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骁,1987年生于湖北恩施,现居武汉。著有诗集《以你之名》《涌向平静》《说时迟》。曾获长江文艺诗歌双年奖、扬子江青年诗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
河流从不催促过河的人
雨后,伍家河涨水了
石头太滑,不能踩
有水沫的地方看不清深浅,不能踩
水清的地方,比看到的要深,不能踩
好在河岸很长,河道转弯的地方
藏着让一切变慢的细沙
这是伍家河温柔的部分
河水平缓,低于我们卷起的裤腿
对岸也平缓,河流从不催促过河的人
2016
百年归山
十年前,爷爷准备好了棺材
十年来,爷爷缝了寿衣,照了老人像
去年冬天,他选了一片松林
做他百年归山之地
松树茂盛,松针柔软
是理想的歇息地
需要他做的已经不多了
他的一生已经交代清楚
现在他养着一只羊,放羊去松树林边
偶尔砍柴烧炭,柴是松树林的栗树和枞树
小羊长大了,松树林里
只剩下松树,爷爷还活着
村里有红白喜事,他去坐席
遇到的都是熟悉的人
他邀请他们参加他的葬礼
2017
口 信
小时候我曾翻过一座山,
给人带几句口信,不是要紧的消息,
依然让我紧张,担心忘了口信的内容。
后来我频繁充当信使:在墓前烧纸,
把人间的消息托付给一缕青烟;
从梦中醒来,把梦里所见转告身边的人;
都不及小时候带信的郑重,
我一路自言自语,把口信
说给自己听。那时我多么诚实啊,
没有学会修饰,也不知何为转述,
我说的就是我听到的,
但重复中还是混进了别的声音:
鸟鸣、山风和我的气喘吁吁。
傍晚,我到达了目的地,
终于轻松了,我卸下别人的消息,
回去的路上,我开始寻找
鸟鸣和山风,这不知是谁向我投递的隐秘音讯。
2018
夜 路
父亲把杉树皮归成一束,
那是最好的火把。他举着点燃的树皮
走在黑暗中,每当火焰旺盛,
他就捏紧树皮,让火光暗下来,
似乎漆黑的长路不需要过于明亮的照耀。
一路上,父亲都在控制燃烧的幅度,
他要用手中的树皮领我们走完夜路。
一路上,我们说了不少话,
声音很轻,脚步声也很轻,
像几团面目模糊的影子。
而火把始终可以自明,
当它暗淡,火星仍在死灰中闪烁;
当它持久地明亮,那是快到家了。
父亲抖动手腕,夜风吹走死灰,
再也不用俭省,再也不用把夜路
当末路一样走,火光蓬勃,
把最后的路照得明亮无比,
我们也通体亮堂,像从巨大的光明中走出。
2018
过夜树
锦鸡飞回来了,歇在花栗树上;
灰背隼飞回来了,歇在厚柏树上;
天黑了,白尾鹞、红嘴伯劳、鹰鹊
都飞回来了,散落在密林深处。
你也回来了,山中还有空枝,
世上已无空地。你如果在树下停留,
就会知道每一棵树都是过夜树,
就能看到儿时那一幕:
鸟群之外,总有离群的一只,
盘旋于林中,嘶鸣于世上。
2018
军大衣
爷爷去世那晚,
父亲披着守夜的军大衣;
建房子那年,旧衣物中
父亲唯一留下的军大衣;
小时候,我们入睡后父亲为我们
加盖的军大衣;
三十年前,我来到世上,
父亲顶着风雪回家时包裹我的军大衣。
2018
襁 褓
女儿从产房出来,
裹着一床蓝色包被,
这是她最初的襁褓:包裹严实,
留下半臂的空间,供她手脚伸展。
伸展即触碰到边界,像在母亲腹中,
一种熟悉的束缚之感,让她止住啼哭。
她触碰到的会越来越多,
直到一切都是束缚;
她的襁褓会渐渐变大,
直到四周空荡荡,
像她的父母,像她即将遇到的每一个人,
没有什么可以凭借,
无人听我们啼哭,
那可以缩身的都是襁褓,
都是为我们隔绝外物但连通人世的子宫。
2019
残忍练习
油菜花,每一枝都伸出
开花的手,只有举过头顶的
才会开花。油菜花,我数过
一枝花有四十八片花瓣,
来不及开完,春天就结束了。
油菜花,一片一片地开,
我摘一枝,花田依然茂盛,
我摘一枝,一瓣一瓣地掐,
我在学习变得残忍,
不再为远方的死亡流泪。
2020
说时迟
生者的沉默在葬礼上,
逝者的沉默在几件遗物上,
街上沉默的人,无意告诉我
他们的遭遇。窗外的鸟叫,
早上像在问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晚上像在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总是迟到,我写下的一切
都已逝去,这免于遗忘的文字也太迟了,
无法挽回什么,只是对沉默之物的再一次轻薄。
2020
借
借一碗面,借两个鸡蛋,
给客人一顿体面的晚餐。
借一把伞,没有伞就借一个斗笠,
头顶的雨声让你忘记了脚下的泥泞。
借一个屋顶,借外公外婆苍老之前的几年,
你无从感受父母之爱,他们也无暇享受天伦之情。
借书本中的死知识,借生活里的活道理,
你终于长大了,成为一个人:
似乎不需要借什么,就可以完成自我。
在野芷湖边,在一个亮着灯的房子里,
你陪着母亲、妻子和女儿,
你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儿子、丈夫、父亲身份,
只是把他们捏合成一个颤栗的人。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