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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家争鸣 | 李以亮:我们只是偶尔有灵魂,需要珍惜“偶尔”

小编按:这期推出李以亮2021年的札记。于诗歌、于当代文坛的种种现象,他进行自己的思考。很欣赏他的一个观点:我也常常从并非职业的诗人的写作里,看到活生生的生活,他们的文字也许不是那么完美但是起码还有气血,还有真实的烟火,如果不算特别好的诗,至少还是真诗,有真诗的模样,我更愿意读他们的文字。

诗家争鸣147期 | 李以亮:我们只是偶尔有灵魂,需要珍惜“偶尔”

李以亮,1966年生人。写作诗歌、随笔,兼及欧美诗歌翻译。作品散见各相关专业期刊,出版诗集《逆行》,翻译《波兰现代诗选》《扎加耶夫斯基诗歌精选》《捍卫热情》等。现居武汉。

我常常感到一种冲突的困惑

——2021年札记

李以亮


我常常感到一种冲突的困惑:一方面,我坚定地认为一个人应该研究现实问题,应该落地而不是凌空蹈虚。问题意识的存在与否、真假与否,基本上决定一个人思想的真实性的程度;通常,缺乏问题意识或者问题意识不够,乃至虚假,都与真正的思想无缘,这是毫无疑问的。另一方面,特别是在今天,对于许多现实问题的思考,其意义和价值都是非常有限的,因为它们要么早就有了前人研究后的答案,要么问题本身的题位很低,甚至只是一些假问题、伪命题,纯粹就是一些人炮制出来分散人的注意力的(比如“拒绝隐喻”),不去理会它们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我对造成这种困惑的原因的分析,其实也有的:或者是由于定力不够,不能做到直接忽视它们,也就无法避免不必要的干扰,或者是由于对已有思想资源的占有还不够,容易被带着走了。


坦诚首先和主要的还是一种气质,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很难后天习得,或者掩盖本来缺乏的固有特性。


本来只能被当一个工具的东西却被人当成了一个家园;本来是安身立命的东西却又被搞成了某种沽名钓誉的工具。这就是一切滥用和错位的根源。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

——的确要早,否则就没有意义了。出了名,把名气存在大众银行里,一辈子利息都吃不完。死后出名则毫无意义。伍迪艾伦就说,在你死后,用你的名字命名一条大街,也改善不了你的性生活。 ​​​​


失败可以是不平庸的,成功倒可能是非常非常平庸的。我也不是给失败唱赞歌,我只是非常非常看不起某些成功,就像熬出来的地位、贿赂得来的荣誉、欺骗得手的爱情。 ​​​​


虽然我从来没有认为那些言必称希腊、满口大词黑话、动辄引文注释的人就是“有思想”,但是我也曾经附和过某些人的说法,比如莫言是一个“缺少思想的作家”,也曾私下里认为马尔克斯思想性不强。当然,现在这一切都倒过来了。对于现实、宇宙、历史、人性有着个人独特而深刻洞察的人,才能算是有思想,而拾人牙慧、东拼西凑,无论如何都谈不上任何意义上的有思想。


人也并非一定要以读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但是,人一定要有自己的精神生活
众所周知,互联网已经改变了人的生活,电子阅读已经非常普遍,所谓碎片化以及无营养快餐速食之类的指斥之声不绝如缕,说到底还是一个涉及精神深度的问题。这固然是需要警惕的。但是,碎片阅读也是阅读(何况有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也有的改变了习惯懂得深入地利用电子产品),肤浅化的问题难道比空心化更严重吗?显然不是。空心化也不是今天才有,只是更加触目惊心而已。
傅斯年云,一天只有21小时,另外3小时应该用来沉思。
有一种状态叫充而不实,说的就是24小时都在输灌或者自我输灌,但是心灵形如一个漏斗什么也没有存下。可怕的其实仍然是什么都在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在点击却不过是手滑(一种成年人多动症)。
“我们只是偶尔有灵魂”——希姆博尔斯卡诗曰。需要珍惜的只是这个“偶尔。”


真正的好诗,包括译诗,都是经得起一个句子一个句子、一个词语一个词语来读的。许多禁不起一个字一个字读的分行,只能说是没有用心写,他或她以为别人也都会一目十行的吗?
一个写作者和译者,只有在这样最起码的地方严格要求自己了,才有资格拿起笔来。
别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你。
要有这样的意识。


读博尔赫斯,可免于轻浅。换句话,读了他,你会发现许多东西可以不读更不必去写。即便你不想取悦一个影子,但是这个影子的存在,已经自动取消了后来许多写作的价值(因为再写只是重复甚或更低)。当然,这样的人并不止博尔赫斯一个。他们存在于你的后视镜里。 ​


像微信这种社交软件,对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交流,其意义是非常有限的。可以说,它的设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强迫你交一些假朋友,认识大量可有可无的人,而它的一些功能设计,也纯粹只能起到挑拨离间的作用。当然,说到底,社交空间永远是一些小人、伪君子、伪小人如鱼得水的地方,虚拟方式对于他们不过更为便捷罢了。 ​


天赋决定了一个作家的上限。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没到拼天赋的地步。
除了权力和谄媚,还有人知道为什么写作吗?
不要说他们说无意识的,都是老江湖,清楚得很。都是自觉自愿的谄媚,都是欲盖弥彰的同谋。 ​​​​


人是有限的动物。表现欲、表演欲,在年轻人身上还有些可爱——不思进取,过度躺平反倒不正常了——上了年纪,须知节制,须知退出,如果仍然一味表现,表演,钻营,不仅令人厌恶,也无异于自己出丑露乖。不知有限的人,爬得越高,其猴子屁股也就越是被人看得更清楚。 ​​​​


基本可以断定,凡是在文学史上地位很高而且经久不衰的诗人,如果汉语读起来莫名其妙,甚至想要打人,无一例外,都是被翻译糟蹋了的。大诗人,每个词都是实心的,每个词都稳稳当当地落在它该在的地方。说到底,没有哪个真正的大师是浪得虚名的。换句话,大师都是经得起翻译的,就看怎么翻译。



读作品很重要。不同年龄即使去读同一个作品都会大有不同。不读作品的各种文学研究者最后都成了一个无所不知的白痴,遇到需要他拿出自己的审美判断力的时候都缺乏真判断。如果不幸有了一个机会编选一个年选什么的,一定惨不忍睹,阿猫阿狗一把抓。 ​​​​


独立不一定意味着卓然,但我们这里,一定意味着被孤立。所以,即便是竞争或者营私,也是在一个多么低级的层面来进行的。 ​​


降低诗歌的难度和提高(制造)诗歌的难度,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伪命题,把一个废话从两个方面说了两遍。
诗歌,在认为容易的人那里永远容易,在认为难的人那里永远是难的。何来降低和提高之说?降低了有什么好处?降低得了吗?同样,为什么要制造难度?还觉得世界不够复杂吗?
其实,真正的问题是,如何培养和改善写作,思维和阅读的能力。但是这样说就平淡无奇了,毫无吸引力。而伪命题就显得非常富于创新意味了,也非常利于打发无聊的时间。


我现在逐渐接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仅厌恶是有偏见的,喜欢或者欣赏更是带有偏见的,也就是说,有人会认为狗屎也无比香。对此,我们不应继续深究,因为道理到此为止,再没道理可言了。



把一种剥离精神性的游戏,不知疲倦地玩下去,是天真的表现,也许只有孩子才能做到,竟或也不能长期做到——毕竟,孩子也是要长大的。 ​


某些“诗人”最奇怪、也是最惑人的说法之一是:拒绝隐喻!——无辜的隐喻。POOR THING!为什么不是明喻?为什么不是提喻?不是转喻?
反对了隐喻,还觉得不过瘾,接着反对什么?反对修辞!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反对修辞,为什么不闭嘴?
这些人,本身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爱好者,就是玩修辞过年的人,如此这般,意欲何为?
就像做一锤子买卖的商人,他们砸锅卖铁,不准备给未来的诗歌和诗人留一点活路。
仿佛沉船前的耗子,他们也就亮一嗓子,图一时快活,过把瘾就死。


正是因为各种无聊社交软件、各种恶俗标题党之类的存在,使我意识到,“好奇心”也不绝对是一个好东西。没有方向的好奇心只是随波逐流,是被利用的对象。好奇心受到定力的支持,才有可能健康地发展。一方面,我们要如鲁迅先生所说的,“睁了眼看”,一方面,我们也要学会拒绝看。 ​


为什么那么多品位极差、视野又狭隘的人,却偏偏喜欢做“选家”?这只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贵族精神和小人现象的存在,并非一个阶级歧视的表述,而是一个有关道德的客观描述。
贵族精神也可以表现在出身低微的人身上,他们是阶级意义上的小人物,却是道德意义上的大人物。而出身贵族名门的人里面,当然也有许多道德堕落人格卑劣的小人。
托克维尔说,一个没有贵族精神的民族极易沦为丛林社会,这是千真万确的历史事实。
一个不相信贵族精神甚至嘲笑具体这种精神的人物的地方,怎么可能奢望产生贵族精神和它的代表人物呢?显然只会有一代不如一代的现实等待着他们,直到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显然,重点在不知为不知,它关系到一个人的诚实,首先是对自己诚实。强不知为知,必然伴随着自欺。(一个人自欺太久,就不知道自己在说谎了。我知道无数这样的例子。)
不知为不知,无论对人对事,都应该是这个态度。
一个不了解你的人,对你居然有看法,这个大可不必当真。
加缪说,我们这个时代,有许多书因为不被阅读而享有褒扬或者贬低。
不只是书有此遭遇。


有果必有因,或者不被发现,或者不被承认。 ​​​​


与其说,有的人太不把诗歌当回事儿了。不如说,他们太把自己的分行当回事儿了。


我的固执的信念是:诗歌可以免费,但是不能廉价。爱情和友谊可以阙如,但是不能交易。人生可以平凡毫不起眼,但是不能毫无操守。 ​​​​


互联网无疑是一个伟大的发明,一个超级实用的工具。
但是当它被各种非人的力量操纵而反作用于人的时候,其副作用就怎么估计都不过分。
我想到柏拉图的洞穴隐喻,相对于理念,人本来就生活在一种不易觉察的不真实中,而现在,人更是从那种不真实中拖入了一个更大的更为盲目的不真实中,如同影子的影子,任一只无形之手肆意宰割。
社交软件使人陷入空洞的社交,将人的各种感觉区域塞满,以一种虚假的饱满感,挤压尽一切必要的孤独,而沦为一天24小时的热闹而彻底的空虚。


从不寻求共享现实,超出其经验范围之外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都不愿意认真地去了解一下的;从不准备倾听别人,却又想自己被倾听,他知道的你都知道,你知道的他永远不想知道;死缠烂打,只想争胜,随时转移议题的核心,拉低讨论的价值;从不准备清空自己,一辈子停留在自己的那点儿“已知”上,从不准备挑战和改变自己。——这样的人,占一条,就应该尽量避免与之发生智力上的交集。


当一个人嘴巴比脑子快的时候,大抵就危险了。
当一个人过于追求表达的风格(机智,雄辩,幽默等等)而不十分在意表达的内容的时候,大抵就危险了。
当一个人超出自己的专业,显得无所不知的时候,就危险了,因为这会使自己沦为一个无所不知的白痴。
职业是很造就人和限制人的。教师爷的职业,就的确是一个很令人讨厌的职业。


小说家们常说,有生活跟没生活是不一样的。不久前在巴金的文章里看到他引用了这句。曾几何时,也有人深刻怀疑此说,什么叫有生活什么叫没生活?生活不是无处不在的吗?你的生活他的生活工人农民的生活是生活,我的生活就不是生活?卡夫卡有什么生活?杠抬到这个地步,继续讨论已经没有必要。但是我从另外一些人空洞乏味的写作又的的确确感觉到生活的阙如,那就是没有生活的写作,无关痛痒的码字。同样,我也常常从并非职业的诗人的写作里,看到活生生的生活,他们的文字也许不是那么完美但是起码还有气血,还有真实的烟火,如果不算特别好的诗,至少还是真诗,有真诗的模样,我更愿意读他们的文字。而前面说的那些让人感觉不到生活的诗,只是彻头彻尾的假诗,不过它们还垂而不死,还有一些拥趸,他们彼此需要。


平等不是关系的前提,平等只是关系的结果。对等才是关系的前提,这话很硬,容易得罪人,退一步说,求对等才是关系的前提。说句老实话,不求对等的人,得不到平等。平等是在追求同一境界的时候实现的,清醒一点的头脑应该明白,不给任何玻璃心以任何机会。当然,也有可能,那就是一个人喜欢屈尊,喜欢拉低自己。大仁大德者如孔子,也曾告诫弟子:不友不如己者。这难道是出于势利自私的本能吗?不是的。听得懂的人不需辞费,属于孺子可教。听不懂的,最后也会懂,生活最后会教会他。


人如何才会得独立?两种情况:一曰无所靠,靠无所靠,这是被动的独立。一曰不甘于靠,不愿意靠,这是主动的独立。独立意味着跟它的对立面切割,也就是独立于……所以,英语里的独立是在靠前面加一个否定前缀independence (t). ​​​​


刻意拔高人性或者贬低人性,不过是在不同向度上的背离人性,前者通向伪善,后者导致恶俗。 ​


没有弹着点的射击只能叫脱靶。染上文青毛病的“想象”也是这样,花里胡哨的词藻堆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挥洒自如,成就的也不是想象力,而是一堆又一堆儋言妄语。

​​​

闻过则喜是圣人的标准,不暴跳如雷、能够虚心接受正视问题已经很难得了。 ​​​​


比油腻更可怕的是不知油腻。比附庸风雅更可怕的是沦为沽名钓誉还要装得一本正经。 ​


好诗是绝不可能靠玩虚的就可以玩出来的。真实比虚假强大一百倍,更准确地说,人们对真实的感受一定会让虚假逃无可逃。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现象:在我们阅读那些外国诗歌的译文时,往往见不到被署名的译者,如果有,大多数时候是放在诗的下面,讲究一点的话,加上括号,成为(某某 译),必须说,这个括号用得非常正确。
署名这个事,说到底多少有些虚荣。据说建造南京城墙的每块砖都有特殊的署名,那是为了质检,我有点儿不相信。
农民就不可能在种出的每棵高粱杆上署名。
起初我认为译者有没有被署名不算一个事,现在见多了,比如网络搬运工常常不辞劳苦汇总十几个几十个外国诗人的作品端出来,一看,往往都没有注明译者,这时就不免产生疑惑:难道那些外国友人都是用汉语写的吗?


朝向他者的自己才可能成为自己。否则,自我很可能只是幻觉。

​​​​

坏诗人写他已知的,好诗人写他未知的。换句话说,诗通向未知。
诗不拒绝机智,诗其实很青睐机智。
为什么段子手的抖机灵其实非常乏味,更谈不上有趣呢?因为他知道,却又假装不知道,总是在最后做恍然大悟状地把他那个发现或者结论抖搂出来。
好的诗人,他的不解和困惑却多于已知,他在努力看、洞察与探索。诗不是任何他可以炫耀和卖弄的结论,而是他沉浸其中的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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