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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作品《孽子》

6

南机场克难街两边,都是卖西瓜的小贩,地上撤满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烂鲜红的西瓜肉,东一块,西一块,招来许多嗡嗡的苍蝇。在太阳底下晒狠了,那些烂红的西瓜皮肉,都在冒着一般发了酵甜腻的嫂气。母亲住的那栋房子就在克难街底的一个贫民窟里。那是一栋十分奇特的建筑物,一所日据时代残留下来两层楼的一座水泥房子,墙壁坚厚,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个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秃秃,象是一座残破的碉堡,据说是日本人驻军用的。我进到房子里,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婉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里去。里面阴森森,洋溢着一股防空洞里潮湿的霉味。一座楼里不知道住了多少户人家,里面人声嘈杂,大人的喝骂,小孩的啼哭,可是因为幽睹,只见黑影幢幢,却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着那道水泥栏杆,摸索着,爬到了二楼顶,母亲住的那家门口去。大门敲着,有一个老太婆坐在门口一张矮凳上,点着头在打盹。那个老太婆穿着一件黄白麻纱的敞领汗衫,她颈子上的皱肉,象鸡皮似的,松垂了下来;脑后挂着一小撮发鬓,前额上的毛发却掉光了,一大片粉红的发斑侵到她眉毛上,好象她前额上的头皮给揭掉了一般,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阿巴桑,黄丽霞在么?”我卸掉了墨镜,招呼她道。

“恩?什么人?”老太婆睁开眼睛,嘎声问道。

“黄丽霞,阿丽。”

老太婆也不答话,清了一清喉咙,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日浓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里面一间房间指了两下。我走进去,穿过一道砖砌的弄堂,弄堂底那间房,房门垂着一张酱黄的布帘。我捞开帘子,房中暗,甚么也看不见,只有随着帘缝射进去一道昏惨惨的日光。我探索着走进了房中,里面又闷又热,迎面扑来一阵腥檀的恶臭,好象是死鸡死猫身上发出腐烂的秽气一般。

“阿母”我悄悄叫了一声。

我伫立片刻,等到眼睛渐渐习惯了房中的幽暗后,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张挂着一顶方帐的床,床上隆起好象躺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站在床前,又叫道:

“阿母,是我,阿青。”

“阿青么?”

那是母亲的声音,尖细,颤抖,从黑暗中,幽幽的传了过来。一阵唏嘘摸索的声音,啪的一下,床头一盏晕黄的电灯打亮了。母亲佝偻着侧卧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绒线外套,下半身也裹着一条花布套棉被。她的头深深的陷入了枕头里,枕头边堆着厚厚一叠粗黄的卫生纸;床上罩着的那顶方帐,污黑污黑的,好象是用旧了的抹布拼凑起来的一般,缀满了一块块的补钉。我走到她床头边,她掉过脸来,我猛吃一惊,她那张脸完全变掉了。她原来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两颊的肉好象给挖摔了一样,深深的凹了进去,颧骨嶙峋的耸了起来,她的两只大眼睛整个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子乌青,象两块淤伤,脸肉蜡黄,两边太阳穴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饼一饼的乱疙瘩。她的两只手紧紧抓拢,象一对蜷起的鸡爪子,她那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埋在床上,骤然看去,象是一个干缩了的老女婴。她伸出她那鸡爪般的手,一把捞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凄厉的声音,迫促的叫道:

“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来,床前有个痰盂,你看见吗?”

我把被窝掀开,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她的身体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来一节节的硬骨。她身上透着一股呛鼻的药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里已装满了半盆黄浊浊的尿液,我进来时闻到那股奇异的腥膻,就是那里发出来的。母亲坐在痰盂上,佝着身子,怨怨艾艾的说道:

“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我,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聋呢!他们看见你阿母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儿子说:”那个查某不中用啦,还医她做么?—— “母亲嗤嗤的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母亲解完小便,用几张粗黄的卫生纸揩干净。我把她从痰盂上抱起来,放回床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盖好。”母亲颤抖着声音叫道。我赶忙将被窝裹到她身上。她这间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了起来,而且还蒙上了厚帘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么?阿青,他们都在等我死呢!”母亲压低了声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乌黑的右手来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犹松松的套着一枚磨得泛了红的金戒子。“他们等我一死,就要来脱我这只金戒子。别做他娘的春梦啦!我吞到肚子里去,也不会给那两个夭寿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穷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没有钱买——”

母亲说着,她那双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这一身穿得蛮标致嘛,你发财了么,阿青?乖仔,给点钱给你阿母买东西吃好么?我饿了一天了,他们拿来的东西,是喂猪的糠,哪里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两百块钱,分了一张一百元给母亲,母亲那双瘦得象鸡爪子的手,捏住那张钞票,直打颤。她那张变得丑怪破烂的脸却绽开了,笑得象个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张钞票塞到枕头底下,生伯别人看见,会抢走一般。她把钱藏好,拍拍枕头,仰卧下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医生说,毒跑到骨头去了,要锯掉——”母亲用手在她下身划了一下,“两条腿都要锯掉,锯一条腿要七千块钱呢!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锯!医生说,毒已经散开了,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这种女人还活着做什么——”母亲突然颤巍巍的撑起身来,她那双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闪起光来,“阿青,你答应你阿母一件事好么?阿母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替你阿母做这一件事好么?”

“好的。”我应道。 “

“你阿母是活不长的了,阿母死了,你到庙里去,替你阿母上一蛀香,哪个庙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辈子造了许多许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过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面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烧成灰都烧不干净!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母亲说着,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颊上。我将床头那叠极黄的卫生纸递了两张给她。她接过去,揩了揩面上的泪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卧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叹道:

“你们阿爸,其实他对我,也还不错的。只是,只是——”

她皱起眉头,顺了顺嘴。突然间,她嘴巴一撇,轻佻的笑了起来,问我道:

“怎么啦?老头子还好么?还天天呷酒么?”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有三个多月没看见他了一 阿母,我也离开家了。”

“是么?是么?”母亲亢奋起来,眨着她那双下陷闪灼的眼睛。随即她却伸出手来,拍了一拍我的手背,点着头,叹道:

“你也跑出来了,阿青。”

“是阿爸赶我出来的,”我说道。

“哦,是么?”

母亲喃喃应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象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满了发着汗臭的棍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账子里,染上了—身的毒,

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生,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竞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那么,现在只剩下弟娃一个人跟着你阿爸了?”母亲细颤的声音,变得酸楚起来。

“阿母——”我觉得我的喉头好象给塞住了,叫不出声音来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亲骨肉,你对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好象胸中一块淤血,一下子吐了出来似的。母亲呆呆的望着我,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弟娃死了三个多月了,阿母——”

我坐到母亲头边,紧紧执住她那双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关打着战,我俯下身去,向母亲急切的倾诉起来。我告诉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长春路康福医院的吴医生说他是重感冒,只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烧得滚烫。我们送他到台大医院去急救。他们给他上了氧气,弟娃直着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时,才断的气。断气的时候,是我抱住他的。医院里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脚猛踢他们,不准他们碰他。后来阿爸将我拉开,医院里的人,用一块白布把弟娃盖了起来,抬走了。母亲静静的听着,没有作声,我讲完后,我们默默的相对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母亲奋力挣脱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颤抖抖的指着我,厉声喝道:

“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来。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母亲那双深坑的眼睛闪得好象要跳出来了似的,削瘦的脸,扭曲起来,又象哭,又象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这个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还跑来哄我,告诉我生什么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赔命——”

母亲那双鸡爪似的手握着拳头捶起床来,一面放声悲嚎,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惨烈。外面那个老太婆蹬蹬蹬跑了进来,双手乱挥,嚷道:

“疯了!疯了!”

我退了几步,跑出了母亲的房间,跌跌撞撞,从那道幽暗回旋的水泥楼梯,奔了下去,母亲那尖厉的惨嚎,一声声从楼上追逐下来。我逃到房子外面,脚下犹自不停的奔跑着。外面烈日,自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楼房,灰秃秃的矗立在烈日的太阳下,墙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洞,好象一座大监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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