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小说 / 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第44章恋人关系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大门前沙包上,马汉山不知何时已经被警卫押下去了,现在站在上面的是方孟敖和李宇清。

喇叭已经在李宇清的手里,他在说最后一个问题了:“关于同学们提出的第五个问题,鄙人也代表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答应大家。”

从清晨到黄昏,又饥又渴、炙烤了一天的学生这时都露出了胜利的兴奋,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欢呼,但很快又被别的同学阻止了。大家这时已经通过方孟敖接受了李宇清。

李宇清接着说道:“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不但政府应该彻查,民众也有监督的权利。因此我代表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同意各大学派出人选组成协查组,配合方大队长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协查!”

“万岁!”人群中有一部分人带头欢呼起来。

“万岁!”

“万岁……”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刻响彻黄昏的北平!

李宇清也有些兴奋了,但很快被紧张取代,大声喊道:“安静!同学们请安静……”

欢呼声慢慢平息了。

李宇清:“下面,请方大队长宣布协查组人选的方案!”

喇叭递给方孟敖时,人群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方孟敖这时竟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腼腆,他接过喇叭一时沉默在那里。

兴奋激动的目光在兴奋激动着,紧张的眼睛这时又紧张了:

老刘的眼睛!

严春明的眼睛!

还有大盖帽檐下方孟韦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是另外一种紧张,好几个男同学已经紧挨在他的身边,在等着他发出指示。

梁经纶在底下伸出了手掌,许多只手立刻伸了过来,手叠手地搭在他的掌上。

梁经纶用另一只手悄悄拿开了一些同学的手,留在他掌上的剩下了四只手——有两个是学联的骨干,有两个是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谢木兰的目光急了,挽着梁经纶的手臂使劲扯了一下。

梁经纶没有反应。

谢木兰着急的双眼飞向了另外一双焦灼的眼——何孝钰的眼!她一直望着方孟敖的目光这时望向了保护她的两个陌生男同学。

一个男同学立刻望向另一个男同学。

那个男同学坚定地点了下头。

两个同学紧紧地护着何孝钰,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们走。”

何孝钰不敢再回头了,只听见方孟敖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我想知道哪些同学是学经济的……”

北京大学的横幅下,清华大学的横幅下,燕京大学的横幅下,北平师大的横幅下立刻举起了无数双手臂!

东北学生请愿团的横幅下,几乎是所有的学生都举起了手臂!

方孟敖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立刻低声说道:“最多需要多少人?”

方孟敖:“我们大队是二十个人,每人配一个人就够了。”

李宇清:“那就定二十个人。”

方孟敖又将喇叭拿到了嘴边:“我们只需要二十个人……请东北的同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各推荐四个同学……”

人群立刻热闹起来!

燕京大学横幅下。

“让我参加吧!”谢木兰紧紧地抓着梁经纶的手臂。

梁经纶深望了她一眼,接着盯向她的手。谢木兰的手怯怯地松开了。

梁经纶转头对身边一个学联的学生:“快,找到何孝钰同学。”

那个学联的学生立刻转身,一边抬头望着,一边挤向人群。

目光在人群上空扫过,已经搜寻不到何孝钰了。

东边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卡车副驾驶座上,曾可达下了方步亭的车后,不知何时转坐到了这里。这时,他缩坐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那双眼很快从燕京大学的横幅下看到了梁经纶,看到了谢木兰,还看到了曾经骑自行车护送自己的那几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他的嘴角不经意地笑了。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您提供的这份文件非常重要。”

张月印手中那份蓝头文件上赫然印着“中央银行”四个馆阁体楷字,函头的右上方盖着两个仿宋体木戳黑字“绝密”!

“小王!”张月印紧接着向隔壁房间叫了一声。

隔壁房间的门很快开了,出来一个青年,虽是便装,还是礼貌地先向谢培东行了个举手礼:“首长好!”接着走到张月印身边。

张月印将那份文件递给他:“全文电发华北局城工部。”

“是。”那小王双手捧着文件很快又走进了隔壁房间,关上了门。

“‘国库日益空虚,物价日益上涨,投机日益猖獗!’”张月印背诵着文件上这几句话,“张公权这三个‘日益’很好地概括了蒋介石急于发行金圆券的原因,也明确提出了金圆券不能发行的事实。谢老。”这时他突然改称谢培东“谢老”,显然是要向他请教特别专业的金融问题了,“根据这个文件,您认为金圆券最快会在什么时候发行?”

谢培东:“拖不了一个月,最快半个月。”

张月印点了点头,又问道:“张公权既反对发行金圆券,蒋介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去征询他的意见,而且将他这个央行前任总裁的意见发文各个分行?”

谢培东:“蒋介石这是在向美国发出左右为难的信号,目的是争取美国的援助。没有美援作为储备金,他们发行金圆券就等于饮鸩止渴!”

张月印:“精辟。您认为争取美国的援助,他们在北平会有什么举动?”

谢培东:“燕京大学,司徒雷登。美国政府和国会现在对是否援助蒋介石政权,两派意见分歧很大。在中国,司徒雷登的态度十分关键。他们正想方设法争取司徒雷登的支持。”

“谁的意见能影响司徒雷登?”

“何其沧教授。”

“谁能影响何其沧教授?”

“方步亭可以算一个……”

张月印第一次打断了谢培东的话,突然站起来了:“还有一个更隐蔽的人,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就是这个人!”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梁经纶!”谢木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大声地直呼其名,刚叫完就意怯了,两眼楚楚地望着梁经纶。

人群还在涌动,梁经纶慢慢拨开了谢木兰抓他的手。

谢木兰:“让我参加吧,我比他们知道更多的内幕。”

梁经纶望向了仓库大门。

方孟敖和他的二十个飞行员整齐地排站在沙包的前面,把沙包让给了被推举的二十个同学。他们在沙包上站成了一排,一个挨着一个举起了紧握的手。

“还有我!”谢木兰已经飞快地挤离了梁经纶,向大门奔了过去!

第一双惊愕的眼就是方孟韦!他望着奔向大哥的谢木兰,倏地将目光转盯向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

梁经纶的眼也在惊愕,紧紧地望着谢木兰的背影。

方孟敖也看见了,目光闪过一丝复杂,望了一眼身边的郭晋阳,立刻又转对邵元刚:“你去,挡住她。”

邵元刚山一般的身躯立刻迎了过去。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关于梁经纶这个人,老刘同志当时跟您是怎么谈的?”张月印依然保持着冷静,但谢培东已经从他的措辞中听出了组织的高度关注,甚至连老刘同志的工作方式也在调查之中!

谢培东神情立刻凝肃了:“老刘同志只传达了上级的指示,要我做何孝钰的工作,让她听梁经纶的,以学联那边的身份接近方孟敖。至于组织为什么这样安排,老刘同志没有跟我说原因,我也不宜多问。”

张月印点了点头,神情比他更凝肃了:“不是组织不信任您,是老刘同志没有这个权限。培东同志,我现在代表城工部向您交底,梁经纶很有可能是国民党打入我党内部的特务!而且是当前对您、对方孟敖同志威胁性最大的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

谢培东差点儿便要站起,也不知是强烈的组织自律性让他控制住了,还是内心太过震撼一时未能站起。他紧紧地盯着张月印,太多想问的话,只能等待组织将该告诉他的告诉他。

张月印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竟问了一句:“您身上有烟吗?”

谢培东轻闭了一下眼,立刻调整好了心态:“我不抽烟。”

张月印歉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也不抽烟。”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谢培东的杯中续了,给自己的杯中也倒了点,这才接着说道,“有些话本来不应该向您说,但牵涉到你死我活的斗争,我必须告诉您。谢老,您是前辈,应该能够很好地对待处理。”

谢培东必须报以镇定的微笑了:“你是上级,我不好问你的党龄。我入党是1927年,我们党处于最艰难时期的那一年。请组织相信我。”

张月印眼中的敬意是真的真诚:“这件事就当我作为党内的晚辈向您汇报吧。对梁经纶的发现我们太晚了,是在曾可达和方孟敖同志的飞行大队到北平以后才引起警觉的。对于这种错误,燕京大学学委支部有很大的责任。警觉以后我们也是通过老刘同志展开暗中调查的。最后确定他的身份是在几天以前,就是在崔中石同志牺牲的那个晚上。”

“中石同志的死,跟他有关?”谢培东终于发问了。

“没有直接关系。”张月印答了这一句又出现了沉默,接着不看谢培东了,“那天晚上方孟韦从何孝钰的家里赶去想救崔中石,而您的女儿去了梁经纶那里……”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

张月印跟着慢慢站起来:“中石同志的死跟您的女儿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个晚上,木兰都跟梁经纶在一起。”

谢培东的两眼闭上了。

张月印尽量使语气更加平静:“根据老刘同志派去的人几天来的观察,梁经纶跟木兰已经是恋人关系了。”

谢培东又倏地睁开了眼,这回他也没有看张月印,而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张月印:“梁经纶本应该跟何孝钰同志是恋人关系,但安排何孝钰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以后,他突然又跟木兰发展了恋人关系。作为我党负责学联工作的同志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严春明同志十分糊涂,梁经纶事后跟他汇报,解释说跟木兰的这种关系是一种掩护,全为了更有利于何孝钰去做方孟敖的工作……这种事先未经组织批准,严重违背组织原则的谎言,严春明同志居然也相信了。”

谢培东喃喃地接言道:“我也十分糊涂啊……”

“这一切都与您无关。谢老,我还有更重要的指示向您口头传达。请坐下,先喝口水。”张月印端起了他面前的茶杯,隔着桌子递到他面前。

谢培东双手接过了茶杯慢慢坐下了,又将茶杯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却依然站着:“城工部这一块儿的工作有很多地方要做自我批评。比方老刘同志让您去接触何孝钰,比方学委没有彻底地贯彻彭真同志7月6号的讲话精神,依然沿袭着过去的工作惯性,不是尽力安排进步的同学撤离到解放区,也没有很好地控制学生这个时候的过激行动,造成学生的无谓牺牲。这都是因为我们前方的军事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战略性的胜利,让这些同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说轻一点儿是过激的革命热情,说重一点儿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都想在胜利即将到来之前多一些表现,胜利后多一份功劳。这种思想在严春明这样的同志身上表现得比较突出,老刘同志身上也有。十分危险!前不久主席就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怕失败,就怕胜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周副主席和其他中央领袖也针对这个问题做了阐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我们只有农村革命的经验,缺乏城市革命的经验,尤其缺乏占领城市之后建设和管理城市的经验。培东同志,像您这样的同志,包括大量的进步学生都是我们胜利后建设城市、管理城市的宝贵财富。接下来,您的任务主要是两条:一是通过北平分行密切掌握国民党推行金圆券的情况;二是掩护何孝钰同志做好联系方孟敖同志的工作。组织指示,为了更加隐蔽好自己的身份,并且帮助何孝钰、方孟敖同志隐蔽好身份,您要巩固并进一步取得方步亭的信任。以往崔中石同志干的事情方步亭可能会要您去干,组织完全理解。其他工作,包括您个人的事情组织都将另做安排。千万不要为您女儿的事情分心,适当的时候学委会以适当的方式将她转移到解放区去。”

谢培东坐着静静地听完,郑重地站起:“我服从组织,感谢组织!”

这时窗外已经出现了暮色,屋内也渐渐暗了。

“我还约了老刘同志。”张月印隔着桌子向他伸过了手,“您不能久留了。那几家公司运往北平的粮食,华野首长已经下了命令,解放军不会阻拦。您可以委婉地告诉方步亭,明天就能运到。”

刚进大门谢培东就愣在那里。

“那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洋楼客厅传来谢木兰带着哭声的叫喊。

接着并没有人回话。

谢培东望向守门人。

守门人微低着头,轻声告诉他:“是小姐和二少爷在拌嘴。襄理,老爷和夫人在竹林里等您。”

谢培东望向洋楼东边的竹林,径灯亮着,竹影幽深。

“姑爹!”程小云迎过来轻轻叫了一声,接了谢培东手里的包,观察着他的脸色。

谢培东和往常一样,客气地点了下头,便向坐在石凳上的方步亭走了过去。

方步亭没有站起,灯虽不亮,脸上的苦笑却很分明:“吵架,都听到了?”

谢培东回以淡淡一笑:“‘笑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这么一大家子,哪能不吵架呢?”

方步亭却不笑了:“不是那个时代了。知道木兰和孟韦为什么吵架吗?”

谢培东只有等他说出来了。

方步亭望着路灯上的竹梢:“孟敖召集几个大学的学生成立了经济协查组,现在当然是在查民调会,可最终还是会查到我这里来。木兰也想参加……我的儿子,你的女儿,都要来查我们了。培东,账整理得怎么样了?”

谢培东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名字——梁经纶!可这时候他反而笑了,望着程小云说道:“行长老了。”

方步亭立刻将目光移望向了他。

谢培东:“不要说孟敖和木兰,就是北大、清华、燕大那些经济教授来查,北平分行的账他们也什么都查不出来。不用说账了,行长,孟敖查的是民食配给粮。民调会原来欠的九百吨还有接下来半个月的六千吨都有着落了。明天就能运到。”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明天?就靠平津一条铁路?”

谢培东:“当然不行。”

方步亭立刻警觉道:“你通过关系跟中共接触了?”

谢培东:“不需要关系,北平有一百多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名流和学生,只要插上‘民食’的旗子,共产党也不会阻拦。”

方步亭沉吟了少顷,又望向了谢培东:“不会那么简单吧?”

谢培东:“应该也没有那么复杂。”

方步亭:“你不懂政治。如果六千九百吨粮食都能从共军占领的地面运进北平,就一定是有人跟中共在暗中做了交易!中共这是在给李宗仁面子啊……总统,副总统;嫡系,非嫡系;从李宗仁、傅作义到区区一个空军大队长中共都在下工夫。蒋介石斗不过毛泽东,铁血救国会也斗不过中共地下党。我们家那个犟儿子已经陷得很深了……培东,不能让木兰再扯进去。我把她宠坏了,孟韦更管不了她。你去,从今天起,木兰不能再出去。”

谢培东没想到突然从方步亭这里得到了支持,竟解决了组织一时都无法解决的难题,立刻答道:“早该管了,我这就去。行长,你不要进来再唱红脸。”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我们先去看看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今晚就到你原来那个小院去住。”

谢培东刚走进客厅的门脚尖便停在了那里!

只见自己女儿面对楼梯站着,孟韦在她身后搂住她!

谢木兰木木地一动不动,不反抗但也绝不是接受。

方孟韦也是木木地一动不动,从背影便能看出,他已经有些绝望了。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谢培东眼中也好生凄凉。

“爸。”谢木兰居然知道父亲在门口,“你叫表哥松开我。”

方孟韦已经松开手了,依然木木地站在那里。

谢木兰向楼梯登去。

谢培东慢慢走到方孟韦身后:“她想干什么?”

方孟韦还是没有回头:“留不住了。姑爹,让她走吧。”

“走哪里去?”谢培东提高了声调,“哪里也不许去!”

方孟韦这才转过了身来,谢培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方孟韦:“姑爹,我今天确实不是代表什么国民党在反对共产党,我只知道木兰爱上的那个人不是好人……”

谢培东的目光反倒让方孟韦有些吃惊了,他望着姑爹从来没有的瘆人的目光:“姑爹,那个梁经纶非常阴险,您要相信我……”

“你们才阴险!”谢木兰手里还拿着几件衣服,突然从房间冲了出来,站在二楼的栏杆边,非常冲动,“方副局长,你手下有警察,还能从警备司令部调人,干脆给梁先生安上共产党的罪名把他抓起来,这样我就见不到他了。去抓呀!”

“什么共产党!”谢培东疾言厉色道,“孟韦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的事了!在这个家里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不许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扯进来!”

“那表哥凭什么说人家是坏人?他干了什么坏事了?像有些人一样,他是杀人了,还是贪污了?”谢木兰今天对一向惧怕的父亲也顶嘴了。

谢培东:“他没有杀人,也没有贪污。你这样为他争辩为了什么?”

谢木兰怔了一下:“他是我的老师……”

谢培东:“他还是何教授的学生,是何教授心里早就看中的女婿!丫头,从小你就任性,我不管你。可这一次,你这样做,第一个伤害的就是孝钰!我谢培东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儿干出这样的事!”

“我做什么样的事了……”谢木兰本能地回了这句嘴,却那么软弱无力。接着她的脸慢慢白了,浑身还有些颤抖。这样的话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而且直刺自己的心窝!她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发黑……

突然,她身子一软,在二楼的栏杆边瘫坐了下去。

“木兰!”方孟韦立刻奔上楼梯。

“不要管她!”谢培东兀自生气地喝道。

第45章里面有人

天刚刚黑下来,严春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力交瘁,从阅览室一路走到善本室的门口都没有开灯。

图书馆其他的门都是圆形的暗锁,只有这间善本室还加了一把钢制的挂锁。严春明先摸索着开了挂锁,但将另一把钥匙插进圆形暗锁时,突然有一种预感,警觉到了异样。

他的本能是准确的,钥匙轻轻转动,那扇门才轻轻推开不到一线缝隙,便有一针针灯光抢着射了出来,里面有人!

不管里面是谁,他都没有了退路,干脆推开了门:“这里是善本室。你怎么进来的?谁叫你进来的?”

是那盏十五瓦的吊灯被拉亮了,墙上的钟指在晚上八点十四分。

那个背影就在墙钟下的书架前摞着图书,掸扫灰尘。

严春明高度近视,仍未认出那人。

“严教授。”那人终于发声了。

严春明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这一惊竟甚于刚才没认出此人!

那人转过了身,灯虽不亮,确是老刘,两只眼比灯还要亮。

严春明不知自己是怎样关的门,倒发觉自己的手有些颤抖。这种状态不行,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转身时确实镇定了不少:“老刘同志……”

“哪、哪里……您不应该到这里来,这太危险。”严春明走了过去,准备给他倒茶。

“您坐,您喝茶。”老刘已经拿起桌上的瓷壶先给他倒了茶,“国民党特务要来,也不会是这个时候。”

严春明更加紧张了,没有坐,不敢坐。

老刘接着慢慢擦着桌子:“能不能允许我代表组织,当然也代表我个人先向你提个建议,不要再在背后叫我什么‘五爷’。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们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不是什么青帮,我不是什么‘红旗老五’。”

严春明:“老刘同志……有些同志在背后是偶尔开过这样的玩笑,我现在向组织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了。”

“那就接着开今天白天那样的玩笑!”老刘还的确有些像“红旗老五”,那张脸冷得瘆人,“拿几万学生的生命开玩笑,拿党的革命事业开玩笑!”

严春明的脸比刚才更白了。

老刘:“不要认为革命形势在一天天向着胜利发展,那是我们无数前方的同志用鲜血换来的,也是我们在敌占区许多同志用生命换来的,是无数的工农群众包括今天那些进步学生的支持换来的。我们没有任何资格现在就头脑发热。如果是想着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当共产党人!”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思想……”

“你没有我有!”老刘就是这些地方厉害,“刚才我对你说的话就是今天上级批评我时说的。想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

严春明做沉思状,少顷答道:“我想您也绝对没有这样的思想。”

老刘:“我刚才都说了,我有,你凭什么说我没有?打下江山好做官是难听了一点儿,可是想有更高的职位,做更重要的工作,当官也是干革命,也是正常的嘛。我没有你的思想水平高,我就承认了我有,而且还引用了一句我不知道什么人说的话‘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还是领导的水平高啊,他没有说我引用的这句话不对,只是告诉我,这是拿破仑说的。又告诉我‘想着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当共产党人’这句话是周副主席最近批评党内更高层的同志说的。他就告诉了我这些,我就立刻做了检讨,不是假的,是发自内心做了检讨。并且表了态,真到了那一天,全中国解放了,我要是还活着,就请求组织让我回家种地去。你呢,你现在怎么想?”

严春明:“我不会种地……我可以继续教书……”

“你忘记了我说这句话的前提,那就是还活着!”老刘同志的声调突然更加严厉了,“你和梁经纶同志今天差一点儿就走到国民党堆的沙包上去,你们以为那是英勇献身吗?那不是,那就是想学拿破仑。共产党是个整体,一个人做不了英雄!差一点儿,学委组织就暴露了,那么多党的外围进步青年都暴露了!你们担心过组织的安全吗?担心过学生们的安全吗?今天人群里就有许多国民党的军统,现在还不知道有哪些同志、哪些学联的青年暴露了。你们担心过吗?!现在告诉我吧,今天的行动是学生们自发的还是党内同志组织的?”

严春明一直低着头,这时掏出手绢揩了揩满头大汗:“据我初步的了解,是因为那个方孟敖的飞行大队突然宣布要占领民调会彻查民调会,消息传到了东北学生那里,他们很激动,就都集合了,各大学的同学也都自发地前去声援了。”

老刘:“你和梁经纶同志还有燕大学运支部当时是怎么想的?”

严春明有些激动了:“当时突然发生了那样的情况,我们有责任去控制局面,保护学生。梁经纶同志由于有何其沧的关系,比我们好做工作一些,于是就让他先去了和敬公主府。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我们都去了民调会。当时您给我的指示是‘控制局面,查出内奸,隐蔽精干,保护学生’,除了第二条,我们事先就是这样想的,事后也是这样做的。可今天的事,我以党性向您保证,纯属突发事件,确实没有发现组织里有内奸在煽动……”

“梁经纶同志现在怎么样了?”老刘又突然问道。

严春明露出惊愕:“组织怀疑梁经纶同志?”

“我是问你梁经纶同志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老刘的眉头耸起来。

严春明这才慢慢平静了些:“梁经纶同志不会有危险,这一点请组织放心。”

“他怎么不会有危险?你怎么这么有把握让组织放心?”老刘的眼中又闪出了严厉的光。

严春明:“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未暴露过身份。国民党当局也仍然顾忌他是何其沧教授的得意门生和助手。他们还不敢得罪司徒雷登。”

这回是老刘沉默了,少顷,严厉慢慢消失,关怀浮上眼神:“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精神下达快一个月了,核心任务就是要我们隐蔽精干,保护学生。今天华北局领导又有了新的指示,停止一切可能造成牺牲的行动。当然,从发展学运到突然减少学运甚至停止学运困难很大,今天白天的情况你我都看到了,就算学委停止一切组织学生的活动,学生自发的斗争热情,加上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势力和反贪腐一派斗争的利用,仍然很难阻止学潮升级。其结果是导致更多学生无谓地牺牲。组织研究,下最后的决心,同意梁经纶同志向燕大学委支部提出的建议。”

“争取方孟敖?”严春明立刻又有些兴奋了。

“是。”老刘当即肯定,“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反贪腐的一系列行动已经深刻地影响了广大学生,相当程度模糊了他们对国民党反动政权本质的认识,因而偏移了斗争的方向。梁经纶同志在半个月前就看到了这一点,说明这个同志还是具有一定的斗争经验和革命警觉性的。现在组织决定采纳他的建议,同意通过他让何孝钰同学去接触方孟敖,有可能就争取方孟敖。至少要让方孟敖明白,人民欢迎他们反贪腐,但不能以牺牲学生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明白了。”严春明立刻站了起来,“我立刻去找梁经纶同志,传达上级指示精神。”

老刘同志这才将手伸过来了,紧紧地握住了严春明,望着这个有些“糊涂”的战友,目光十分复杂:“春明同志,任何时候,尤其是现在,不要只顾工作,还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今晚见了经纶同志后不要再回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避几天。把这句话也转告给经纶同志,叫他这几天最好住到何教授家去。”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所。

“我们反贪腐的决心通过你们今天在北平的行动,已经有效果了。”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在曾可达的耳边总是发出回响,就像在会场,在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

“是。我在听,建丰同志。”曾可达抑制着兴奋。

建丰同志电话里边的声音:“我刚从总统官邸回来,司徒雷登大使代表美国政府已经答应立刻援助国民政府一亿七千万美元的物资,总统因此下了最后的决心,很快就会推行新币制改革。”

曾可达由兴奋转而激动:“总统英明,建丰同志英明!”

“只有一个英明,没有第二个英明。这一点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清醒的认识?”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的声调虽依然平静,但接下来的批评可想而知,“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总统的英明领导下进行的。今天李宇清代表李副总统宣布政府的五条承诺竟没有一个字提到总统。今天的晚报已经把安抚民众的功劳记到了副总统的头上,明天还会有更多的报纸把功劳记到李宗仁的头上。总统虽然没有因这件事指责我,我却不能不自责。在北平要争取李宗仁的支持,但绝不能被李宗仁利用。这是原则,在原则问题上是不能够犯错误的。”

刚才还既兴奋又激动的曾可达一下子头上冒汗了:“可达辜负了建丰同志的教导,因小失大,愿意接受任何处置!”

电话那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着才又传来建丰的声音:“用词不当,说明你的思维现在仍然混乱。”

“是……”曾可达只能先回答这一个字。

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继续谆谆地教导:“小就是小,大就是大。总统是党国唯一的领袖,不会因为某些人的觊觎改变这个事实。现在,戡乱救国最大。只有推行新币制,稳住我们的城市经济,才是争取盟国的支持、扭转前方军事战局的重点。我在上海,你们在北平、南京、广州、武汉这五大城市打击贪腐,打击囤积居奇,极力推行新币制改革是当前最大的任务。这个任务只有我们能完成,李宗仁没这个能耐。因此他们收买人心的举动,算不了大事。下午,陈继承也把电话打到了总统官邸,告御状。告了李宗仁,告了傅作义,捎带也告了你们,其实是告我。这算不算大事?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凡干大事,许多错综复杂的问题都会随之而来,关键是我们自己要有定见,要有定力。天降大任于斯人,希望我们铁血救国会的同志就是‘斯人’。在北平,你就是斯人,梁经纶同志就是斯人。梁经纶同志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曾可达立刻打起精神:“报告建丰同志,我刚才接到报告,中共北平城工部学委把梁经纶同志找去了。我正在等进一步的报告,准备今晚约见梁经纶同志,了解中共对我们白天行动的反应。以保证新币制的即将推行。”

建丰同志电话那边的声音:“了解是建立在观察和分析的基础上。中共对方孟敖及其大队今天的行动一定会做出强烈反应,对梁经纶同志今天的行为也一定会有种种猜测甚至怀疑。不要企望能从共党组织的谈话内容中获悉他们的真实想法,尽可能从他们和梁经纶同志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上分析出他们的真实反应。要问仔细他们见梁经纶同志的整个过程,分析他们说话的节奏语气和动作的态度情绪。人的嘴巴可以说假话,情绪很难说假话。”

“我记住了,建丰同志。”曾可达是真记住了,两腿碰得很轻,身子却挺得很直。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何孝钰极轻地开了门锁,第一眼便看见座钟,看见那个独一无二只摆不响的钟摆在左右摇晃,长短针都指向11,钟摆停了。

何孝钰背靠着门,没有急着进去,仍然望着大座钟的玻璃。

座钟玻璃上,出现了老刘同志不久前见她时微笑的眼。

——老刘同志在北平,既是党组织各条不同战线的交叉联络人,也是北平地下党负责反特肃奸的执行人。因其斗争经验丰富,不仅国民党军统、中统“谈刘色变”,就连党内像严春明这样的同志也十分敬畏,这才有了少数同志背后称他“五爷”的不恰当比喻。“五爷”是青帮刑堂堂主,帮号“红旗老五”。意即老刘也有着类乎青帮“红旗老五”般的地位。其实二者不仅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且在威严上,老刘同志也远胜前者。

唯一例外的是,老刘同志在与何孝钰这样的特别党员接触时,虽有时神秘到使人能联想起《共产党宣言》所说的“幽灵”,更多是慈祥得像自己的长辈。

“孝钰同志,除了是你的上级,你也可以把我当成叔叔。除了工作,感情上的事你也可以对我讲,当然要你愿意……”

现在的何孝钰,看见一小时前和老刘同志对面坐着的何孝钰哭了。

老刘同志那时如此像自己的父亲,有意望向别处,轻声说道:“梁经纶同志是在执行组织的决定,执行的是学委所交的任务,因此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组织行为,你要充分理解,尤其是牵涉到个人的感情部分。怎么说呢,你在心里要理解他,可表现出来仍然要装作不理解他。因为你的身份,尤其是方孟敖同志的身份,除了我和谢培东同志,别人都不知道。梁经纶同志目前也只知道你是党组织外围的进步青年,让你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他心里也是矛盾的。因此,你就只能以外围进步青年的身份向他汇报,至于怎么向他汇报,汇报什么内容,谢培东同志会跟你详谈。而组织真正交给你的任务是代替原来跟方孟敖接头的那个同志,今后你就是方孟敖同志的单线接头人。真正接上头以后,一切行动只向我和谢培东同志负责。其他任何人,包括梁经纶同志,都不能透露丝毫有关方孟敖同志的真实情况。这样才能保证你的安全和方孟敖同志的安全。是斗争的残酷性、局势的复杂性,迫使组织做出这样的考虑。你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现在突然交给你这么艰巨的任务,愿不愿意接受,能不能够完成,组织还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我理解,我接受。”一小时前的何孝钰揩掉了眼泪,坚定地回答。

座钟玻璃上模模糊糊出现了白天民调会前的场景,模模糊糊有无数学生的身影在远处晃动,老刘同志像“幽灵”般消失了。

何孝钰的目光望向了二楼,望向了父亲的房门,开始轻步走进客厅。

下意识,她径直走向了开放式厨灶旁,望向了那袋面粉,方孟敖托方孟韦送来的那袋面粉。

她拿起了厨灶上的小刀,伸向一直没有开封的袋口,突然又犹疑了。

她又望向了楼梯,望向了二楼父亲紧闭的那扇门。

父亲的声音:“方家的东西,不管谁送来的,一粒米也不能要……”

手却不听使唤了,手上的小刀也不听使唤了,刀尖慢慢插进了袋口的封线。

莫名其妙,何孝钰心里又默念起了两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诗:“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她自己也不知道小刀什么时候挑开了封线。接着,她将那条封线慢慢地抽出来。

她拿起了碗从口袋里舀出一碗面粉,倒进面盆里,接着拿起了筷子,慢慢倒入适量的水,开始和面。今晚是无法入眠了,揉面,做成馒头,上笼屉蒸熟,然后再炸成馒头片。为父亲做好明天的早餐,漫漫的长夜就过去了。

电话却在这个时候响了!

何孝钰一惊,奔过去时还不忘望向父亲二楼房间的门。

她急忙拿起了话筒:“谁呀?这么晚了……”

“是我……孝钰……”电话那边竟是谢木兰的声音!

何孝钰的目光立刻变得复杂了,很快,她还是稳定了情绪,极轻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好像在哭……”

“孝钰……”电话那边的谢木兰显然情绪更加复杂,“梁先生回家了吗……”

何孝钰当然明白了谢木兰这个时候的心绪。

——白天那么多人,她在背后抱着梁经纶,又公然挽着梁经纶的手臂,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会看见。

——尽管人群拥挤,何孝钰还是敏锐地看见了谢木兰闪烁的眼。那双眼没有看见自己,但显然是在背后感觉到了自己。

“这么晚了,你是想见梁先生吗?”何孝钰尽量平静地问。

“你别误会,孝钰。”谢木兰在电话那边显得如此心虚,“我是想参加学生协查组……”

何孝钰:“那就应该去找你大哥呀。”

谢木兰电话里着急的声音:“就是我大哥不许我参加……太气人了,我爸声言不许我再出家门,我小哥居然将我锁在房里。我想请你帮忙,我想到你那儿去……”

何孝钰:“那怎么办?我也不可能这时候接你出来。”

谢木兰在那边沉默了片刻:“要是梁先生能跟我大哥说一下,我大哥就会让我参加。”

何孝钰:“梁先生已经有好多天没在这里住了。今晚应该也不会到这里来……”

“你能不能到书店去帮我找一下梁先生……”说完这句,电话那边的谢木兰立刻停住了。

何孝钰能感觉到她敢于说出这句话,已经不只是在向自己坦白,而是在逼自己表态了。

何孝钰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滋味,平静了片刻,答道:“梁先生很忙,这么晚了我也不好去找他。”

“他那里也有电话,你给他打个电话吧。”谢木兰尽管声音很轻,但掩饰不了透出来的兴奋。这不啻是得寸进尺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

这句话是何孝钰心里说的,嘴上还是忍住了。

她回答的是另外一句话:“刚说的,太晚了,我也不好给他打电话。”

“那就求求你,给我大哥打个电话吧。让他接我出来,他应该会听你的。”谢木兰已经是肆无忌惮了。

“好。”何孝钰这次回答得很干脆,“我给他打电话。”

“你真好……孝钰……”

何孝钰已经将话筒搁上了。

她闭上了眼,眼前飘过梁经纶长衫拂起的风,拂起的风将长衫飘走了。

她倏地睁开了眼,开始拨电话。这时她的眼睛那样澄澈明亮。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只有天上的星光和燕大校园远处闪烁的几点灯光。

其实天很黑,那六辆自行车还是没有停在公路上,而是都倒放在公路旁的斜坡上,每辆车旁坐着的人,都只露着头,警觉地望着黑夜中的各个方向。

——中正学社的这几个特务学生身负比中统、军统更重要的任务,他们现在要切实保证曾可达和梁经纶的安全!

黑夜深处是一棵棵小树,穿行过一棵棵小树,还是一棵棵小树。

梁经纶和曾可达就坐在这里。

“你应该相信我,可达同志。”梁经纶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并不相信自己,“从严春明谈话的内容和他对我的态度情绪,都看不出共产党有任何怀疑我的迹象。”

“那是不是说,我可以向建丰同志汇报,你现在是安全的,我们的行动计划可以正常进行?”曾可达仍然紧盯着梁经纶模糊的面孔,他的下意识在实践建丰同志不久前“面授”的经验,竟想从梁经纶的身上分辨出他的情绪是不是在说假话!

“其实你不相信也是对的。”梁经纶的直觉远比曾可达敏锐,他已经察觉曾可达一直是在自己语言以外观察揣测表象背后的真实。他知道自己,也知道对方。自己是留美归来的博士,是研读过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远远超过那些间谍教科书、深层剖析这个世界书籍的人,而且是真正零距离长期接触共产党组织的人。而对方最多只不过是在赣南和南京接受过一些狭隘的军事和政治培训的军人。这句话说出来时难免就带出了自己潜意识中下级对上级不应该有的语气。

“什么叫不相信也是对的?”曾可达的天赋还是聪明的,立刻感觉到了这种语气背后的“情绪”!

梁经纶向他靠近了些,十分诚恳也十分认真地说道:“可达同志,我知道你,也知道建丰同志对我的关心,因为新币制改革即将推行了,我负有艰巨的任务。面对组织十分严密、斗争手段十分丰富的中共地下党,任何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今天白天我就感觉到严春明背后有人在控制着局面,可惜那么多军统、中统还有我们中正学社的人都没有能够发现那个人。刚才严春明来找我,无论是批评还是关心,态度都非常真实,我竟从他那里察觉不到中共地下党对我有丝毫怀疑。而他向我传达的指示也是那样顺理成章,这太正常了。太正常就是不正常。我担心严春明背后北平地下党那个高人……”

“谁?”曾可达立刻严峻了。

梁经纶:“我要是知道,他就不是高人了。不过我还是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希望能引起组织的警觉。”

曾可达:“详细说出来。”

梁经纶:“不可能详细。只偶尔从北平地下党的人那里听到过,他的外号叫‘五爷’,是中共北平地下组织各条战线的总联络人,也是秘密监督各条战线的负责人。我推测严春明在见我以前接触过他。”

“那就立刻秘密逮捕严春明。”曾可达倏地站起来,“通过严春明抓住这个人!”

梁经纶依然坐在地上,没有接言。

曾可达发现自己失态了,矜持了稍许,又慢慢坐了下去:“说说你的意见吧。”

梁经纶:“可达同志,中共组织内的规定,那个‘五爷’可以随时找严春明,严春明却见不到他。现在逮捕严春明,暴露的只会是我。”

黑夜掩饰了曾可达的尴尬:“我知道了。我会通过国防部给军统交任务,重点监视严春明和一些其他线索,一定要抓到这个人。今天陈继承在总统那里就告了我们的御状,说我们只跟党国的人过不去,却没有破获北平地下党一个组织。那就抓这个人,叫他们配合我们一起抓。以保证你的安全,保证方孟敖不再被共党利用,保证新币制在北平推行。”

梁经纶:“谢谢可达同志的重视。快十二点了,我还要去见何孝钰,向她交代接触方孟敖的任务。我有一种预感,北平地下党会不会表面上利用我让何孝钰接触方孟敖,另外再安排人跟方孟敖接头。这一点也请你考虑。”

第46章严刑审讯

燕南园何宅一楼客厅。

“你怎么到我家里来了?”何孝钰压低着声音,问这句话时既要表达出自己并没有叫方孟敖来,又不能让对方尴尬。

“刚才的电话不是你打的?”方孟敖紧紧地望着何孝钰,像是在笑,更多是在审视。

何孝钰避开了他的目光,望了一眼二楼,接着望向座钟:“是木兰求我给你打的电话,叫你回去把她接出来。”

“这么晚了,她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好好睡觉,叫我接她出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轮到方孟敖反问了。

“你知道,她想参加协查组,帮你们查账。”

“你认为她该参加协查组吗?”

何孝钰又一次被他问住了。

老刘同志的交代十分明确,自己必须先见了梁经纶,以学联的名义接触方孟敖,然后代表党组织和他秘密接上关系。现在方孟敖突然先于梁经纶来了,打乱了组织的安排。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不是谢木兰的电话出了问题,而是自己打的电话出了问题。

“她不能参加协查组。”方孟敖的目光何等深邃,当然看出了何孝钰的窘境,立刻帮她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们家只能有一个人跟自己的父亲过不去,跟自己的家庭过不去。不能有第二个。”

“那就是我的电话不该打。”何孝钰这句话回得连自己都知道不很恰当,接下来掩饰的一笑也就不自然,“你们大队和二十个同学应该都在连夜查账,你是队长,赶快回去吧,我也还要给我爸准备明天的早餐……”说着望向面盆,又望向了那袋面粉,“是你送的面粉,谢谢了。”接着径自向客厅门走去,准备开门,让方孟敖走。

方孟敖却仍然站在那里:“你就不问一声我为什么来?”

何孝钰立刻又紧张了,停了脚步,去开门不是,不去开门也不是。

燕大校园通往何宅的路上。

离那座自己十分熟悉的小楼还有三百米左右,梁经纶突然站住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停在路旁的那辆军用小吉普——方孟敖的车!

他望向那座小楼。

二楼的窗口是黑的,一楼客厅感觉有微光映出。

“踟蹰”,梁经纶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别样的感受。去,还是不去?

他的背影就是长衫,向来路拂去。可也就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转过身来还是长衫,向应该属于自己的那座小楼拂去。

深夜燕大的校园,因他的长衫起了微风,路边的树叶也摇曳起来。

燕南园何宅一楼客厅。

“我为什么来,你应该知道。”

“你没有说,我怎么知道?”

“我们能不能先聊聊别的事,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何孝钰本能地望向了客厅门,她担心梁经纶随时都会出现,可感觉到了方孟敖在看着自己,又将目光转望向了二楼:“都一点了,拜托,我爸有病,晚上睡觉很容易被吵醒,早餐也得按时吃。我还要饧面,再耽误,就蒸不出馒头了。”说着走到了面盆边,继续和面,想以这种方式让方孟敖自己走。

方孟敖不但没走,高大的身影竟到了自己的身边。

何孝钰也不知道是焦急还是紧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斜望见身边的水龙头被轻轻拧开了一点儿,一缕细细的水流了出来,方孟敖尽量使声音降到最小,径自在那里洗手。

“你要干什么?”何孝钰真急了。

“让开吧。”方孟敖的声音极轻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何孝钰退后了一步,望他的目光有些近于哀求了。

“不影响你爸睡觉,也保证他明天的早餐,给我一个小时。去洗手吧。”方孟敖说着占据了她面盆前的位置。

何孝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话便去洗手,方孟敖刚才打开的那一缕水一直在等着她。

“再加一碗面粉。”

何孝钰:“我爸吃不了那么多。”

方孟敖:“还有你,明早还有木兰。”

何孝钰真的很无奈,走过去用小碗又从面粉袋里舀了一碗面粉:“倒进去吗?”

方孟敖两手已经让开了:“你说呢?”

何孝钰真感觉自己今晚比任何时候都要傻,将面粉倒进了面盆里。

“拿热水瓶来,用一个大碗,倒三分之一的开水,加三分之二的凉水。”

何孝钰又去拿热水瓶、拿大碗,倒三分之一的开水,加三分之二的凉水。

方孟敖接过碗,一手将水均匀地倒进面粉盆,另一只手飞快而熟练地搅了起来。

何孝钰在边上看得不知是入神还是出神,目光既被他的动作吸引,眼睛还是忍不住望了一下二楼,又望向客厅的门。

何宅一楼客厅门外。

多少个夜晚,梁经纶也曾在门外这个地方站过,或是等候先生开会回来,或是没有任何原因,只从院内自己的小屋出来,愿意来这里站站,感受和他关系极亲近的两个人在这座小楼里。

今晚,此刻,还是这个地方,梁经纶站在这里却不知道置身何处。

“醋。”是方孟敖的声音。

“嗯。”何孝钰很轻却能听见的声音。

接着是梁经纶想象中何孝钰从碗柜里拿出了醋瓶。

方孟敖的声音:“倒50毫升。”

“嗯。”何孝钰的声音。

接着是梁经纶想象中何孝钰往面粉盆里小心地倒醋。

“够了。”

梁经纶的长衫下摆又轻轻地拂起来,他不能站在这里听两个人说话,可走出洋楼大门的小廊厅,下到两级石阶前他又站住了。

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在看天上的星星或是即将沉落的弯月。

何宅一楼客厅。

“有小苏打吗?”方孟敖开始揉面。

何孝钰没有再去望客厅的门或是二楼父亲的房间,她被方孟敖如此专业的揉面动作惊呆了。

“按500克面粉加50毫升醋、350毫升温水的比例,把面揉好,饧10分钟,再加5克小苏打,再揉一次。这样就不需要发酵了,蒸出的馒头照样松软。”方孟敖一边揉面,一边轻声地教道,“以后没有时间饧面,就用这个办法。”

“哪里学的?”何孝钰出神地问道。

“空军,飞虎队。”

“在空军还要自己做馒头?”

“去的第一年美国佬连飞机都不让你上。也好,帮他们洗衣服,做饭,包括擦皮鞋。陈纳德那老头倒喜欢上我了,第二年便手把手地教我。”

何孝钰突然觉得有一丝心酸涌了上来,她已经不再有任何催方孟敖走的想法了。

何宅一楼客厅门外。

梁经纶已经在廊檐前的石阶上坐下了。不凭眼睛也不凭耳朵,凭他的感觉也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走。他会把握好回避的时间,把握不好的是自己现在的心绪。

他的感觉如此敏锐,这种敏锐随着他望向却望不见二楼的两眼闪现了出来。

他极轻极快地又站起来,向院门无声地走去,他想回望一眼二楼的窗,却没有回望。他知道何其沧没有睡,至少是现在已经醒了。

他走出了院门,站在院外那棵树干靠路的那边。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梁经纶的感觉是那样准确,何其沧确实醒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为了不让女儿知道自己醒了,腰脊不好,他也不愿去到窗边坐那把有靠背的椅子,黑着灯双手拄着那只拐杖支撑着坐在床边,静静地听一楼的动静。

其实,何其沧年过六十依然耳聪目明。国外留学多年,接受了不干预别人隐私的观念;家学渊源,又深知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的为老之道。守着一个从小就懂事听话的女儿,看着她渐渐长大了,便在她还上中学时就装作听力不好,给女儿留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好与同学往来,更为了减少女儿对自己的过于关心。

一楼客厅女儿和方孟敖的轻声对话哪一句他都听到了。

“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来的了吧?”是女儿的声音,好像比刚才的说话声要大了些。何其沧感觉到了女儿的用心,江苏老家有句话,这是带有一些“撇清”的意思。

“告诉了你,不要失望,也不许生气。”方孟敖的声音。

女儿没有回话。

方孟敖接着说道:“就想问问你,今天白天在民调会大门前,马汉山说我跟他打了赌,我说没有跟他打赌。你觉得是他在撒谎,还是我在撒谎?”

果然说到了白天民调会的事,方孟敖却又用如此调侃的话语,何其沧怎么都觉得这是在取瑟而歌,立刻有了警觉之色。女儿会怎么回答呢?

女儿的声音:“你来就为了问我这件事?”

方孟敖的声音:“当然还想问更多的事,今晚主要为了问这件事。”

女儿的声音:“那我只能说当然是他在撒谎。”

方孟敖的声音:“对了一半。他在撒谎,我也在撒谎。”

何其沧反感地皱起眉头。

“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在撒谎呢?”

“因为他坏,我也坏。”

何其沧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

“现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沉默了片刻,才又传来方孟敖的声音:“刚才是开玩笑,想听我今晚来的真正目的吗?”

何其沧竖起了耳朵。

女儿没有接言。

“来看你。”方孟敖终于说出了这句何其沧担心的话。

女儿居然还是没有接言!

方孟敖接下来的声音让何其沧更是一怔:“我还想看看梁教授在不在。”

“都说完了吧?感谢你,馒头我也会做了。梁教授今晚不在,还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女儿的语气和接下来的脚步声都微妙地传递出了嗔怪。

何其沧的布鞋向窗前走了过去,他想亲眼看着方步亭的这个大儿子赶快离开自己的家门。

路灯微照,何其沧的目光望向了小院的门,在门外没有发现方孟敖的那辆吉普。

何其沧的目光投向那条路的远处,另一盏路灯下停着方孟敖的车。

何其沧的目光沿着那条路慢慢收回,突然惊疑自己的眼睛——一个人在那条路上踽踽走去,竟是梁经纶!显然是从自己院内刚离开不久。

何宅一楼客厅。

“梁教授不在也请你将我的话转告他。”方孟敖已经站到了客厅门前。

何孝钰开门的手又停住了。

方孟敖:“梁教授是我敬佩的人,我们稽查大队很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何孝钰:“我一定转告。”

方孟敖:“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木兰爱上他了,可是不能爱上他。”

何孝钰倏地转过了身,紧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弟弟。他现在那个警察局副局长是配相的。其实他很可怜,他很爱木兰。”

何孝钰的目光又迷蒙了,这个组织发展的特别党员怎么看怎么不像!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窗前,何其沧的脸突然亮了,是被离院门约三百米处两个突然打开的车灯照亮的!

接下来的情形让他不敢相信!

他亲眼看见,梁经纶走到了车灯前约五米处站在那里,接着车上跳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双臂!

梁经纶被拖着,很快被塞进了那辆车!

那辆车十分疯狂,往后一倒,压倒了一片路旁园工栽修的灌木,车速不减,一百八十度滑了个半圆,向校门方向驰去了。

何其沧看清了那是一辆警车!

何宅一楼客厅。

“何伯伯。”竟是方孟敖先听见了二楼的脚步,发现了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何其沧。

“爸……”何孝钰惊望着父亲。

何其沧的脸从来没有这么难看,扶着楼梯,脚步也从来没有这么急促。

何孝钰立刻迎了上去,搀着他的手臂,却没有减缓他的步速。

方孟敖也看出了何其沧的异样。

何其沧径直走向电话,抄起话筒拨了起来,手在微微颤抖。

“爸,怎么了?您这时给谁打电话?”何孝钰更惊慌了。

何其沧没有理她,话筒紧贴在耳边。

何孝钰的眼睛,方孟敖的眼睛,何其沧耳边的话筒!

因是深夜,话筒里的声音很清晰,能听出十分傲气:“北平行辕留守处。你是哪里,什么事情这个时候打电话?”

“我找李宗仁!”何其沧的声音竟如此气愤,“叫他起床,接我的电话!”

方孟敖和何孝钰的目光惊疑地碰在了一起。

话筒那边的人语气也和缓了许多:“请问您是谁?”

何其沧的声音依然很激动:“国府的经济顾问,我叫何其沧!”

话筒那边的声音:“原来是何校长,失敬。能不能够请问,如果不是十分紧要的事,明早六点打电话来?”

何其沧的情绪稳定了些:“不紧要我现在会打电话吗?”

话筒那边的声音:“那能不能请何校长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我好请示。”

何其沧情绪已经控制住了,语气却仍然气愤:“刚才,就在我的家门口,我的助手被你们的警车抓走了!”

何孝钰的眼惊大了!

方孟敖的神情也立刻凝肃了!

话筒那边的声音:“何校长,请告诉我您助手的姓名,有没有职位。”

何其沧:“梁经纶,燕京大学经济系教授。”

话筒那边的声音:“明白了。何校长,可不可以这样,我先向李宇清副官长报告,请他来接您的电话?”

何其沧沉吟了片刻,答道:“可以。”

方孟敖打开了水龙头,洗手:“何校长,您看清楚了是警车吗?”

何其沧拿着话筒,并没有看他,当然不会回话。

方孟敖也并不尴尬,转问何孝钰:“木兰是不是说她被孟韦关在家里?”

何孝钰望了一眼父亲,只点了一下头。

方孟敖大步走了出去。

真正的大门,真正的大石头狮子,碘钨灯,探照灯,泛蓝的钢盔,泛蓝的卡宾枪!

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是北平市真正最阔绰的衙门。前身曾经是袁世凯的总统府,后来又是段祺瑞执政府。抗战胜利,国民党接收北平成了十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并北平警备司令部。十一战区撤销,北平行辕成立,李宗仁不愿与蒋介石嫡系的警备司令部合署办公,将行辕设在中南海。偌大的一座前执政府便让警备司令部独占了。

半夜了,军车、警车、摩托车还呜呜地开进去,开出来!

这间高有五米、大有一百平方米的办公室就是当年袁世凯御极、段祺瑞执政的地方。

陈继承的大办公桌靠墙对门摆着,面前是一大片长短沙发,沙发后面靠着墙是一圈靠背座椅。当然靠背最高的还是他办公桌前那把座椅。他喜欢坐在这里开会,把那些可以抓人杀人的人叫到这里来,居高临下听他们说谁该抓谁该杀,然后自己说去抓谁去杀谁,这时便会有一些袁世凯的感觉,或是段祺瑞的感觉。这很过瘾。

近一个月来陈继承坐在这里却一直焦躁,他的司令部西边就是和敬公主府,原来准备安排给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稽查大队住,不料被方孟敖大队让给了东北学生,日夜喧闹,声声入耳,竟不能去弹压。忍了又忍,今天不能忍了。

下午,他在这里向蒋介石告了御状,报告了李副总统、傅总司令还有国防部调查组种种暧昧举动,圣意竟然也很暧昧,电话那边只偶尔发出浓重的奉化口音“嗯,嗯”。唯一让自己安慰的是,提到有共产党在煽动学潮时,才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娘希匹”!指示非常明确,共产党要抓!

行动是天黑后开始的。行辕的人不能叫,剿总的人不能叫,面前的沙发座椅就显得有些空空落落。因此陈继承的兴头便没有往日高,闭着眼坐在那把高椅子上,反复回味下午给总统打电话的情形。

桌上的电话铃声吸引了陈继承的眼睛,他从五部电话机中看出了是第二部电话在响,于是便有意不急着去接。

一直陪着他默坐的那些人便都望向了那部电话。

有资格坐在沙发上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徐铁英,北平警察局长兼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还有一重身份是中统北平区的主任,哪一个身份他都必须参加。

另一个是生面孔,一身灰色夏布中山装,年纪在四十左右,白白净净,乍看给人一种错觉,像个拘谨的文员;可此人的身材太打眼了,坐在那里也比徐铁英高出半个头,瘦高如鹤,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十指又细又长。此人便是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站长王蒲忱。

靠墙座椅上坐着的五个人就低一个等级了。有两个熟面孔,一个是军统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一个是国军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其他三个想是同类的人。

那部电话一直响着,电话机贴着的纸上写着“北平行辕”四个字。

陈继承不是在冷那部电话,而是在冷北平行辕留守处。

被冷落的“北平行辕”旁边还赫然摆着另外四部电话。

第一部电话:“南京总统”。

第二部电话:“华北剿总”。

第三部电话:“兵团警局”。

第四部电话:“中统军统”。

“陈总司令,说不准是李副总统打来的。您还是接吧。”徐铁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望着陈继承。

“李宗仁才不会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大不了是李宇清。”陈继承这才拿起了话筒。

所有的眼便都行动一致地望向了他脸边的话筒,主要是望向他的脸。

“李副官长吗?”果然被他猜中了,电话是李宇清打来的,“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不休息?”

李宇清在电话那边说什么旁人听不见。

陈继承的回话其实也犯不着这么大声:“助手?什么经济顾问助手?今天晚上是有行动啊……抓共产党也要一一跟行辕那边通气吗……在呀,北平警察局长,中统军统的同志都在……谁抓的,你可以自己过来问嘛。”

话筒就这样搁上了。

“那个燕京大学的梁经纶是什么国府经济顾问的助手?”陈继承目光望向了徐铁英和王蒲忱。

徐铁英也跟着将目光望向了王蒲忱。

“应该是吧。”王蒲忱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行动的时候我就说过,他是燕京大学副校长何其沧的助手,何其沧是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

“什么狗屁经济顾问!”陈继承带出粗话时也显出了他自己的资历,“国防部调查组可以做挡箭牌,现在又抬出一个什么经济顾问来做挡箭牌,那就干脆一个共产党都不要抓了。娘希匹的!”

徐铁英和王蒲忱对望了一眼。

谁都知道他是黄埔系的八大金刚之一,总统心腹的心腹。可一个江苏人学着总统的浙江口音骂人,而且捎带着总统的儿子,这也太套近乎了。

陈继承将他们的对望扫在了眼里,盯住王蒲忱,问话更严厉了:“那个什么梁经纶白天是谁在监视的?”

王蒲忱轻轻咳嗽了一阵子,回过头去望向军统那个执行组长:“你们向陈总司令汇报吧……”

陈继承的脸拉下来了:“我在问你。你个北平站长不汇报,现在要手下跟我汇报?”

王蒲忱站起来了,以示恭敬,可那张白净的脸更白得没有了表情:“不是我不愿意向长官汇报,是这些情况他们清楚,我不太清楚。”

陈继承看出了他话里有话:“把你刚才说的话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王蒲忱又轻咳了两声,“马汉山马局长是我的前任,他很负责,我接任北平站长以后他仍然管着军统的事。北平的弟兄都是他的老班底,我毕竟是晚辈,不好跟他争的。”

这个时候还有这些婆婆妈妈的争执,陈继承更焦躁了,拍了一下桌子:“那个梁经纶就交给你们军统了,你亲自去审。徐局长。”

徐铁英也站起了。

陈继承:“你去跟马汉山打招呼,党国不是什么青帮,调离了就不要再插手军统的事。”

徐铁英:“是。马局长现在被国防部稽查大队扣在那里。如果他能够出来,我转达陈总司令的指示。”

陈继承这才恍然想起了马汉山已经被方孟敖大队扣住在查账:“连夜突审那个梁经纶。还有,那个燕大图书馆的什么严春明和其他几所大学有共党嫌疑的人都抓了没有?”

徐铁英这次不难为王蒲忱了,立刻答道:“十一点我们的人去的时候,那个严春明还没回图书馆,正在蹲守。其他大学抓了几个,不一定是共产党。”

陈继承:“是不是要靠审!立刻去审那个梁经纶,重点要审出配合方孟敖查账的那二十个学生里有没有共产党。只要有一个是共产党,你们也就可以去抓方孟敖!娘希匹的!”

第47章今天入党

何宅一楼客厅。

何孝钰的椅子紧靠在父亲的沙发旁,眼睛离父亲耳边的话筒那样近,眼神却离话筒那样远。两个牵肠挂肚的男人,一个被抓了,一个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眼前还必须守着这个又气又病的父亲。

夜这样深沉。

她隐约听见嘟嘟的声音传来,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一直响着。何孝钰蓦地回过了神,才发现是父亲耳边的话筒传来的忙音。

电话那边早就挂了,父亲却仍然紧握着话筒,仍然贴在耳边。

“爸爸?”何孝钰惊慌地握着父亲的手。

何其沧手中的话筒被女儿接了过去,眼中半是茫然,半是孤独,望向女儿。

“他们……让您受气了?”何孝钰一手将话筒搁回话机,另一只手将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

“不是。”何其沧望着女儿的眼神那样深沉,“他们是在让中国受气。一群祸国的败类,让中国人受苦,还要丢中国的脸。”

何孝钰发现父亲说话时手在颤抖:“爸,梁先生到底被谁抓了?李副官长到底说什么了?”

何其沧:“堂堂中华民国的副总统,保不了一个大学教授,还叫我给司徒雷登打电话!”

何孝钰:“爸不愿意给司徒雷登叔叔打电话……”

“以后不要再称司徒雷登叔叔。”

何孝钰惊住了。她知道父亲跟司徒雷登的私交,也知道父亲对司徒雷登的敬重,这句话里面深含的沉痛还有她必须了解的原因,使她怔怔地望着父亲。

何其沧望女儿的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复杂过:“过去在燕大的时候,你可以叫他叔叔,现在他是美国驻华大使,他代表美国。你爸是什么?中国的一个教书匠。什么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狗屁经济顾问……”

何孝钰更惊了,父亲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粗话,而且能看得出他说这句话时头颈都在微微发颤,赶紧又握住了父亲的手:“爸……”

何其沧:“李宇清刚才在电话里转告我,这句话是陈继承说的!他骂得好,这样一个独裁腐败的政府要什么经济顾问呢?无非是看在我能够跟美国的驻华大使说上几句话,向他讨一点美援罢了……陈继承是什么东西?黄埔出来的一个小军阀而已,他为什么敢这样骂我?李宇清为什么又要把他骂我的话告诉我?这就是中华民国政府,一派抓我的助手,另一派叫我去向美国人告状……这个电话爸能打吗?”

何孝钰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这样锥心的感慨,当然震撼,立刻说道:“那就别打,我们另外想办法救梁先生。”

何其沧望女儿的目光换成了另一种复杂:“我的学生我了解,经纶不可能是共产党,无非对当局不满言论激进了些。那个方孟敖不是也找他们去了吗?他是国防部派下来的,等他的消息吧。”

“没有用的。”何孝钰否定了父亲的期待,“我今天去了民调会抗议现场,他们今晚抓人跟共产党没有关系,纯粹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贪腐罪行。方孟敖要不是国防部派来的,他们也会抓。”

听女儿这样说方孟敖,何其沧的目光转向了那袋面粉:“这袋面粉为什么没有退回去,还打开了?”

何孝钰一怔,立刻敏感到父亲话里的意思了,同样难受的心情,同样复杂的心思,她只能够避开,解释道:“家里可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

“那也不能开这袋面粉!”

何孝钰:“爸,您不喜欢军方的人,可方孟敖是您看着长大的,抗战他也还是个英雄。”

何其沧的目光定在女儿的脸上,他似乎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女儿喜欢上方孟敖了。这万万不行:“我是留美的,梁经纶也是留美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们身上有美国人的做派了?你爸之所以认司徒雷登这个朋友,是因为他更像中国人。知道你爸最厌恶什么样的美国人吗?原来是那个战争狂人巴顿,现在是坐在日本不可一世的那个麦克阿瑟。当年败给日本人,后来充当征服者,现在又拼命扶日!拿着枪装救世主。你不觉得方孟敖在学他们吗?”

何孝钰的脸有些白了:“爸,方孟敖可是刚从军事法庭放出来的,是因为不愿意轰炸开封差点判了死刑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装救世主?”

“救不了自己,现在去救梁经纶?”何其沧从来没有跟女儿有过这样的争执,今天拉下了脸,“你刚才说弄不好方孟敖也会被抓。爸现在问你,你愿意就回答。要是梁经纶和方孟敖两个人都被抓了,只能救一个,你希望爸救哪一个?”

何孝钰完全蒙在那里,她想控制,可是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何其沧也立刻后悔了,几岁时女儿就没了母亲,自己一直未曾续弦,何等疼爱女儿。而女儿之照顾自己,也完全兼顾了母亲的义务。今天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伤害女儿?他理不清思绪,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愣怔了好一阵子,突然转过了身。

“还是我给司徒雷登打电话吧!”父亲的手伸向了话筒。

何孝钰立刻按住了父亲的手:“爸,不要委屈自己,别做让人瞧不起的事。”

何其沧的手无力地停在话筒上,女儿一句话似乎点醒了自己,为什么会情绪如此失控,更多是因为自己的委屈积压太久无处诉说:“爸早就被别人瞧不起了,不是指陈继承那些混蛋,而是各大学府的教授,他们也瞧不起你爸呀。6月17日各大学那些教授们签署的《百十师长严正声明》,你们学生是都能背的,爸也能背……”

何孝钰显然更不愿看见父亲这般的难受,站起来走到父亲的背后,用手搀着父亲的手臂:“爸,您身体不好,先到床上躺着。我在这里等电话,方孟敖能不能救出梁先生,都会给我们打电话的。”

何其沧固执地坐着:“先听你爸把那篇声明最后一段背出来,好吗?”

何孝钰不敢再往上搀父亲了,只能用手扶着他。

何其沧突然语音朗朗,背诵起来:“‘为表示中国人民的尊严和气节,我们断然拒绝美国具有收买灵魂性质的一切施舍物资,无论是购买的或给予的。下列同仁同意拒绝购买美援平价面粉,一致退还配给证,特此声明’……爸没有背错吧?”

“爸。”何孝钰声音低得只有父亲能够听见,“是女儿错了,不该打开这袋面粉。我们不吃,缝好了明天退回去,好吗?”

“已经打开了,还揉了面,就不要退了。”何其沧还是没有敢看女儿,“做不到清高也不能虚伪。朱自清教授一家九口,一直在挨饿,去年冬天连煤都没得烧,现在都胃病晚期了,还在那篇声明上签了字……他们不愿意接受美国人的施舍是真实的,你爸帮着向美国人讨施舍也是真实的,我不是为了自己。为什么会爆发‘七五学潮’,东北一万多学生没有饭吃呀,北平二百万人都在挨饿呀……国家不搞建设,还要打仗,没有钱就向美国伸手要援助,拿了援助还要拼命去贪。司徒雷登和那个卡德宝为什么要说那些伤害中国人感情的话,自己让人家瞧不起呀。可你爸还不得不帮着这个政府向他们伸手去乞讨。今天美国人又答应了一亿七千万的援助,有一多半却是他们打‘二战’剩下的武器,一小部分才是救命的物资。爸这个电话打过去,司徒雷登一生气,向美国政府报告,这一亿七千万援助就又有可能搁浅。搁浅就搁浅吧,这样的援助不要也罢!那些教授们都断了粮,你爸也会在那篇声明上签字……”

何孝钰在背后能感觉到父亲流泪了。

“爸听你的,不给司徒雷登打电话了。除非方孟敖救不出梁经纶,他们两个人都被抓了……”何其沧背着女儿说道。

何孝钰泪眼中的父亲,背影依旧那样高大,盈满了眼眶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北海后海边。

青年军那个郑营长头又大了。

方孟敖突然通知他们这个排,押着马汉山和民调会的李科长、王科长,黑天黑地来到了这里,让他们在四周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他要在海子边突审这三个人。

中南海那边的灯光远远地照过来,郑营长布置好那一排青年军各就岗位,忍不住远远地向后海边望去。

波光粼粼,隐约可见,方大队长已脱下了上身的空军服。

马汉山、李科长和王科长却杵在那里。

郑营长蓦地想起了那天晚上,也是这里,方孟敖捞着崔中石从水里湿漉漉上岸的情景。他的脸一下严肃了,今天被整的可有三个人,全跳下去方大队长能都捞上来吗?死了人,自己可脱不了干系。

他招了下手,几个青年军屏息靠过来了。

郑营长压低了声:“哪几个会水,举手。”

有好几个人举起了手。

郑营长低声吩咐:“脱了衣服做好准备下水救人。”

“是。”那几个举手的青年军低声应着,便脱衣服。

后海边,方孟敖已经脱去了外面那身空军服,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倒像是打篮球的模样,直望着马汉山和李、王二位科长。

马汉山被孙秘书卸了臼那条胳膊显然已被接上了,虽然仍不给劲,却没有再吊绷带,衣冠楚楚,装着在那里看远处中南海的夜景。

“方大队长,我真不会游水,一下去就上不来了。”王科长虽然惧怕马汉山,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那一脸的急,加上那一身的肉,确不像在说假话,“我该交代的白天在民调会我都说了,真有半句隐瞒,您查出来再把我扔进去好不好?”

李科长也没脱衣服,也没说话。

“我没叫你们下水,只叫马局长下水。”方孟敖十分认真,“你们说了实话,也写了材料,可马局长并不承认。我也不指望他承认了。下来我只是要和马局长做个公平的决斗。你们俩做证人,不要站在我一边,也不要站在马局长一边。他输了,今晚就得跟我走一趟。我输了,从此再不问你们民调会的事。贪钱,杀人,我都不问。”

王科长不敢开口了,而且不敢看马汉山,只望向李科长。

李科长不能再不说话了,说道:“方大队长,您是空军的王牌,咱们局长可五十出头的人了。你们决斗,不打咱们局长也输了。这谈不上公平。”

马汉山这才将装着看风景的眼转了过来,不看王科长,赏识地看着李科长,并且点了下头,接着望向方孟敖,看他如何回话。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没说跟他打,要打你们十个马局长也不是对手。我是说跟他到水里去打个赌。你们马局长不是水性好吗?听说在军统都没人能比过他。我今天只跟他比水性,这公不公平?”

马汉山一生无赖,无论在军统,还是在江湖的黑道,那是什么阵仗都见过,从一早方孟敖突查民调会扣了自己,到刚才又听见方孟敖提到“杀人”二字,猜想这都是冲着崔中石的死来的,今晚横竖要过这个坎了,偏他也能笑着,对方孟敖道:“方大队长,且不说年纪,我这条胳膊也是刚接上的,水性再好也游不过你。什么贪污、杀人?你代表国防部,要公了,有本事把我送到特种刑事法庭去。要私了,枪在你手里,把我崩了,你到特种刑事法庭去。变着法子想淹死我,什么决斗?”

要不是他杀了崔中石,今晚他背后的人又抓了梁经纶,方孟敖对马汉山这样的人还真不太恨得起来,听他这番说辞,立刻又转望向李王两个科长:“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人这时像脚下被钉了钉子,哪里敢过来。

方孟敖便走了过去:“听清楚了,刚才你们马局长说我变着法子想淹死他。王科长看着马局长,李科长看着我。你们睁大了眼看,我到底淹没淹死他。我不和他比游水,只和他同时憋到水里去。谁先憋不住谁就输了。”跟二人说完,再转对马汉山,“你刚才又说年纪大了,又说胳膊是刚接上的,下水后我让你多换一口气,第二口气你要是再先上来我们俩就到一边说话去。”说到这里他同时对三个人喝道,“这公不公平?”

远处的郑营长还有那些青年军都不禁向这边望来。

这确实很公平了。李科长和王科长互相望了一眼,虽都没开口,但都同时点了头。

也不知道是真有自信,还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不接招也实在过不去了,马汉山一股豪气冒了出来,也对李、王喝道:“老子手不好使,你们帮我脱衣!”

王科长且不说,李科长这般刁顽的人也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依然不敢过去,双双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把目光扫望向他们二人的衣服扣子。

二人当然明白这一扫的意思,再不过去帮马汉山脱衣服就要自己脱衣服了。

李科长:“我们帮帮马局吧。”

一前一后,二人走了过去,一个人帮马汉山脱衣,一个人帮他脱裤。

方孟敖先下水了。

马汉山穿一条短裤,跟着跳了下去。

“这里水浅,再过去些。”方孟敖游过去了几米。

马汉山确实好水性,手不好划,脚踩着水居然跟过去了。

方孟敖便也踩水,停在那里等他。

马汉山踩水踩到离他约一米处停下了。

方孟敖压低了声音:“下去后睁大了眼,崔中石就在底下等我们。”

马汉山头皮麻了一下,又犹豫了。

“下水!”方孟敖接着喝了一声,头已经没在水里了。

马汉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赖了几秒时间,才沉了下去。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王秘书吗?建丰同志回来没有?”曾可达从来没有这样沉不住气,一边问,一边将电话从右手又转到了左手,紧贴着等听回答。

电话那边是王秘书:“还没有。”

曾可达沉默了约两秒钟,近乎恳求地说:“麻烦你能不能在那边把电话接到一号专线,报告建丰同志,北平这边发生了紧急情况,我必须立刻向他汇报!”

王秘书那边的声音:“再紧急的情况也没有办法报告。一号专线今晚除了各大战区的电话,一律打不进去。”

曾可达又默在那里,少顷,只好说道:“建丰同志一回来,请你立刻报告……”

王秘书那边的声音:“好的。”

曾可达将话筒慢慢放回到话机上,兀自在那里愣神。

紧接着电话铃响了!

曾可达一把就抄起话筒:“王秘书吗?请问是王秘书吗?”

“对不起,曾督察,我是北平警察局孙秘书。”

曾可达掠过一丝失望,紧接着打起了精神。

对方孙秘书的声音:“我们徐局长回来了,请您接电话吧。”

曾可达:“徐局长吗?那个何其沧的助手现在哪里?”

对方已经是徐铁英的声音:“哪个何其沧的助手?”

曾可达咬了一下牙:“燕京大学何副校长、国府的经济顾问、司徒雷登大使的好朋友!这下你明白哪个何其沧了吗?”

“你问的是不是今天煽动学生闹事的那个燕大教授梁经纶?”

曾可达:“徐局长,你是有责任配合我们国防部调查组查案的。我们查案的目的是什么?前方打仗没有钱,各大城市都在闹饥荒,我们现在就指着美援了!抓何其沧的助手,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跟我们通个气!”

徐铁英在那边却不动气:“我也是到警备司令部后才知道的。我只能告诉你,今晚是陈总司令突然安排的行动,抓人都是军统那边在执行。我们警察局没有抓一个人。”

曾可达:“抓到哪里去了?”

徐铁英那边的声音:“这就要问军统了。你可以问,我也可以帮你去问问。”

曾可达气得将电话猛地挂上了!

北海后海边。

方孟敖在岸上已经扯上了那条空军长裤,一边系皮带,一边说道:“你们到车上去,我帮马局长穿衣服。”

李科长和王科长正看着马汉山坐在岸边大口喘气,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句指令,如同大赦,立刻悄悄转身,脚步却很快,向二百米开外郑营长他们那边走去。

方孟敖又穿好了那件空军上衣,接着拿起了地上马汉山的衣服走了过去。

马汉山控制了喘气:“要杀要剐,你说吧。”

方孟敖把他的长裤递了过去:“裤子你自己穿,衣服我帮你穿。”

马汉山便不再言,接过长裤先坐在地上将两脚套了进去,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将裤腿扯过了膝部,站了起来,又把裤子扯到了腰部。

方孟敖提着他的上衣,还真体贴,将肩下的袖筒放低到他的手边:“把手伸进来。”

马汉山真不知是何滋味,将两手伸进了袖筒,方孟敖轻轻往上一提,外衣穿好了。

“在水里看见崔中石了吗?”方孟敖在他耳边的声音像一丝寒风灌了进来。

马汉山:“我跟你说不清楚,我也没法说。干脆点,你现在要怎么办吧。”

方孟敖:“我不要你说清楚,只要你带我去崔中石死的那个地方。”

马汉山:“那我带你去菜市口好了。你去看看,那是清朝专门杀人的地方。杀了那么多人,也没有谁去找刽子手算账的。”

方孟敖点了点头:“要不是这个理,早就有人找你算账了。刚才说了,你输了就帮我去办一件事。这件事你能办,办成了或许还能将功赎罪。”

“什么事……”马汉山动心了。

方孟敖:“你们军统又抓了一个不该抓的人。我现在要他们放人,你带我去。”

马汉山:“抓的是谁?”

方孟敖:“国府经济顾问的助手梁经纶教授。”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审讯室显然不是一般的审讯室,小铁门,高铁窗,四面空壁,房顶正中吊下一盏灯来,灯下对摆着两把靠背木椅。

一把木椅上坐着的梁经纶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对面木椅上坐着的王蒲忱也像个知识分子,静静地望着镇定的梁经纶,乍一看倒像在讨论学术问题。

梁经纶不用装作镇定,因为他知道抓自己确实是军警宪特的人。可望着坐在对面这个白净斯文而且显得身体不是太好的人,他心里突然涌出了难言的感觉。这个人不是军统就是中统,而且职位不低。自己是被当作真正的共产党被抓了。

梁经纶面前这个人幻成了严春明:“经纶同志,白天的行动已经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今晚你一定要住到何教授家去。在那里相对安全……”

刚才那种难言的感觉渐渐清晰了,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种同患难的感觉,共产党对自己比铁血救国会更关心!

可自己并不是共产党,因此绝对不能有这种情绪。面对眼前这个人,面对接下来的审问,他不能承认自己在共产党内伪装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自己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

结果是可能受刑!

梁经纶突然又有了另一种感觉,自己似乎应该像一个真共产党去接受一次刑讯!这种感觉让他心潮起伏,如果还能再选择一次,自己到底会真正选择共产党,还是仍然选择国民党?

“是在想当共产党还是当国民党吗?”那个王蒲忱突然开口了,问话却依然不失斯文,问完且咳嗽起来。

梁经纶开始还怔了一下,接着又坦然了,知道这就是军统或中统内所谓的高手,当然不会接言。

王蒲忱并不介意,一边咳嗽一边从中山服下边大口袋里掏出两包烟来,一包开了封,一包还没开封,他便又将没开封的那包放回口袋里。

梁经纶看见,两包烟都是国民党内部特供的“前敌”牌香烟。

王蒲忱先抽出一支递过去:“抽烟吗?”

“谢谢,我不抽。”梁经纶突然又发现,这个人的手指又细又长。

王蒲忱将烟斯文地放到了自己的嘴里,把那盒烟放回中山装下边的口袋,这才掏出来一盒火柴,是那种很长的火柴,擦燃的时候,那根火柴跟他的手指很匹配,那根烟反倒显得太短。

吸燃了,王蒲忱一边晃灭了火柴,一边又咳,咳了一阵子,自言自语道:“知道不该抽,可又改不了。这就是人的弱点。人总是有弱点的。梁先生,你说呢?”

“也有没有弱点的人。”梁经纶不能够不跟他对话了。

“有吗?”王蒲忱不咳嗽了。

梁经纶:“当然有。”

“我倒想听听。”王蒲忱十分认真地看着他。

梁经纶:“一种是还没出生的人,一种是死了的人。”

“你已经露出弱点了。”王蒲忱又深吸了一口烟,不但没有再咳嗽,那口吸进去的烟竟然也没有再吐出来,“这两句话是中共毛泽东先生在延安整风的时候说的,原话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会犯错误,一种是还没出生的人,一种是死了的人’。梁先生,我记得没错吧?你们毛先生说得很对嘛,犯了错误不怕,说出来就好,改了就好。说吧,你是哪年加入的共产党?”

梁经纶的眼中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王蒲忱看出来了,他这种失望其实是一种蔑视,对自己水平的蔑视!

那支烟只剩下了一小半,夹在王蒲忱手里燃着。

梁经纶:“请问今天是几号?”

王蒲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四号。”

梁经纶:“记住这个日子,我就是今天参加共产党的。”

王蒲忱倏地站了起来,将烟往地下一摔:“介绍人自然就是我了?”

梁经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王蒲忱又咳嗽起来,显然是刚才憋住的咳嗽发作了,特别厉害。

铁门猛地从外面推开了,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带着两个人冲了进来。

执行组长紧望着咳缓过来的王蒲忱:“站长,您不要紧吧?”

王蒲忱竟又从口袋里拿出了那盒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接着又拿出了火柴。

执行组长:“站长,您就少抽点吧。”

王蒲忱又擦燃了一根长长的火柴点着了烟:“改不了了……铐上吧,带到刑讯室去。”接着又大咳起来。

执行组长一挥手,两个军统立刻走向梁经纶,一个抓住了他的手臂拉了起来,一个取下手铐“咔嚓”铐住了他的双腕,押了出去。

执行组长仍站在那里,等王蒲忱咳得又稍缓了些,问道:“站长,按哪个级别用刑?”

“先让他看……”王蒲忱咳定了,“让他看别人受刑,动他的刑等我来。”

“是。”那执行组长向门口走去,回头又说了一句,“站长,您少抽点烟。”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夹层隔音的铁门,秘密电台,专线电话,还有就是挨墙一溜大保险柜。没有窗,亮着一盏长明灯,完全封闭的一间暗室!

王蒲忱推开了这道厚厚的铁门,先是将烟在外面踩灭了,又甩了甩细长的手指,显然不愿将烟味带进去,这才进了室,将铁门沉沉地关上。

屋子里有一台风扇,他却不开,站过去,便拨电话。

很快便通了,王蒲忱:“王秘书好,我是王蒲忱哪。”

对方竟是建丰同志那个王秘书的声音:“蒲忱同志好。建丰同志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稍候,我立刻转进去。”

“蒲忱同志吗?”建丰同志那带着浙江奉化的口音在这部电话里也是满屋回响。

“报告建丰同志,我是王蒲忱。”王蒲忱身上的病态仍在,两腿却是一碰。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审过了吗?”

王蒲忱:“报告建丰同志,遵照你的指示,审过了。”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梁经纶同志的反应怎么样?”

王蒲忱:“反应很正常,回答问题很机智。”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你是不是对他很客气?”

王蒲忱:“不会的,建丰同志,我完全是按照审讯共产党地下党的程序和态度审问他的。关键是下面该怎么办。何其沧把电话都打到了李宗仁那里,李宇清亲自出的面,陈继承照样不买账。陈继承的意思要对梁经纶同志用刑,一定要审出他是共产党,而且要审出稽查大队协查的那二十个学生里的共产党。我很难办哪。是不是请南京那边出面赶快给陈继承打个电话,就说给何其沧一个面子,把人放出去?”

电话那边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第48章北平五爷

王蒲忱又想咳嗽了,可跟建丰同志通话是不能像平时那样咳嗽的。但见他立刻掏出了火柴,用肩膀夹住了话筒,腾出了手飞快地擦燃了火柴,又立刻晃熄,火柴头上便冒出一缕磷烟,他赶紧将火柴头凑到鼻孔边,将那缕磷烟深吸了进去。

很奏效,这一招竟止住了他的咳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话筒里又传来了建丰的回响,“何其沧不应该给李宗仁打电话。陈继承已经抢先报告了总统,告了李宗仁的状,并说这一次再不让他抓共产党他就请求辞职。我问了侍从室,总统当时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因此南京这边不可能给陈继承施加压力……”

王蒲忱:“那真给梁经纶同志用刑吗?”

“你的意见呢?”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回响,就像真人站在耳边说话!

王蒲忱是三伏天都不流汗的,这时心里吃惊,仍然没有流汗,却用手在额上擦了一下,擦的显然不是汗:“真用刑分寸很难把握,建丰同志。用轻了倒不是怕陈继承不满,而是极可能引起共产党的怀疑。用狠了经纶同志是否能够扛得住?我的意见,能不能让曾可达同志那边想想办法,通过别的关系把梁经纶同志保出去?”

“什么理由?”这次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露出严厉了,“曾可达的任务是对付贪腐,你的任务是对付共产党。你跟曾可达是两条绝不允许交叉的线!你的身份在组织内都是保密的。事情到了你那里往曾可达那边推,想破坏组织原则吗?”

“我接受你的批评,建丰同志。”王蒲忱必须坚定地表态了,“我单线处理,亲自去处理,随时将情况向你报告。”

“怎么亲自处理?说出具体意见。”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缓和了些。

王蒲忱一边急剧地想着一边还得及时回答,这时就是考验他的时候了:“是,建丰同志。我的具体意见如下:一、我亲自刑讯,尽量做到不要太伤害梁经纶同志,同时不引起任何人对梁经纶同志的怀疑。二、我的第一条意见必须建立在第二条意见的基础上,那就是梁经纶同志要能够经受刑讯,什么也不说;我很难排除梁经纶同志经受不住考验的可能性,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住了。

“说下去。”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却不让他停。

王蒲忱:“是。我会及时让他停止说话,但这样一来梁经纶同志就可能要退出组织……这样是不是有些可惜,甚至打乱了建丰同志的整体安排……”

“你不觉得自己的意见太多了吗?”

王蒲忱一怔。

“好好考虑你的第一条意见,收回你的第二条意见!”紧接着就是建丰那边挂电话的声音。

王蒲忱听见那边的电话挂得零乱地响了好几下,显然是话筒放下去时没有准确地搁到话机上——他感觉到了建丰同志的心情非常不好!

心情都不好。王蒲忱蒙在那里,终于憋不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装在铁门边的电铃刺耳地响了起来。

王蒲忱知道这是发生了紧急情况,一边控制着咳嗽,一边向那条厚重的铁门走去。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院内。

就是当时方孟韦开车来救崔中石的那个大院。

大院里还是那栋二层楼,王蒲忱从一楼走廊走到门内就站住了。

隔着窗,他看见大院里站着马汉山,他身旁站着方孟敖!

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排的青年军!

军统的人比他们少些,全站在楼外的阶梯前,全提着手枪,一排挡在那里。

“拿着枪干什么,内讧吗?”马汉山盯着那个执行组长。

“老站长,不是他们逼迫您来的?”执行组长兀自疑惑地问马汉山。

“谁逼迫我了?谁敢逼迫我?”马汉山向所有的军统们都扫了一眼,“把枪都收起来!”

正如王蒲忱所言,马汉山还真能指挥北平站的军统,军统们都把枪插回了腰间。

王蒲忱隔窗看在眼里。

“有个梁经纶是不是抓到这里来了?”马汉山又问执行组长。

那执行组长这次没有立刻回答,瞟了一眼站在马汉山身后的方孟敖。

“看他干什么?我带来的。梁经纶在不在这里?回话。”马汉山不像受胁迫的样子。

执行组长这才答道:“在。老站长,王站长也在。这个人是他亲自在审。”

“审出是共产党了吗?”马汉山这句话问得很上心。

方孟敖也盯住了那个执行组长。

执行组长:“还没有。”

“不是共产党抓什么?添乱嘛。”马汉山回头望向方孟敖,“叫弟兄们在外边歇着吧,我带你去放人。”

“马局长。”一楼的大门开了,王蒲忱出现在门外,紧接着门又在他背后关上了。

“蒲忱哪,我正要找你。”马汉山显然把他当作晚辈,见他依然站在门边,目光望向方孟敖,立刻又说道,“你们还没见过吧?我来介绍。这位是王站长,我的后任,很有才干,就是身体差了点。这位就是国防部派来的稽查大队方大队长。”

“久仰。”王蒲忱还是站着没动。

方孟敖见他始终站在门口,便没有接言,又转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也看出了端倪,径直走了过去,在王蒲忱耳边轻声说道:“那个梁经纶得放了。他是何其沧的助手,牵着美国人的关系。国防部调查组正跟我过不去,不要再在这些事上火上浇油了。”

王蒲忱声音本就微弱:“梁经纶是何其沧的助手我知道,有美国人的关系我也知道。老站长,他跟国防部调查组可没关系,这个方大队长为什么叫我们放人?”

“方家跟何家是世交。”马汉山依然耐着性子,但语气已经加重了些,“只要他不是共产党,看在方行长的面子,也要放人。”

王蒲忱其实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方孟敖的出现有些出乎意料,马汉山来说情更是匪夷所思,倘若能够这样就把梁经纶放了,倒是真解了自己的难题。关键是必须报告建丰。

“老站长。”王蒲忱今天的态度有些不冷不热,“梁经纶不是我们抓的。”

马汉山:“人都在里面,怎么不是我们抓的?”

王蒲忱:“是陈继承总司令亲自下令抓的。我不能放人。”

马汉山眼珠子开始不停地转动了,回头望了一眼方孟敖,又转望向王蒲忱:“我知道。陈总司令下令抓人,也不会点名说要抓谁。放个把人我们还能做主。”

“这个梁经纶正是陈总司令点名抓的。”王蒲忱望马汉山时目光闪烁起来,声音低而暧昧,“就因为他们闹得太不像话,还扣了您,陈总司令认定是共产党在背后煽动,这才点名抓了梁经纶。马局长,您真不应该带他来放人哪。”

马汉山这一下怔在那里,但很快便大声说道:“那你就请示一下陈总司令。总之,没有证据证实他是共产党,就把人放了。”

这话显然是说给方孟敖听的,方孟敖当然听到了,向他们走了过去,同时向王蒲忱伸出了手。

这是握手的姿态,王蒲忱不得不也伸出了手。

一只手指又细又长的手,一只骨节崚嶒的大手!

马汉山望见这两只手,露出了孩童般好奇的神色,又望了一眼二人,又望向那两只手,竟似浑然忘却了身上还有那么多事。

方孟敖的手掌将王蒲忱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就像握住一把小葱。

王蒲忱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不能抽手,因刚有想抽手回来的念头,对方便紧了一分,自己的手被对方握住了。

紧接着马汉山也有了感觉,方孟敖握王蒲忱用的是左手,右手已经挽住了自己的一条手臂。

一个军统的前任站长,一个军统的现任站长,都在方孟敖亲热的掌握之中了。

方孟敖:“王站长可以打电话请示,马局长带我去先看看人。”

两边的长官都进去了,两边的长官都没有发话,郑营长那一排青年军留在了院内,军统们也都留在了院内。

郑营长这时走近那个执行组长:“门卫的电话可以打专线吗?”

执行组长:“可以。”

郑营长:“快带我去。”

顾维钧宅曾可达住处。

“怎么这个时候才打电话报告!”曾可达严厉地喝问。

那边是郑营长的声音:“一路上都没有电话,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听好了!”曾可达打断了他,“保护他和梁教授的安全,尽量不要跟军统的人发生冲突。”

不再等对方回话,曾可达一只手已经按断了这个电话,紧接着拨号。

“王秘书吗?这边又有了新的情况,建丰同志回了吗?”

对方是王秘书的声音:“还没有。”

“王秘书……”对方竟挂断了,曾可达仿佛有了什么感觉,像个弃妇,怔在那里。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是,建丰同志。”王蒲忱身上那种斯文气质连同病态都消失了许多,深层的像是斗志其实是杀气显露了出来,“蒲忱能理解你的苦心,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用方孟敖本来就是一步险棋,这个人我今天领教了,没有别的,就是曾文正公说过的‘死士’!死士可用,关键是为我所用。我的理解是否正确,请建丰同志教正。”

“你的理解比可达同志的理解要深。”建丰电话的回响,“我同意你刚才的意见,让马汉山把梁经纶和那几个学生领出来交给方孟敖,陈继承那边让马汉山去交代。从现在开始,起用你的人,严密监控方孟敖。共产党一定会在梁经纶同志以外另外派人跟他联系。你的任务是既要切断共产党跟方孟敖的联系,又要顺着线索找到共产党在北平的核心地下组织,以保证平津的国军与共军前方作战无后顾之忧,保证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

“是,建丰同志。”王蒲忱这声回答已经完全不像有病的人了。

建丰电话那边的回响:“还有,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北平地下党叫‘五爷’的人,毛局长那边今天给我送来的材料报告比较详细。这个人是搞工运出身的,现在管着北平地下党的武装,极其危险。尽一切可能先抓到这个人,不能生擒就当场击毙!”

何宅一楼客厅。

“先生,孝钰。”

客厅门推开时曙光送着梁经纶站在了门口。

何其沧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

何孝钰在父亲旁边的椅子上倏地站起来。

“怎么出来的?”何其沧平静了心绪,望着依然站在门口的梁经纶。

梁经纶却发现何孝钰的目光望向了自己身后半开的门,因此轻嗽了一下喉咙,才回答老师:“方大队长送我回来的。他在门外,问先生可不可以进来?”

“快叫他进来呀!”何其沧拄着拐杖这次站起了。

梁经纶却又先望了一眼何孝钰,见她依然站在那里,并没有过来的意思,这才自己转过身去,将门全拉开了:“方大队长,先生请你进来。”

方孟敖的身影从大门进来时,外边的天更亮了些。

何其沧站得很直,两眼一直迎着走进来的方孟敖。

老人的心女儿第一个感受到了,梁经纶也察觉到了,这不只是在礼貌地迎接一个客人,还有一种气场,让女儿和自己的爱徒都端正心思的气场。

何孝钰便能够大大方方地望着方孟敖了。

方孟敖和昨晚在这里时也有了变化:一是那顶空军帽没戴,二是因此更显得不像个军人。跟梁经纶一道,站在门口。

何其沧依然站得很直,目光十分慈和,依然望着方孟敖。

梁经纶这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对着方孟敖:“方大队长,请进去。”

方孟敖是那种特别听话的神态,先向梁经纶礼貌地点了下头,然后走了进来。

何孝钰这时目光不能看方孟敖了,因梁经纶在看着她,她便也看着梁经纶。

很快他们都是一惊。

方孟敖才走到客厅中,便见何其沧向他弯腰鞠下躬去!

“何伯伯!”方孟敖从来没有这样心身皆乱,先是慌忙地举手想行军礼,很快发现并没有戴军帽,立刻弯下腰去改行鞠躬礼,标准的九十度鞠躬礼,停在那里。

何孝钰立刻扶住了父亲,但见方孟敖依然九十度鞠躬停在那里。她这次像是有意不看梁经纶了,只是望着方孟敖。

还有,已经站直了身子的何其沧居然也只是望着方孟敖。

梁经纶突然有一种自己黯然失色的感觉,走过来扶方孟敖时,长衫便没有飘拂起来,而且有些绊脚。

“方大队长快请坐吧。”梁经纶扶起方孟敖,语气也很谦恭了。

“是。”方孟敖走到沙发边,依然站着。

何其沧这时才露出了一丝微笑,手向沙发一伸。

方孟敖依然站着。

“爸,您先坐吧。”何孝钰扶着父亲先坐下了。

“梁先生……”方孟敖依然未坐,望向梁经纶,显然在等他先坐。

何其沧的目光越来越柔和了,他将方孟敖对梁经纶的尊敬都看在眼里,这时忍不住便想看看女儿的反应,目光也只是稍移了一下,还是忍住没看。

何孝钰的目光早已转望向地面。

一个声音,何其沧昨天晚上的声音几乎同时回响在父亲和女儿的耳边:“……拿着枪装救世主……你不觉得方孟敖在学他们吗……”

梁经纶心思何等细密:“先生如果有话要单独跟方大队长谈,我和孝钰先出去一下?”

何其沧点了下头,接着又望向方孟敖:“请坐吧。”

方孟敖这才坐下了。

梁经纶先退了一步然后转身向客厅门外走去。

何孝钰目光望向了开放式厨房灶上蒸馒头的铝锅。

何其沧:“我在看着。”

何孝钰这才又望向方孟敖,点了下头,向客厅门走去。

何宅院内梁经纶住处。

好些天没有回自己这处两居的平房了,梁经纶坐下时也没有看看房间。

何孝钰依然站着,房间里的一桌一椅擦得那样干净,从外面房间也能看见里边房间同样收拾得如此洁净,梁经纶居然毫无感觉,仿佛这不是他的住处。

“没有受伤吧?”何孝钰轻声问道。

“已经带到刑讯室了,方孟敖来得及时。他来得真快呀。”说到这里,梁经纶望向了何孝钰。

“他及时赶来救你有什么不对头吗?”何孝钰从梁经纶的神态语气中感觉到了异样。

“同时被抓的学生都受了刑。我怎么感觉国民党的军统像是有意在等方孟敖来救我?”梁经纶毫不掩饰质疑的目光,可望着的却是何孝钰。

“你刚被抓走我爸就给李宗仁打了电话,李宇清接的。”何孝钰解释得很简短,简短得让梁经纶对刚才的话尴尬。

“紧接着方孟敖这边就赶来救我了?这就能解释得通了,斗争太复杂啊。”梁经纶坐的位子在窗边,能够一眼看到院子,看到紧闭的院门和站在院门外的几个青年军,“昨晚就应该跟你谈学联的决定,不巧方孟敖来了……时间很紧,快坐下吧。”

何孝钰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委屈,还是觉得梁经纶可怜,毕竟自己已经接受了组织的真正任务,现在还要来接受他下达的不是指示的指示。走过去,隔着书桌,望着他依然神圣严肃的样子,坐下时,她竟下意识地扯直了裙子盖住膝盖以下的腿,两脚也交叉并着。

梁经纶只是感觉到了她的拘谨,便望向窗外:“学联通过考察决定,为了最后的斗争,必须争取方孟敖,立刻争取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

何宅一楼客厅。

“有十一年了吧?”何其沧在想着。

“我们是十三年,何伯伯。三十五年您就到了燕大,何阿姨和孝钰留在上海。”方孟敖纠正他的记忆。

“我记错了,是十三年。”何其沧又望向了方孟敖,“‘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抗战胜利都三年了,你却是有家难归,还要加上一句有国难投。对不对?”

方孟敖一震撼,没有接言,认真地看着,认真地听着。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包括你今早进门时的样子。”何其沧又在回忆了,“你那时都十几岁了,就喜欢偷听我跟你爸谈话,还假装睡着了。我和你爸都知道,没有戳穿你。你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你爸,还有一个就是何伯伯。”

方孟敖掩饰着复杂的心绪,用一个勉强的微笑算是回答。

“现在何伯伯跟你谈话了,你愿意就交谈,不愿意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听着就是。”何其沧严肃了起来,“我刚才说了一句有国难投,其实并不准确。八年抗战,我们都是在救国。可现在中华民国依然不是一个国。有些人还沾沾自喜,自称我们是四大强国之一。看看你给我送来的那袋面粉,有哪个强国要靠另外一个国家的施舍才能维持一天算一天?天天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受着人家的颐指气使!”

“说得好!”方孟敖由衷地接言了,“我愿意听,何伯伯,请说下去。”

何其沧两手拄着那根拐杖,腰板也挺得很直:“你到北平一个月了,动静很大呀。截第四兵团的粮,查民调会,还要查北平分行。很多人都在拍手叫好,认为你们在干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反贪腐!真是在反贪腐吗?”

方孟敖:“我在听。”

何其沧:“你们能够反贪腐吗?如果能够,那就是真反贪腐。如果不能够,那就是假反贪腐!”

方孟敖:“我来本是想向梁教授请教这些事情的。何伯伯,感谢您这么相信我。您能不能从经济学的角度,告诉我什么是贪腐。”说到这里,眼中满是期待的目光。

何其沧苦笑了一下:“我和你爸留美学的都是经济学,他六年,我八年。到现在我都不懂什么是经济学。尤其回到中国,根本就没有什么经济学。你现在干的事更与经济学无关,你是卷进了政治。真要我教你,在美国学的那一套一个字也用不上。你干的事,中国有句古话,八个字就能概括。”

方孟敖:“何伯伯请说。”

何其沧:“断人财路,杀人父母!”

方孟敖开始还怔了一下,接着笑了。

“不要笑。”何其沧更加严肃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那么多心腹不用,为什么偏偏用你?因为你愿意理直气壮地‘杀人父母’!因为你连自己的父亲都敢于下手!”

方孟敖:“何伯伯是在劝我?”

何其沧:“你父亲我都从来没有劝过,也不会劝你。只是提醒你,他们昨晚敢抓梁经纶,之后也敢抓你,而且杀你。你以为陈继承,还有那么多人就会这样对你善罢甘休吗?你现在扛着国防部调查组的牌子,那是因为他们有更大的目的需要利用你。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这场风暴要死很多人,有贪腐的人,也有反贪腐的人!”

方孟敖:“我当然是一个。可想杀我也没有那么容易。”

何其沧摇了摇头,目光像是在望着自己的儿子:“很容易,只要给你安上三个字——共产党!”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爱读书立场,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dushu263.com/57032.html
上一篇
下一篇

为您推荐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 QQ交谈

邮箱: 200768998@qq.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