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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丨孙向学:狼

短篇丨孙向学:狼

文丨孙向学

老狼不再向南追踪而去了。它强烈地嗅觉到,或者说感觉到,小母狼到达这里后,不再向南跑了。这里的沟沟壑壑,一草一木,甚至空气中,皆滞停过小母狼的足迹。只有它才有的芬芳,在这里无处不留。老狼发疯似寻找三天了,似乎触手可及,却总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多少次,老狼都昂起了脖梗,想向小母狼发出呼唤。在秦岭时,隔着多远,只要一方一呼唤,对方都能听到,马上奔驰而来。可是分手时,它和小母狼有了相约,不能叫唤,否则无异于告诉人,狼来了。为了生存,老狼不叫唤,只找。一个劲找。

老狼怎么能知道,三天前,也就是它刚赶到这里的时候,寒风凛咧的那个清晨,小母狼香消玉殒了。——小母狼饿死在这个叫玉里村的村口。那天清晨,一群狗的狂吠引来了祖传。祖传在家门边的茅厕大解,还没拉完,听到狗吠声异乎寻常,便提裤走了出来。他一边系裤带,一边骂:“你们这帮狗日的,天还没亮,吵什么卵?”祖传再走几步,便见到了倒毙的小母狼。祖传很诧异,这只长得像狼的野狗,怎么会死在这里呢?饿死,病死,抑或中毒而死?皆有可能。祖传最后把小母狼当打架被打死的野狗,剥了它的皮钉到了墙壁上。肉和内脏则丢给了“战胜”了小母狼的那群狗。丢肉和内脏过去时,祖传怜悯道:“娘哩,瘦得只剩几根肋骨,真的是生不如死!”倒是钉在墙上的皮,让祖传心里乐滋滋的。他想,等晒干了,硝了,给爷爷冬天当褥子垫腰睡觉,他的风湿痛,会好许多哩。

总也找不到小母狼,老狼疑惑了,难道小母狼进村子惹事遇害了?不可能,老狼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它想,小母狼多聪明呀,否则一大家族几十人,最后怎么就只剩下它和自己呢?然而,饥饿难以抵挡呀,就连自己不也准备进村去找吃的了吗?

老狼平卧着,潜伏在与玉里村隔河相望的一道土坡坎上。坎上有许多的茅草,它藏在里面,躲得严严实实的。它的前腿蜷缩成半个圈,大半张脸埋在圈子里。它瘦长的脊梁几乎贴着地,又长又粗的尾巴卷回来,垫在自己的股沟下。老狼自己都不愿看自己,脏得浑身上下沾满了土坷草屑,灰不灰,黄不黄的。冬季里的茅草,伏倒了的枯黄;仍竖着的,也没了多少绿色,蔫巴巴的。老狼匿身其中,与茅草浑然成一色,不要说一眼,就是几眼,也很难看出这儿卧着一只大灰狼。

要说老狼是潜伏在这里,那是抬举了它。现在,它哪里还有潜伏的意识呢?它饿得眼冒金星,两腮直流青口水。它眼前时不时出现幻觉。幻觉倒是挺美的,一地鲜花,它踩着鲜花走。鲜花的尽头华丽炫目。老狼惊骇而醒,那不是天堂吗?去天堂意味着死期已至!老狼悲鸣,小母狼还没有找到呀,它真的还不想死!

不想死,也得死。它已然奄奄一息。它断定,在天黑之前,若还没有一口吃的吊命,哪怕它能熬到天黑,它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走去村子里了。想想行将命断异乡,魂如何归得了故里,老狼不由得挤出了几滴浊泪。

说起来,老狼真的是命途多舛。它听老一辈族长说,它们这一家族的发源地在西北的大漠里,一望无际的大漠是它们纵横驰骋的天地。虎豹算什么,就是人,它们也敢挑战。狼致命的弱点,正是它们敢于向人类挑战。六十多年前,在一片空旷的沙漠里,这一家族,竟然向一辆抛锚的军车发动了进攻。开车的战士刚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枪法过人,曾一枪毙了两个美国大兵。面对前赴后继,蜂拥而至的狼群,战士不慌不忙,用四十八发子弹,击毙了五十三头狼。战士在留下的遗嘱里遗憾地写道,若有一百发一千发子弹,他将马上用匕首去和狼搏斗吗?

战士最后在一地的死狼堆里,成了一具白骨。

找到战友的士兵们悲愤地向天鸣枪,发誓一定剿灭这群狼。

可想而知,这群狼遭到了灭顶之灾。它们一路逃蹿,逃到秦岭时,上百的一大家族,只剩下了四条狼。

秦岭有人迹罕至的沟谷,有深不可测的洞穴,有遮天蔽日的森林。与无遮无拦的大漠相比,这里是这四条狼苟延残喘的救命之地。四条狼惊魂甫定,歃血为誓,今后谁都可以冒犯,包括山大王老虎,就是不得冒犯人。到了老狼懂事,接受族长的教诲时,它曾不屑一顾,认为如此一来,岂不是自废武功,埋没了自己的本性?狼还何以为堪?残酷的现实,还是让老狼明白,狼往来驰突,如入无人之境的日子已然一去不返。

人自然也清楚狼的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打狼的主意。彼此彼此,心照不宣,倒也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好呀!可这个世界,怎么会永远相安无事呢?

短篇丨孙向学:狼

在秦岭,老狼这一家独霸的这一隅叫獐子沟。獐子沟过去獐子多呀,老狼出门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叼回一只,供一家子大吃大喝一整天。除了獐子,黄猄呀,狐狸呀,野猫呀,山猪呀,甚至野牛,哪一种动物不多如牛毛?

然而,多如牛毛很快变成了记忆里的往事。人对付动物的本领比狼高明多了。譬如水濑,多么狡猾呀,狼束手无策,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竟也被人搞得绝迹了,灭种了!老狼它们现在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果腹,它们不得已破了昼伏夜行的清规戒律,大白天,也倾巢而出,为食而战。

这时,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秦岭有老虎出没!发现老虎的不是狼,而是一个人。这个人,人称周老虎。周老虎用照相机拍到了老虎的尊容。人轰动,狼亦轰动。

那段时间老狼特别亢奋。谁说狼真的被驯服成了人见人欺,失去了血性的家狗呢?它骨子里尚存本性,只要有机会,何不来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狼虎大战呢?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它就不信这个邪,它就是想尝尝未曾尝过的老虎肉的味道。老狼这一群大小十几口,老狼是头领,它的话是金科玉律,谁敢不听?何况与虎挑战,憋了不知多久的狼性就此宣泄一番,真是求之不得!然而,事与愿违。老狼率领七八条健壮的狼搜遍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头,虎迹何在?老狼气愤填膺,大骂周老虎沽名钓誉,画虎当虎,戏弄天下。

搜山寻虎的结果,老狼还心惊胆战发现了一个情况,山中可供吃的,除了幻想中的老虎,其它的,几近灭绝!

老狼还没有想到,太想与虎交手的缘故,千虑一疏,它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群狼原先昼伏夜出,藏匿于人迹罕至的獐子沟,数十年不被外人所知。这一次,它们大白天,也敢穿山涉水,呼啸而行。结果它们的行踪,被人察觉,了如指掌。

暴露行踪,错也就错了,只要不冒犯人,活命的权力依然可存。可是,独眼龙,位居这群狼的二号人物,饿昏了头,它在垂头丧气,往老巢撤的路上,竟然向一头黄牛发动了进攻。咬死黄牛不算,还气极败坏,将闻声赶来护牛的黄牛主人撕咬去了半张脸皮。

又一次灭顶之灾随之而来。对付老狼它们的是猎枪、弓箭、陷阱、铁夹,还有浸泡过鸩酒的腊肉。

一个天寒地冻的清晨,老狼十分强烈感觉到,危险离它越来越近了。它再依恋这个它一家族生活了六十多年的獐子沟,那么,它们马上要灭族了。其实,老狼清楚,它这个家族,已走到了灭族的边缘——只剩下它和小母狼了。小母狼正怀着老狼的孩子。在被人围剿的这段时间里,它一刻也没有离开老狼的身边。老狼依依不舍,语气却不容置疑,它要小母狼马上逃,一直向南逃。它说它再和人周旋一天,然后会向南去追赶它。

老狼眼睁睁看着小母狼没入了向南的茫茫晨雾里,然后引着追杀它的人,蹿入了另一个山头。第二天,老狼站在一突兀的岩石上,对天悲鸣。它当然看清楚了,这时,正有三支枪口对准着它。悲鸣戛然而止。老狼倏地奋力一跃,蹿下了岩石,径直向南飞蹿而去。

三声枪响,是为老狼送行。

没有饮弹毙命,老狼当时还窃笑了一下。可此刻,马上要做它乡的孤魂野鬼了,老狼后悔了。它想,若知如今,当初何必叫小母狼南逃?一起死在故乡算了。死在故乡,与小母狼伴着,虽死,亦是温柔梦乡。这儿呢,这儿是哪里?老狼怎么能知道,它嗅着小母狼的踪迹,已穿越两省一市,南下到了桂西。它只知道逃,逃逃,只要逃出那块让它悲痛欲绝的地方就行。老狼这一逃,半月有余,仍惊魂未定。回头望来路,千重山,万道岭。前面呢,江河湖海,险恶异常。小母狼真聪明,它在这儿等着它呢。小母狼在这里不逃了,肯定是不得已而为之。老狼心痛着想,它还怎么逃呢?别说它了,自己都除了一张皮裹着骨头,身上一星点的肉也没有了,连站立的力气亦消失殆尽了。而小母狼呢?本来就弱小,还有身孕……老狼哭了,它没有尽丈夫和孩子父亲的责任呀!老狼想到了过去,它彪悍强大,驰逐山林大地,除了尚未谋面的老虎,谁能与之逐鹿?现在,它命悬一线,不过在等死而已。它死了,小母狼怎么办?

太阳落入山背了。高高的山巅上,洒着一层桔黄的夕阳。夕阳渐渐变小变细,终于也从山巅上消失了。暮霭顿时沉沉。

这时候,有了牧归的牛羊声,咩咩的,哞哞的。还有坡下河滩鹅鸭的嘎嘎声。一声声,皆让老狼唾涎三尺。老狼恨不得一头扑过去,将它们统统吃尽。只不过,这是白日做梦!这一路来,经过了多少个村寨呀,见过了多少肥得流油的家禽牲畜呀,老狼一概有贼心,没有贼胆。它想,它要是有贼胆,早就又被猎枪弓箭等等那些能置它于死地的东西围剿了,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晚霞布满了半个天。赤桔黄绿青蓝紫,光怪陆离,变幻莫测。哦,那粉灰的形状,多像小母狼呀。老狼艰难地抬起头,竭力伸长脖子想去亲吻那朵像小母狼的晚霞,想跟它说,等着我,我马上到你身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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