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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暗算》小说

第6节:幸灾乐祸

有人说他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的声音都会随风钻进他耳朵。

也有人说,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是耳朵,因为人们发现,即使把他耳朵堵住,堵得死死的,他的听力照样胜人一筹。

可以这样断言,阿炳的耳朵是了不起的,靠着这双耳朵,他虽然双目失明,但照样能够凭声音识别一切。

老人认为,凭阿炳出奇的听力,最合适去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一度想让罗山认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谋碗饭吃。

但罗山来村里看见他这样子(又瞎又傻),断然不肯,阿炳母亲,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都不肯。

老人认为罗山是个自私的人,对他现在的结局(我告诉他的),老人没有幸灾乐祸,但也没有一点悲伤或者惋惜什么的。

就在我跟老人聊谈期间,有人抱着个小男孩又来”考”阿炳了。

孩子才一岁多点,还不会说什么话,只会跟人喊个叔叔阿姨什么的。

从穿戴上看,孩子不像村里人,说的也是普通话。

来人把孩子丢在阿炳面前,一边引导孩子喊”阿炳叔叔”,一边要阿炳”耳测”他是谁家的孩子。

孩子鹦鹉学舌地喊过一声”阿炳叔叔”后,就抓住阿炳手上的拐杖,叽叽呀呀地要抢过来玩。

就这时,阿炳用一种没有丝毫犹豫的语调一口气这样说道:”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是个男孩。

我不会记错的,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了,在福州××××部队上当兵,出去后回来过四次,最近一次是前年的端午节,是带着他老婆回来的。

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我记住的,是个北方人。

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妈,很干净,有点硬。

“虽然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发嗡,但已全然不见刚才那种紧张、结巴,感觉像在背诵,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这些早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老人向我解释道,他们陆家堰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大村庄,有300多户人家,大大小小近2000人,村里人没有谁能够把全村人都有名有姓、有家有户地指认出来。

 

惟独阿炳,不管大人小孩,不管你在村里还是在外地生活,只要你是这村子的人,父辈在这里生活或者生活过,然后你只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他听声音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等等,反正你一家子的大小情况,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的报说出来,无一例外,少有差错。

刚才这孩子其实是生在部队长在部队的,这还是第一次回村里来,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挖得知根知底。

我惊诧不已。

我想,这个又傻又瞎的阿炳无疑是个怪人,是个有惊人听力和记忆力的奇才,当然就是我要找的人。

村里没电话。

当天晚上,我赶回城里,要通我们局长的电话,把阿炳包括姓罗的情况作了如实汇报。

该要的人不行了,想要的人又是个瞎子傻子,我们局长犹豫再三,把电话转给了院长大人。

院长听了汇报后,对我说:”俗话说,十个天才九个傻子,十个傻子一个天才。

听你这么说,这人可能就是个傻子中的天才,把他带回来吧。

“07第二天清早,我又去陆家堰。

想到昨天来回一路的折腾,再说今天还要带个瞎子走,这次我专门租了一艘游艇来。

游艇在码头等我。

我第二次走进了屋密弄深的陆家堰村。

离祠堂不远,门前有7级台阶,走进去是一个带天井和回廊的院落,里面少说有七八家住户。

村里人告诉我,30年前的一个夜晚,这个院子曾接待过一支部队,他们深夜来凌晨走,这里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方部队。

但是谁都知道,他们中肯定有一人让这儿裁缝家的女儿受了委屈或者欺骗。

10个月后,裁缝家没有婚嫁的女儿无法改变地做了痛苦的母亲。

30年后的今天,这里一家敞开的门里依然传出缝纫机的声音,就在这间屋子里,阿炳母亲接待了我。

她是村上公认的最好的裁缝,同时也是全村公认的最可怜的女人,一辈子跟自己又瞎又傻的儿子相依为命,从没有真正笑过。

在她重叠着悲伤和无奈的脸上,我看到了命运对一个人夜以继日的打击和磨难。

还没有50岁,但我看她更像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妪。

靠着一门祖传的手艺,母子俩基本做到了衣食无忧,不过也仅此而已。

开始,阿炳母亲以为我是来找她做衣服的,当我说明是来找阿炳时,母亲似乎也就一下明白我不是本村人。

因为,村里人都知道,每天上午阿炳总是不会在家的。

因为耳朵太灵敏的缘故,每当夜深人静,别的人都安然入睡了,而阿炳却常常被村子里”寂静的声音”折磨得夜不能寐。

为了睡好觉,他一般晚上都去村子外的桑园里过夜,直到中午才回村里。

看管桑园的老头,是阿炳母亲的一个堂兄弟,每天他总是给阿炳准备一小捆桑树杆,让他带回家。

这是他们母子俩每天烧饭必需的柴火,也是儿子能为母亲惟一效的劳。

那天,阿炳被我临时喊回来,匆忙中忘记给母亲带桑树杆回来。

一个小时后,阿炳已随我上了游艇,就在游艇刚离开码头时,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焦急万分地朝码头上高呼大喊:”妈,我今天忘……忘记给你带柴火了,怎、怎么办……”游艇才离开码头,我还来得及掏出20块钱,塞在烟盒子里,奋力抛上岸。

阿炳听到我做了什么后,感动得滴出泪,对我说:”你是个好人。

“这件事让我相信阿炳并不傻,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说真的,那天村子里起码出动了几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他们一直把我和阿炳送到码头上。

当他们看见游艇一点点远去,确信我不是骗他们,而是真的把阿炳带走了(去培养他当调音师),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也跟阿炳一样是个傻子,要不就是个大坏人。

在乡下,老人们都说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的药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

换句话说,拿阿炳的骨头做成药,可以叫成群的像阿炳一样的傻子都变成聪明人。

而我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想用阿炳骨头做药的大坏蛋。

不管怎样,有一点我想陆家堰的村民们是万万意料不到的,就是:他们认定的傻子阿炳即将成为一个撼天动地的大英雄。

08尽管钱院长,还有我们吴局长,对我带回来的人存在着生理缺陷这一点早已有一定心理准备,但当阿炳亲身立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感到难以接受的失落。

由于旅途的疲劳——一路上阿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在嘈杂的人声里怎么睡得着——和旅途中造成的脏乱,以及由于心情过度紧张导致的面部肌肉瘫痪,再加上他病眼本身就有的丑陋,阿炳当时的样子确实有些惨不忍睹,可以说要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要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要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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