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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 湖北恩施诗人谈骁,我不再为远方的死亡流泪

头条诗人134期|湖北恩施诗人谈骁,我不再为远方的死亡流泪

谈骁,1987年生于湖北恩施,现居武汉。著有诗集《以你之名》《涌向平静》《说时迟》。曾获长江文艺诗歌双年奖、扬子江青年诗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

河流从不催促过河的人

雨后,伍家河涨水了

石头太滑,不能踩

有水沫的地方看不清深浅,不能踩

水清的地方,比看到的要深,不能踩

好在河岸很长,河道转弯的地方

藏着让一切变慢的细沙

这是伍家河温柔的部分

河水平缓,低于我们卷起的裤腿

对岸也平缓,河流从不催促过河的人

2016

百年归山

十年前,爷爷准备好了棺材

十年来,爷爷缝了寿衣,照了老人像

去年冬天,他选了一片松林

做他百年归山之地

松树茂盛,松针柔软

是理想的歇息地

需要他做的已经不多了

他的一生已经交代清楚

现在他养着一只羊,放羊去松树林边

偶尔砍柴烧炭,柴是松树林的栗树和枞树

小羊长大了,松树林里

只剩下松树,爷爷还活着

村里有红白喜事,他去坐席

遇到的都是熟悉的人

他邀请他们参加他的葬礼

2017

口 信

小时候我曾翻过一座山,

给人带几句口信,不是要紧的消息,

依然让我紧张,担心忘了口信的内容。

后来我频繁充当信使:在墓前烧纸,

把人间的消息托付给一缕青烟;

从梦中醒来,把梦里所见转告身边的人;

都不及小时候带信的郑重,

我一路自言自语,把口信

说给自己听。那时我多么诚实啊,

没有学会修饰,也不知何为转述,

我说的就是我听到的,

但重复中还是混进了别的声音:

鸟鸣、山风和我的气喘吁吁。

傍晚,我到达了目的地,

终于轻松了,我卸下别人的消息,

回去的路上,我开始寻找

鸟鸣和山风,这不知是谁向我投递的隐秘音讯。

2018

夜 路

父亲把杉树皮归成一束,

那是最好的火把。他举着点燃的树皮

走在黑暗中,每当火焰旺盛,

他就捏紧树皮,让火光暗下来,

似乎漆黑的长路不需要过于明亮的照耀。

一路上,父亲都在控制燃烧的幅度,

他要用手中的树皮领我们走完夜路。

一路上,我们说了不少话,

声音很轻,脚步声也很轻,

像几团面目模糊的影子。

而火把始终可以自明,

当它暗淡,火星仍在死灰中闪烁;

当它持久地明亮,那是快到家了。

父亲抖动手腕,夜风吹走死灰,

再也不用俭省,再也不用把夜路

当末路一样走,火光蓬勃,

把最后的路照得明亮无比,

我们也通体亮堂,像从巨大的光明中走出。

2018

过夜树

锦鸡飞回来了,歇在花栗树上;

灰背隼飞回来了,歇在厚柏树上;

天黑了,白尾鹞、红嘴伯劳、鹰鹊

都飞回来了,散落在密林深处。

你也回来了,山中还有空枝,

世上已无空地。你如果在树下停留,

就会知道每一棵树都是过夜树,

就能看到儿时那一幕:

鸟群之外,总有离群的一只,

盘旋于林中,嘶鸣于世上。

2018

军大衣

爷爷去世那晚,

父亲披着守夜的军大衣;

建房子那年,旧衣物中

父亲唯一留下的军大衣;

小时候,我们入睡后父亲为我们

加盖的军大衣;

三十年前,我来到世上,

父亲顶着风雪回家时包裹我的军大衣。

2018

襁 褓

女儿从产房出来,

裹着一床蓝色包被,

这是她最初的襁褓:包裹严实,

留下半臂的空间,供她手脚伸展。

伸展即触碰到边界,像在母亲腹中,

一种熟悉的束缚之感,让她止住啼哭。

她触碰到的会越来越多,

直到一切都是束缚;

她的襁褓会渐渐变大,

直到四周空荡荡,

像她的父母,像她即将遇到的每一个人,

没有什么可以凭借,

无人听我们啼哭,

那可以缩身的都是襁褓,

都是为我们隔绝外物但连通人世的子宫。

2019

残忍练习

油菜花,每一枝都伸出

开花的手,只有举过头顶的

才会开花。油菜花,我数过

一枝花有四十八片花瓣,

来不及开完,春天就结束了。

油菜花,一片一片地开,

我摘一枝,花田依然茂盛,

我摘一枝,一瓣一瓣地掐,

我在学习变得残忍,

不再为远方的死亡流泪。

2020

说时迟

生者的沉默在葬礼上,

逝者的沉默在几件遗物上,

街上沉默的人,无意告诉我

他们的遭遇。窗外的鸟叫,

早上像在问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晚上像在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总是迟到,我写下的一切

都已逝去,这免于遗忘的文字也太迟了,

无法挽回什么,只是对沉默之物的再一次轻薄。

2020

借一碗面,借两个鸡蛋,

给客人一顿体面的晚餐。

借一把伞,没有伞就借一个斗笠,

头顶的雨声让你忘记了脚下的泥泞。

借一个屋顶,借外公外婆苍老之前的几年,

你无从感受父母之爱,他们也无暇享受天伦之情。

借书本中的死知识,借生活里的活道理,

你终于长大了,成为一个人:

似乎不需要借什么,就可以完成自我。

在野芷湖边,在一个亮着灯的房子里,

你陪着母亲、妻子和女儿,

你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儿子、丈夫、父亲身份,

只是把他们捏合成一个颤栗的人。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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