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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希:《芙蓉锦》

 

第13章 一种情痴我自判憔悴 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1)

这天傍晚,眼看着天边一片橘黄的颜色,因为凤妮结了婚,被家里安排去香港度蜜月,贺兰便落了单,每天只能一个人回家了,这天才放学,贺兰收拾了书包走出教室,忽然听到有人叫道:“贺兰,贺兰。”

贺兰抬头看过去,果然就看到秦承煜站在前面,他身材修长,穿着长大衣,又围了一条很长的灰色围巾,这样远远地看过去,果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自然是笔挺好看极了,过往的女学生总有忍不住回看几眼的。

贺兰走过来,秦承煜的手里原本拿着一个很精致的匣子,上面点缀着珍珠和花纹,这会儿却将那匣子送到了贺兰的面前,道:“这是木版的《灵飞经》,我特意让家里人寄来了,送你。”

贺兰笑道:“你家是在岳州吧,这样快东西就到了。”

秦承煜爽朗地笑道:“我拍了电报让他们快些送来。”他的黑眸里星光点点,闪烁着极清澈的光芒,恍若潺潺的流水,温柔极了,贺兰点一点头,接着静静地道:“秦大哥,我不准备练字了。”

秦承煜怔了怔,她也不伸手来接他手里的《灵飞经》,只是望着他笑,他只能默默地又把匣子收了回去,那神色简直是有点尴尬,贺兰却把手伸到书包里,认认真真地摸索了半天,连着拿出好几块钱来,向着秦承煜笑道:“虽然用不上你的《灵飞经》,但也谢谢你这样守信,我请你吃饭吧。”

秦承煜看她脸上的笑容也是清清淡淡的,目光里更是透着水潭般的清亮,那样的情形,便是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他心中忽地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却强自镇定下来,还是微微一笑,用玩笑的口气道:“好,既然你这样大方,那我可要吃些好的。”

贺兰笑道:“前面路口有一个馄饨店面,这样冷的天,吃点热热的混沌不是很好吗?”

秦承煜说道:“请客还这样小气。”便与贺兰一起顺着马路往路口走,路边的院墙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正值深秋,便有几枚灰色的松子落在墙边,贺兰时不时地踢着路边的小松子,不一会儿又寻了一个完整好看的松子,在手里捏着玩,又抬起头来向着秦承煜莞尔一笑道:“我以前听秦先生说过,你有一个妹妹。”

秦承煜点头,“是有一个小妹妹,比你还要小一点。”

贺兰笑道:“那可真是好极了。”

秦承煜温和地道:“听你这语气,竟是有几分羡慕的意味了。”

贺兰将手中的松子扔到了地上,非常若无其事地道:“我当然羡慕你,我从小就只有姨妈一个亲人,十分孤单,如今认识了秦先生,也是我的福气,我是真心把秦先生当哥哥一样看待。”

那秋风一阵阵地吹来,将黄叶子簌簌地吹下来,铺了一地,踩在上面竟有点软绵绵的感觉,他觉得心口一窒,脑海里刹那间千思百转,那思绪就混乱起来了,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竟然就沉默在了那里。

贺兰却静静地走着,再没说话。

他们没多久便走到了卖馄饨的店里,找了个位置做下来,那桌面是朱漆的,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跑堂的跑过来,贺兰要了一大一小两份鲜虾馅的馄饨和几样酱菜,从筷筒子里拿出一双筷子,用茶杯里的水涮了涮,搁在了秦承煜面前的碟子上。

她抬起头,见秦承煜还坐在那里发呆,脸上更是一片黯然之色,便笑道:“秦大哥,这家的馄饨最好吃了,也不偷工减料,有时候还能吃到整棵的虾仁呢。”她那语气淡淡的,是最平常的朋友谈笑,他一路恍惚,心中翻搅着无数感情,这会儿终于决定孤注一掷表白,抬起头来望着她,目光炯炯如炬,脱口说道:“贺兰,我跟你说一句实话,我没法子把你当妹妹,我自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忘不了你。”

贺兰道:“秦大哥,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一瞬间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全身都没了力气,整个人懵在了那里。贺兰一直都觉得秦承煜帮自己很多,她今天的态度举动,可谓是干脆的过于残忍了,这会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轻声道:“你帮我那么多,我都牢记在心里,从今往后,如果你不嫌弃,只当又多了我这个妹妹行吗?”

那桌子旁边就有一扇弯月形木格窗,她低下头去,默默地望着桌上的一点点水渍,秦承煜却抬起头来,看着远处苍茫的天空,犹如自我解嘲一般地笑了一笑,轻声道:“怪不得都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原来没法子凑成一对的,都成了兄弟姐妹了。”

贺兰越发的愧疚,默默道:“对不起。”

秦承煜却摆摆手,“你别再说了,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你并没有做什么。”他清俊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片苍白失落的颜色,心中已经非常难受,犹如刀刮过一般,竟有些喘不过气来,末了还是勉强地笑一笑,“你若是再这样安慰下去,我秦承煜更是无地自容了,就按你说的办,我没什么事儿。”

贺兰松了一口气,笑道:“谢谢你,秦大哥。”

眨眼间跑堂就已经将两碗馄饨和酱菜端了上来,秦承煜随手拿起筷子,笑道:“你说这里的馄饨好吃,我尝尝看。”便稀里糊涂地挟了一个放在了嘴里,贺兰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冒失,脱口道:“烫得很。”

秦承煜已经将脸转向了一边,用手捂住了嘴,他自小家教严格,绝没有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又吐出来的道理,那样硬生生地将一个滚烫的馄饨咽了下去,只觉得从舌头到嗓子眼都是火辣辣的。

贺兰默默地倒了一杯茶水放在秦承煜的面前,秦承煜端起茶杯来喝水,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两碗馄饨,兀自在朱漆桌面上冒着滚滚的热气,那腾腾的热气,却仿佛是屏障一般,将两人隔开了。

他们彼此食不知味地吃完那一餐饭,秦承煜已经将几块纸币放在了桌上,贺兰道:“秦大哥,这顿说好了是由我请。”

秦承煜笑道:“我怎么能让你花钱。”

贺兰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便欣然笑道:“早知这样,就该把你领到泰和饭店去,狠狠地让你坐一回大东家。”

秦承煜却也开玩笑地道:“你把我领到泰和饭店,我就不往外掏钱了。”

他们走出店去,就见夜幕刚刚降临,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电车叮叮当当地从他们身边开过,街边的路灯都已经亮了,秦承煜招手替贺兰拦了一辆黄包车,贺兰坐上去,秦承煜站在车旁,又将那一匣子木版《灵飞经》递过来,温声道:“专门给你带来的,你还是收下吧,就别推辞了。”

他的神情很是诚恳,贺兰不好意思再推辞,况且今天晚上已经很伤了他的面子,便把那一匣子《灵飞经》接了过来,向着秦承煜感谢地一笑道:“谢谢秦大哥。”秦承煜朝后退了一步,笑道:“不用与我客气。”

那车夫便拉着黄包车飞快地走了。

秦承煜转过头去,望着载着她的黄包车渐渐地远去了,慢慢地消失在人流中,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是一下子就那么空了,脑海里全都是她的笑靥,脚底是坚硬的道路,此刻却仿佛如波浪一般,一晃一晃地。

这个世界,都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灰色,原来失恋竟是这样的心情,况且他算什么,连恋都没有恋过,到底又是哪一个男人,这样有福气,能守着她这样的笑靥,也许她在那个人面前时,笑得比现在还要美。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在站台站了很久,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等的那辆电车从他的身边轰轰地过去,他到底是忘了坐车,竟然就这样徒步走到了自己家里,恍恍惚惚地拍开院门,院子里的景物却好似都是飘渺无声的,有人不停地叫他,“少爷,少爷……”

秦承煜回过头去,看到根伯苍老的面孔,他被这位老人叫过神来,喃喃地出声道:“根伯,我怎么觉得这样难受……”然而这神志一旦清醒,仿佛是出了窍的灵魂归位了,便觉得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将腰一弯,便将晚上吃的东西,搜肠刮肚地全吐了出来。

贺兰捧着那一匣子《灵飞经》回到家里,还在院子里就听到从大厅里传来曲笛三弦等乐声,是梅姨妈在唱曲,姨妈天生一副好嗓子,尤其是昆曲,放起声来竟比那昆曲名角还要强上许多,梅姨妈在厅里面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就听得一口苏州白话的昆腔,婉转缠绵,映着此时此地的园中秋瑟光景,花儿都开败了,贺兰听得发了呆,夜风一阵阵地吹来,将她云肩上的荷叶边吹的一颤一颤的,就见门旁闪过一道人影,吴妈那咋咋呼呼的声音传过来,“哎呀,我的姑娘,天这样冷,你怎么站在那里不动了?”

贺兰这才觉得骨头缝都要被寒风浸透了,赶紧将两手拢在一起,往手心里吹了一口热气,这才笑着道:“叫你这么一提,真是冻死我了。”她赶紧走上台阶,推门进屋,一开门就是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大厅里灯火辉煌的,她想起姨妈好一阵子没在家里请客,今日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样好兴致。

贺兰对于这样的场面向来都是避开的,这会儿脱了云肩正准备悄悄地上楼去,然而她的目光只是无意地朝着大厅里一扫,就见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坐着大腹便便的薛督军,而薛督军旁边,又坐着一个人。

正是高仲祺。

贺兰那心便仿佛过电般怦怦地跳起来,恰巧他转头看过来,正与她的目光相接,他的眼眸深邃如海面,总是叫人没法子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然而表面上越是平整如镜,暗地里定是波涛汹涌。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来,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子愤懑,低下头来换木屐子,姨妈还在拈着兰花指,洋洋得意的唱曲,那样多的眼睛集中在姨妈的身上,众星拱月一般的,来往招待的几个大丫环越发笑得千娇百媚。

她穿上木屐上楼,楼梯口摆放着一个乳白色的花架,架子上放着一盆秋海棠,开着一团团粉红的花朵,她从花架旁走过,随手一推,就听“嘭”的一声,那一盆秋海棠竟砸在了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

姨妈唱曲的声音忽地停了,回头朝着她的方向看来,大厅里也被这一声惊住,如被按了急刹车一般,突兀地一片寂静,她一句话不说,蹬蹬地上楼了,偏要发这样大的脾气给他看,然而那一刻心里好似被猫爪子挠着一般,难受极了。

贺兰一进门就把木匣子和书包放下,逃避一般地扑到了自己的床上,很泄气地面朝下趴着,脑子里一片混乱,楼下忽而响起了舞曲,咚咚的舞步声响起来,她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墙面上的红纱壁灯,巧珍因为才貌不佳,比不得梅姨妈身边那些个大丫环上得了台面,所以就专门伺候贺兰,这会儿在外面敲门道:“小姐,晚饭要吃点什么?”

贺兰闷声道:“我在外面吃过了。”

巧珍又道:“那么我去端一杯果子汁过来?”

贺兰便“嗯”了一声,巧珍走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托盘里放着一杯果子汁和牛乳蛋糕,贺兰做起来,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果子汁,目光投向了那地毯的一角,半晌问道:“楼下都干什么呢?”

巧珍正忙着收拾衣橱里的衣服,答道:“不过是跳舞和打麻将。”她将衣柜里的晚香玉香包拿出来,拉开将缎子包口收紧的络子,里面都是干碎的晚香玉花末,便凑在鼻子旁闻了闻,笑道:“在柜子里放了许久,还是这样香,不过也该换新的了。”

她将花包就手放在一旁的书格子上,贺兰轻声道:“你到下面的书房里给我裁些宣纸过来,我要练毛笔字。”巧珍应声推门走出去,贺兰将装着果子汁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坐到梳妆台前梳头发,那梳妆台镜子的顶端开着一盏小灯,橘色光芒,看上去有点让人眼晕,没来由的一阵烦躁,然而却将镜子里的容颜照耀得越发美丽,那一双眼尾略略弯起的眼睛便仿佛是蕴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般。

她的眼睛果然是与姨妈一模一样的,不笑的时候恍若一瓣柔美的桃花,笑起来的时候确是一弯半月,即使生气瞪人,那略弯起来的眼角依然蕴着无限的妩媚与柔情。

她只顾望着镜子发呆,却没有听到那一声极轻微的门响,然而镜子里还是映出了他挺拔的影子,屋子里是一片朦胧的红纱灯光,他倜傥如玉树般站在那里,一双英气的眉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贺兰陡然觉得肩头僵硬起来,脸上热辣辣地仿佛是被火烤着。

他站在门边,目光笔直地看过来。

她忽然站起来,赌着一口气扑到门边去,一个“巧珍”还没有喊出来,却被他拦腰抱了回来,顺势捂住了她的嘴,乌黑的目光直望进她的眼瞳里去,轻声道:“何必这样,你就真想赶我走?”那语气倒像是哄小孩子,她背靠着书格,不见他还好,见了他更是一股委屈从心底里涌上来,抓心挠肝地难受,又急又怒,偏就不随他的意,用力地跺着脚,双手抵在他的胸口上,拼命地往外推,嘴里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定是巧珍裁了宣纸回来,他一手按住了她,笑了一笑,另一手却就势将那门“咔嚓”一声锁上了,巧珍已经走到了门口,连推了几下门都推不开,便疑惑地出声道:“小姐,小姐。”

她被他捂着嘴,发不出声音,便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竭力很凶地瞪着他,高仲祺却忽地一笑,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贺兰气的狠狠地在他胸口捶了几拳,眼圈却不禁红了,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热热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巧珍还在外面敲门,高仲祺凝望着她流泪的样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那么想叫她进来,就让她进来吧,让她把我赶出去。”

他突然就放开了捂住贺兰嘴唇的手,贺兰一得放松,先吸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他只是微笑着看着自己,那样的意味,竟仿佛是赌她不会开口叫人似的,她实在气不过,跺一跺脚,张嘴就要喊,他却把头一低,伸手板过了她的面孔,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那双眼一瞪,他的嘴唇热热地辗转在她的嘴唇上,如灼热的烙铁,堵住了她的声音,她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更加羞恼起来,脸上一片绯红,竭力地伸手去推他的胸口,他察觉到了这样的阻碍,却忽地一手将她的左手连腰一起抱在怀里,另一手将她的右手按到了书格子上,如同把她缚在自己怀里一般,这才肆无忌惮地深吻下去。

巧珍早就放弃了敲门,一路走开了。

那红纱壁灯将他俩人的影子映到地面上,她的一口气全都在鲠在了胸口里,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还不肯放松,霸道地占据了她全部的呼吸,被他按在书格子上的右手仿佛是溺水求救般地在格子上抓摸着,将那架子上的晚香玉缎子包碰落在地,登时散了一地毯的花末,满屋子醉人的花香,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嘴,她急得逮了个机会咬了他嘴唇一下,他眉头无声地一蹙,停止了那样掠夺一般的亲吻,嘴唇停留在她的唇上片刻,忽然报复一般地反过来咬她,然而是那种蹂躏唇瓣的啃咬,并不疼,却可以让她缴械投降。

他终于离开她的嘴唇时呼吸已经很急促,然而却还是保持那样抱着她的姿势,她已经晕头转向,双腿发软,站都站不住,靠在他身上连吸了好几口气,他却轻声笑道:“你现在还可以叫人进来赶我走。”

贺兰满脸通红地喘了一口气,道:“我手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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