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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第广龙:日常的显露

散文丨第广龙:日常的显露

日常的显露

文丨第广龙

渭河莲

出西安城,往北,快进入咸阳地界了,一条亘古的渭河,以宽幅的身躯,坦呈在眼前时,我是不会意外的。

渭河大堤却是新筑的,能走车,也有人行道,还种植了花草,走在上面,会觉得时光是新的,是和远古的沧桑,无法贯通的。一直往西走,草滩都快出去了,突然就发现,在下面的河滩里,浩荡着一大片莲田,似乎是一夜之间被从别的时空搬运来的一样。那铺陈的绿,似乎不真实,似乎是颜料涂抹的,是塑料的,而实际上,我已经看出来了,这是真的莲田,活生生的莲田。这反而让我觉得突兀,感到不习惯。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在这里不应该出现莲田,难道在这里种植莲藕,有什么不合适吗?

散文丨第广龙:日常的显露

我还是被吸引,不由走下护坡,走向莲田,要到近前亲近这大面积的莲田,这硕大的绿。是的,大面积,几乎超过了一千亩,我还没有在那里看到过这么大的莲田。是的,硕大,荷叶如车轮,如磨盘,到了跟前,才能看出形状,看出硕大。而且,一朵一朵的荷叶,虽然也有高低的错落,但伸展到上面的,叶子和叶子,不是挨在一起,而是挤在一起,有的叶子,被挤得翻卷,露出了灰色的粗糙的背面,能看清凸起的叶筋。起来一阵风,叶子不稳定,在摇晃中重叠,争取,重新整理出各自的空间,就像赶远路才停歇那样。如此生发的荷叶,已经非常硕大了,还继续长着,似乎要长成风车,长成转天轮,才能停下来。

由于荷叶都往大的长,往高的长,我在莲田边,目光就不能越过去,越过荷叶的顶部,而看得更远,看到莲田的另一边。就觉得眼前全是莲田,全是绿,甚至,我连近前的荷叶的下面的水塘,也看不清,看不透,生在上部的荷叶如此夸张,生在下部的荷叶也密密地遮挡住了水面。我顺着莲田这一边的砂石路走,身边的荷叶,河流一样,波涛一样,如此丰盈的绿色,似乎是在泼洒,在倾泻,在涨潮。怎么没有荷花呢,我留意了一下,才发现,在荷叶间,间隔很远,才出现一朵荷花,白色的骨朵,带着浅浅的红晕,有的欲开未开,有的花苞紧紧的,结实的样子,还没有绽露秘密的打算。即使这些荷花都开放了,那也不会太显眼的,也会被淹没在绿色的波涛中的。这里是荷叶的世界,荷花在这里,只是配角。

我就想起,前些日子,我曾去过一次灞河湿地公园,看那里的荷花。那是专门营造出来的一方水池,中间架设了曲折的回廊,人可以边走边欣赏荷花。水池在低处,荷花并不密集,但不论绽放了的,还是正在发育的,都是荷花高出荷叶,颜色也多样,但以红色的居多,都在醒目的位置,展示着荷花的鲜美。荷叶低垂,虽也有自己的美好,分明自觉地居于从属的地位,来衬托荷花,成全荷花。城里人看荷花,就要看这样的,城市里看到的荷花,就是这样的。

难道这是我在这里看到莲田时,感到突兀的原因?

我想了想,既是,又不全是。我居住在西安北郊一个叫尤家庄的地方,十多年前,这里还空阔,属于城乡接合带,走出去脚上就带了泥土,使我对于乡村的生活,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出去朝西走,一条柏油路,通向乡村的腹地。这条路双向会车,都要减速,路边就是水渠,长着杨树,柳树。不过那时车少,走半天,遇见行人都困难。有时,却会遇见挑着茶叶担子行走的外乡人,也不吆喝,一只筐子上,插一根细长的写着“茶叶”的纸牌。路的两边,水渠以外,是果园,鱼塘,是农田,是蔬菜大棚。也有莲田,也是大片大片的。我虽然喜欢这样的景象,但也不是像如今这样,听说哪里油菜花漂亮,就赶去看,知道哪里桃花茂盛,就在树下转悠,还带了吃的喝的,和家人聚餐,似乎也是周末的一次精神调剂。那时,春天的踏青,秋天的采收,都太容易了,说看就能看,几步路就是清新的空气,就是歪柳,牛车,机井,就是一块一块农田,反而觉得寻常。也会认为,这里的天地,就是属于这些庄稼,这些果树,这些绿色植物的。而且会一直属于下去,既受管护,又不打扰,种子都会在季节里完成生长的过程,繁殖的过程,果实成熟的过程。

可是,变化还是发生了。当城市扩张,几乎一夜就能让一个村庄腾空,也会在几天时间里,在快要收割的麦子地里堆满石头和沙土。水井和炊烟消失了,家狗的吠叫换成了野狗的游走。于是,道路规划而且新起了名字,许多地段都围上了挡板,砌起了围墙。伴随着挖掘机的轰鸣,拉土车的颠簸,楼盘高出了地面,伸向了灰蒙蒙的天空。少数残留下来的村庄,孤岛一样,被现代的招牌和机器包围,叫城中村,挣扎着保持自我,也接纳外来者,如土法制造的变形金刚,渐渐了,没有了土地和农作物供养的元气,终于支撑不住,而倒塌,而废弃,并被新的小区和写字楼取代。延续了多少代人的生活场景,竟然在短时间内不复存在,连一点痕迹都难以寻觅,似乎这里没有发生过什么,似乎现在的样子,就是过去的样子。

可是,我在渭河滩看到莲田,怎么就会突兀呢。这里的荷花,可不是公园里那种供人观赏的荷花。那是经过了人工的选育和栽培的,目的是为了突出荷花,荷花不但数量多,颜色,形态也多样化了。这自然会赢得人们的赞叹,也让有情调的人,诗意迸发,浮想联翩。我听说金鱼就是人们选择出来,不断强化其某些特征的结果,说如果把金鱼放归自然,只需三代到四代,金鱼就又变回了过去的身体,和其他鲤鱼没有多大区别。渭河滩的莲,是为了收获莲藕,才种植的,就和当年尤家庄的莲一样,种植的人,等待的是莲藕的成熟,是秋冬季的到来。正是叶子大,光合作用就强,下面的莲藕,才能放开生长。那时,荷花早就枯萎了,连荷叶也衰败了,挖藕,成为劳动者最快乐的时光。从淤泥里踩出壮硕如手臂的莲藕,一根一根,清洗掉污泥,像刚从健身房出来,那隐藏的似乎在吹奏的孔孔窍窍,那白色或者淡黄色的皮肤,健康,干净,是大地给予人类的馈赠。渭河滩的莲田,再过些日子,也会是这样的景象吧,不然,种植的就应该是那种观赏的荷花了。我怎么会觉得突兀呢,这应该是正常的,是这里本来就存在的呀。

我怎么能不觉得突兀呢?眼前的渭河滩,我来回走,往远处看,我得说真话,就没有看到河面。宽可过马群,过兵阵的河滩,隆起的是沙包,除了这里的莲田,其他地方,杂草倒是在生长,也有人们丢弃的垃圾堆积。而河水在哪里呢?我没有看到。可以肯定,渭河曾大水汤汤,舟船往来,河水里有鱼虾,河岸边的草木,自己长,野性地长,远处的人家,过着田园的日子,日出日落,简单而充实,一餐一饮,肚腹是知足的,木纹清晰的餐桌上,一定有一道可口的莲菜吧。以前,这里一定是这样的。如今,不光最靠近城市的地带在改变,而且这种改变,还在继续拓展,就是原本偏远的草滩这一带的渭河滩,也不可抗拒地替换了面目。我是怎么过来的呢?就在渭河大堤以南,南北向,依次分布着草滩一路、二路,直到七路还是八路,还没有收尾。全是能并排跑车的大路。路两边,原来遍布的瓜田和桃园,已经十分稀少了。大堤上,是新修的道路,宽展,平整,立了新时的灯杆,驾车兜风,是可以步步换景,各个不同的。再南,地势低下去,随处是人工的园林景观,水塘曲线勾描,植物都是分类点缀,造型不同的大小石头,也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我下去走了一处,确实有休闲的得意。已经可以看得出来,过不久,就在这园林景观的外围,会有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俯视跟前的渭河,这里的人流量,车流量,也会突然加大的。我来的路上,就已经在一条路的中段,看到了一个建筑工地,挖出了一个大坑,正在浇筑地基。而在渭河大堤的北侧,还修了一条只供自行车行驶和人走的道路,可以观望渭河的景色,虽然这景色还没有完成,还在草创阶段。是的,人力进入渭河滩,正在把图纸上的规划,搬运到现实中来,往后,这里还要变,还要大变,在这样的变中,又迎合人们的需求,把渭河,把湿地的商业价值,最大化的挖掘出来,而获取更多扩张的资本。

就在离这片莲田不远的地方,还是渭河滩,我发现了一处高尔夫球场,面积很大,草坪整齐光滑,一定比剪头发都认真地剪过,几根水管子在不停歇地浇水,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花花的光刺。只是看不到有人挥杆,似乎被闲置了。就是在这片莲田之上,已开通多年的通往咸阳东的高速路的高架桥,大幅度地跨越了渭河,水泥柱深深插进了渭河滩的泥土之中。我在莲田边走动,来到高架桥下,不时过往的汽车,振动下来的尘土,落在我的头发上,身上,也落在了莲田的荷叶上。

如果我看到渭河水流湍急,水面漫漶,不是如今的看水不见水,我会觉得突兀的;如果我看到渭河滩生态自然,水鸟起落,没有挖沙船挥动手臂,我会觉得突兀的。于是我意识到,原该大片种植的莲田,在城市的巨大推力下,消失了,我只能觉得正常,可又出现在这里,这才叫我觉得突兀啊。

不过,我依然愿意在莲田旁多待些时间。这似乎又有些矫情,如果这里还是原来的面貌,我会来吗,会这么联想吗?我对这里的改变,能下一个自己的结论,说应该改变,还是不应该改变吗?就在我逗留在莲田旁的这段时间里,不时有车子停在大堤上,有人拿着相机走下来,要看莲田,要照相。他们是怎么想的,和我想得一样吗?我同样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种植这一大片莲田的人,是为了收获莲藕呢,还是为了复制出一个过去的景象,而重现所谓的真实,并以此让怀恋乡村场景的城里人,得到那么一点意外的满足呢。那么,即使有谁如我感到了突兀,又何尝不是为了突兀而突兀呢。

继而我又想,我一个外乡人,当年来到尤家庄,对于这片土地,不也显得突兀吗?可如今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并将继续生活下去。渭河滩的莲田,我不来长着,我来了,莲田如果有感觉,是否也觉得突兀呢?西安的北郊,变化时而渐进,时而剧烈,这些,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可是,难道我就没有以一个无关的态度,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参与了这其中的变化?那么,我又为什么为这突兀而感叹呢?意识到这一点,我竟一时难以释然,甚至还有些怅然。

一棵紫荆树

院子里,只要是空地,几乎全部铺了水泥,不给草留点空隙,不给灌木留点泥土。独独的,就剩下了一棵老树。水泥快伸展到老树的根部了,停住了。

是一棵紫荆树。院子很大,紫荆树通常低矮,并不怎么醒目。不过,只要往院子里看,就能看见。院子里,有高度,又有绿色的,就只有这棵紫荆树了。树下面经常坐着人,也是,要是选歇息的地方,也只有树下面适合。夏天,树阴下面的清凉,略带一点树叶子散发的苦味,说着话,打着盹,最适合消磨时间了。

前些天,我听到传言,这里的老房子要拆除了。那又是一场大拆大建,这一次,这棵老树,这棵紫荆树,怕是保不住了。

也是二十年前的建筑了,墙皮脱落了又修补,颜色深浅不一;楼梯铁管子的扶手生锈了,有的部位还有漏洞;水磨石的走道明光光的,淋了水走路脚下打滑。不过,除了看上去陈旧,老派,由于质量过关,还结实着,牢固着,接着使用,不会出大问题。也曾经经历了地震的考验,当时,多少楼房成为危房,人不敢在里面待,这栋楼,也摇晃了,也嘎嘎响了,安静下来后,仔细检查,老样子没变,基本结构都完好。

可是,现今改造一个地方,不以这个为标准。有一个承包商,房子盖起来了,钱要不来,打官司正走程序着呢,标的物在新一轮的开发中被拆除了,不存在了,而且,在原地上盖的新楼已经有人入住了。所以,经常的状况是,留存还是消失,与新旧无关,与能不能使用无关。哪与什么有关呢,与人的心思有关,与利益的多少有关。

对于这里的老房子,我是有感情的。前后加起来,有十二年光阴,我在这里挣一口饭吃。其中十年,连续在一间房子,一直用同一张桌子,同一把椅子。窗户因为漏风漏雨维修过,木门还是原来的木门。秋天,关门关不严,关住了,一会儿,门自己开一道缝,我又过去关一次,又一次。恼了,我给门一侧的边沿扎图钉,贴胶布,来增加咬合力。如果允许我表达意愿,这栋楼,包括楼下的紫荆树,希望能留着最好留着。可是,对于个人的命运,我都无法把握,这么大的动作,又怎么有我说话的机会呢。何况我只是在这里上下班,只是尽一份份内的心力而已。

这个院子,前后都有大门。后面的大门,基本上不关,连通家属区,人早晚都能进出。家属区的住户,有的人不习惯在家里大便,就到老房子上厕所。我有时来太早,以为没有人,一边解裤带一边往里走,突然蹲坑那边传出咳咳声,虽然起到了提醒作用,也把我吓一大跳。院子前面的大门外是马路,安装了升降杆,保安三班倒,管理可严格了。送外卖的进来,得登记。知道有后门的,省却手续,绕一下从家属区那边也能过来。我上班的时候,隔几天房门被推开,伸进来一个人头,是收报纸的,也有推销地图的,竟然还有问有没有硒鼓的。

散文丨第广龙:日常的显露

我才来这个院子那年,楼还是这栋楼,楼下四周,院子的大部分,是一块一块草坪,还种植了灌木,乔木。乔木除了紫荆,还有柿子树,栾树,紫叶李。栾树七八月开细碎的黄花,秋天结出口袋一样的蒴果,颜色是肉红的。有空闲了,扶着走廊的栏杆,看下面,看树看花,看树枝间跳跃鸣叫的鸟儿,身心是愉悦的。后来,为了腾地方,树挖走了,草坪填埋了,夯土机哐哐了许多日子,垫石仔,抹水泥,变成了停车场,停的是各种小车大车,看着就不愿意看了。

前院的这一棵紫荆,树冠膨大,树身粗壮,很有些年头了。春天开密集如鞭炮一样的花朵,走到树跟前,不由停下观望一阵;花落了,树叶心形,深绿,厚如煎饼,夏天团出一大团影子,在下面很是快意。也算万幸,这棵树留下了,独独的,留下了这棵树。改变这块地界的人,也舍不得这棵树,哪怕少一两个车位,也把这棵树留下了。

可是,这棵树也许孤独,也许是地气衰弱的原因,加上持续干旱,去年夏天,叶子枯黄,掉落,似乎不行了,撑不住了。有人拿黑色的防晒网罩住,还在紫荆的腰上,胳膊上扎针输液,治疗了一冬。到今年开春,只有三只枝干开花,一只稀稀拉拉,不精神,另外两只,对节气没有反应,估计坏死了。没办法,只好锯掉,伤口上涂了红漆。

如果这里的老楼真的被拆除,这棵紫荆还能继续保留吗?即使在设计图纸上特意保留了,凭着剩下的残枝,紫荆还能年年开花吗?那时候,这里变成工地,尘土飞扬,电光闪耀,这棵紫荆即便还残存了一口气,在这样的环境里,能不能挺住,那也是一个考验。一棵树长大,费时光,一棵树也是一条命。我希望这棵紫荆树,恢复以往的活力,蓬蓬勃勃的,不光是一个见证,毕竟,几十年的树木了,楼拆了可以盖新的,树木没有了,就彻底没有了。

人都是站在自己立场说话。我上班的这栋楼,多少人盼着拆除掉呢。老式的造型,利用率不高,也太占地方了。如果盖起高层,还没有住房的,有可能住上新房子,大房子。有了这样的想法,就不会顾忌一棵树的在不在了。这棵紫荆谁都喜欢,这不假。要是和自己的实际得失比较,就不在乎了。就像当初,单位的车,还有私家车,没有地方停,铲草坪,砍树,来修建停车位,就没有见到有人反对。我见到的听到的多了,这座城市的许多区域 ,就这样失去了树木和青草生长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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