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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希:《芙蓉锦》

 

第43章 片红飞减乱云堆碎琼 白雪茫茫此情问天地(3)

高仲祺一直住在清平的原督军府里,整日里处理公务,闲暇时就带着几个亲信卫从出去打猎,却再未回过遥孤山的别墅去,许重智一直跟着高仲祺,整整一个月,高仲祺却是绝口不问遥孤山别墅的事情。

这一日例会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沉的,高仲祺从会议室里出来,独自去了西花厅内侧的暖阁里休息,许重智匆匆赶来,就听得暖阁里一片寂静,他知道高仲祺最是厌恶别人打扰他睡觉,但兹事体大,许重智不敢稍待,正巧那樱桃木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便先朝着里面偷偷地看了一眼,果然就望见高仲祺坐在沙发上,双腿伸直交叠放在茶几上,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烟,那烟烧出好长一截烟灰来,他也毫无察觉,目光放空,望着屋子里的一个角落发呆,半天不动一下。

许重智敲了敲门,高仲祺的身体一动,烟头上烧出的一大截子烟灰落在了地毯上,他回过头来,望见了站在门口的陈阮陵,有点不耐烦地道:“什么事儿?”

许重智立正道:“报告总司令,陈阮陵死了。”

高仲祺明显一怔,“谁死了?”

许重智道:“陈阮陵。”又接着道:“今天中午陈阮陵先生在同和堂的包厢里请客,身中两抢,都是致命部位,杀手已经被清平警察厅的人抓起来了,但扶桑那边强烈要求将杀手交给他们处置,扶桑使馆派人送来了要求返还凶手的文件。”

高仲祺得听到了这里,却冷笑道:“陈阮陵身边防护那么周密,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能杀了他?”许重智道:“大概是他一时疏忽大意吧,据清平警察厅那边交上来的供词,杀手已经承认自己是革命党。”

高仲祺思忖了片刻,道:“把汤敬业给我找来。”

不到一个时辰汤敬业就到了,如今汤敬业正是高仲祺身边第一紧要人物,他一手把持俞军的特务系统,对于这类事情的处理向来都是极熟棯,便侃侃其谈道:“总司令,我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死的是陈阮陵,恐怕扶桑不能善罢甘休,如今北面又有匪徒闹事,咱们正用得着扶桑,年前扶桑人帮着咱们打败了彭喜河,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们也只答应了十之一二,想来他们必定恨的牙痒痒,不如趁此机会安抚安抚他们,万一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寻衅起事就不好了。”

高仲祺将扶桑领事馆递交过来请求交还凶手的文件拿出来看了看,汤敬业所说,也正是他心中所想,如今俞军根基未稳,不宜与扶桑结仇,他面无表情地道:“算了,把凶手给他们吧。”接着就拿出了自己的钢笔,将笔盖旋开,在文件上迅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依然是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字体刚劲,力透纸背,他签完了便按电铃,秘书很快走进来,他把文件交给秘书,淡淡道:“马上去办。”秘书双手接过文件,转身走了。

汤敬业站在一旁,看着高仲祺做完这一切,便笑了一笑,道:“大哥,我刚得了一坛子好陈绍,今儿晚上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了,咱们哥几个痛饮几大杯如何?反正死了一个陈阮陵,也该庆祝庆祝。”

高仲祺连日心烦,难得这会儿有一个消遣,便道:“就在西花厅里摆个席面吧,让许重智派个侍从官到你家里去取酒。”汤敬业哈哈大笑道:“好嘞,我那一坛子好酒,在梨花树底下埋了整十年,正是炉火纯青的好时候,保证你闻一口,就能倒三倒。”

果然没多久侍从官就带了一坛子好酒回来,许重智又张罗着在西花厅里开了一桌鱼翅席,西花厅正对着院子,院子里长了好几颗梅树,正是梅花盛开,满院飘香的时候,那陈绍的封泥一开,酒香四溢,高仲祺叫了几个亲信的副官、侍从主任同饮,六七个人却喝了八九斤酒,喝酒划拳直至深夜方歇。

高仲祺直喝得酩酊大醉,幸而许重智不敢多喝,等撤了酒席,先安排侍从官送汤敬业等人回去,又找了两个侍从官送高仲祺到卧室,因为屋子里的热水管子烧得热极了,人一进去,就能出一身汗,高仲祺止不住地喊闷,许重智便将那长窗开了一条缝,谁料醉意醺醺的高仲祺转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却道:“不能开窗,她经不得风吹。”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将窗户死死的关上了。

许重智怔了怔,正不解其意,却见高仲祺四下里望了望,又到柜子后面看了看,又转过身来,将铺在床上的鸭绒被子一掀,半晌道:“人呢?”许重智见高仲祺脸被酒烧得通红,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忙道:“总司令,你醉了,快躺下来歇歇吧。”那几名侍从官来过来帮忙,但是三四个人也按不住高仲祺,他忽然挣起来,急促地问道:“她是不是走了?上哪儿去了?”许重智看高仲祺那双眸通红的样子,忽地明白过来了,赶忙道:“贺兰小姐没有走,她正在遥孤山别墅里呢,总司令现在要过去么?”

高仲祺却怔了怔,略有些散乱的黑瞳竟就安静下来了,许重智都分不清高仲祺到底是清醒了还是糊涂了,却听得高仲祺缓慢地道:“你去跟她说,我没生她的气,我只是不敢去见她,我看见她,我心里难受。”许重智忙道:“是,我这就去给贺兰小姐打电话。”

他却又道:“这么晚了别打电话,她被吵醒了就很难再睡着了。”

许重智说了一声“是”。看高仲祺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便道:“总司令,你躺躺吧。”高仲祺点点头,许重智就带着那几名侍从官走了出去,将灯关了,又将卧室的门关上,屋子安静漆黑,窗台上摆放着一个青釉花瓶,里面插了一瓶子的梅花,红若胭脂。

高仲祺坐在床头,他朝着旁边看了看,床的另一半是空荡荡的,很冷,他记得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半夜他有时会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寻找她,她就在他的身边,睡得很熟,他轻轻地伸手过去,将她抱在怀里,那时候她就像一只温暖的小猫,蜷缩在他的怀里,暖暖的呼吸拂过他的胸口。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幸福,一辈子刻骨铭心的幸福,他把自己沉浸在这样的回忆里,心里便漾着一点点微微的甜意,好似她还在他的身旁,屋子里暖气袭人,他不知是在何时睡过去的……耳边似乎从那一刻起有风声吹过,满山鲜艳的红山茶,女人用甜美悠长的声音唱着山歌,她的手里捻着一朵红茶花,朝着他招摇着,“好不好看?好不好看?”那鲜红的茶花颜色映到他的眼瞳里,恍若铺天盖地的大火,那样的红,一切又全都改变了,茶园变成了一间四壁冰冷的屋子,屋子的角落里缩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心忽然狠狠地揪成一团,心疼得喘不过气来,那女人的身体抽搐起来,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哭着道:“仲祺,救救我……”

他从梦中陡然惊醒过来,惊喊了一声,“贺兰。”已然是一身涔涔的冷汗,目光慌乱,呼吸急促不稳,阳光从百叶窗外透进来,门外传来侍从官的声音,“总司令。”高仲祺心跳极快,忽然抬起头来,朝着外面道:“几点了?”

侍从官道:“十二点了。”

高仲祺道:“马上打电话到遥孤山别墅去。”侍从官道:“总司令,许副官早上就往遥孤山打电话了,但是雪太大了,压断了好几根电线,电话打不过去。”高仲祺一阵心慌意乱,直接从床上下来,道:“备车,上山。”

冷风顺着俞口监狱的铁窗灌进来,顺便卷进来了一些冰冷的雪霰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水门汀地面上,很快在地上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贺兰遍体鳞伤地倒在冰地上,头发乱蓬蓬地拂在脸上,她到底在这个冰冷的地方躺了多久,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只记得疼,皮开肉绽的疼,混乱之中她听到有人走进来,有人蹲下身来,对她说:“贺兰小姐,我都安排好了,今天下午会有行刑队把你带到遥孤山下的靶场,处决你。”

贺兰有气无力地道:“多谢了,汤处长。”

汤敬业笑道:“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终于放过我大哥,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应当的,你的枪法很准,恭喜你夫仇得报。”贺兰喘了一口气,眼瞳里的光芒散乱微弱,她望了笑嘻嘻的汤敬业一眼,再没说话。

没错,她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杀陈阮陵,为承煜报仇。

现在,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其实那天在乌棣桥监狱里,当汤敬业说起承煜的死时,她第一个怀疑的,是高仲祺,然而汤敬业摇摇头,笑道:“贺兰小姐开玩笑了,当然不是,当初秦大公子遇害,事实上第二天我们就查出了凶手,但秦鹤笙却不让公布真相!”

她怔道:“为什么?”汤敬业一笑,“因为俞军惹不起扶桑人。”他这才从自己的戎装口袋里拿出一份折叠的方方正正的文件来,扔到了她的面前,她把那文件展开,文件上写的是扶桑公使陈阮陵买通杀手暗杀秦承煜始末报告,末端是秦鹤笙的批文,“为形势所迫,暂不予外传”,后面钤着秦鹤笙的私印,红红的一块。

汤敬业一字一顿,分外清楚地道:“秦鹤笙倒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了陈阮陵,只可惜老头子命不够长,刚与龙枭帮会的人接上头,还没给他可怜的儿子报上仇,他自己倒先死了,贺兰小姐,这回你应该明白秦承煜到底是惨死在谁的手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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