元刚和郭晋阳账册停在手里,也望向他。

方孟韦的目光慢慢找着了孤零零坐在阳台边椅子上的姑爹,但见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

头猛地又转了过来,方孟韦几步跨到办公桌前,一把夺下邵元刚手里的账册摔在桌上,又夺下郭晋阳手里的账册摔在桌上。

二人手里没有了账册,依然站在桌边,望着方孟韦。

“谁给你们的权力,来抄我的家!”

“孟韦……”谢培东站起来。

“您不要插言。”方孟韦盯着邵元刚和郭晋阳,目光已没有了刚才那般锋利,“你们队长呢?”

二人互望了一眼,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

谢培东走了过来:“孟韦,配合他们查账是行长吩咐的。你现在赶紧去找你大哥……”

方孟韦疑惑地再慢慢转过去望谢培东时,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

“应该是我们行长的电话。”谢培东望向邵元刚和郭晋阳,一副征询他们同意的样子,接着望向了方孟韦,示意他接电话。

电话铃还在响,方孟韦却连电话也不看,愤然离家已经几天,他这时不会接父亲的电话。

谢培东更急了,再一次望向邵元刚和郭晋阳:“请问调查组,我们能接电话吗?”

也没有谁阻止他们接电话啊,邵元刚和郭晋阳纳闷了,对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这一激将果然起了作用,方孟韦倏地抄起了话筒,显然不愿听见对方父亲的声音:“北平分行,有话请跟谢襄理说!”

刚想把话筒转给谢培东,对方说话了:“方副局长吗?我是曾可达呀。”

——电话那边竟不是父亲,而是他最厌恶的另一个人!

“曾可达!”方孟韦压抑在心中的无名火一下子全都发了出来,接下来说的话便十分不可理喻,“你有父亲吗?”

谢培东,还有邵元刚和郭晋阳,都有些意外,怔在那里。

话筒对方的曾可达也显然被他问得默在那里。

方孟韦不让对方喘息:“有母亲吗?有没有兄弟姐妹?回答我,先回答我这几个问题,再跟我说下面的话!”

曾可达住处客厅。

“好。我回答你。”曾可达竟然有了几分“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风范,拿着话筒答道,“我有父亲,也有母亲,他们现在都在赣南……没有任何职位,他们都不识字,都是农民,种着家里十几亩田。有一个大哥,分了家,也种着十几亩田……我每个月将一半的薪水寄给他们,贴补家用。”

回答到这里,曾可达发现电话那边的方孟韦沉默了,知道自己这种坦诚的态度又一次起了精神的力量:“方副局长,我们可以谈下面的话题了吗?”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孟韦眼中的戾气在慢慢散去,茫然浮了出来。

谢培东虽然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却已经从方孟韦的表情变化中洞察到了曾可达的回话将住了方孟韦。不能让孟韦再在意气之中,他轻咳了一声,示意好好跟对方说话。

“可以谈了,说吧。”方孟韦答这句话时声音竟有些沙哑。

曾可达住处客厅。

曾可达:“方副局长,到央行北平分行查账,不是个人行为,更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关于这一点,从上次建丰同志送给方行长那一套范大生先生的茶具足表心志。我现在打这个电话找你,是听说方大队长带着何小姐开车去了西南军事防线,再往前就是共军的防线了,这太危险。他的性格,我们都知道,谁也挡不住他。我本来应该自己去,为了尊重他,也为了尊重方行长和你,拜托你开车去一趟,沿着京石公路,将方大队长找回来。我的意思,不知道方副局长能否理解。”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曾可达的要求和谢培东找他回来的目的竟完全一样!

方孟韦的目光转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个电话,这时由曾可达让方孟韦去找回方孟敖,比自己叫他去找,当然更好。这层意思却还不能流露,只望着方孟韦。

可怜方孟韦,为了让谢培东明白,只好又问:“请问,你刚才说我大哥去了哪个方向?”

谢培东,还有邵元刚和郭晋阳都在望着话筒。

对方复述的当间儿,方孟韦见谢培东依然只望着自己,似乎还没明白,也不能征询他的同意了,只好答道:“找我大哥,是我该做的事,不必客气。”搁下话筒,这才明白了谢培东急着找自己的原因,“大哥怎么会突然开车带着孝钰出了城,而且出了西南防线,去了涿州方向?”

最令人担心的情况果然出现了,谢培东哪里还有时间解释,当着邵元刚和郭晋阳,只好先对他们说道:“这太危险!你们稽查队能不能去几辆车,分头找回你们队长?查账的事,最后也得他来。”

“不需要他们去找。”方孟韦接过话头,转对邵元刚和郭晋阳,“你们队长不在,查什么账。回军营去,告诉你们大队的人,今后来这里查账,除非你们队长本人。走吧。”

邵元刚和郭晋阳对望了一眼,同时答道:“是。”

离开时,俩人还不忘向方孟韦和谢培东行了个军礼,然后走了出去。

“曾可达叫你去找你大哥?”谢培东必须弄清曾可达电话的详细内容。

“是。真不愿听他的指使。”方孟韦露出了焦躁,“我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牵扯到崔叔的事了?”

“不要猜想了。”谢培东既无法解释,更害怕方孟韦深究,“赶紧将你大哥和何小姐找回来再说。曾可达还对你说了什么?”

方孟韦:“说北平警备总司令部通知沿路放行,这摆明了是想让我大哥往共军那边走,栽赃他是共产党。叫我以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名义,去追回来。”

谢培东:“那就快去!找到你大哥时什么也不要问,叫他先把何小姐送回去。然后过来,就说我在这里等他,首先会配合他把明天的配给粮从天津运来,接着再配合他查账。”

“知道了。”方孟韦轻叹了一声,大步走出了办公室大门。

谢培东倏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是我,小嫂……不用了,你告诉行长就是。孟韦亲自去找孟敖和孝钰了,请行长还有何校长放心。”

程小云在电话那边:“好,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谢培东:“还有,告诉行长,我现在必须去催天津的粮食了,得一两个小时才会回来。”想挂电话,另一重担心又蓦上心头,“顺便问一声,木兰在你身边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少顷,才答道:“刚出的门,好像是去找梁教授了……”

谢培东心头又被猛地捣了一下!

——他怔怔地望向阳台那边,望向崔中石到这里来常坐的那把椅子。此刻他是多么希望看见生前坐在那里微微笑着的崔中石啊。

“姑爹,姑爹!”话筒那边,程小云在呼唤。

“……我在听。”呼唤声使谢培东想念的崔中石消失了,只见落地窗外,一只飞鸟掠过!

谢培东突然发现,今日天空如此晴好,一片湛蓝!

程小云在电话那边感觉到了:“姑爹,要不要我去跟何校长说一声,请他出面跟梁教授打招呼,让木兰回来。”

谢培东转过了神:“不用了……赶紧去告诉行长,不要再负气了,随时跟孟韦联系。我也得赶紧去催粮了。”说到这里他按了机键。

接着必须拨另外一个号码了,谢培东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已经拨不准号码了。

他停住了,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一下一下拨了这个号码。

电话通了。

谢培东:“中国银行分理处张先生吗?”

“我是。”对方张月印的声音非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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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你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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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商行的二楼小房内,张月印见到了焦急的谢培东。

“怎么会这样?”张月印望着谢培东,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谢老,您亲自跟他接头,方孟敖怎么会突然离开,还拉上何孝钰同志出了西南防线?”

“是我的工作有问题。”谢培东心情十分沉重,这个时候任何客观解释都不能代替自我检讨,“我忽略了他突然知道我是崔中石同志的上级后,反感会如此强烈。崔中石同志的牺牲,毕竟我有责任……”

“组织上现在没有叫我们讨论崔中石同志牺牲的责任,谢老!”一直在那里来回焦躁走着的老刘,这时停住了脚步,“中央给华北城工部和我们北平城工部下了死命令,六点前必须上报国民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这个时候只有方孟敖知道这个行动的内容,他却跑了!还拉着何孝钰。他到底要干什么?!”

谢培东叹了一声:“问题可能是我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却忽略了他会因此担心何孝钰的安全。他突然把何孝钰带出去,应该是这个原因。”

“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了!”张月印站起来,“方孟敖如果把梁经纶的身份告诉了何孝钰,我们下面的工作就完全被动了。要是方孟敖真的把何孝钰往解放区送,后果更不堪设想……”

“只有等方孟韦将他们追回来了。”?谢培东,“接下来的工作我想办法弥补。”

“方孟韦能追上他们吗?”老刘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时对谢培东的那份敬重,“万一追不上,陈继承和徐铁英那些人在涿州接合部抓住他们怎么办?!”

谢培东:“铁血救国会还要利用方孟敖执行他们的‘孔雀东南飞’计划。曾可达现在也应该通过蒋经国在向国民党防线的中央军打招呼了,应该会截住方孟敖……”

“真是敌我不分了!”老刘十分焦躁起来,“这个方孟敖到底是我党发展的党员,还是蒋经国发展的铁血救国会成员!”

“老刘同志!”张月印阻止了老刘的激动情绪,“这是中央的部署,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要妄下结论!马上电报刘云同志,上报中央吧。立刻去帽儿胡同发报,我先走,老刘过五分钟走。谢老,您也不要坐汽车了,叫北平分行的汽车回去,改乘黄包车随后赶来。”

国民党没有想到,共产党也没有想到,方孟敖的车在开往涿州的途中突然又岔离了京石公路,从一条小路折到了永定河边一段人迹罕至的河堤上。

七八月正是永定河汛期,河水充沛,沿堤一棵棵柳树,柳丝正长。车在树荫下,人在树荫下,暑气顿时去了不少。

方孟敖:“这个地方不错。”

何孝钰一直没有接言,也一直没有看他。

两个人各自远望。

东北望,已不见北平;西南望,远处是莽莽苍苍的太行山脉。

“会游泳吗?”方孟敖又问。

“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来游泳?”?何孝钰终于接言了。

方孟敖回过头,望向她:“你会不会吧?”

何孝钰:“会,我不游。”

方孟敖:“我要是逼你下水呢?”

“你不会。”

“我会。”方孟敖面对河流坐下,“最后一次见崔叔,是在后海。他告诉我自己不会水,我还是把他逼了下去。直到见他没了顶,好久没出来,我才跳下去救了他。”

何孝钰心一揪,呼吸都屏住了。

“知道我为什么逼他下水吗?”

何孝钰望着他的背影,不敢接言了。

方孟敖依然坐着:“1946年9月10号,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崔中石在杭州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8年8月1号,在北平后海,崔中石告诉方孟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共产党,因此方孟敖也不是什么共产党。”

说到这里,方孟敖站了起来,猛地回头望向何孝钰:“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逼他下水了吗?”

何孝钰只能望着他。

方孟敖:“你有表吗?”

何孝钰:“没有。”

方孟敖:“我的表那天晚上也送给崔叔了。手腕给我,我数数你的脉搏。”

何孝钰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背后,但也就只是动了一下。

方孟敖一笑:“那就你自己数吧。我的脉跳一分钟六十下,正常人一分钟七十下。你也是正常人,按每分钟七十下,帮我算时间。”

“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孟敖开始脱上衣,脱军靴,脱长裤:“在昆明我跟美国飞虎队比过憋水。他们最厉害的能憋两分十秒,我坚持最久能憋两分半钟。你数一百七十五下,我要是还没有上来,就是找崔叔去了。”

何孝钰还在惊愕间,但见身影一跃!

河堤上已经不见了方孟敖,永定河水泛起好大一圈涟漪!

呆呆地望着涟漪泛尽,何孝钰这才突然想起了要数脉搏,手指搭上手腕却完全找不到脉跳,赶紧将手放在胸口,去数心跳,乱数了一阵,全然没有记住数字。

她不再数了,睁大眼,搜寻着河面。

上游,只有河水在流。

下游,也只有河水在流。

“方孟敖!”何孝钰对着河水大喊了一声。

永定河毫无反应,只静静在流。

“方孟敖!你这个坏人……”

咬牙说了这声,何孝钰纵身跳进了河里。

她还真会游泳,游到河心,便潜下去寻找方孟敖的身影,可惜河水不是太清,水下能见度也就在两米开外。

何孝钰从水里跃出来,急换了一口气,猛甩了一下湿发上的水,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那辆吉普车的下游十几米处了。

堤上没有方孟敖的身影,河面上也仍然没有方孟敖的身影。

何孝钰却被水流推着,离下水处越来越远。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还是奋力一跃,向着上游处,发出了大声哭喊:“方孟敖——”

喊了这一声方孟敖,何孝钰突然感到永定河水的力量比刚才大了,越来越大;自己的力气比刚才小了,越来越小。

载沉载浮,她知道自己已经游不到岸边了,也没有想游到岸边。

她开始下沉,任由自己下沉,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或许能在水下见到方孟敖。上身横沉,下面的学生裙瞬间浮了上来,在接近水面处像一圆莲叶。

那圆裙子也载不起何孝钰了,沉了下去。

水面的阳光,越在水下,越见明亮。

——有一双眼能透过水面这层阳光看见天空!

方孟敖竟然一直在水下跟着何孝钰的身影潜泳,清楚地看见那圆裙影斜着沉了下来。

就像一条鱼,他倏忽飙向裙影,两手握住了裙下的双脚,往上一送。

何孝钰立刻穿水而出,身体升离水面足有一米高!

何孝钰吐出一缕水,满目日光,云在青天。

突然一个闪念,她就想这样停在水天之间。

可很快水下托举着她的手又松了。

她的身子刚沉到水面,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有力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何孝钰看见了方孟敖,扭动手臂就想挣脱他,可软软的,哪里能够挣脱。

方孟敖挽着她向岸边游去,就像一条大船拉着一只小船。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张月印从发报员手里接过回电,才看了一眼就怔在了那里。

“严厉批评了?”老刘猜道。

“批评什么?”张月印心情更不好了,也不看他,只将那纸电文递了过去,“刘云同志去华野司令部开会了。”

老刘看了电文更焦急了:“能不能直接跟华野司令部通电?”

“不能。”张月印立刻否定了他,“北平城工部只能跟华北城工部直线通电。”

“那就不能等了。”老刘望向张月印,“中央六点前需要我们的情报。我提议,谢培东同志立刻坐北平分行的车沿京石公路去找。见到方孟敖马上传达上级指示,叫他去见曾可达,弄清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还有那个刘兰芝是谁。”

张月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思片刻,答道:“我可以去找。能不能找到不说,就是找到了,也绝不能够叫方孟敖去向曾可达打听‘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打听刘兰芝是谁。”

“中央的指示不执行了?”老刘紧盯着张月印。

张月印也只好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敌工部门有原则,我请求向中央解释。”

老刘:“解释什么?我们发展的党员不听党的指挥了?”

谢培东也表现出了强硬的坚持:“敌工部在并入城工部以前,一直有一条铁的纪律,任何特别党员都有特别任务,在中央命令执行特别任务前,不能给他们派遣任何其他任务。方孟敖就是周副主席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铁血救国会又正在不择手段利用他,他的任何举动都已经牵涉到中央的大局。我们现在派他去向曾可达探听情报,立刻会引起曾可达的怀疑,后果将十分严重。一定要我这样做,除非周副主席同意。”

“无须请示了!”老刘立刻停止了脚步,态度十分强硬,“六点前向中央报告‘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就是周副主席的指示,而且是毛主席在亲自过问,这就是现在最大的大局!谢老,你们敌工部可以拿特别党员说事,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能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谢培东立刻回道:“那就电告中央,说是我谢培东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你说什么?!”老刘惊住了。

张月印也愕在那里。

“我愿意接受组织最严厉的处分!”?谢培东闭上了眼睛。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永定河边。

两个特别党员哪里知道他们的上级组织正为他们陷入困局。

在吉普车后座,衣裙贴湿的何孝钰,将手慢慢伸向一口大号美国空军专用黄褐色纹皮箱。

按钮弹开了。

皮箱的最上层赫然摆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美式空军制服。

将制服放在一边,露出了也是叠得整整齐齐洗得雪白的衬衣。

捧起衬衣,何孝钰目光定住了——

两幅精致的镜框并列摆在那里!

左边镜框,两个穿着美式空军短袖衬衣的人,在灿烂地望着她笑:一个是笑得像中国人的陈纳德,一个是笑得像美国人的方孟敖!

右边镜框,一个穿着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一个穿着美式空军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人,在温情地望着她笑:穿西服的是笑得像大哥的崔中石,穿制服的是笑得像小弟的方孟敖!

何孝钰怔怔地跟着笑了一下,接着心里一酸,捧起两幅镜框,又看见了一只精致的橡木酒盒,酒盒上印着“Chateau?Lafite??1919”。

一瓶酒和一箱子衣服、两幅照片装在一起,随身带着,显然不只是因为“1919”才珍贵。

她小心地放下镜框,捧起酒盒,答案果然写在背面的两行文字上。

左边一行是英文:“送给我最勇敢的中国朋友??陈纳德??1942年昆明”!

右边一行是中文:“送给我最敬爱的中石大哥??方孟敖??1946年杭州”!

——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方孟敖又送给崔中石的,这瓶酒却依然静静地躺在皮箱里!

何孝钰倏地望向窗外。

没有了陈纳德,也没有了崔中石,只有谜一样独自坐在河边的方孟敖!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这里的沉默还在笼罩着张月印、老刘和谢培东,三个人仍然谁都没有说话。

一个声音萦绕着张月印悄悄响起:“谢培东会提出电告中央,说他不能执行主席的指示……任务没有完成,城工部还能集体承担工作责任;而这句话电告上去,则完全可能断送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政治生命,还有方孟敖这个特别党员的政治生命……”

“老刘。”张月印不能再沉默了,慢慢望向老刘,目光好复杂,“谢老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听清楚了吗?”

老刘当然明白,张月印这是在想保护谢培东。他望向下方,沉默了两三秒钟,答道:“这牵涉到党的立场问题。我是党员,听清楚了,不能说没听清楚。”

张月印这下真被老刘僵住了。

谢培东:“电告中央吧,我说的话,我负责任就是。”

“谢老!”老刘这时心里其实又难受又焦灼,“几十年的党龄,‘七大’的文件您也学了,全党全军,哪条战线都必须执行主席的决定。您刚才的言论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负得了责任了……”

谢培东:“你的意思,我个人的言行牵连了北平城工部?”

老刘:“只是北平城工部吗?这样的话电告上去,华北城工部也无法承担责任,刘云同志也承担不起!”

“那还会有谁?”谢培东的态度突然激烈了,“中央城工部?周副主席?”

张月印霍然惊出了冷汗,望向老刘:“老刘同志刚才的话里应该没有这个意思……”

老刘刚才的话里确有这层意思,只是不忍明言而已,现在被谢培东一语道破,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好固执地答道:“有这个意思。”

张月印真的很无奈:“不能有这个意思。真有这个意思,我们也应该反省,应该修正……”

“修正什么?有这个意思怎么就不对了?”轮到老刘激动了,刚才还有所忌讳的想法,干脆都摊牌了,“‘孔雀东南飞’是谁谋划的?蒋介石和蒋经国!主席亲自过问,说明这个行动已经关系到毛主席用兵!谢老在周副主席身边工作过,应该明白,敌后情报如果误了主席指挥前方决战,第一个检讨的就会是周副主席。为了周副主席,也应该立刻去找方孟敖,弄清这个计划。怎么能说出毛主席的指示也不执行的话来?”

“刘初五同志!”谢培东猛地拍了下桌子,“你见过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在一起工作吗?!你见过周副主席怎么帮助毛主席用兵吗?!”

老刘震住了!

张月印也愕住了!

谢培东激愤地说道:“‘七大’是确定了主席的领袖地位,可也同时明确了中央书记处的集体领导。主席的任何重大决策哪一次不是跟书记处集体商量的?周副主席就在毛主席身边,什么时候因为敌后情报失误影响了毛主席前方用兵?刘初五同志今天的思想反映了党内一种错误思潮,凡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指示到了各级组织,有些人就诚惶诚恐,实际上办不到也不敢反映。我强烈建议,把我的意见和刘初五同志的意见立刻上报华北城工部,上报中央!”

说到这里,谢培东已经激动得微微颤抖了。

老刘开始还在发蒙,接着又神情激动起来。

“谢老!”张月印嘴里叫着谢培东,目光却止住老刘,“我同意上报您的意见,您能不能把原因和困难说得更具体一些,供中央正确分析。”

谢培东站起来:“谢谢月印同志。”说着走到了窗边。

永定河边,何孝钰已经换上了方孟敖的白衬衣,默默地站在方孟敖的背后。

“都看见了?”方孟敖依然坐着,没有回头。

“看见了。”何孝钰,“那瓶酒为什么没有送给崔中石同志?”

方孟敖:“他叫我先留着,等新中国成立那天再打开,一起喝。”

谜底就这么简单,也这么让人揪心!

何孝钰:“好好留着,等到那一天,我们一起拿着酒到崔叔的坟前敬他……”

“我们是谁?”方孟敖倏地站起来,转对何孝钰,“除了我和你,还有谁?”

何孝钰深望着他:“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就是我和你。”

“谢培东同志呢?”方孟敖突然点出了谢培东,“他算不算?”

“谢叔叔亲自跟你接头了?”何孝钰惊在那里。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我不想强调困难。”谢培东望着窗外终于回话了,“请月印同志电告中央时说明一下,方孟敖是我和崔中石同志奉命发展的特别党员,中央明确指示,不能让他参加组织生活,不能让他看党的文件,不许给他派任何任务。他今天的任何行为都请组织予以理解,保留他特别党员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终于回头了,望向张月印和老刘。

张月印和老刘都直直地望着他。

谢培东:“原因很明确。在前方战场,我们整天挨国民党飞机的轰炸。前不久国民党飞机轰炸阜平,炸弹都落在了主席的门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方孟敖同志这样的特别党员,我们需要空军……”

老刘这一刻终于也动了感情:“谢老……”

“都不要说了。”张月印打断了他,“我这就亲自去发报,请华北城工部急送刘云同志,再请他将情况立刻上报中央。”

“恋人关系?”何孝钰望向方孟敖的眼睛,“组织的决定?”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自己的要求。”

何孝钰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慌乱:“你怎么能向组织提这样的要求?”

方孟敖:“原来崔叔是代表我家里跟我联系,你现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联系?”

何孝钰:“上次就跟你说了,我代表学联……”

“学联不能跟我联系。”方孟敖不笑了,“你们那个梁教授有问题。”

何孝钰惊在那里!

白日停在天空,永定河仿佛也不流了。

“什么问题?”何孝钰怔怔地问道。

“小资产阶级狂热。”

——崔中石这几年跟方孟敖的交谈起了作用,方孟敖此刻找到了最准确的谎言。

何孝钰慢慢缓过了神,再望方孟敖时,心悸犹在。

方孟敖:“对不起,这是你谢叔叔说的。他的真实身份是我党学委的人,却经常利用学联的身份过激行动,包括派你来争取我。城工部并没有给学委这个任务,学委也没有叫他这样做。”

何孝钰:“上一次你不愿意跟我接头就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居然露出坏笑:“我又不是城工部,怎么知道这么多原因。”

何孝钰:“那是什么原因?”

方孟敖:“个人原因,想不想听?”

何孝钰有些明白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只好答道:“你说吧。”

方孟敖:“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在何孝钰耳边仿佛空谷回响!

城工部派自己跟方孟敖单线联系,学联也派自己争取方孟敖的稽查大队,这一切都源于无可替代的青梅竹马,还有两家特殊的关系。现在面对这个“郎骑竹马来”的方孟敖,何孝钰还没有看见翱翔在新中国上空的飞机,却已经尝到了“青梅”的味道。

她想哭,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掉过头向一边走去。

阳光,河流,四野平旷。

前方看不见那座民不聊生的国统区北平城。

背后看不见绵延无际的太行山脉那边心向往之的解放区。

剪不断理还乱的竟是跟自己共同为新中国奋斗的两个男人。

挥之不去的是梁经纶拂起的长衫。

生死难忘的是方孟敖水中的一托!

“现在不要急于告诉我。”方孟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喜欢你是我们两个男人的事,跟我们的任务无关。梁教授那里让我去谈。”

“不要!”何孝钰转过身来,眼中已经有泪。

方孟敖:“今天起,我们就要经常在一起了,我不但要跟梁教授谈,还要去跟何伯伯谈。”

“我都没有答应你,你凭什么去跟他们谈!”

“你会答应的。”?方孟敖,“那瓶酒你也看见了,等到崔叔说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在上面再写上一行字,祝孟敖和孝钰白头到老,崔中石!”

何孝钰终于哭出声来了。

方孟敖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背后,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不要哭了,找我们的人来了。”

何孝钰慢慢收住了哭声,揩了揩眼泪:“你以后说话能不能正经些?”

“自己看吧。”方孟敖站开了,“西北方向,一辆吉普。”

何孝钰犹疑地慢慢回头,向西北方向望去。

极远处,果然有一辆虫子般大小的汽车向这边慢慢移来。

“是孟韦的车。”方孟敖的敏锐总是让人吃惊,“别让他看见你穿着我的衣服,快去换吧。”

沉默最静,等人最久。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的门推开了,声音很轻,在老刘和谢培东听来却很响。

两人立刻站起来。

张月印走了进来。

“有指示了?”老刘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点了下头,走到了桌前。

“中央的,还是华北城工部的?”老刘又急问。

“听传达吧。”张月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坐了下来,目示谢培东和老刘也坐下。

谢培东默默地坐下了。

老刘坐下时又问:“电文呢?”

张月印:“烧了。由我口头传达。”

——老刘和谢培东立刻明白了,这是特级加密不留底稿的指示!

接下来只能听传达人凭记忆口述了。

张月印开始口头传达:“随着解放战争形势的发展,我们将社会情报部和对敌工作部合并成立了城工部。近来一些问题暴露了我们城工部还很不适应这种形势的发展。其中最突出、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忽略了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的原则。”

“中央的?”老刘一惊,脱口插言,打断了张月印。

张月印盯了他一眼,接着传达:“今天,北平城工部提出让有特别任务的特别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部门进行情报活动,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提出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城工部,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老刘倏地站起来:“通报批评谁?”

张月印:“北平城工部和华北城工部。给我们转发电文的同时,刘云同志已经在向中央检讨了。”

老刘这才真正蒙住了,接着惊悟过来,神情激动地问:“这是中央哪个部门拟的电文?”

张月印本就难受,被他问得更加难受,紧皱了一下眉头:“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老刘更激动了,“要求我们今天六点前必须上报‘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弄清刘兰芝的真实身份,是主席亲自过问的。历史的经验已经证明,真理总是在主席一边。对今天这个批评我们可以不做辩解。可今后再遇到执行主席指示和一般原则发生矛盾,我们该怎么办?对这个问题,中央在电文中有没有解释?”

“有。”张月印神态陡地严峻了,“我现在就传达周副主席和毛主席的亲自指示。”

老刘睁大了眼:“毛主席有亲自指示?”

“谢老。”张月印这时却转望向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的谢培东,“周副主席、毛主席的第一段指示和你有关。请你认真听取传达。”

谢培东一凛:“是。”

张月印:“对谢培东同志坚持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反对让方孟敖同志执行情报工作,周副主席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对谢老‘不执行毛主席指示’的言论提出了严厉批评:此风不正,要坚决杜绝!”

谢培东:“我接受周副主席批评。”

张月印这时却沉默了,那神态显然动了感情,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道:“在周副主席这段指示后面,主席接着写了批语……”

——这才是最重要的指示来了!

张月印竭力镇定下来,说道:“第一句是‘此风大正,应该提倡’;第二句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谢培东心底蓦地一酸,眼眶立刻湿了:他似又看见了周副主席在主席身边工作,竭忠尽智用心良苦的身影,也看见了主席对周副主席的工作那种信赖支持特有的态度。

老刘却想不到这些,完全惊在那里。

张月印:“老刘同志,主席接下来的批语和周副主席批评我们城工部的指示有关,听完后还要不要请求处分,你自己决定。”

老刘脑子已经乱了:“好……”

张月印:“主席批语是‘组织性强,原则性差,这次批评,下次处分’。”

轮到老刘的眼睛湿了,好一阵激动:“我依然请求处分……”

“不要再纠缠处分问题了!”张月印断然止住了他,“现在传达具体指示。”

“是!”

张月印:“原来要求我们六点前上报的情况,中央已经从南京方面弄清楚了。”

谢培东和老刘都屏住了呼吸。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是国民党币制改革在北平的行动代号。‘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刘兰芝’就是梁经纶!”

“果然是他!”这次是谢培东失声了。

张月印:“情况还在失控。刘云同志告诉我们,方孟韦已经找到了方孟敖和何孝钰,现在他们正在去燕京大学的路上。”

谢培东一惊:“去找梁经纶了?”

张月印:“完全可能。”

往燕大东门的公路上,方孟敖那辆挂着国防部稽查大队牌子的吉普果然在这里出现了!

紧跟在后面的是方孟韦那辆挂着“北平?警002号”牌照的吉普。

路面凹凸,两辆车依然速度不减,奔跳而来。

斜阳西照,燕大东门就在前头,能看见好些学生在校门口晃荡。

“吱”的一声,方孟敖那辆车突然停住了。

后面的车紧跟着跳了一下,方孟韦只好也刹住了。

前面车里,何孝钰望向驾驶座的方孟敖。

第61章你是坏人

一家商行的二楼小房内,张月印见到了焦急的谢培东。

“怎么会这样?”张月印望着谢培东,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谢老,您亲自跟他接头,方孟敖怎么会突然离开,还拉上何孝钰同志出了西南防线?”

“是我的工作有问题。”谢培东心情十分沉重,这个时候任何客观解释都不能代替自我检讨,“我忽略了他突然知道我是崔中石同志的上级后,反感会如此强烈。崔中石同志的牺牲,毕竟我有责任……”

“组织上现在没有叫我们讨论崔中石同志牺牲的责任,谢老!”一直在那里来回焦躁走着的老刘,这时停住了脚步,“中央给华北城工部和我们北平城工部下了死命令,六点前必须上报国民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这个时候只有方孟敖知道这个行动的内容,他却跑了!还拉着何孝钰。他到底要干什么?!”

谢培东叹了一声:“问题可能是我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却忽略了他会因此担心何孝钰的安全。他突然把何孝钰带出去,应该是这个原因。”

“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了!”张月印站起来,“方孟敖如果把梁经纶的身份告诉了何孝钰,我们下面的工作就完全被动了。要是方孟敖真的把何孝钰往解放区送,后果更不堪设想……”

“方孟韦能追上他们吗?”老刘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时对谢培东的那份敬重,“万一追不上,陈继承和徐铁英那些人在涿州接合部抓住他们怎么办?!”

谢培东:“铁血救国会还要利用方孟敖执行他们的‘孔雀东南飞’计划。曾可达现在也应该通过蒋经国在向国民党防线的中央军打招呼了,应该会截住方孟敖……”

“真是敌我不分了!”老刘十分焦躁起来,“这个方孟敖到底是我党发展的党员,还是蒋经国发展的铁血救国会成员!”

“老刘同志!”张月印阻止了老刘的激动情绪,“这是中央的部署,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要妄下结论!马上电报刘云同志,上报中央吧。立刻去帽儿胡同发报,我先走,老刘过五分钟走。谢老,您也不要坐汽车了,叫北平分行的汽车回去,改乘黄包车随后赶来。”

国民党没有想到,共产党也没有想到,方孟敖的车在开往涿州的途中突然又岔离了京石公路,从一条小路折到了永定河边一段人迹罕至的河堤上。

七八月正是永定河汛期,河水充沛,沿堤一棵棵柳树,柳丝正长。车在树荫下,人在树荫下,暑气顿时去了不少。

方孟敖:“这个地方不错。”

何孝钰一直没有接言,也一直没有看他。

两个人各自远望。

东北望,已不见北平;西南望,远处是莽莽苍苍的太行山脉。

“会游泳吗?”方孟敖又问。

方孟敖回过头,望向她:“你会不会吧?”

何孝钰:“会,我不游。”

方孟敖:“我要是逼你下水呢?”

“你不会。”

“我会。”方孟敖面对河流坐下,“最后一次见崔叔,是在后海。他告诉我自己不会水,我还是把他逼了下去。直到见他没了顶,好久没出来,我才跳下去救了他。”

何孝钰心一揪,呼吸都屏住了。

“知道我为什么逼他下水吗?”

何孝钰望着他的背影,不敢接言了。

方孟敖依然坐着:“1946年9月10号,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崔中石在杭州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8年8月1号,在北平后海,崔中石告诉方孟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共产党,因此方孟敖也不是什么共产党。”

说到这里,方孟敖站了起来,猛地回头望向何孝钰:“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逼他下水了吗?”

何孝钰只能望着他。

方孟敖:“你有表吗?”

何孝钰:“没有。”

方孟敖:“我的表那天晚上也送给崔叔了。手腕给我,我数数你的脉搏。”

何孝钰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背后,但也就只是动了一下。

方孟敖一笑:“那就你自己数吧。我的脉跳一分钟六十下,正常人一分钟七十下。你也是正常人,按每分钟七十下,帮我算时间。”

“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孟敖开始脱上衣,脱军靴,脱长裤:“在昆明我跟美国飞虎队比过憋水。他们最厉害的能憋两分十秒,我坚持最久能憋两分半钟。你数一百七十五下,我要是还没有上来,就是找崔叔去了。”

何孝钰还在惊愕间,但见身影一跃!

河堤上已经不见了方孟敖,永定河水泛起好大一圈涟漪!

呆呆地望着涟漪泛尽,何孝钰这才突然想起了要数脉搏,手指搭上手腕却完全找不到脉跳,赶紧将手放在胸口,去数心跳,乱数了一阵,全然没有记住数字。

她不再数了,睁大眼,搜寻着河面。

上游,只有河水在流。

下游,也只有河水在流。

“方孟敖!”何孝钰对着河水大喊了一声。

永定河毫无反应,只静静在流。

“方孟敖!你这个坏人……”

咬牙说了这声,何孝钰纵身跳进了河里。

她还真会游泳,游到河心,便潜下去寻找方孟敖的身影,可惜河水不是太清,水下能见度也就在两米开外。

何孝钰从水里跃出来,急换了一口气,猛甩了一下湿发上的水,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那辆吉普车的下游十几米处了。

堤上没有方孟敖的身影,河面上也仍然没有方孟敖的身影。

何孝钰却被水流推着,离下水处越来越远。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还是奋力一跃,向着上游处,发出了大声哭喊:“方孟敖——”

喊了这一声方孟敖,何孝钰突然感到永定河水的力量比刚才大了,越来越大;自己的力气比刚才小了,越来越小。

载沉载浮,她知道自己已经游不到岸边了,也没有想游到岸边。

她开始下沉,任由自己下沉,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或许能在水下见到方孟敖。上身横沉,下面的学生裙瞬间浮了上来,在接近水面处像一圆莲叶。

那圆裙子也载不起何孝钰了,沉了下去。

水面的阳光,越在水下,越见明亮。

——有一双眼能透过水面这层阳光看见天空!

方孟敖竟然一直在水下跟着何孝钰的身影潜泳,清楚地看见那圆裙影斜着沉了下来。

就像一条鱼,他倏忽飙向裙影,两手握住了裙下的双脚,往上一送。

何孝钰立刻穿水而出,身体升离水面足有一米高!

何孝钰吐出一缕水,满目日光,云在青天。

突然一个闪念,她就想这样停在水天之间。

可很快水下托举着她的手又松了。

她的身子刚沉到水面,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有力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何孝钰看见了方孟敖,扭动手臂就想挣脱他,可软软的,哪里能够挣脱。

方孟敖挽着她向岸边游去,就像一条大船拉着一只小船。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张月印从发报员手里接过回电,才看了一眼就怔在了那里。

“严厉批评了?”老刘猜道。

“批评什么?”张月印心情更不好了,也不看他,只将那纸电文递了过去,“刘云同志去华野司令部开会了。”

老刘看了电文更焦急了:“能不能直接跟华野司令部通电?”

“不能。”张月印立刻否定了他,“北平城工部只能跟华北城工部直线通电。”

“那就不能等了。”老刘望向张月印,“中央六点前需要我们的情报。我提议,谢培东同志立刻坐北平分行的车沿京石公路去找。见到方孟敖马上传达上级指示,叫他去见曾可达,弄清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还有那个刘兰芝是谁。”

张月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思片刻,答道:“我可以去找。能不能找到不说,就是找到了,也绝不能够叫方孟敖去向曾可达打听‘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打听刘兰芝是谁。”

“中央的指示不执行了?”老刘紧盯着张月印。

张月印也只好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敌工部门有原则,我请求向中央解释。”

老刘:“解释什么?我们发展的党员不听党的指挥了?”

谢培东也表现出了强硬的坚持:“敌工部在并入城工部以前,一直有一条铁的纪律,任何特别党员都有特别任务,在中央命令执行特别任务前,不能给他们派遣任何其他任务。方孟敖就是周副主席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铁血救国会又正在不择手段利用他,他的任何举动都已经牵涉到中央的大局。我们现在派他去向曾可达探听情报,立刻会引起曾可达的怀疑,后果将十分严重。一定要我这样做,除非周副主席同意。”

“无须请示了!”老刘立刻停止了脚步,态度十分强硬,“六点前向中央报告‘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就是周副主席的指示,而且是毛主席在亲自过问,这就是现在最大的大局!谢老,你们敌工部可以拿特别党员说事,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能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谢培东立刻回道:“那就电告中央,说是我谢培东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你说什么?!”老刘惊住了。

张月印也愕在那里。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永定河边。

两个特别党员哪里知道他们的上级组织正为他们陷入困局。

在吉普车后座,衣裙贴湿的何孝钰,将手慢慢伸向一口大号美国空军专用黄褐色纹皮箱。

按钮弹开了。

皮箱的最上层赫然摆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美式空军制服。

将制服放在一边,露出了也是叠得整整齐齐洗得雪白的衬衣。

捧起衬衣,何孝钰目光定住了——

两幅精致的镜框并列摆在那里!

左边镜框,两个穿着美式空军短袖衬衣的人,在灿烂地望着她笑:一个是笑得像中国人的陈纳德,一个是笑得像美国人的方孟敖!

右边镜框,一个穿着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一个穿着美式空军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人,在温情地望着她笑:穿西服的是笑得像大哥的崔中石,穿制服的是笑得像小弟的方孟敖!

一瓶酒和一箱子衣服、两幅照片装在一起,随身带着,显然不只是因为“1919”才珍贵。

她小心地放下镜框,捧起酒盒,答案果然写在背面的两行文字上。

——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方孟敖又送给崔中石的,这瓶酒却依然静静地躺在皮箱里!

何孝钰倏地望向窗外。

没有了陈纳德,也没有了崔中石,只有谜一样独自坐在河边的方孟敖!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这里的沉默还在笼罩着张月印、老刘和谢培东,三个人仍然谁都没有说话。

一个声音萦绕着张月印悄悄响起:“谢培东会提出电告中央,说他不能执行主席的指示……任务没有完成,城工部还能集体承担工作责任;而这句话电告上去,则完全可能断送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政治生命,还有方孟敖这个特别党员的政治生命……”

“老刘。”张月印不能再沉默了,慢慢望向老刘,目光好复杂,“谢老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听清楚了吗?”

老刘当然明白,张月印这是在想保护谢培东。他望向下方,沉默了两三秒钟,答道:“这牵涉到党的立场问题。我是党员,听清楚了,不能说没听清楚。”

张月印这下真被老刘僵住了。

谢培东:“电告中央吧,我说的话,我负责任就是。”

“谢老!”老刘这时心里其实又难受又焦灼,“几十年的党龄,‘七大’的文件您也学了,全党全军,哪条战线都必须执行主席的决定。您刚才的言论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负得了责任了……”

谢培东:“你的意思,我个人的言行牵连了北平城工部?”

老刘:“只是北平城工部吗?这样的话电告上去,华北城工部也无法承担责任,刘云同志也承担不起!”

“那还会有谁?”谢培东的态度突然激烈了,“中央城工部?周副主席?”

张月印霍然惊出了冷汗,望向老刘:“老刘同志刚才的话里应该没有这个意思……”

老刘刚才的话里确有这层意思,只是不忍明言而已,现在被谢培东一语道破,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好固执地答道:“有这个意思。”

张月印真的很无奈:“不能有这个意思。真有这个意思,我们也应该反省,应该修正……”

“修正什么?有这个意思怎么就不对了?”轮到老刘激动了,刚才还有所忌讳的想法,干脆都摊牌了,“‘孔雀东南飞’是谁谋划的?蒋介石和蒋经国!主席亲自过问,说明这个行动已经关系到毛主席用兵!谢老在周副主席身边工作过,应该明白,敌后情报如果误了主席指挥前方决战,第一个检讨的就会是周副主席。为了周副主席,也应该立刻去找方孟敖,弄清这个计划。怎么能说出毛主席的指示也不执行的话来?”

“刘初五同志!”谢培东猛地拍了下桌子,“你见过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在一起工作吗?!你见过周副主席怎么帮助毛主席用兵吗?!”

老刘震住了!

张月印也愕住了!

谢培东激愤地说道:“‘七大’是确定了主席的领袖地位,可也同时明确了中央书记处的集体领导。主席的任何重大决策哪一次不是跟书记处集体商量的?周副主席就在毛主席身边,什么时候因为敌后情报失误影响了毛主席前方用兵?刘初五同志今天的思想反映了党内一种错误思潮,凡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指示到了各级组织,有些人就诚惶诚恐,实际上办不到也不敢反映。我强烈建议,把我的意见和刘初五同志的意见立刻上报华北城工部,上报中央!”

说到这里,谢培东已经激动得微微颤抖了。

老刘开始还在发蒙,接着又神情激动起来。

“谢老!”张月印嘴里叫着谢培东,目光却止住老刘,“我同意上报您的意见,您能不能把原因和困难说得更具体一些,供中央正确分析。”

谢培东站起来:“谢谢月印同志。”说着走到了窗边。

永定河边,何孝钰已经换上了方孟敖的白衬衣,默默地站在方孟敖的背后。

“都看见了?”方孟敖依然坐着,没有回头。

“看见了。”何孝钰,“那瓶酒为什么没有送给崔中石同志?”

方孟敖:“他叫我先留着,等新中国成立那天再打开,一起喝。”

谜底就这么简单,也这么让人揪心!

何孝钰:“好好留着,等到那一天,我们一起拿着酒到崔叔的坟前敬他……”

“我们是谁?”方孟敖倏地站起来,转对何孝钰,“除了我和你,还有谁?”

何孝钰深望着他:“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就是我和你。”

“谢培东同志呢?”方孟敖突然点出了谢培东,“他算不算?”

“谢叔叔亲自跟你接头了?”何孝钰惊在那里。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我不想强调困难。”谢培东望着窗外终于回话了,“请月印同志电告中央时说明一下,方孟敖是我和崔中石同志奉命发展的特别党员,中央明确指示,不能让他参加组织生活,不能让他看党的文件,不许给他派任何任务。他今天的任何行为都请组织予以理解,保留他特别党员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终于回头了,望向张月印和老刘。

张月印和老刘都直直地望着他。

谢培东:“原因很明确。在前方战场,我们整天挨国民党飞机的轰炸。前不久国民党飞机轰炸阜平,炸弹都落在了主席的门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方孟敖同志这样的特别党员,我们需要空军……”

老刘这一刻终于也动了感情:“谢老……”

“都不要说了。”张月印打断了他,“我这就亲自去发报,请华北城工部急送刘云同志,再请他将情况立刻上报中央。”

“恋人关系?”何孝钰望向方孟敖的眼睛,“组织的决定?”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自己的要求。”

何孝钰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慌乱:“你怎么能向组织提这样的要求?”

方孟敖:“原来崔叔是代表我家里跟我联系,你现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联系?”

何孝钰:“上次就跟你说了,我代表学联……”

“学联不能跟我联系。”方孟敖不笑了,“你们那个梁教授有问题。”

何孝钰惊在那里!

白日停在天空,永定河仿佛也不流了。

“什么问题?”何孝钰怔怔地问道。

“小资产阶级狂热。”

——崔中石这几年跟方孟敖的交谈起了作用,方孟敖此刻找到了最准确的谎言。

何孝钰慢慢缓过了神,再望方孟敖时,心悸犹在。

方孟敖:“对不起,这是你谢叔叔说的。他的真实身份是我党学委的人,却经常利用学联的身份过激行动,包括派你来争取我。城工部并没有给学委这个任务,学委也没有叫他这样做。”

何孝钰:“上一次你不愿意跟我接头就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居然露出坏笑:“我又不是城工部,怎么知道这么多原因。”

何孝钰:“那是什么原因?”

方孟敖:“个人原因,想不想听?”

何孝钰有些明白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只好答道:“你说吧。”

方孟敖:“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在何孝钰耳边仿佛空谷回响!

城工部派自己跟方孟敖单线联系,学联也派自己争取方孟敖的稽查大队,这一切都源于无可替代的青梅竹马,还有两家特殊的关系。现在面对这个“郎骑竹马来”的方孟敖,何孝钰还没有看见翱翔在新中国上空的飞机,却已经尝到了“青梅”的味道。

她想哭,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掉过头向一边走去。

阳光,河流,四野平旷。

前方看不见那座民不聊生的国统区北平城。

背后看不见绵延无际的太行山脉那边心向往之的解放区。

剪不断理还乱的竟是跟自己共同为新中国奋斗的两个男人。

挥之不去的是梁经纶拂起的长衫。

生死难忘的是方孟敖水中的一托!

“现在不要急于告诉我。”方孟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喜欢你是我们两个男人的事,跟我们的任务无关。梁教授那里让我去谈。”

“不要!”何孝钰转过身来,眼中已经有泪。

方孟敖:“今天起,我们就要经常在一起了,我不但要跟梁教授谈,还要去跟何伯伯谈。”

“我都没有答应你,你凭什么去跟他们谈!”

何孝钰终于哭出声来了。

方孟敖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背后,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不要哭了,找我们的人来了。”

何孝钰慢慢收住了哭声,揩了揩眼泪:“你以后说话能不能正经些?”

“自己看吧。”方孟敖站开了,“西北方向,一辆吉普。”

何孝钰犹疑地慢慢回头,向西北方向望去。

极远处,果然有一辆虫子般大小的汽车向这边慢慢移来。

“是孟韦的车。”方孟敖的敏锐总是让人吃惊,“别让他看见你穿着我的衣服,快去换吧。”

沉默最静,等人最久。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的门推开了,声音很轻,在老刘和谢培东听来却很响。

两人立刻站起来。

张月印走了进来。

“有指示了?”老刘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点了下头,走到了桌前。

“中央的,还是华北城工部的?”老刘又急问。

“听传达吧。”张月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坐了下来,目示谢培东和老刘也坐下。

谢培东默默地坐下了。

老刘坐下时又问:“电文呢?”

张月印:“烧了。由我口头传达。”

——老刘和谢培东立刻明白了,这是特级加密不留底稿的指示!

接下来只能听传达人凭记忆口述了。

张月印开始口头传达:“随着解放战争形势的发展,我们将社会情报部和对敌工作部合并成立了城工部。近来一些问题暴露了我们城工部还很不适应这种形势的发展。其中最突出、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忽略了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的原则。”

“中央的?”老刘一惊,脱口插言,打断了张月印。

张月印盯了他一眼,接着传达:“今天,北平城工部提出让有特别任务的特别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部门进行情报活动,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提出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城工部,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老刘倏地站起来:“通报批评谁?”

张月印:“北平城工部和华北城工部。给我们转发电文的同时,刘云同志已经在向中央检讨了。”

老刘这才真正蒙住了,接着惊悟过来,神情激动地问:“这是中央哪个部门拟的电文?”

张月印本就难受,被他问得更加难受,紧皱了一下眉头:“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老刘更激动了,“要求我们今天六点前必须上报‘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弄清刘兰芝的真实身份,是主席亲自过问的。历史的经验已经证明,真理总是在主席一边。对今天这个批评我们可以不做辩解。可今后再遇到执行主席指示和一般原则发生矛盾,我们该怎么办?对这个问题,中央在电文中有没有解释?”

“有。”张月印神态陡地严峻了,“我现在就传达周副主席和毛主席的亲自指示。”

老刘睁大了眼:“毛主席有亲自指示?”

“谢老。”张月印这时却转望向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的谢培东,“周副主席、毛主席的第一段指示和你有关。请你认真听取传达。”

谢培东一凛:“是。”

张月印:“对谢培东同志坚持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反对让方孟敖同志执行情报工作,周副主席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对谢老‘不执行毛主席指示’的言论提出了严厉批评:此风不正,要坚决杜绝!”

谢培东:“我接受周副主席批评。”

张月印这时却沉默了,那神态显然动了感情,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道:“在周副主席这段指示后面,主席接着写了批语……”

——这才是最重要的指示来了!

张月印竭力镇定下来,说道:“第一句是‘此风大正,应该提倡’;第二句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谢培东心底蓦地一酸,眼眶立刻湿了:他似又看见了周副主席在主席身边工作,竭忠尽智用心良苦的身影,也看见了主席对周副主席的工作那种信赖支持特有的态度。

老刘却想不到这些,完全惊在那里。

张月印:“老刘同志,主席接下来的批语和周副主席批评我们城工部的指示有关,听完后还要不要请求处分,你自己决定。”

老刘脑子已经乱了:“好……”

张月印:“主席批语是‘组织性强,原则性差,这次批评,下次处分’。”

轮到老刘的眼睛湿了,好一阵激动:“我依然请求处分……”

“不要再纠缠处分问题了!”张月印断然止住了他,“现在传达具体指示。”

“是!”

张月印:“原来要求我们六点前上报的情况,中央已经从南京方面弄清楚了。”

谢培东和老刘都屏住了呼吸。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是国民党币制改革在北平的行动代号。‘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刘兰芝’就是梁经纶!”

“果然是他!”这次是谢培东失声了。

张月印:“情况还在失控。刘云同志告诉我们,方孟韦已经找到了方孟敖和何孝钰,现在他们正在去燕京大学的路上。”

谢培东一惊:“去找梁经纶了?”

张月印:“完全可能。”

往燕大东门的公路上,方孟敖那辆挂着国防部稽查大队牌子的吉普果然在这里出现了!

路面凹凸,两辆车依然速度不减,奔跳而来。

斜阳西照,燕大东门就在前头,能看见好些学生在校门口晃荡。

“吱”的一声,方孟敖那辆车突然停住了。

后面的车紧跟着跳了一下,方孟韦只好也刹住了。

前面车里,何孝钰望向驾驶座的方孟敖。

第62章详情不明

方孟敖的目光越过燕大东门望向东门那边的二层小楼:“是不是那座楼?”

何孝钰:“哪座楼?”

方孟敖:“梁教授常去读书睡觉的那个地方。”

“你要干什么?”

方孟敖没有回答,只紧紧地盯着那座小楼。

“大哥。”方孟韦敲了下车门,“送何小姐回家吧,又停住干什么?”

方孟敖:“看见那座楼了吗?”

“哪座楼?”方孟韦看着他眼望的方向,心里猛地一紧。

方孟敖:“外文书店。”

方孟韦的脸色陡地变了:“大哥!你把全天下的人都闹腾够了,现在又要来闹腾我,有意思吗?”

“什么叫闹腾,我这是在帮你。”方孟敖盯住他,“是男子汉,就到那座楼去,把木兰带出来。”

“那也应该是你上去!”方孟韦的声音都颤抖了,“那个梁经纶爱的是孝钰,并不是木兰!”说罢,大步向自己的车走去。

方孟敖看着后视镜,看着方孟韦上车,看着他那辆车疯一般地掉了头,疯一般地开走了!

方孟敖很难发出这样的长叹,接着便推车门。

“你到底要干什么?”何孝钰一把拉住了他。

“孟韦说得对。应该我去。”

何孝钰哪里拉得住他。

眼瞅着,方孟敖下了车。

愣怔间,但见他的背影倏地已离去了十米,倏地已远去了百米,瞬间进了外文书店的大门。

好几个在大门外游弋的学生,应该是学联的同学,居然都没有反应过来。

何孝钰知道,自己必须跟着走进那座小楼了。

她居然也能跑得这样快,方孟敖今天是第二次让何孝钰舍命地追他了。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我现在就去外文书店。”谢培东已经拿起了包,“必须立刻阻止方孟敖和梁经纶见面!”

“不行。”张月印立刻否定了他,“谢老,方孟敖同志今天一系列的反常行动,都是上午见了你以后发生的。刘云同志明确指示,国民党铁血救国会很可能会怀疑上你。”

谢培东:“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够回避。请组织相信,我有理由去找方孟敖。对付那个梁经纶,我有办法。”

“就是不能让你去面对梁经纶!”张月印当即打断,“刘云同志命令我们在这里静观其变,等候华北城工部和中央新的指示。”

谢培东知道不能去了,望向已经暮色苍茫的窗外:“真不知道孟敖见了梁经纶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干出什么事呀……”

张月印只好说道:“谢老,我们就相信崔中石同志这几年的工作吧。”

外文书店外,太阳已经落山。

书店内,光线在一寸一寸减弱。

何孝钰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扶着梯柱,喘气过后是浑身无力,望着已站在二楼房间门外的方孟敖。

房门开着,从门框中透出黄昏,方孟敖像个受过绅士教育的大男孩,侧身站在门边,不看门内,接受着何孝钰眼神中的无奈和欣赏。

何孝钰这时也只能是无奈和不忍责备了,只希望他能够更懂事一些,更听话一些。

方孟敖向她飞过来一个“放心”的眼神,接着向屋里问道:“对不起,我能进来吗?”

“大哥!”

——楼下的何孝钰听出了,二楼房内的谢木兰之前并没有听到方孟敖上楼的声音,因此这一声叫得好生慌张。

不能再站在楼梯口了,何孝钰转身向那边的书架走去。

二楼房间门内,谢木兰像受了惊的小鹿,躲开了大哥的目光,望向梁经纶,“他是我大哥……”

这是什么话?

谢木兰更慌张了:“对了,梁先生知道的,他是我大哥……”

“木兰同学在我这里借书。”梁经纶居然如此冷静,如此镇定,“方大队长请进来吧。”

“梁先生有大学问。”方孟敖走进了房间,深掩着对这个人的厌恶,望着谢木兰,“你和孝钰都应该好好跟他学习。”

“是的,大哥……”谢木兰声音好轻,再不能不望大哥了,目光里满是希望大哥疼怜。

“‘谢公最小偏怜女’。”方孟敖心里难受间,脱口念出了这句诗。接着,他闪笑了一下,想起了这是“八一三”以前,在上海的家里,父亲在偏袒妹妹和谢木兰时,对自己还有孟韦常念的一句诗。

这句诗在今天,在此刻,念出来竟如此恰当!他望向了梁经纶:“梁先生可能不知道,我那个当行长的父亲,从小就偏爱我两个妹妹。‘八一三’,我的小妹在上海遇难了,我爸便更宠木兰了。她任性的时候,还请梁先生多教育。”

“好孩子谁都喜欢。在学生里面,我也有些偏爱她。”梁经纶真会回答!

方孟敖盯向了梁经纶的眼,带着笑。

梁经纶没有刚才那样冷静镇定了,他看不出这种笑容后面的真实意思,却又不能回避,也只能笑着回应。

谢木兰却像被钉在那里,不敢动,不敢说话,只感觉到脚底下是楼板。

“梁先生喜欢的学生不止木兰吧?”方孟敖笑着说出了第一层意思,“我把何孝钰也带来了。”

“哦?”梁经纶的眼神不能再没有反应,“怎么没有一起上来?”

“在楼下看书呢。”方孟敖要开始跟这个人较量了,转向谢木兰,“我跟梁先生有话要谈,你也下去吧,孝钰在等你。”

“嗯……”这个时候,谢木兰居然还望向梁经纶,站在那里没动。

“去吧。”梁经纶说道,“正好和她谈一谈关于学联明天组织领粮食的事。”

“嗯。”谢木兰的腿这才能动了,走到门边才突然想起应该跟大哥打招呼,仓忙回头:“大哥,我去了。”

方孟敖最不愿看到她这种慌乱的掩饰,便不看她。

谢木兰迈门槛时被绊了一下,那本书、那支笔都从手中甩了出去,想去扶楼梯,还是跌倒在门外。

这回梁经纶被窘住了!

想过去搀她,却有人家大哥在。

他飞快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也早已转过头来,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但见他笑对依然撑在门外的谢木兰:“你看,又摔跤了吧。小时候摔跤大哥怎么说的?”

大哥突然说出的这句话,居然这样神奇!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没有了刚见大哥时的那种惊慌,也没有了突然跌倒时不想起来的尴尬,回头那一笑让两个男人都为之心碎!

“想起了没有?”方孟敖的笑问稳稳地托住了站在那里的小妹。

“想起了。”谢木兰望着大哥,不掩饰眼眶里还有泪星,答道,“‘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答完,用笑容回应着大哥的笑,却没有看梁经纶。

方孟敖大笑起来,望向梁经纶:“还有好些事梁先生不知道,我们家从小就把木兰比作花木兰。她自己也当了真,才几岁就跟我约好了,长大要跟我一起去投军打仗。抗战那几年,跟日本飞机交火,好几次我都想象副手是她,可惜不是她。”说到这里,他笑着等梁经纶的反应。

梁经纶只得做沉思状。

——一天之内,清早跟当父亲的方步亭过了一招,梁经纶已然十分难受。现在,跟这个身份经历都十分传奇的儿子又碰上了,没想到会如此难受。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最害怕的不是共产党学委,不是共产党城工部,也不是国民党内那些容不了自己的人,而是这个将要紧密合作的方孟敖。再艰难应对也得执行好建丰同志的指示,走一步是一步吧。

抛开念头,梁经纶终于找到了应该有的笑容,答道:“木兰在学校里也是有名的体育健将,抢篮球时摔了跤也不肯丢球。”

谢木兰能够望梁经纶了,那种刚才还只有大哥独有的依赖,又出现在望梁经纶的眼神上。

轮到方孟敖笑得难受了,眼前这个小妹,他说不上来是心疼还是生气;身旁这个男人,他说不上来是憎恶还是可怜。

可怜的目光还是照射在了谢木兰身上:“孝钰还在等你呢。”

“嗯。”谢木兰这一声答得如此漫然,又望了一眼梁经纶,下楼时已经完全不像平时的木兰。

方孟敖不再看下楼的谢木兰,转身从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开。

梁经纶走到门边,想去关门。

“不要关门。”方孟敖的背后仿佛也有眼睛。

梁经纶怔在那里,看见了门边垂着的电灯拉绳开关,掩饰道:“需要开灯吗?”

“不用。”方孟敖依然背对着他,“我的视力很好。”

梁经纶无法再开口了,慢慢转过了身子。

方孟敖在那里看书,梁经纶只好看他的背影。

曾可达住处内。曾可达对着话筒刚才还是警觉,现在已经声色俱厉:“住嘴!我叫你不要说了,没听见吗?”

——方孟敖从西南防线突然折回,突然去见梁经纶,这时才报到曾可达这里,曾可达也惊了。

听对方停了声,又急问道:“你是在哪里打电话?外文书店吗?”

“没有……不会的,可达同志。”对方语速没有刚才急迫了,因此非常清晰,“何孝钰和谢木兰就在外文书店一楼,我们不敢进去,现在是找了一处安全电话向您报告,因此耽误了十几分钟……”

曾可达脸色缓和了些,眉头接着皱起来:“什么何孝钰和谢木兰在一楼?方孟敖是怎么进的外文书店,不是还有方孟韦吗?”

对方话筒里的声音:“是。开始是方孟敖和方孟韦两辆车来的,在燕大东门外两百米处就停下了。方孟韦好像跟方孟敖发生了争执,生气走了。接着方孟敖突然进了外文书店,何孝钰也跟着跑进了外文书店……现在方孟敖和梁经纶在楼上,何孝钰和谢木兰在楼下。我们也不能进去,楼上说什么不知道,楼下说什么也听不清。报告完毕,可达同志。”

真是一团乱麻!

——曾可达的目光陡地望向桌面上那本《孔雀东南飞》。

话筒犹在耳边,曾可达已经走神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为什么挑这两个人呢……”

话筒那边当然不懂,只好急问:“可达同志,可达同志。请您把刚才的指示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曾可达蓦地从沉思中醒过来,说道:“没有听清就好。跟你们再重申一遍,我没有那么多指示,守在门外,有情况只许报告,没有我的指示谁也不许进外文书店的门!这回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可达同志!”

曾可达将这部电话搁了,目光立刻转向旁边那部直通南京的专线电话,想去拿话筒,又收了手,焦躁地走到门口,开门:“王副官!”

“到!”

暮霭中,走廊对面立刻传来了王副官的应答。

曾可达:“立刻架电台,接通二号专线。”

外文书店一楼已经很暗了。

谢木兰下楼后,何孝钰跟她一直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阅览桌前,关注地听着二楼的动静。

谢木兰终于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何孝钰站起来,开了灯。

外文书店用电也是燕京大学的线路,美国专供的柴油,发电不需节约,一百瓦的灯照得房间好亮,一直漫向楼梯,漫向二楼的房门。

何孝钰回到桌前已经拿了两本书,将一本轻轻地递给谢木兰,坐下后再不看她,开始看书。

一楼的灯光漫了些进来,方孟敖站在二楼房内书架前翻书的背影清晰了许多。

方孟敖就在等他开口,捧着书慢慢回过了头,像笑又不像笑:“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呢?”

梁经纶不知怎么答这句话,只望着他,眼中有意无意露着一丝茫然。

方孟敖:“对不起,我平时不这样说话,这句话也是从我那个父亲那里学来的。”

“我理解。”梁经纶不能再“茫然”了,“历史嘛,谁也不能忘记。”

方孟敖:“是呀,‘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嘛。”

梁经纶倏地盯住了方孟敖的眼:“方大队长也知道这句名言?”

从楼下漫来的微弱光线中,方孟敖那双眼偏就如此的亮:“知道,列宁说的嘛。”

“你看过列宁的书?”梁经纶露出好奇的样子。

“看过列宁的书很奇怪吗?”

梁经纶只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方孟敖见他不答,把书偏移向门口漫来的灯光,翻看着,又突然问道:“你这里有这些人的书吗?”

王副官房间的电台前,“通了。”王副官戴着耳机已然满头大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站在电台前点了下头。

王副官便去拿桌上的文稿夹和铅笔。

曾可达:“不要记了。”

“是。”王副官立刻收回手,握好了发报机键。

王副官敲击机键的嘀嗒声同时响了起来。

曾可达的口述声和王副官的机键声:

念到这里,曾可达突然沉吟了,王副官的机键也跟着停住了,等在那里。

看着王副官敲完了最后一下,曾可达:“接到回电立刻报我。”说完不再停留,开了门,隐入暮色之中。

外文书店二楼房内,方孟敖拿着书终于走到了梁经纶的对面。

“到图书馆去找就不必要了。”他将书在桌子上一放,坐下来,“你既然告诉了我,我也告诉你。在飞虎队,陈纳德那里就有这些书,列宁的,马克思的,还有毛泽东的。当时我们也好奇,问他,开飞机还要看这些书?他说得很实在,这些书不但影响了世界的历史,而且正在影响中国的历史,都应该看看。”

“你都看了?”

方孟敖:“没有。航空委员会下了一道严令,这些书陈纳德可以看,美军飞行员可以看,我们这些国军飞行员绝对不许看。譬如列宁刚才那句话,我就是听陈纳德说的。梁先生应该都看过这些人的书吧?”

梁经纶这时已深切感到,面前这个人行为粗放,心思却极为细密,比自己估计的要更复杂、更厉害,只能坦然回答:“在国内,在美国,我学的都是经济学,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必须选修的,还有苏联的计划经济学,也必须比较选读。”

“这些我就不懂了。”方孟敖知道该撂开这个话题,切入主题了,“梁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梁经纶:“为什么?”

方孟敖:“何孝钰。”

梁经纶:“我叫她请你帮助学联的事?”

方孟敖:“那不是我们的事。”

梁经纶又只好看着他了。

方孟敖:“我向她求婚了。”

这确是梁经纶没有料到的,心里一阵翻腾,表面还得保持平静。

方孟敖却不让他平静:“你是孝钰的老师,又是何先生的学生。今天来,我是特地想听听你的建议。”

“这倒真有些为难我了……我想想,好吗?”轮到梁经纶走到书架前去翻书了。

夜幕吞噬了暮霭,只剩下路灯的昏黄照着站在小楼前石径上的曾可达。

——顾维钧长期出使欧美,广交博识,据说特地请了西方的植物学家在这处园子里移种了好些北平从来没有的植物。曾可达也不认识,只一棵棵移望过去,望向了那棵最高的树,望向了那棵树上最粗的树枝,足以让一个人双脚离地可以缳颈的树枝,树枝斜逸,下面就是一泓水池!

曾可达眼前一花。

似看见两个人在树下水旁错身而过!

一个人像是方孟敖,一个人像是梁经纶!

曾可达有些神情恍惚,向水池旁那棵大树走去。

哪里有什么人影,水池里只有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突然又想起了《孔雀东南飞》里另外两句诗:“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

一种不祥之感涌向心头,他倏地转过身,却吓了一跳。

“督察。”王副官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他身后约一米处,“二号回电了。”

“报告也不会说了吗?!”曾可达甩下这句迁怒,快步错过王副官,上了走廊石阶,向王副官房间走去。

“督察!”王副官紧跟着喊道。

曾可达停步后已经冷静了下来,回头望着王副官。

王副官低声报道:“二号回电说,马上给你打电话。”

这就是有详细指示了,曾可达拍了一下王副官的肩,以示抚慰,放慢了脚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就在这时,他房间里那部南京的专线响了!

慢步立刻换成了疾步,曾可达跨进了房间。

梁经纶显然一直没有回答方孟敖提出的问题,还捧着书站在书架前,一楼漫来的那些光线显然不能让他看清书上的字。

“梁先生如果真想看书,就开灯吧。”方孟敖走到门边,拉开了门边的开关。

二十五瓦的灯,却照得梁经纶晃眼。

他像被人脱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灯下。

不回答方孟敖显然是不行了,梁经纶放下书,踅回到书桌前,坐下:“我真不知道方大队长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请说。”梁经纶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大过。

方孟敖:“梁先生,你除了和孝钰是师生关系,还有你和她父亲的师生关系,你们有没有恋人关系?”

梁经纶沉吟了片刻,说道:“方大队长已经向何孝钰求婚了,还有必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方孟敖:“当然有必要。你们有这层关系,我求婚就显得不太道义,尤其在何副校长那里。”

梁经纶一直在告诫自己要冷静,现在也有些不能忍了:“那方大队长认为我们有没有这层关系?”

方孟敖要的就是这种短兵相接:“我看没有。”

梁经纶:“请说下去。”

方孟敖:“你们如果有恋人关系,你就不会叫她来争取我帮助什么学联。第一,这对她很危险。第二,这对你不利,因为她很可能爱上我,或者我爱上她。”

梁经纶:“方大队长这种分析我倒真没想过,请说下去吧。”

方孟敖:“还要再说下去吗?再说下去,我问的话你能回答吗?”

梁经纶:“没有什么不好回答的。”

方孟敖:“除非你是共产党!”

一片沉寂,窗外草虫的叫声突然响亮起来。

方孟敖直盯着他:“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刚才看见二楼亮了灯,隐约能听见两个人在说话,现在突然又一片沉寂,坐在一楼的何孝钰望向了谢木兰,谢木兰也望向了何孝钰。

“不行。”何孝钰站起来。

谢木兰也跟着站了起来。

何孝钰:“我们上去吧。”

谢木兰却一动没动。

何孝钰急了:“你怕什么?”

谢木兰一窘,跟着也急了:“我怕什么了?”

何孝钰:“问你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你一个字也不愿回答,现在又不愿去见他们。到底什么事,要这样回避我?”说到这里,何孝钰已经一个人向楼梯走去。

“我回避你什么了……”谢木兰只能跟过去,“上去就上去。”

何孝钰上楼的脚步是那样的响亮,很快就走到了二楼的顶端。

第63章情报无误

何孝钰刚走到书店二楼门外,方孟敖好快,已经挡在了门口。

“我们能进来吗?”

何孝钰责备的眼神,方孟敖哪里不懂。

“不能。”他依然挡在那里。

何孝钰不理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里面的梁经纶。

谢木兰这时也已经悄悄上来,站在何孝钰身后,去望里面的梁经纶。

梁经纶静坐在书桌旁,竟然一动不动。

“梁先生。”何孝钰不知道他们已经谈到什么程度,却不能问,只能问道,“我们能进来吗?”

梁经纶却答道:“听方大队长的。”

何孝钰:“什么意思?你们如果有重要的事谈,就不要让我们在下面等着。叫我们等着,又不告诉我们原因,我们成什么人了?”

方孟敖接言了:“我们很快就会谈完,你们再看半个小时书。”

“我们下去看书吧。”谢木兰立刻配合,并在背后拉了何孝钰一下。

何孝钰从来没有这样过,挣掉身后谢木兰的手,目光又转望面前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眨了一下眼:“听话吧,啊。”

何孝钰:“听什么话?谁听谁的话?”

方孟敖:“听我的,当然,还有梁先生的。”

何孝钰倏地别过了头,接着猛地转身,擦过谢木兰,下楼去了。

谢木兰还想从大哥的目光中探知些什么,方孟敖已经将门关上了。

方孟敖又已坐到了梁经纶对面。

梁经纶:“方大队长,我们似乎不应该把她们卷进来……”

“我从来没有把谁卷进来。”方孟敖,“梁先生似乎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梁经纶又沉思了,接着,望向门外:“方大队长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共产党,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真要知道,你可以去问一个人。”

方孟敖眼前唰地闪过刚才站在门口的何孝钰:“这个人我认识还是不认识?”

“认识。”

“谁?”

“王蒲忱。”

“军统北平站那个站长?”方孟敖倒没想到他说出的是这个人。

梁经纶:“是。我是不是共产党,他在西山监狱审过我。”

方孟敖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抽烟,梁先生不介意吧?”

“请抽。”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电讯室里,尖厉的电话铃声,引来了王蒲忱赫然的目光。

王蒲忱正在紧张地通另一个电话,眼望着桌子那边不停响着的铃声,对话筒说道:“……是陈继承的电话,建丰同志……是,好,我先接他的电话,再向您报告。”

外文书店二楼房内,方孟敖这回没有用那只美式打火机,而是掏出了他特用的那盒超长的火柴,擦着了火,慢慢燃着雪茄:“可我记得,当时那个王蒲忱还没来得及审你,我已经把你救出来了。”

“我能不能也问一声方大队长。”梁经纶必须抓住时机反问他了,“你当时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共产党,为什么救我?”

方孟敖又坐下了,将刚点燃的雪茄,在鞋底上摁熄:“很简单,是何副校长要救你。当时李副总统也在过问。”

“哦……”梁经纶只能漫然应答。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电讯室的电话那边,陈继承的声音很大、语速很快,把个话筒震得嗡嗡直响。

王蒲忱将话筒下端夹在颈间,让上端的听筒离开了耳朵,从桌上拈起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接着报以一连串的咳嗽。

用咳嗽对付喊叫倒还真灵,对方不嚷了,王蒲忱便也慢慢停了咳嗽。

“你咳完了没有?!”话筒那边这句话倒十分清楚。

王蒲忱可以答话了:“对不起,陈副总司令。刚才正在接另一个重要电话。陈副总司令批评完了,请直接指示。”

接下来对方的声音没有那么吵了,王蒲忱便报以间歇的咳嗽,简短地答道“嗯”,“是”,耐烦地听电话那头陈继承说完。

“那我就可以去跟何校长谈了。”方孟敖顿了顿,“不过现在不能去,我那个父亲还在那里。我在梁先生这里看看书,没问题吧?”

梁经纶:“方大队长应该知道,北平市政府和民调会发了通告,明天要在这里给各大院校的师生,包括东北的学生补发配给粮。学联的同学们都在燕大图书馆等我呢。方大队长不是也需要回去准备吗?”

方孟敖翻开了书:“国民党的话你也听?粮食还在天津呢。”

“哦?”梁经纶又只得漫然应答。

方孟敖:“放心吧,天津那边往北平发粮了,我会及时得到报告。你们学联不是希望我支持吗,你就不想从我这里得到真实的报告?”

梁经纶只好陪他:“好。”

电话那边嚷完最后一句,在等王蒲忱回答。

王蒲忱颈间夹着话筒,细长的手指拈起另一支烟,用前一个烟蒂对燃,又咳嗽了几声,这才答道:“上次方孟敖把梁经纶带走,事后我们有详细报告。陈副总司令也知道,国防部保密局打了招呼,牵涉到何其沧,牵涉到司徒雷登大使,这个人不能随便抓……我知道明天要大面积发放配给粮,如果梁经纶真在煽动学生对抗政府,有证据我们会抓人。陈副总司令现在要我们去抓人,牵涉到方大队长也在那里,这我得跟南京方面请示……”

说到这里,也不知道对方陈继承说了一句什么,王蒲忱的脸色变了,咳嗽也停止了:“什么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陈副总司令怎么能把我们保密局北平站往经国先生身上扯……如果是猜测,那就请陈副总司令今后不要再猜测。我们垂直受国防部保密局领导,这种猜测不利于我们工作……好,是。请示保密局后,是抓人还是监控,我会向您报告。”啪地挂了电话,王蒲忱大声咳了起来,望向那台直通南京二号专线的电话。

摁熄了烟火,他提起南京二号专线电话的话筒,也不再咳嗽了:“请接建丰同志……”

接电话的就是建丰本人,他原来一直在等着。

王蒲忱站直了身子:“建丰同志久等了。不出您的预料,陈继承叫我们现在就去抓人……是,去抓梁经纶。还有,他突然问我是不是直接听命于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是,我想也是中统方面,是徐铁英跟他透露的……是,他们已经沆瀣一气了……我现在听建丰同志指示……”

指示很简洁。

王蒲忱听了还是有些吃惊,镇定了一下情绪,答道:“是,我不问原因……无须再给陈继承回话……下面我将行动指示复述一遍:‘立刻派人监控外文书店,叫中正学社的人把何孝钰和谢木兰请出来,掩护曾可达同志进去。’是,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轻轻放下话筒,王蒲忱两眼闪出沉郁的光来。尽管不许自己问原因,王蒲忱还是深刻地理解到,建丰同志突然派曾可达去见方孟敖和梁经纶,这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建丰同志也不会这样摊牌。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望向了南京二号线那部专机。“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建丰同志在铁血救国会成立那天说的这句话,今天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理解之后便是执行。

王蒲忱抄起了另一部电话:“行动一组吗?你们现在是不是在燕大东门……好,听清楚,执行任务。”

王蒲忱瘦长的身影越来越远了,但能清晰地看见,他在严厉地下达命令。

北平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的灯光大亮。

徐铁英站在桌前贴着话筒,一反常态:“王蒲忱这是在搪塞你,陈副总司令。我们党通局的情报绝对无误,王蒲忱就是铁血救国会的人……您太厚道了,保密局毛人凤就是总统的一条狗,牵涉到经国先生,他早就装聋作哑了……我们这样做不是对着经国先生来的,是对着共产党。陈副总司令,上一回方孟敖擅自从西山监狱带走了梁经纶,这一次他先是带着何孝钰出了西南防线,一回来又去见梁经纶。国防部稽查大队跟一个有重大共党嫌疑的人如此密切,对总统负责,对经国先生负责,您也必须立刻向总统报告……这样的事怎么能还指望曾可达?我的陈副总司令,为了讨好那个何其沧,让他在司徒雷登那里说话,让美国同意他们推行什么币制改革,梁经纶就是共产党,他们也不会抓。只要总统同意,王蒲忱那边不抓人,我们就可以去抓人!”

陈继承在话筒那边沉默了两三秒,终于大嗓子回话了:“我现在就向一号专线打电话,可我一个人说话不够,你那边还能配合做些什么?”

徐铁英:“敲打方步亭!什么‘一手反腐’,方步亭和他背后那两大家族总不能老让我们在前面挡着。我这就给方步亭打电话,让他明白,要救他儿子,就立刻想办法让宋家、孔家也到总统那里去说话……嗯,嗯,我立刻就打。”

听到对方挂了话筒,徐铁英放下这部电话,拿起了另一部电话的话筒,开始拨号。

一百米外的燕大东门有灯,照到外文书店门外已经很弱。这时突然冒出好些人,全都是学生模样,隐约互不相干,三三两两向这边门外的路段靠近,然后分散站在各自的位置。

都是王蒲忱北平军统站的人,接到指令,立刻到位,分别布控。

站在门口的那两个学生立刻警觉起来。

有一人装作闲散正向他们走来。

这人便是军统北平站行动一组的头儿。

站在门口的学生,就是向曾可达报告情况的那拨青年军的人,身份特别复杂。公开身份是北平学生联合会的进步青年,真实编制在青年军,却又归不穿军服的青年军核心组织中正学社直接领导。平时他们跟着梁经纶潜伏在学联,关键时刻却又能甩开梁经纶,直接向曾可达报告情况,接受任务。

审视着走到面前这个人,中正学社的两个人毫不掩饰满眼的敌意。

“借个火。”军统行动组那个头儿掏出一支烟。

一个中正学社的人:“我们是学生,不抽烟。”

军统行动组那个头儿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自己点燃了,吸了一口,突然低声说道:“曾督察马上要到了。”

中正学社的两个人一诧,飞快地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望向军统那人:“请问您是……”

军统那个头儿:“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统一行动,不要问了。我们的任务是在外面监控,请你们以学联的身份立刻将里面的何孝钰和谢木兰请出来。曾督察来的时候,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说完,转身向马路对面走去。

又望了望远远近近、明处暗处站着的那些人,两个中正学社的人再无怀疑,一人警觉地扫视着四周,一人转身去敲外文书店的大门。

门开了。

何孝钰满脸警觉,谢木兰满脸惊诧,望着那个学联的同学,听他急促而低声地把话说完了。

何孝钰立刻质疑:“为什么不先上去向梁先生汇报?”

中正学社那人:“梁先生和方大队长在一起。外面都是军统的人,方大队长知道了一定会引起冲突,你们在这里便会卷进去。因此学联指示,叫你们先离开……”

“我们在这里谈的是明天给各校师生发粮的事,有什么说不清楚的?”谢木兰声音好大,显然是有意让楼上的方孟敖和梁经纶听见。

那人立刻变了脸色,望向二楼,紧接着低声对何孝钰说道:“孝钰同学,请你听学联的安排,立刻带谢木兰同学离开。”

谢木兰嗓门更大了:“梁先生就在楼上,你们叫我们听哪个学联的安排?”

那人急了:“会把军统的人引进来的!何孝钰同学,请你立刻制止谢木兰同学,赶快离开!”

谢木兰最生气的就是他们一直将自己排除在学联之外的这种态度,更大声了:“那就让军统的人进来,趁我大哥在,跟他们斗争……”

“木兰!”何孝钰还真出面制止了,“你不是一直追求加入学联吗……”

“我已经加入了!”谢木兰负气嚷道,“梁先生今天批准的!”

不只是何孝钰,那个中正学社的人也僵在那里。

一楼谢木兰的声音如此响亮,二楼房间当然都听见了。

梁经纶望向对面的方孟敖,只见他依然在埋头看书,心中一阵翻涌。

因为双重身份,梁经纶时刻要面对共产党城工部、学委的考验,还要不时受到来自铁血救国会内部的猜疑,好在每一次他都挺过来了。唯有这一次,面对这个方孟敖,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时听到楼下中正学社的学生在叫何孝钰和谢木兰离开,他一时也分不清是城工部学委的行动,还是铁血救国会的指示。

“那让我上去!”一楼又传来了谢木兰的声音,“叫我大哥下来,对付他们!”

梁经纶又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没有反应。

不能再这样被动了,梁经纶径直走到二楼门边,开了门,站在楼梯口:“孝钰同学,你带木兰同学先回去。”

楼下的何孝钰竟没有回话。

梁经纶语气严厉了:“欧阳同学!”

——楼下那个中正学社的学生原来复姓欧阳。

梁经纶:“你组织几个学联的同学用自行车送她们,路上遇到情况,立刻回来报信。方大队长在这里。”

“好!”楼下传来那个欧阳同学的声音。

接着是开门声。

接着又是那个欧阳同学的声音:“叫几个同学,找几辆自行车!”

离燕京大学不远的公路旁,几辆自行车放倒在斜坡上。

四个学生模样的人静静地坐在自行车旁。

突然四个人同时站起来。

一辆疾驰而来的吉普,竟没开灯,开始只能隐约听见声音,月光下已逐渐能看见车影。

这等在公路边的学生正是青年军中正学社的人。看见越来越近的那辆吉普,他们迅即扶起各自躺放在斜坡上的自行车,推到了公路边。

其中两个架好了自己的自行车,又去斜坡,推过来另外两辆自行车。

四个人,六辆自行车,候在公路边。

吉普“吱”的一声,在他们面前停住了。

先跳下来的是换了便服的王副官,立即去开后座的门。

后座门已经从里面推开了,换了便服的曾可达走了下来。

没有言语,两个青年军已经将自行车推到了曾可达和王副官面前。

曾可达翻身上车,向燕大方向骑去。

“跟上!”王副官急忙上车,同时低声喝道。

四个青年军立刻推车跑起来,快跑中跳上车,猛踏车轮,向曾可达那辆车追去。

很快,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前,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后,将曾可达护在中间。

王副官在最后赶着。

月色空蒙,树影婆娑,车行如水。

曾可达是南人,此时夜行在北地,见公路两旁无边麦茬,战乱弃耕。政在农工,各级政府不能安民,自己却要为北平城两百万人募粮。这才领悟到建丰同志刚才电话里布置完任务后,为什么要感伤地给自己吟诵那首《诗经·王风》了。

——浓重的奉化口音立刻又在耳边响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王命在身”,心中鼓荡,曾可达倏地挺直身子离开车座,猛踏脚蹬,超过了前面两个青年军,一任夜风扑面。

被抛在后面的青年军都慌忙离开了车座,脚下猛蹬,向他追去。

苦了王副官,铆足了劲,毕竟是文职,还是跟不上,一个人被落在了后面。

那家商行二楼那间房内,荷叶边的煤油灯不知何时点亮了,吊在桌子上方闪烁。

张月印那个位子不知何时空了,灯下只坐着谢培东和老刘。

两个人都在等张月印,沉默都凝固在头顶那一点灯火上。

突然,楼下传来了踩楼梯的声响。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张月印匆匆进来了,这回没有叫二人坐下,自己也站着:“刘云同志急电,中央新的指示。”

谢培东和老刘都望着他。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只是国民党推行整个币制改革在平津的行动,核心在上海,平津的行动是配合的重点。为了争取美国援助,接下来他们会在国统区五大城市推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为了坚挺新发行的金圆券,他们会把大量的粮食和物资调到五大城市,平抑物价。这些粮食和物资在调运途中,我各军部队以及党的地下组织不得袭扰,一律放行。”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配合他们?”老刘忍不住问道。

“为了五大城市的人民。”

张月印回答得很简明,接着传达:“在北平和天津,我党隐蔽在国民党各部门之同志,凡参与币制改革调运物资者,均不得抵触,给予积极配合。望你们立刻贯彻该指示精神,传达到每个有关人员。”

中央的指示提纲挈领,接下来就应该北平城工部具体商量落实了。

张月印果然望向了谢培东:“刘云同志指出,在平津,任务最艰巨、处境最困难的是谢培东同志。谢老,天津方面运粮的火车已经发出,三小时后您代表北平分行去接收粮食,亲自押运送到稽查大队军营。见到方孟敖同志,先了解他与梁经纶见面的详细情况。难点在于怎样让他明确党的指示,今后按党的指示行动,又不让铁血救国会怀疑他已经和我们接上了关系。这一点,中央和华北城工部授权,由谢老自己把握,绝对单线联系。”

“请组织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谢培东提起了椅子上的包。

“您稍等一下。”张月印留住他,接着转望向老刘,“国民党这个时候出台这个政策,也挽救不了民心向背,还会加剧他们内部的斗争。上级分析,他们内部这场斗争,很快会波及我们地下党的同志,包括外围进步学生。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将一部分人秘密转移到解放区。这个任务由老刘同志具体负责,离开这里以后,你立刻找到严春明同志,让他今晚就走。其他转移的人,这几天分批安排。刘云同志还特别指示了学委,让他们想办法叫梁经纶提出来,将谢木兰同学转移!”

“我明白。”老刘这一声答得特别会意。

谢培东尽管久经波澜,这一刻还是难掩感动:“我感谢组织……”

“应该的。”张月印深深地望着谢培东,“谢老,天津的粮食三小时后才到,你先回北平分行。方步亭这个时候也应该在等你了,怎样控制孟敖同志下面的行动,他也在急着等你商量。”

谢培东隔着桌子慢慢向他伸过手,两人会意一握。

谢培东再跟老刘握手,发现老刘的手十分有力,却没有十分用力,只是握紧了,将握手的时间延长了。显然,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表达歉意,重申敬重,同时传递一个更重要的信息,请自己放心谢木兰的安全。

谢培东眼中流露出谢意,转身走出。

张月印和老刘都跟着送出了房门。

张月印的判断十分准确,方步亭这时已经回到行长办公室了,在等着谢培东。

跟往常不一样,方步亭回到办公室后没有开灯,借着南面落地玻璃窗洒进来的月光,在打电话,形单影只,声音沙哑:“继续找。打镜春园徐老板的电话,问谢襄理是不是跟徐老板在一起,现在去了哪里?”

放下电话,方步亭的身影到了南面落地玻璃窗的阳台边,坐了下来,望向只有月光的院落。

原来,不只办公室内没有开灯,整栋楼都没有开灯,楼外的院子里也没有开灯。天上的月便分外地亮,方步亭望着凉凉的院落怔怔地出神。

大儿子今天带何孝钰出西南防线的反常举动,已让方步亭心乱如麻;而小儿子找到了大哥和何孝钰竟不告诉自己,更让他心灰意冷。方孟敖又去见了梁经纶,竟然是徐铁英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并叫自己回来,说是做了工作,已让方孟韦回家。亲疏否隔,内外交攻,唯一可以商量的谢培东偏又不在。他只能等,把所有的下人都赶回了房间,把所有的灯都关了等。

谁会先回来呢?

突然,他一凛!

大院门外传来了汽车开进的声音。

无须分辨,是听惯了的北平警察局那辆002号吉普的声音。

方孟韦回来了。

方邸大院虚掩的大门是从外面推开的,方孟韦踏进大门,便站在那里。

以往也经常感受到父亲的高深莫测,这回他却对父亲这种肤浅的高深莫测顿生反感。

——北平城虽经常停电,但是这座院子拉的是专线,从不停电。此刻院子里没有灯光,那座等着他的楼也没有一丝亮光。他知道这都是父亲故意关的。

几天未回,望着这个本只属于父亲沉沉如夜的家,心里明白,父亲那双眼显然就藏在黑暗中,在盯着自己。

对付从小就依顺的儿子,也如此用心,何苦来哉!

他真不愿意再往前踏进一步,却还是踏着月色,走向了那栋藏着父亲眼睛的洋楼。

又推开了客厅的大门,方孟韦在黑暗里站了好几秒钟,终于伸手按向了墙边的开关。

大厅那盏吊灯亮了,整个楼都亮了,方孟韦却意外地一怔。

偌大的客厅,沙发上孤零零坐着程小云,望着方孟韦慢慢站了起来。

——活在这个家里,孤独的也不只是自己。

方孟韦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后妈今天比往常亲近。

四目相对,方孟韦的嘴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能看出叫的是“妈”。

程小云轻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住了,轻声地:“不好叫就不要叫了……”

方孟韦毕竟仍不自然这样与她近距离对视,瞥向了二楼父亲的办公室,却依然没有走向楼梯的意思。

程小云:“问你一件事,愿意你就告诉我。”

方孟韦只好又望向她,点了下头。

程小云:“你大哥还有孝钰和木兰是不是都在梁先生那里?”

一片阴云掠过,方孟韦实在不愿回答,却还是轻点了一下头。

程小云:“这个时候,大家的心情都一样。你爸正在楼上等你,你也看到了,灯也不让开……”

方孟韦这回却没有点头,反而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向那道笔直的楼梯走去。

程小云揣着忐忑将他送到楼梯口。

方孟韦突然转过身,问道:“我也想问一件事,愿意就告诉我。”

程小云点了点头。

方孟韦:“当初,你是怎么爱上我爹的?”

程小云沉默了片刻,只能答道:“过后,找个时间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好。”方孟韦不再使她为难,转身上楼。

“不好叫就不要叫了。”方步亭这句话从二楼办公室阳台那边幽幽地传来,竟和刚才楼下程小云的话一样。

一楼大厅的吊灯很亮,照射进二楼办公室的门。

果然如自己所料,父亲的眼睛一直藏在阳台上俯视着整个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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