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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暗算》小说

第46节:被病魔击垮

老王局长告诉我,他正是担心你父亲出现这种病发不愈的情况,所以才出此下策,安排他去破译炎密,目的就是想让他沉浸在密码中而不被病魔击垮。

换句话说,组织上是想用密码把他养着,把他病发的可能性掐掉,让他无恙地安度晚年。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想得到破译炎密的巨大喜悦居然引发了他的心脏病,可恶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从重新走进红墙,到破译炎密,你父亲仅用了一百多天时间,这一方面当然是得益于破译火密已有的经验,另一方面也足以说明你父亲确实是个破译高手!啊,为密码而生,为密码而死,这对你父亲来说也许是最贴切不过的,贴切得近乎完美,美中不足的是,他至死也未能破译自己的密码:”那件事”的密码。

这密码的密底其实就是我说的,可他总不相信。

所以,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希望你父亲在天有灵,看到我给你写的这封信,那样他也许就会相信我说的,那样,他在天之灵也许就不会再被无中生有的愧疚纠缠。

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让思思看到这封信,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会看见你父亲的”又一个悲哀”,从而给她造成更多的悲伤……二号山谷分东院和西院,走进东院,一看就像个单位,有办公楼、宿舍房、运动场所和人影声响,等等。

这里曾是老王的天下,即培训中心。

走进西院,却怎么看都不像个单位,几栋零散的小屋,隐没于葱郁的树林间,人影了无,寂静无声。

但寂静中透出的决不是闲适,而是森严。

我初次涉足这里,看它寂静落寞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它竟是行动局的办公地,还以为是701接待上面首长的地方。

没有人怎么行动?我问。

答:如果人都坐在家里又怎么叫行动局?可谓一语道破。

答话的人就是我那位搞谍报工作的乡党,人称”老地瓜”的老吕。

老吕不善言辞,也许是长期搞地下工作的缘故。

老吕不抽烟,据说70年代”抗美援越”期间,他在越南”行动”,搞谍报,有一次,他在某酒店大厅里接了一支某女士递给他的烟抽,不久便昏迷过去,差点丢了性命,从此再不沾烟酒。

出门在外,老吕总是穿戴整齐,脖子上挂着相机,腕上箍着手表和手链,头上戴着四季分明的帽子,胸前插着两支钢笔,像一个偶尔出门的游客。

这些玩艺儿是不是武器或谍报工具,我不得而知。

问过老吕,说是没有,可我又怎能相信他说的?他是个老牌间谍,老地瓜,所有的真实都在眼睛里,不在嘴巴上。

老吕有本相册,很有意思,首先是很老派,封皮是手纺的粗布,相页是黄不啦叽的土纸,装订是麻线,整个土得掉渣;其次是很古怪,说是相册,却有大半不是相片,而是各式各样的纸条和报纸剪贴。

其中扉页就是半张香烟纸,上面有他的手迹,是这样写的:清晨醒来看自己还活着是多么幸福。

我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是最后一个。

我们所从事的职业是世上最神秘也最残酷的,哪怕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都可能让我们人头落地。

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我们早把生命置之度外。

你好。

我好。

老吕告诉我,这是他刚做地下工作时,他的”上线”(是一位诗人)首次与他接头时,在人力车上顺便写下的,算是一个老地瓜对小地瓜的”经验之谈”,也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纪念品”。

那是1947年秋天,当时他是南京中央大学西语系三年级学生,从那以后,类似的纪念品时常”不约而至”。

老吕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从国内到国外,从大的到小的,从有名的到无名的,几乎他参与的每起地下工作都留有一定的”证据”,相册里收藏的就是这类东西,具体有28张照片,11片纸条,7张报纸剪贴和5幅图片,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实物,诸如一枚穿孔的钢币、一个异国信封、几张票据和名片等。

多数东西下方都有简单的文字注解。

在众多东西中,有一张照片引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照片照的是一个死人,看不见人体的一只手正伸在胸前的口袋里,好像在搜刮死者的遗物。

老吕解释说,其实不是在”搜刮”,而是在”给予”,是在给他”放一张银行的催款单”,而那只”恐怖之手”就是他在向一个死人催款,听起来真叫人匪夷所思。

在照片下方,有老吕的亲笔,写的是:我的名字叫韦夫,请你们别再喊我胡海洋。

老吕告诉我,这个现在老是被人喊做胡海洋的越南小伙子韦夫,生前与他素不相识,死后两人却一起”合作”,干了一件至今都令他倨傲不已的”杰作”。

80年代末,一个叫Ro克拉特的英国导演拍了一部电影《活着的死尸》,讲的就是他和韦夫”合作”的故事。

至于相关的纪实性文字,更是多如牛毛,我现在收集到手的起码也在十几万字之上。

1998年,我随鲁迅文学院一行作家到越南旅游,还专门到韦夫生活过的洛山小镇去走了一趟,听到看到的东西也记了有近万字。

总之,要讲述这个故事,资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像时间、地点、背景、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大故事、小故事,等等,可以说”无不在我心中”。

 

我疑虑的是,已经有那么多人,用那么多的方式讲过这个故事,如果我不能另辟蹊径,步人后尘地讲一个老套的故事,意义实在不大。

就是说,我想寻求一种新和奇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现在我决定借韦夫的灵魂来讲故事正是这种寻求的结果。

老实说,这还是老吕先生写在韦夫遗体照片下方的那句话,给我提供的灵感。

灵魂之说,就是天外之音。

请听,”天外之音”已经飘飘而来——01我的名字叫韦夫。

让我再说一遍,我的名字叫韦夫。

我所以这么看重我的名字——韦夫,是因为你们总是喊我胡海洋。

你们不知道,胡海洋既不是我的别名,也不是我的绰号或昵称,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以前我听都没听说过(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交道),我从没想到,我和他之间会有什么瓜葛。

但是30年前,一个偶然的变故,我被人错误地当作了他。

更要命的是,30年来,这个错误一直未能得到改正,因此我也就一直蒙受不白之冤,被人们当作”胡海洋”爱着,或者恨着。

说真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不停地向人诉说这个错误,但听见我诉说的人恐怕没有一个。

让一个声音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看来真是一件困难又困难的事情,比模造一个梦想或用水去点燃火还要困难!上帝给我设置这么大困难不知是在考验我的耐心,还是为了向我说明什么,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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