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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玫《高阳公主》

 

第52章

对房氏兄弟财产纠纷的严厉处置,确乎是他精心安排的。如此的贬官发落,他其实就是想引蛇出洞。可探头的那蛇不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吴王李恪,使他多少有些遗憾。但至少荆王跳出来了,高阳公主、丹阳公主、巴陵公主跳出来了,薛万彻、柴令武、房遗爱那群无能的驸马们跳出来了。他顺藤摸瓜。他终可:摸到了这足足实实的一串。他相信在这一串的背后,一定还会有更大的家伙。他希望那个更大的谋反朝政的人物就是吴王恪。那样,在把这一大串谋反的皇室宗族一网打尽之后,他和高宗李治也就可以真正地高枕无忧了。

其实长孙对房遗直的非礼罪并无兴趣。什么非礼不非礼,在他眼中,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就知道高阳这个女人是个被宠坏的女人。她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而且无论是哪个男人沾了她,那个男人准要倒霉。他对房氏兄弟的争端亲自审理,本意也不过是想从高阳那里探探李恪的行迹而已。他没有想到会折腾出什么非礼的讼案,更想不到被逼急了的房遗直为保存性命,竟会交待出高阳及荆王等宗室成员的反叛密谋。

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当即就从轻发落了房遗直。尽管他与高阳淫乱,尽管他也是朝廷的异己,但他毕竟算是戴罪立功,将一把宰杀敌人的利刀递到了长孙手上。

这一肃反的机会千载难逢。

这机会终于被长孙无忌紧紧地抓住了。

这其实也是高阳公主亲自送给他的机会。他觉得他甚至要感谢这个良莠不分、只会把水搅混的女人。感谢这女人的淫乱。感谢这女人对男人的那一份狠毒的心肠。

长孙抓住了那机会。他一点也不喘息,一点也不留情。他立刻把与此事有牵连的皇室贵族软禁和看守了起来。皇家禁军所到之处,一片鸡飞狗跳、大呼小叫。他很蔑视这群无视朝廷而又成不了大事的王孙贵族。他慨叹唐太宗的后代竟都是些终究难成大器的不孝子孙。

长孙无忌轻而易举就取得了这次粉碎宗室反叛的胜利。最令他欣慰的是,他竟利用孬种房遗爱的贪生怕死,使吴王李恪也在劫难逃。长孙无忌一不做,二不休,借此机会,宜将剩勇追穷寇,把皇室及朝廷中凡同这次谋反事件或谋反者有牵连的,包括那些本与此事无关但却与长孙无忌离心离德的人,统统杀掉,一网打尽。高宗李治在长孙舅父的胁迫下,流着泪签署了那一份份杀死自己兄弟姐妹的诏书。

长孙无忌在高宗李治签署着那些诏书时,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就是政治。政治中没有亲情可言。政治是,你姑息敌人,敌人就要你流血。

总之这一次皇室的大清洗是极为成功的。长孙无忌本以为在他杀掉那些表面的、暗藏的敌人之后,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无论是高宗的皇帝宝座,还是他长孙的宰相位子都已万无一失。但可惜这位一向深谋远虑的国舅也有失算的时候。就在他全力以赴地打着清君侧的歼灭战时,他那位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不争气的外甥李治竟又偏偏迷上了那个父亲的才人武则天。

高宗被这个本来住在感业寺削发为尼的女人迷惑得颠三倒四。他每每前去探望武兆。他甚至在那感业寺中与武兆弄出了孩子。感业寺的高墙终于再也包不住那腹中生命茁壮的发育。于是,武兆干脆被李治接进了后宫。武兆一路拼杀。她杀了王皇后,杀了萧淑妃,而就在她走近皇后那把金交椅时却卡了壳。她遇到了那个恨高宗身边一切女人的国舅长孙。

于是,聪明绝顶智慧过人的武兆在高宗李治的怀中,成了长孙无忌的一名劲敌。

结果,到底是那个老眼昏花的国舅敌不过枕边这狐媚过人的妖精。

一向懦弱的李治最终听从武媚娘,行使了他一国之君的权力,把对朝政的控制权从长孙无忌那里转移到了武则天的手中。

高宗让那个他无比崇拜无比热爱的美艳的女人当了皇后,并在武兆当了皇后的那一天,把忠心耿耿的舅父赶出了朝廷。

当然,这已是长孙无忌一度炙手可热之后的后话了。

房遗爱到底是天生的孬种。

他被拉到御史台前时一副屁滚尿流的狼狈相。他周身哆嗦着。吓得连口水都流了出来。仿佛不是提审他,而是要把他拉到刑台上杀了。他身上像被抽去了骨架。他满脸是绝望恐惧的神情。他一个前朝大宰相的公子一个堂堂的驸马都尉哪里受到过如此的待遇。他还没有挨上半下板子,便吓得顿时跪地求饶。他使劲地磕头。那脑门一会儿就磕碰得青青紫紫。

他怕得要命。他呼噜噜地把什么全都吐了出来。他吐出来曾有的真实。也吐出来原本就没有的编造。

他害怕至极。

然后他胡说。

他说出曾在他家聚会的所有的人,说出那些人说过的所有的话。他说出了高阳公主。说出她是怎样地恨着唐太宗,怎样因辩机的被杀而对唐太宗不满。说出高阳公主是怎样诅咒唐太宗,怎样在唐太宗的葬礼上哭而不哀。他还说出高阳公主是在怎样评价着高宗李治的无能,怎样攻击长孙无忌的专权,怎样图谋推翻长孙一族,怎样策划逼迫高宗退位。他还说出高阳公主怎样与辩机生儿育女,怎样与智勖、惠弘以及山中的道士李晃淫乱,怎样十多年前就同他的哥哥遗直有染,怎样常常与吴王李恪秘密相见……

等等,等等你再说一遍。审问房遗爱的官吏打断了他不顾一切的交待。

什么?怎么啦?我说错了什么?房遗爱哆嗦着。他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些审问他的朝官们。

你不是说到吴王了吗?

是的,是的。

那么再说说看。说说高阳公主和那个吴王是怎么回事?审问房遗爱的那些长孙无忌的亲信们骤然之间兴奋莫名起来。不打自招的房遗爱本来就使他们在审讯中充满了成就感,而吴王恪的出现更使他们欣喜若狂。仿佛抓到了一条大鱼。他们终于等到了他们的上司长孙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亮点。

吴王与公主……他们常常见面……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在太宗大丧期间。他们常常见面。可能是在杨妃的宫中吧……

什么是可能?究竟在哪儿?

对,就是在杨妃的宫中。

他们都说些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从不带我去。很多次,是的。她的马车总是半夜里才回来。我知道她是去见吴王了。他们可能一直有私情。高阳她总是把我当成傻子,但我再傻也能看出他们在太宗的葬礼上眉来眼去。她还以为我不知道……

他们到底都说过些什么?

是的,他们是说过些什么。后来,后来杨妃死的时候,吴王又回京吊唁,可那时皇上已不准高阳进宫,我们就没去给杨妃送葬。高阳一直很狂躁,她为不让她进宫而大骂当今皇上。她骂他是傀儡,是暴君,无情无义,她还骂了长孙。对了,她说她恨不能杀了这老贼……

行了。说吴王。这一次他们又见面了吗?

当然了。吴王晚上偷偷地跑来与高阳幽会,还是我亲自把他带到高阳房子里去的。再后来……再后来我就出去了。我记得吴王单独和高阳在一起大概有一个时辰吧,后来我就听到了马蹄声和她在房里的哭声。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院子里的奴婢们全都听到了……

他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就是那些见不得人的私情呗。那时间是足够了。足够他们……

房遗爱,你老实点儿。不要总是避重就轻。你说说他们是怎样策划谋反的?长孙的心腹们觉得那些眉来眼去床上床下的臭事已不再重要,他们要的是怎样以谋反的罪名把吴王李恪抓起来。

是的,他们两个人单独呆在高阳的房子里。然后他们熄了灯。他们熄了灯就……

就开始策划推翻朝廷的事,对吗?

推翻?是的,对;不,不对……

那么是吴王恪说了他要推翻高宗,取而代之?

他要取代高宗?房遗爱有点疑惑地问着。

是的,他要当皇帝!审官斩钉截铁地告诉房遗爱,吴王此次返京与高阳密谋的就是他怎样才能当皇帝!

那么他们没上床?房遗爱更疑惑地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朝官们。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下去等死吧。

可我是冤枉的,全是高阳,全是高阳这个淫蔼歹毒的女人。她害得我这一生好惨,要是没有她,我怎么会成今天的样子。我们房家也不至于败至如此。我是冤枉的呀!我……

房遗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关进了长安的死牢。那漫长的等待死亡的过程是房遗爱一生所有的不幸中最大的不幸。因为他怕死。他怕死却要他等死。等死的过程之于房遗爱,甚至是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他一天一天地等着。没有一丝一毫希望地等着。知道他必死无疑地等着。他要等朝廷把远在江南的吴王李恪押解归案;他要等长孙无忌为一个个倒霉蛋将罪名罗织妥帖;他还要等那个一向优柔寡断的高宗最终痛下决断。他还要等什么?待到终于把一切都等齐了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被死亡的等待折磨得彻底崩溃了。从此只有莫名其妙的哭声和笑声。

当长孙的心腹把吴王李恪的罪行告知长孙无忌时,这个老谋深算又实权在握的老臣面不更色。看不出他的欣喜若狂,也看不出他的如愿以偿。他只是极为平静地听着心腹汇报审问的结果。然后依然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他只说我知道了。似乎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像长孙无忌这类老臣,实在是早已娴熟该怎样掩盖他们真实的心理。长孙冷静地说,我知道了,其实就是长孙在心里抑制不住狂喜地说,够了。这就足够了。

长孙的兴奋表现在他的行动上。他止住心腹的汇报,立即召来了中书、门下两省及大理寺的要员们共商国事。其实这样的“共商”不过是走走样子。朝廷中只有长孙一言九鼎,根本就不敢有人说半个“不”字。依照长孙的脸色,他们众口一辞地定下了谋反之罪。主谋是吴王李恪、荆王元景、高阳公主三人。接着,朝廷又火速出兵前往江南,缉拿吴王李恪。

对此事急如星火的处置,一反朝廷拖拖拉拉的办事习惯,从中足以看出老臣长孙无忌迫切的心情。

长孙无忌先斩后奏。他指挥着朝廷所做的这一切在开始并没有禀报高宗。他背着皇帝。他很怕皇帝的善良软弱会坏了他的好事。他在这场突袭的过程中调兵遣将,游刃有余。他觉得这场由一个女人引发的恩怨纠葛转而扩展开来的政治事件真是好极了。好极了也及时极了。真正的一箭数雕。由此他不仅可以清除异己,还可以震慑群臣。他一定要好好地利用这次事件,杀一儆百,证明他长孙的不可反对不可动摇,证明他长孙事实上的至高无上。

几乎在一天之内,两代三位驸马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被捕入狱;荆王元景以及高阳公主、丹阳公主、巴陵公主等分别被监禁各自府中,等待朝廷最后判决。

事情演变到了这一步,当然为任情任性的高阳公主始料所不及。

她是突然被监禁在她的房子里的。

高阳公主的门被从外面紧紧地锁上。门外和院子里站满了全副武装、虎视眈眈的朝廷禁军。

自从房遗爱被带走,他就没有再回来过。高阳公主并不知道他已被直接押往了监狱,但是她却本能地觉出了这其中的不妙。长久以来一直在缠绕她的那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想那可怕的时辰终是要来了。她不怕。她早已有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关键是被抓进御史台的是房遗爱,而不是她。唯有这一点令她多少有些忧虑。她太了解房遗爱是个怎样的东西了。她知道他是白白长了一副英武的骨架,其实是最最怕事也最最怕死的草包。她不知被押解到御史台前的房遗爱会是一副怎样的狼狈相。她更不知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男人又会惹出什么新的麻烦。她为此而忧心忡忡,甚至坐卧不宁。

就在她的忧虑她的惶惶不可终日之中,突然间地,那群穿着铠甲的朝廷的禁军们就包围了她的院子。紧接着,是响雷一般的拍门声。他们无情地敲击着往日里神圣的院门。他们手持刀戟闯了进来。他们用剑逼着她。逼着她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直到这一刻。

直到这一刻高阳才真正意识到究竟是什么就要发生了。

什么呢?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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