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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聊斋志异》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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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生

刘学师言:济宁有狂生某,善饮;家无儋石,而得钱辄沽,殊不以穷厄为意。值新刺史莅任,善饮无对。闻生名,招与饮而悦之,时共谈宴。生恃其狎,凡有小讼求直者,辄受薄贿为之缓颊;刺史每可其请。生习为常,刺史心厌之。一日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览之微笑,生厉声曰:“公如所请可之;不如所请否之,何笑也!闻之:士可杀而不可辱。他固不能相报,岂一笑不能报耶?”言已大笑,声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无礼!宁不闻灭门令尹耶!”生掉臂竟下,大声曰:“生员无门之可灭!”刺史益怒,执之。访其家居,则并无田宅,惟携妻在城堞上住。刺史闻而释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怜其狂,为买数尺地,购斗室焉。入而居之,叹曰:“今而后畏今尹矣!”
异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礼,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犹得而加者,徒以有门在耳;夫至无门可灭,则怒者更无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谓‘贫贱骄人’者耶!独是君子虽贫,不轻干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下矣。虽然,其狂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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澂俗

澂人多化物类,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时,见群鼠入米盎,驱之即遁。客伺其入,骤覆之,瓢水灌注其中,顷之尽毙。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讼官,官原而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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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仙

刘赤水,平乐人,少颖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家不中资,而性好修饰,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饮,忘灭烛而去。酒数行始忆之,急返。闻室中小语,伏窥之,见少年拥丽者眠榻上。宅临贵家废第,恒多怪异,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卧榻岂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遗紫绔裤一,带上系针囊。大悦,恐其窃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头婢自门罅入,向刘索取。刘笑要偿。婢请遗以酒,不应;赠以金,又不应。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赐还,当以佳偶为报。”刘问:“伊谁?”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卧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适富川丁官人;三姑凤仙,较两姑尤美,自无不当意者。”刘恐失信,请坐待好音。婢去复返曰:“大姑寄语官人:好事岂能猝合?适与之言,反遭诟厉;但缓时日以待之,吾家非轻诺寡信者。”刘付之。
过数日渺无信息。薄暮自外归,闭门甫坐,忽双扉自启,两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视之,酣睡未醒,酒气犹芳,赪颜醉态,倾绝人寰。喜极,为之捉足解袜,抱体缓裳。而女已微醒,开目见刘,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卖我矣!”刘狎抱之。女嫌肤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刘曰:“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遂相欢爱。既而曰:“婢子无耻,玷人床寝,而以妾换裤耶!必小报之!”
从此无夕不至,绸缪甚殷。袖中出金钏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数日,怀绣履一双来,珠嵌金绣,工巧殊绝,且嘱刘暴扬之。刘出夸示亲宾,求观者皆以资酒为贽,由此奇货居之。女夜来,作别语。怪问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携家远去,隔绝我好。”刘惧,愿还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挟妾,如还之,中其机矣。”刘问:“何不独留?”曰:“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郎经纪,若不从去,恐长舌妇造黑白也。”从此不复至。
逾二年,思念纂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骑款段马,老仆鞚之,摩肩过;反启障纱相窥,丰姿艳艳。顷,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颇佳丽。”刘亟赞之。少年拱手笑曰:“太过奖矣!此即山荆也。”刘惶愧谢过。少年曰:“何妨。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区区者又何足道!”刘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刘始悟为胡。叙僚婿之谊,嘲谑甚欢。少年曰:“岳新归,将以省觐,可同行否?”刘喜,从入萦山。
山上故有邑人避乱之宅,女下马入。少间,数人出望,曰:“刘官人亦来矣。”入门谒见翁妪。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并揖就坐。少时,酒灸纷纶,谈笑颇洽。翁曰:“今日三婿并临。可称佳集。又无他人,可唤儿辈来。作一团圞之会。”俄,姊妹俱出,翁命设坐,各傍其婿。八仙见刘,惟掩口而笑;凤仙辄与嘲弄;水仙貌少亚,而沉重温克,满座倾谈,惟把酒含笑而已。于是履舄交错,兰麝熏人,饮酒乐甚。刘视床头乐具毕备,遂取玉笛,请为翁寿。翁喜,命善者各执一艺,因而合座争取,惟丁与凤仙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谙可也,汝宁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掷凤仙怀中,便串繁响。翁悦曰:“家人之乐极矣!儿辈俱能歌舞,何不各尽所长?”八仙起,捉水仙曰:“凤仙从来金玉其音,不敢相劳;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二人歌舞方已,适婢以金盘进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腊携来,所谓‘田婆罗’也。”因掬数枚送丁前。凤仙不悦曰:“婿岂以贫富为爱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异县,故是客耳。若论长幼,岂独凤妹妹有拳大酸婿耶?”凤仙终不快,解华妆,以鼓拍授婢,唱《破窑》一折,声泪俱下;既阕,拂袖径去,一座为之不欢。八仙曰:“婢子乔性犹昔。”乃追之,不知所往。
刘无颜,亦辞而归。至半途见凤仙坐路旁,呼与并坐,曰:“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举足云:“出门匆遽,棘剌破复履矣,所赠物,在身边否?”刘出之,女取而易之。刘乞其敝者,冁然曰:“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怀藏者?如相见爱,一物可以相赠。”旋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之;不然,相见无期矣。”言已不见。
怊怅而归。视镜,则凤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嘱,谢客下帷。一日见镜中人忽现正面,盈盈欲笑,益重爱之。无人时,辄以共对。月余锐志渐衰,游恒忘返。归见镜影,惨然若涕;隔日再视,则背立如初矣:始悟为己之废学也。乃闭户研读,昼夜不辍;月余则影复向外。自此验之:每有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于是朝夕悬之,如对师保。如此二年,一举而捷。喜曰:“今可以对我凤仙矣!”揽镜视之,见画黛弯长,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爱极,停睇不已。忽镜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今之谓矣。”惊喜四顾,则凤仙已在座右。握手问翁媪起居,曰:“妾别后不曾归家,伏处岩穴,聊与君分苦耳。”刘赴宴郡中,女请与俱;共乘而往,人对面不相窥。既而将归,阴与刘谋,伪为娶于郡也者。女既归,始出见客,经理家政。人皆惊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刘属富川令门人,往谒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礼优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徙。内人归宁,将复。当寄信往,并诣申贺。”刘初疑丁亦狐,及细审邦族,始知富川大贾子也。初,丁自别业暮归,遇水仙独步,见其美,微睨之。女请附骥以行。丁喜,载至斋,与同寝处。棂隙可入,始知为狐。女言:“郎勿见疑。妾以君诚笃,故愿托之。”丁嬖之。竟不复娶。
刘归,假贵家广宅,备客燕寝,洒扫光洁,而苦无供帐;隔夜视之,则陈设焕然矣。过数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礼而至,舆马缤纷,填溢阶巷。刘揖翁及丁、胡入客舍,风仙逆妪及两姨入内寝。八仙曰:“婢子今贵,不怨冰人矣。钏履犹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则犹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击背,曰:“挞汝寄于刘郎。”乃投诸火,祝曰:“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经笼玉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遂以灰捻拌中,堆作十余分,望见刘来,托以赠之。但见绣履满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堕地;地上犹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迹始灭。次日,丁以道远,夫妇先归。八仙贪与妹戏,翁及胡屡督促之,亭午始出,与众俱去。
初来、仪从过盛,观者如市,有两寇窥见丽人,魂魄丧失,因谋劫诸途。侦其离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马极奔不能及。至一处,两崖夹道,舆行稍缓;追及之,持刀吼咤,人众都奔。下马启帘,则老妪坐焉。方疑误掠其母;才他顾,而兵伤右臂,顷已被缚。凝视之,崖并非崖,乃平乐城门也;舆中则李进士母,自乡中归耳。一寇后至,亦被断马足而絷之。门丁执送太守,一讯而伏。时有大盗未获,诘之,即其人也。
明春,刘及第。凤仙以招祸,故悉辞内戚之贺。刘亦更不他娶。及为郎官,纳妾,生二子。
异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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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客

董生,徐州人,好击剑,每慷慨自负。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与之语,谈吐豪迈;诘其姓字,云:“辽阳佟姓。”问:“何往?”曰:“余出门二十年,适自海外归耳。”董曰:“君遨游四海,阅人綦多,曾见异人否?佟曰:“异人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异人之传。佟曰:“异人何地无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传其术也。”董又毅然自许;即出佩剑弹之而歌,又斩路侧小树以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观。董授之。展玩一过,曰:“此甲铁所铸,为汗臭所蒸,最为下品。仆虽未闻剑术,然有一剑颇可用。”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许,以削董剑,脆如瓜瓠,应手斜断如马蹄。董骇极,亦请过手,再三拂拭而后返之。邀佟至家,坚留信宿。叩以剑法,谢不知。董按膝雄谈,惟敬听而已。
更既深,忽闻隔院纷拏。隔院为生父居,心惊疑。近壁凝听,但闻人作怒声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顷似加搒掠,呻吟不绝者,真其父也。生捉戈欲往,佟止之曰:“此去恐无生理,宜审万全。”生皇然请教,佟曰:“盗坐名相索,必将甘心焉。君无他骨肉,宜嘱后事于妻子;我启户为君警厮仆。”生诺,入告其妻。妻牵衣泣。生壮念顿消,遂共登楼上,寻弓觅矢,以备盗攻。仓皇未已,闻佟在楼檐上笑曰:“贼幸去矣。”烛之已杳。逡巡出,则见翁赴邻饮,笼烛方归;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乃知佟异人也。
异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要皆一转念误之耳。昔解缙与方孝儒相约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约归后,不听床头人呜泣哉?”
邑有快役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妻。妻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掷以绳,逼令自缢。妻请妆服而死,许之。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返矣!一顶绿头巾,或不能压人死耳。”遂为夫妇如初。此亦大绅者类也,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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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阳军

沂水某,明季充辽阳军。会辽城陷,为乱兵所杀;头虽断犹不甚死。至夜一人执簿来,按点诸鬼。至某,谓其不宜死,使左右续其头而送之。遂共取头按项上,群扶之,风声簌簌,行移时,置之而去。视其地则故里也。沂令闻之,疑其窃逃。拘讯而得其情,颇不信;又审其颈无少断痕,将刑之。某曰:“言无可凭信,但请寄狱中。断头可假,陷城不可假。设辽城无恙,然后受刑未晚也。”令从之。数日辽信至,时日一如所言,遂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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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贡士

安丘张贡士,寝疾,仰卧床头。忽见心头有小人出,长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优状。唱昆山曲,音调清彻,说白、自道名贯,一与己同;所唱节末,皆其生平所遭。四折既毕,吟诗而没。张犹记其梗概,为人述之。
高西园云:“向读渔洋先生《池北偶谈》,见有记心头小人者,为安丘张某事。余素善安丘张卯君,意必其宗属也。一日晤间问及,始知即卯君事。询其本末,云:当病起时,所记昆山曲者,无一字遗,皆手录成册。后其嫂夫人以为不祥语,焚弃之。每从酒边茶余,犹能记其尾声,常举以诵客。今并识之,以广异闻。其词云:“诗云子曰都休讲,不过是‘都都平丈’(相传一村塾师训童子读论语,字多讹谬。其尤堪笑者,读‘郁郁乎文哉’为‘都都平丈我’)。全凭着佛留一百二十行(村塾中有训蒙要书,名《庄农杂字》。其开章云:“佛留一百二十行,惟有庄农打头强,最为鄙俚)。”玩其语意,似自道其生平寥落,晚为农家作塾师,主人慢之,而为是曲。意者:夙世老儒,其卯君前身乎?卯君名在辛,善汉隶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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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奴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腊初归,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明岁授教何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渠已受贽稷门。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徐以成约为辞。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岁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且曰:“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
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环,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十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
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布衾径去。次夕复至。入以游语,婢笑不拒,遂与狎。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妾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洁,故以妾来。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无颜也。”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怍不自安。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
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夫人遣婢谢过,徐乃止。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贽固犹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行。夫人出,脉脉不语,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徐觉门户逼侧;走数步,目光射入,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大骇。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
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数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曰:“式微之族,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问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诺而别,与婢共骑。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见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挼挲而疴立愈。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下。徐嘱代谢夫人。曰:“诺。”遂没。数日返,方拟展墓,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终岁往还,如此为常。欲携同归,执不可。岁杪辞馆归,相订后期。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天殂瘗此。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
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乃市榇发冢,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穴开自入,则见颜色如生。肤虽未朽,衣败若灭;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又视腰间,裹黄金数铤,卷怀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应。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徐惊喜慰问。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三日既归,则舍宇已空。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逖耳。今既劫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徐问:“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叹曰:“此有定数。世传灵迹,半涉幻妄。要欲复起动履,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也。”乃启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爱。探其怀,则冷若冰雪。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婢曰:“妾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妾窃取之,亦不甚追问。后濒危,又无戚属,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谢,又以宝饰入殓。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余气耳。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徐乃构精舍,与共寝处。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年余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面尸已变。哀悔无及,厚葬之。导史氏曰:“夫人教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余谓艳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灵物不享其长年,惜哉!”
章丘朱生,索刚鲠,设帐于某贡土家。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一口亲诣窗外,与朱关说。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妇惧而奔;朱迫之,自后横市臀股,锵然作皮肉声。令人笑绝!
长山某,每延师,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计每日得如干数;又以师离斋、归斋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得故甚骇;既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复算不少校。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马辞以故。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岁杪携珠盘至,生勃然忿极,姑听其算。翁又以途中日尽归于两,生不受,拨珠归东。两争不决,操戈相向,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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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余,继娶少妇。二子恐其复育,乘父醉,潜割睾九而药糁之。父觉,托病不言,久之创渐平。忽入室,刀缝绽裂,血溢不止,寻毙。妻知其故,讼于官。官械其子,果伏。骇曰:“余今为‘单父宰’矣!”并诛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余而出其妻。妻父讼之。时淄宰辛公,问王何故出妻。答云:“不可说。”固诘之,曰:“以其不能产育耳。”公曰:“妄哉!月余新妇,何知不产?”忸怩久之,告曰:“其阴甚偏。”公笑曰:“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此可与“单父宰”并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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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必振

孙必振渡江,值大风雷,舟船荡摇,同舟大恐。忽见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诸人共仰视之,上书“孙必振”三字,甚真。众谓孙:“必汝有犯天谴,请自为一舟,勿相累。”孙尚无言,众不待其肯可,视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孙既登舟,回首,则前舟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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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人

邑有乡人,索无赖。一日晨起,有二人摄之去。至市头,见屠人以半猪悬架上,二人便极力推挤之,遂觉身与肉合,二人亦径去。少间屠人卖肉,操刀断割,遂觉一刀一痛,彻于骨髓。后有邻翁来市肉,苦争低昂,添脂搭肉,片片碎割,其苦更惨。肉尽,乃寻途归;归时日已向辰。家人谓其晏起,乃细述所遭。呼邻问之,则市肉方归,言其片数、斤数,毫发不爽。崇朝之间,已受凌迟一度,不亦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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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宝

广东临江山崖巉岩,常有元宝嵌石上。崖下波涌,舟不可泊。或荡桨近摘之,则牢不可动;若其人数应得此,则一摘即落,回首已复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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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石

王仲超言:洞庭君山间有石洞,高可容舟,深暗不测,湖水出入其中。尝秉烛泛舟而入,见两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按之而软;出刀割之,如切硬腐。随意制为研。既出,见风则坚凝过于他石。试之墨,大佳。估舟游楫,往来甚众,中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赖好奇者之品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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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于下拾沉香玉块焉。太守闻之,督数百人作云梯,将造顶以觇其异,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将及巅,见大足伸下,一拇指粗于捣衣杵,大声曰:“不下,将堕矣!”大惊,疾下。才至地,则架木朽折,崩坠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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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鼠

万历间。宫中有鼠,大与猫等,为害甚剧。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辄被啖食。适异国来贡狮猫,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阖其扉,潜窥之。猫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见猫怒奔之。猫避登几上,鼠亦登,猫则跃下。如此往复,不啻百次。众咸谓猫怯,以为是无能为者。既而鼠跳掷渐迟,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龄首领,辗转争持,猫声呜呜,鼠声啾啾。启扉急视,则鼠首已嚼碎矣。然后知猫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彼出则归,彼归则复,用此智耳。噫!匹夫按剑何异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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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不量

贾人某至直隶界,忽大雨雹,伏禾中。闻空中云:“此张不量田,勿伤其稼。”贾私意张氏既云“不良”,何反祐护?雹止,入村,访问其人,且问取名之义。盖张素封,积粟甚富。每春贫民就贷,偿时多寡不校,悉内之,未尝执概取盈,故名“不量”,非“不良”也。众趋田中,见棵穗摧折如麻,独张氏诸田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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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竖

两牧竖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谋分捉之。各登一树,相去数十步。少顷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仓皇。竖于树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闻声仰视,怒奔树下,号且爬抓。其一竖又在彼树致小狼鸣急;狼辍声四顾,始望见之,乃舍此趋彼,跑号如前状。前树又鸣,又转奔之。口无停声,足无停趾,数十往复,奔渐迟,声渐弱;既而奄奄僵卧,久之不动。竖下视之,气已绝矣。
今有豪强子,怒目按剑,若将搏噬;为所怒者,乃阖扇去。豪力尽声嘶,更无敌者,岂不畅然自雄?不知此禽兽之威,人故弄之以为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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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翁

富翁某,商贾多贷其资。一日出,有少年从马后,问之,亦假本者。翁诺之。至家,适几上有钱数十,少年即以手叠钱,高下堆垒之。翁谢去,竟不与资。或问故,翁曰:“此人必善博,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觉形于手足矣。”访之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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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司马

新城王大司马霁宇镇北边时,常使匠人铸一大杆刀,阔盈尺,重百钧。每按边,辄使四人扛之。卤簿所止,则置地上,故令北人捉之,力撼不可少动。司马阴以桐木依样为刀,宽狭大小无异,贴以银箔,时于马上舞动,诸部落望见,无不震悚。又于边外埋苇薄为界,横斜十余里,状若藩篱,扬言曰:“此吾长城也。”北兵至,悉拔而火之。司马又置之。既而三火,乃以炮石伏机其下,北兵焚薄,药石尽发,死伤甚众。既遁去,司马设薄如前。北兵遥望皆却走,以故帖服若神。后司马乞骸归,塞上复警。召再起;司马时年八十有三,力疾陛辞。上慰之曰:“但烦卿卧治耳。”于是司马复至边。每止处,辄卧幛中。北人闻司马至皆不信,因假议和,将验真伪。启帘,见司马坦卧,皆望榻伏拜,挢舌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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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神

扬州提同知,夜梦岳神召之,词色愤怒。仰见一人侍神侧,少为缓颊。醒而恶之。早诣岳庙,默作祈禳。既出见药肆一人,绝肖所见。问之知为医生,及归暴病,特遣人聘之。至则出方为剂,暮服之,中夜而卒。或言:阎罗王与东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万八千众,分布天下作巫医,名“勾魂使者”。用药者不可不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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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

蒙阴王慕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见媪哭于途,诘之。言:“先夫止遗一子,今犯死刑,谁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南中金为之斡旋,竟释其罪。
其人出,闻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访诣旅邸,感泣谢问。王曰:“无他,怜汝母老耳。”其人大骇曰:“母故已久,”王亦异之。抵暮媪来申谢,王咎其谬诬,媪曰:“实相告:我东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与儿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馁也。”王悚然起敬,再欲诘之,已杳。
先是,王妻贤而好佛,不茹荤酒,治洁室,悬观音像,以无子,日日焚祷其中。而神又最灵,辄示梦,教人趋避,以故家中事皆取决焉。后有疾綦笃,移榻其中;又别设锦裀于内室而扃其户,若有所伺。王以为惑,而以其疾势昏瞀,不忍伤之。卧病二年,恶嚣,常屏人独寝。潜听之似与人语,启门视之又寂然。病中他无所虑,有女十四岁,惟日催治装遣嫁。既醮,呼王至榻前,执手曰:“今诀矣!初病时,菩萨告我,命当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因赐少药,俾延息以待。去岁,菩萨将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为妾服役。今将死,薄命人又无所出。保儿,专所怜爱,恐娶悍怒之妇,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温淑,即以为继室可也。”盖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儿。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亵乎?”答云:“小梅事我年余,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问:“小梅何处?”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诘,闭目已逝。
王夜守灵帏,闻室中隐隐啜泣,大骇,疑为鬼。唤诸婢妾启钥视之,则二八丽者缞服在室。众以为神,共罗拜之,女敛涕扶掖。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请即上堂,受儿女朝谒;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过。”女靦然出,竟登北堂,王使婢为设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长幼卑贱,以次伏叩,女庄容坐受,惟妾至则挽之。自夫人卧病,婢惰奴偷,家久替。众参已,肃肃列侍。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羁留人间,又以大事相委,汝辈宜各洗心,为主效力,从前愆尤,悉不计较。不然,莫谓室无人也!”共视座上,真如悬观音图像,时被微风吹动。闻言悚惕,哄然并诺。女乃排拨丧务,一切井井,由是大小无敢懈者。女终日经纪内外,王将有作,亦禀白而行;然虽一夕数见,并不交一私语。
既殡,王欲申前约,不敢径告,嘱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谆嘱,义不容辞;但匹配大礼,不得草草。年伯黄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晋之盟,则惟命是听。”时沂水黄太仆致仕闲居,于王为父执,往来最善。王即亲诣,以实告。黄奇之,即与同来。女闻,即出展拜。黄一见,惊为天人,逊谢不敢当礼;既而助妆优厚,成礼乃去。女馈遗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亲。
合卺后,王终以神故,亵中带肃,时研诘菩萨起居。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尘世者?”王力审所自。女曰:“不必研穷,既以为神,朝夕供养,自无殃咎。”女御下常宽,非笑不语;然婢贱戏狎时,遥见之,则默默无声。女笑谕曰:“岂尔辈尚以我为神耶?我何神哉!实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见思,阴使南村王姥招我来。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为神道,闭内室中,其实何神!”众犹不信。而日侍边旁,见其举动,不少异于常人,浮言渐息。然即顽奴钝婢,王素挞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无不乐于奉命。皆云:“并不自知。实非畏之;但睹其貌,则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废具举。数年中,田地连阡,仓禀万石矣。
又数年,妾产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点,因字小红。弥月,女使王盛筵招黄。黄贺仪丰渥,但辞以耄,不能远涉;女遣两媪强邀之,黄始至。抱儿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问其吉凶。黄笑曰:“此喜红也,可增一字,名喜红。”女大悦,更出展叩。是日,鼓乐充庭,贵戚如市。
黄留三日始去。忽门外有舆马来,逆女归宁。向十余年,并无瓜葛,共议之,而女若不闻。理妆竟,抱子于怀,要王相送,王从之。至二三十里许,寂无行人,女停舆,呼王下骑,屏人与语,曰:“王郎王郎,会短离长,谓可悲否?”王惊问故,女曰:“君谓妾何人也?”答曰:“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曰:“哭于路者吾母也,感义而思所报。乃因夫人好佛,附为神道,实将以妾报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愿已慰。妾视君晦运将来,此儿在家,恐不能育,故借归宁,解儿危难。君记取家有死口时,当于晨鸡初唱,诣西河柳堤上,见有挑葵花灯来者,遮道苦求,可免灾难。”王曰:“诺。”因讯归期,女云:“不可预定。要当牢记吾言,后会亦不远也。”临别,执手怆然交涕。俄登舆,疾若风。王望之不见,始返。
经六七年,绝无音问。忽四乡瘟疫流行,死者甚众,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嘱,颇以关心。是日与客饮,大醉而睡。既醒闻鸡鸣,急起至堤头,见灯光闪烁,适已过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许,愈追愈远,渐不可见,懊恨而返。数日暴病,寻卒。
王族多无赖,共凭陵其孤寡,田禾树木,公然伐取,家日陵替。逾岁,保儿又殇,一家更无所主。族人益横,割裂田产,厩中牛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将数人来,强夺鬻之。妾恋幼女,母子环泣,惨动邻里。方危难间,俄闻门外有肩舆入,共觇,则女引小郎自车中出。四顾人纷如市,问:“此何人?”妾哭诉其由。女颜色惨变,便唤从来仆投,关门下钥。众欲抗拒,而手足若痿。女令一一收缚,系诸廊柱,日与薄粥三瓯。即遗老仆奔告黄公,然后入室哀泣。泣已,谓妾曰:“此天数也。已期前月来,适以母病耽延,遂至于今。不谓转盼间已成丘墟!”问旧时婢媪,则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仆闻女至,皆自遁归,相见无不流涕。所絷族人,共噪儿非慕贞体胤,女亦不置辩,既而黄公至,女引儿出迎。黄握儿臂,便捋左袂,见朱记宛然,因袒示众人以证其确。乃细审失物,登簿记名,亲诣邑今。令拘无赖辈,各笞四十,械禁严迫;不数日,田地马牛悉归故主。黄将归,女引儿泣拜曰:“妾非世间人,叔父所知也。今以此子委叔父矣。”黄曰:“老夫一息尚在,无不为区处。”黄去,女盘查就绪,托儿于妾,乃具馔为夫祭扫,半日不返。视之,则杯馔犹陈,而人杳矣。
异史氏曰:“不绝人嗣者,人亦不绝其嗣,此人也而实天也。至座有良朋,车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则车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报,独何人哉!狐乎!倘尔多财,吾为尔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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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僧

济宁某偶于野寺外,见一游僧向阳扪虱,杖挂葫芦,似卖药者。因戏曰:“和尚亦卖房中丹否?”僧曰:“有。弱者可强,微者可巨,立刻见效,不俟经宿。”某喜求之。僧解衲角,出药一丸如黍大,令吞之。约半炊时,下部暴长;逾刻自扪,增于旧者三之一。心犹未足,窥僧起遗,窃解衲,拈二三丸并吞之。俄觉肤若裂,筋若抽,项缩腰橐,而阴长不已。大惧,无法。僧返见其状,惊曰:“子必窃吾药矣!”急与一丸,始觉休止。解衣自视,则几与两股鼎足而三矣。缩颈蹒跚而归。父母皆不能识。从此为废物,日卧街上,多见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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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中丞

于中丞成龙,按部至高邮。适巨绅家将嫁女,装奁甚富,夜被穿窬席卷而去。刺史无术。公令诸门尽闭,止留一门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严搜装载。又出示谕阖城户口,各归第宅,候次日查点搜掘,务得赃物所在。乃阴嘱吏目:设有城门中出入至再者捉之。过午得二人,一身之外,并无行装。公曰:“此真盗也。”二人诡辩不已。公令解衣搜之,见袍服内着女衣二袭,皆奁中物也。盖恐次日大搜,急于移置,而物多难携,故密着而屡出之也。
又公为宰时,至邻邑。早旦经郭外,见二人以床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发,发上簪凤钗一股,侧眠床上。有三四健男夹随之,时更番以手拥被,令压身底,似恐风入。少顷息肩路侧,又使二人更相为荷。于公过,遣隶回问之,云是妹子垂危,将送归夫家。公行二三里,又遣隶回,视其所入何村。隶尾之,至一村舍,两男子迎之而入,还以白公。公谓其邑宰:“城中得无有劫寇否?”宰曰:“无之。”时功令严,上下讳盗,故即被盗贼劫杀,亦隐忍而不敢言。公就馆舍,嘱家人细访之,果有富室被强寇入室,炮烙而死。公唤其子来诘其状,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大盗在此,非有他也。”子乃顿首哀泣,求为死者雪恨。公叩关往见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而伏。诘其病妇何人,盗供:“是夜同在勾栏,故与妓女合谋,置金床上,今抱卧至窝处始瓜分耳。”共服于公之神。或问所以能知之故,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关心耳。岂有少妇在床,面容入手衾底者?且易肩而行,其势甚重,交手护之,则知其中必有物矣。若病妇昏愦而至,必有妇人倚门而迎;止见男子,并不惊问一言,是以确知其为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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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隶

万历间,历城令梦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隶八人书姓名于牒,焚庙中;至夜八人皆死。庙东有酒肆,肆主故与一隶有素。会夜来沾酒,问:“款何客?”答云:“僚友甚多,沽一尊少叙姓名耳。”质明,见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庙启扉,则瓶在焉,贮酒如故。归视所与钱皆纸灰也。令肖八像于庙,诸役得差,皆先酬之乃行;不然,必遭笞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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