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悲情中秋诗词两首：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康熙十六年，一个看起来纳兰家族不错的年份，父亲纳兰明珠此时权倾朝野，他温和老道，深得康熙的信任，他几乎可以左右康熙的决策，比如在修河道这个问题上，他能压住康熙，不采用于成龙的意见。又比如他和索额图明争暗斗，明显，纳兰明珠的威望和能力高于索额图。

此时纳兰性德已经二十三岁，去年殿试中二甲第七名进士，迟迟没有授官，是因为他是纳兰家也是康熙皇帝的重要人物，放在什么地方，不是要合适纳兰的心愿，还是要看利用价值。康熙皇帝最看中和自己年龄相当的贵族青年，好培植亲信，纳兰明珠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青云直上，康熙想必也颇费踌躇，既不肯纳兰明珠过分膨胀，又不肯太得罪他还依赖的老臣。

虽然纳兰性德最大的愿望是进入翰林院，对于复杂的政治人事，他因为生活在富庶的贵族家庭，反而有种贾宝玉一样的清高和叛逆，但是职位和岗位迟迟没有落定。

四月底，纳兰性德的妻子产下了男孩，阖家欢庆。虽然纳兰性德依照清朝的风俗，先有侍妾，然后娶正妻，且侍妾已经先生了一个男孩福格，但是这次是因为正妻和爱情产下的爱情的结晶，其快乐洋溢府邸。作为父亲纳兰明珠也一定是欣然的。

如同贾宝玉之对袭人和林黛玉的不同，纳兰性德对于妻子的感情，是有别所有人的。妻子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只是卢兴祖早逝。纳兰性德随同父亲曾经去卢家慰问，对这个有着江南贵族气质的少女一见钟情。满族的许多贵族少女，有着血统的加持，往往泼辣外向，都不及这个女孩拿着一本书，温婉中敏慧冰雪，让人生出无尽缠绵和保护欲。纳兰性德因为读书的缘故，自然两个人有着别人没有的默契，这情缘起得实在是美好。

纳兰性德并没有像贾宝玉一样毫不知情地被动结婚，相反，相当顺利。这桩看似门第略有隔差的婚姻，没有让康熙皇帝觉得丝毫不妥，要是纳兰性德娶了权贵家族的女性，或者会让他有所忌惮。纳兰明珠和夫人是否满意这桩婚事呢？有理由相信，作为家长，或者这中间有人选的波折，但是最后纳兰性德如愿以偿，他们应该是满意的。因为婚后就拨给纳兰性德家族最好的庄园给小夫妻住。

从纳兰性德诗词的回忆当中，这位小妻子娇美，对纳兰性德相当依恋，却也含蓄美好。甜蜜恩爱的生活，让纳兰性德雄心百倍，当然不是骑马射箭那种，是钻研学问，出门拜师请教，主编一些重大的图书。这其实也相当花精力。但是有美满的爱人作支撑，谁会觉得苦呢？这是纳兰性德心气最飞扬的时段。

事情急转直下是在五月，在办完了孩子满月酒不久后的半个月，妻子就忽然病了。然后拖了半个月，忽然离世。从当代医学上分析，妻子可能是产后感染，在缺乏抗生素的古代，生产之后抵抗力下降，感染迅速扩展到重要器官，而后不治。纳兰性德妻子亡故五月三十日。

对于无太多人生经验的纳兰性德，人生仿佛刚刚开始，花未全开月未圆，真满怀憧憬的走向未来，这种意外，他难以接受，就像他的妻子，缠绵病榻也是愿意快点好起来，哪里就谈得上会死呢？然而所有人的不甘心，都没有阻止死神。纳兰性德目睹了妻子的谢世。灵魂飘散，苍白的身体留在床上。桌子上还有前几日为孩子裁剪的新衣裳，还有为他缝补的衣裳，生活还在，人停止了生命的运转。

然后如梦如幻地打理丧事，一方面觉得这是梦，一方面又分明是真的。倒是纳兰明珠还镇定，为了安抚儿子，特地告诉纳兰可以停丧一段时间，为卢氏争取诰命夫人的丧仪。

或者是死别太忽然，一个月后，妻子卢氏的棺木停灵在双林寺，时值七夕，纳兰性德晚上做梦，梦到妻子，和他说的生生世世不分离的话。这个梦惊醒了纳兰性德，原来这世上果真有灵魂，原来人死是可以还魂的。这给了纳兰性德莫大的安慰，妻子没有走远。但是纳兰性德可能并不知道，这是愧疚在梦中的代偿，潜意识是纳兰爱妻子，不忍心妻子的棺柩离开熟悉的家园。又纳兰性德深深自责，没有保护好妻子，毕竟妻子的父亲早逝，她却像孤魂一样也离开了，刺激了纳兰性德最深的脆弱。

这年的中秋，纳兰独自往双林寺陪伴妻子的灵柩。

不久之后，妻子再次托梦，仿佛梦中已经知道了死亡是一种现实，她对纳兰性德说了一句诗，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这句诗说实话，是纳兰性德自己的作品。因为这个梦是他做的，梦是潜意识在心理的折射，所谓妻子的诗，实在是他梦中化作了妻子，延续着妻子的惆怅和遗恨。

这是纳兰性德的可贵也是可悲之处。

正是他知道妻子走得仓促而不甘心，两个人的感情正是不可分离的少年甜蜜，所以才有着妻子托梦的那种凄婉悲伤，人心不愿，其奈命运何？

但醒来之后的纳兰性德仍旧感觉震惊，因为妻子虽然喜欢读书，很少写诗。这句诗，给了纳兰性德最深的寄托，那就是妻子化作了天上八月十五的明月，带着温情看着他。

月亮和田野Moon and field

妻子的棺柩与次年的秋天，以一品诰命夫人下葬纳兰的祖坟。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在坟头，纳兰过了妻子离开的第一个中秋。妻子说，她愿意像天上的月亮，对着他圆。

我相信他是躺在草地上，草地上不远的墓穴里，是妻子的遗体。他仰望天上的明月。

如果圆月上有妻子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妻子也一定等着每个月圆，甚至是一年中最团圆的月吧。

如果月亮是妻子，一年只有一个中秋，一月只有一次月圆，那么月亮如此辛苦的亏盈，不像曾经妻子在家里盼望游学的他早点回来吗？虽然他们是结婚三年，但是也并不是天天朝夕相处，更多的时候，因为纳兰放心家里有她，而滞留在外面。

那家里有多少寂寞的岁月，是你等待的辛苦的心情，而我都曾经辜负了、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如果月亮永远是圆的，如果你能再回来，我哪怕立在冰雪，也要把你从死神的手边拉回来。

《世说新语》里的一个故事，荀奉倩的妻子患病，身体发热，，荀奉倩情急之下，跑到冰天雪地里，用降低自己体温的方式，给妻子退烧，最终挽救了妻子。

那么这里可以看到纳兰性德妻子很可能也是因为感染引起的高烧不退，导致病故。当时五月天气，哪里会有冰？

从能在家做家务动剪刀，到卧床不起，到病故，只短短半个月。一个重要人的死亡，会让人不断反思过去。仿佛只要一个节点错开，就可以避免死亡。纳兰性德终生愧疚，因为也许他某天不出门不做某件事，也许就可以逆转命运。然而命运已经定型。

夜色背景Night background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已经一年了，纳兰性德终于分离了那种迷离恍惚的状态，承认了妻子的死亡，但是承认之后是巨大的悲哀和人生的空虚。

此时，他已经被授职，皇家三等侍卫，这虽然不是纳兰性德本意，康熙皇帝是将他作亲信近臣培养，而且有这样的身份，纳兰性德的妻子得以以一品诰命夫人头衔下葬，对于纳兰性德来讲，这谈不上对妻子真实的安慰，但是可以宽慰妻子的娘家人。

只是这个世界失去了妻子，变得寂寞而冰冷起来，那红墙黄瓦的皇宫，纳兰性德忽然感到索然。再也没有一个像妻子一样的人分享他在外的心得，他不缺乏妾室，他缺乏平等柔软的伴侣。

就像那帘幕上飞来飞去的双飞燕子，它们有自己的家，自己的辛劳，自己的愿望和未来。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妻子下葬在纳兰家的陵园里，将来，他也会葬在这里，团聚是个时间问题。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会和妻子埋在这里，化作春天的蝴蝶。也许中有死亡能带给绝对的自由。

我会回来的。这是对妻子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只是纳兰性德没有办法去死，因为他还有命运给他的人生的任务。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纳兰性德《琵琶仙》

这是纳兰性德妻子过世后的三到五年间的作品。

纳兰性德身为皇家侍卫，又是家庭长子，还有几个幼年的孩子，不续娶是不可能的。这并不关于他内心的想法。三年后纳兰性德娶妻官氏，这是名门望族瓜尔佳姓氏的汉音。

每年的中秋，他会抽空独自一人望月，因为和其他人看月亮的意义不一样，那八月十五的明月曾经代表妻子和他的深沉的眷恋。

他此时当然已经心如明镜，前妻子不可能真的是明月，然而还是有很多话，想单独和妻子说。

这青天碧海的明月，想问一下，你是为谁圆，为谁缺？

比如今夜，清辉如雪，飘下阵阵桂花香气。

如此好天良夜，在我这里，都是流光如水，如同哭泣。

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哪里能够对着这永恒不变的旧时明月？

我记得曾经和你，在中秋的夜晚，梧桐树下捉迷藏，惊动了梧桐树叶，萧萧飘落。

我记得你，拿着小纨扇在月亮下的样子。

但是现在，又过了几年呀。

如今，我在人间这几年，心中百感，块垒难消。

这不是因为我和你的离别，因为我和你永无分别，只是这人间事，我一个人担待，觉得分外沉重，只听着这月下箫声起，那声音吹裂如同我压抑的肺腑。

这是将妻子变成了故人和寄托。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呢？

纳兰性德和妻子相处的时光，还没有真正走进官场和社会，但是妻子离世后，他开始步入了真实的工作，担任繁琐枯燥的侍卫，了解了帝国的运行。表面上看，康熙一朝重视文化教育，实际是种统治手段。纳兰性德是同情汉族知识分子的，但是他们的境遇还是非常悲哀和残酷。清朝严密的制度，将所有包括贵族都奴隶化家臣化，是没有给人太多喘息的空间的。

就算是他和康熙同龄，因为各有职责，实际并没有太多交集，他的所学并无用武之地，文不能进翰林院，武不能真正效力疆场。

就算是他父亲，表面官高位重，实际如履薄冰。因为站在侍卫这个角度，他看到朝登天子堂，随后人头落地，家族命运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多。

虽然他是不多可以穿着黄马褂行走在紫禁城的侍卫，但富贵浮云，这四个字，是真有体会。

如果是前妻，她一定会支持他思退，尽量远离这个风云场所，并给予最真诚的家的支持。但是，他已经踏上了仕途，所有的力量都在合力推动他，向着权力行走。他觉得是真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