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胜,诗人、博物旅行家。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重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曾获鲁迅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重庆市科技进步二等奖。
◎我们曾坐在屋顶上
我们曾坐在屋顶上
遥望远处,河流带着反光奔跑
那些年轻的甜美身体
步履匆匆,想要穿过拥挤的人群
它们想在另一个大陆上岸
然后在某个屋顶坐下,像我们一样
但是谁能穿过苦涩的大海呢
大海吸纳了它们,包括它们携带的道路
它们最终加入了这无边苦涩
成为茫茫障碍的一部分
所以,并没有别的大陆,也没有屋顶
我们也并没有并排坐着
谁能穿过苦涩的爱呢,我们只是加入
作为障碍互相依托,忘记了曾经拥有的道路
◎车 站
轰隆隆的告别
从中间划开了大地的寂静
火车开远了,沿着我目送的方向
远方就像是一个裂缝
由铁轨延伸而成
几年后,我来到同一个车站
很多东西仍旧绝望地分成两半
没有合拢的,还有夜空
还有遥远的大海下面
那深深的海沟
◎给
是什么时候,火车放下了铁轨
我们放下了彼此
火车还在奔跑
在风中,在丝带凤蝶的翅膀上
像我们当初的那样,奔跑
在冬天的隧道里,在春天的叶脉里
曾经繁花,再转身已是百年人
我们之间,有一个消失了的楼兰
◎禅房习字图
毫无准备的,整个尘世
突然悬挂在他手腕上
禅房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些从墨,从漆黑的空虚中
提起来的笔划
那些不甘心的骨头
终究要被重新按回纸上
爱过它们的人
早已渡过了银河
而我们仍旧滞留此间
他写啊写啊,走失百年的羊
一只又一只
跌跌撞撞地回来
一刀宣纸
可作汉字隔世的羊圈?
同样在滞留中
墨的孤独
拥抱着纸的孤独
而我们的孤独各自不同
他放下笔
低下来的天空触及远山
此刻之外,人间恍若茫茫留白
◎屈子祠眺望湿地
看着白鹭发呆的人,一定看见了别的
透过他的年龄,透过大梦之间的缝隙
我们为何至此,为何来到这个年龄
白鹭一定觉得我们的一生漫长而无用
我把自己放在无边的草海
就像把一个鸟笼打开,再挂在树枝上
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
或许,有什么飞出去,再不回头
◎南山之忆
那些和我在樱花树下对饮
在山水湖边散步,在俄国大使馆旁激烈争辩的
都成了云上之人
我这么执着于内容的人
如今,只记起了当时的微凉和落花
我独自重走那条山路
一直小心走在小路的边缘
似乎总要留些空,给同行之人
这一路的落叶和旧友啊
似乎仍有夺路而过的雨
似乎仍有飞上衣袖的蜻蜓
似乎人生之书,在此山中
还可以一再重写
我们的存活里包含了如此多的天气
如此多的故人和无尽旷野
黄昏时,我们和众多山峰一起坐下
下面是长江,滚滚而过
像滚滚而过的时代,总之有用:
清澈时我们用它明目
浑浊时我们用它洗脚
◎好吧,我们聊聊蝴蝶
蝴蝶是唯美的,比其他所有事物更唯美
还是抽象的,它拥有的肉身
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爱蝴蝶的人,其实只爱挂满露珠的蝴蝶
翩跹于花朵间的蝴蝶
由此确认,自己也是唯美的
这双重的误会是多么深啊
吸食甲虫尸体、肮脏泥土的蝴蝶
难道不是蝴蝶
在污浊里发现的真理
难道低于花蕊中披露的真理
在黑暗里坚持着的美
难道逊于光芒中闪耀着的美
难道真有毫无价值的生活
难道没有广袤星空
隐藏于我们不堪的日常
我爱蝴蝶,它们看不见
鲜花与污泥之间的鸿沟
而人们却被一分为二
终身不相往来
◎双河客栈饮茶记
可以北坡种菊,也可以南坡放养顽石
可以西门下山,也可以东门直上青天
借两条山道,不看繁花,只看满头霜雪
借三天艳阳,不晒新谷,只晒一腹闲书
我有悬壶,只装白云不装酒
我有鱼竿,只钓自己不钓你
哪有茶,明明是十万沉舟重逢春水
哪有蝶,明明是一片枯叶迷失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