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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铃:米晶石(短篇小说)

驼铃:米晶石(短篇小说)

作为地区作协唯一的代表, 这次去北京参加全国文代会,临行前,县文化馆领导一再叮嘱我:你一定要去拜访游逍遥游老,他是从我县乡村中学直接走出去的大人物,多年都没回来过了,转达我们的问候,家乡父老都恭候他回来讲学哩!游老是著名的国学教授,也是著名的小说家,在北京一所大学任教,听说他的原名不叫游逍遥,是后来改的,至于真名,谁都说不清楚了。他的著作都署名“北冥鱼”,从没用过“游逍遥”这个名字。稍懂点古文知识的人都知道庄周那篇想象大胆的《逍遥游》,游老的两个名字应该是据此化用的,民间也传说这个怪老头儿为此作过解释,说是一个用来务虚,另一个用来务实。游老这样的名人,文代会闭幕后我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他的住处。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看上去游老显得非常年轻,不到50岁的年纪,跟“老”字不沾边,但这正说明了他在同道中人心目中的地位。“驼子,我知道你的,老家的一个挺不错的文学后生,《天地仁和间》去年得了大奖的,老家仁和镇的吧?”喝着茶,我说完了该说的话,游老沉默了下说,给你讲个故事?陈旧得很,1984年的。我说好呀,故事就像酒,酒是陈的香。没想到这个写小说的故事篓子,还喜欢口头表达。下面就是游老给我讲的那个故事。1984年的阳光照在小镇上,那些青砖瓦房、店铺、小吃摊、人流与绕着小镇的清溪河,从小镇上贯穿而去的碎石路,便一起明亮起来。不过,在镇中学高一文科生刘作文看来,最明亮的还得数小镇农民文化宫。据地方史料记载,文化宫古称观音殿,又名学宫、文庙。据传本地自古重视耕读传家,每逢科举应试,文人墨客都会来此云集膜拜,祈求金榜题名。观音殿建筑面积千余平方米,琳宫梵宇,碧瓦朱甍,由前殿、正殿、后殿以及左右厢房构成。殿内雕梁画栋,刻古镂金,三殿玉桥、假山、鱼池嵌接,呈阶梯式上升,有步步高升之寓意,自唐朝贞观年间开建,便承载与寄托了这一方水土上的人们太多愿景。三年前镇政府响应上级号召,“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遂改建观音殿为全省第一座农民文化宫,内设文化茶园、音乐茶座、戏台、图书阅览室……听说县文化馆下派的杜干事忙不过来,已经打了多次申请报告,要求增加一个文化宫干事的名额。文化宫坐北朝南,座落在小镇“丅”字型的最中间,正对着笔直的南街。刘作文有过联想,自己若是长有一双翅膀翱翔在小镇上空俯瞰,小镇农民文化宫一定也是如鹰展翅一样的形态,还有种君临天下的皇家气派。但小镇的文艺青年谢燕鸣是无论如何都不认同刘作文这样的表达的。谢燕鸣说刘作文你看见没有,小镇就是个“丅”字型,像乡下背红苕时拿在手里的打杵子,平路上走累了,没处放背篼歇气,就用它杵在屁股后面托着背篼歇一歇。而文化宫在“丅”字型的正中间,代表的是小镇最得力的地方,就是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古诗说的那个意思,不是么?刘作文没法反驳文艺青年谢燕鸣的话,虽然觉得文化宫与这句古诗联系不到一起。但是文艺青年谢燕鸣的“不是么”三个字说得太有份量了,音量大,中气足,掷地有声,像做木匠活的父亲用锤子击打凿子给木方挖眼,响亮,笃定,还实在。再说人家文艺青年谢燕鸣说出的话文采飞扬,随口就能引用古诗词佐证道理,你刘作文就不得行。刘作文只是作文写得好,语文老师常常在课堂上当范文念,但那是不能叫文艺的,写作文再好都只是在校园,还没出社会哩!人家谢燕鸣就不一样了,人早已经不在校园不说,这个只念过五年小学的孤儿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的。1984年的春天,谢燕鸣已经有文学作品发表了,这是全镇人都知道的。刘作文当时邀了班上几个作文写得好的同学去看了的,那本函授刊物封三的“学员来信选登”里显赫地登着去掉了“谢”字的“燕鸣”两个黑体字,谢燕鸣说那是他的笔名。多年后刘作文回忆起来,仍感觉那两个黑体字是黑得放光的,刘作文还记得自己当众兴奋地朗读那段摘录文字的情形——“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它燃烧自己永不涸竭的热情……走在人生的路上,有荆棘、坎坷、泥泞甚至陷阱,跌倒了爬起来,抖抖满身的灰尘,在阵痛的思索过后继续赶路,前方,有我想要的火红的黎明……”没了,连带标点符号统计在内一共86个字,有点少。但是这是铅字啊,是闪烁着光辉的铅字啊,一如小镇上空照着的太阳的光芒,像蹲在农民文化宫飞檐翘角上早起的鸟儿的歌唱,还像农民文化宫杜干事秃得发亮的头顶惹人注目。镇上卖黄牛肉凉菜的黄虎儿饭馆的黄虎儿老板说,看不出这孩子还有这样的才华和心劲,将来肯定是个人物。

黄虎儿饭馆生意一直很火爆,黄虎儿腰包自然随时都是胀鼓鼓的。有钱人说一句话顶没钱人一百句。黄虎儿掷地有声的话让小镇的两个文艺青年多日后走到了一起。忘了告诉你,小镇上还有一个文艺青年,是个女的。刘作文那天跑去镇上供销社买蓝墨水时,第一次看见她。当时是一个春阳普照的正午,谢燕鸣右腋窝下夹着本厚厚的书籍,跟一个手里拿着本文艺杂志的姑娘一左一右在街上招摇而过,小镇的春风吹起他们围巾的尾巴,像二三十年代从北平来的两个大学生闯入了小镇。不,他们其实并不招摇,两人是保持了至少50公分间距的,就像乡下地里长出的两株遥相呼应的苞谷苗,正含苞挂胡扬花,全然没有感应到一街的目光交织如蜘蛛织起的网,想要网住他们羽翼的飞翔。刘作文站在紧挨农民文化宫的供销社大门前,阳光从两个文艺青年的头顶倾倒下来,碎石街面溅起刺人眼目的碎片。黄文珍进了斜对面的家,谢燕鸣拐入长长的南街——他的家在三里外的谢家坡,他得回去面对文艺之外的烟火。刘作文收回追随文艺青年的目光盯在了农民文化宫前的碎石街面上,慢慢移过去想看个究竟,什么东西在太阳下闪光?该不会是金子吧?!刘作文俯下了16岁少年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的目光还稚嫩得很,陷在碎石街面的这块石头,像家里的小土碗一般大,是山野里随处可见的米晶石,是普通石头风化后留下的精髓,亮晶晶的透明。许多年里,刘作文都把这块风化石叫着进化石,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心里觉得意义却是不一样的。故事在继续走向它越来越清晰的脉络。满街稀罕的目光在两个文艺青年下了县城开来小镇的班车停下的那一刻,就铺满了小镇的碎石街面。流言很快夯实了文艺女青年黄文珍的父母的坚决反对。黄文珍从小就拜给了改革开放后办起鞭炮厂来的赵老板做干女儿。年前的时候,赵老板已经下了聘礼,等待着又一个冬腊月的到来就要迎娶干女儿做儿媳妇,小镇上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而今闹出这么一出来算怎么回事?黄文珍的母亲气极败坏,跑到小镇外的桑园里掰了一怀抱细长的桑树枝回来,像电影里的地主婆惩罚丫鬟,抽打在黄文珍白嫩的肉身上。白嫩是刘作文的臆想,文艺女青年黄文珍是小镇一枝花,脸蛋粉嫩得像四月里他家门前熟透了的水蜜桃,吹弹可破。皮开肉绽的文艺女青年黄文珍是不会屈服的,想想自己一灯如豆的夜阑人静笔走龙蛇,歌颂过多少乡村青年自由恋爱的真善美,又鞭挞过多少闭塞环境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假丑恶,而今美好的爱情就在眼前招手,岂能为人生留下遗憾?赖了一个星期的床,二叔黄虎儿来家里大声劝戒侄女要悬崖勒马,末了与哥嫂合计先带侄女去饭馆帮忙打杂散心。黄虎儿在黄虎儿饭馆再没第三个人时对黄文珍说,二叔支持你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一朵鲜花不能插在一泡牛屎上,为今之计唯有破斧沉舟生米做成熟饭!文艺女青年黄文珍在二叔黄虎儿文艺腔十足的支持与点拔下豁出去了,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的理想与幸福主动出击。小镇外的田野在青蛙敲起诗情画意的鼓声后,三里之外谢家坡的一间祖屋里,两个文艺青年“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完成了彼此灵与肉的交付与融合……妥协往往是天下父母意志的最后归宿。夏天的热情奔放来到小镇的时候,爹娘反而热情起来,腾出当街的房子,让小镇的两个文艺青年开起了门面。“文艺青年之家”文具书店一开张就生意火爆,听说还在体制内的供销社的文具书籍柜台从此落满了时间的尘埃。据说大字不识几箩筐的赵哈儿是第一个进“文艺青年之家”的顾客,单是连环画就买了八本,什么纸张、铅笔、圆珠笔之类旁人更是数不过来。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多的问,赵哈儿你又不识多少字,买这么多文绉绉的东西干啥子,赵哈儿向那人翻白眼,你就是个只配捞高挖深的货,我不能识多少字,还不能友情支援文艺青年?大家便发出笑声来,窃窃私语赵哈儿真就是个哈儿,新客被人截了胡,哈到站在洞房前帮别人站岗放哨。那年夏天的热烈好像在两个文艺青年的体内奔涌而出,刘作文接到谢燕鸣与黄文珍开办文学社的邀请欢喜得很。这两个小镇上的文艺青年,不,这对小镇上的文艺夫妻迫在眉睫要办社刊。谢燕鸣把盖了县城文化馆和镇政府公章的申请报告拿给刘作文看,黄文珍把一杯茉莉花茶谦恭地端到刘作文面前。“你那篇在学校里得了头奖的作文算一篇,再写两篇过来,我帮你改改也就能发表了。”谢燕鸣坐在一把据说是黄文珍爷爷传下来的藤椅上慎重其事说,“认真弄,弄好了镇上会拔经费,去上头也好说话,就算以后落了榜,你个农村青年都能拿它作敲门砖……”“别说那么多废话!”黄文珍打断谢燕鸣的话,又忙对刘作文妩媚地一笑,“总之这个事情你会从中受益的,回去组织一下你们班上一些作文写得好的同学投稿,后天我们就设计排版刻字,五天内要拿去县城油印出来。”刘作文听得懵懵懂懂,但对文艺的热情使得自己不住地点头,嗯啊地回应着“放心”“保证”之类的定性词语。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们这个‘山野风文学社’办起来后,我是社长,你是第一副社长,将来我忙别的事务去了,你就铁定大权在握。”像要给刘作文做保证,黄文珍拍了下已经大起来的肚子说:“是文学把我们聚到了一起,我们作大哥哥大姐姐的,甘愿为小弟你铺路,以后有了娃儿忙不过来,文学社的事都是你做。”

文艺的谢燕鸣说“敲门砖”被文艺的黄文珍打断的时候,刘作文就突然想起农民文化宫前碎石街面上的那块石头。他不知道“敲门砖”是个什么样的砖,是不是跟乡下用麦秸杆烧窑烧出来的青灰色的砖一样的?不,“敲门砖”或许是烧窑烧出来没浸水的红砖哩也说不定。但刘作文心里是被“敲门砖”三个字敲出了又一个问题的,敲门不是用手的么?怎么会用砖?那得是什么门?肯定不是乡下那种木门。门里的人是聋子,听不见敲门声?敲门的人就只好用砖头替代了手使劲地敲,发出很响声音地敲?难道“敲门砖”是杜干事茶几桌上的“石林”?上周星期三中午吃过午饭,刘作文从学校出来去文化宫阅览室还书,推开杜干事的门,谢燕鸣与杜干事正在喝酒吃菜,茶几上的两条“石林”很耀眼,刘作文知道杜干事从不抽烟……你个小屁孩思想太复杂了!刘作文心里责备自己,便感觉脸上发起烧来,更不好意思问明白什么是“敲门砖”了,怕被这对文艺的夫妻窥见了自己的浅薄无知,便突兀地对谢燕鸣说起文化宫前碎石街面上那块发光的石头。谢燕鸣说我早注意到了的,那就是山里一块风化了的米晶石,普通得很,不过让他埋在文化宫门前挺好的,像个隐喻。啥隐喻?镇宫石呀!谢燕鸣说。五天后是个非常巧妙的日子,镇中学接县文教局通知,所有文科班学生到小镇农民文化宫报到,听省上来的民间文学专家讲课。刘作文听了讲座的开场白才知道,县文化馆要编纂一本民间文学资料集成,不惜出资培训全县文艺爱好者,要让大家拿起笔来,为文化事业作贡献。讲座快要结束时,文化宫大门外的台阶上响起脚步声,“跫!跫!跫……”声音穿过长长的走廊传进礼堂来,不用看都知道是谢燕鸣——皮鞋底像马蹄套了马掌一样钉着铁片,这是专属于小镇文艺青年的足音。谢燕鸣彬彬有礼地跟一些老师微笑点头打了招呼,把一摞油印报纸放在旁边的空桌上,静静地坐着听民间文学专家讲课。但讲课马上就结束了。讲座主持人是文化宫的杜干事,他号召同学们为专家鼓过掌,激情得近乎演讲,以致于秃顶在电灯光下随着他摇头晃脑的节奏一闪一闪地放光——“小镇有诗意,文学发新花!老师们同学们,在上级领导的关怀下,在镇政府领导的帮助和督促下,我镇文艺青年谢燕鸣团结到全镇的一大批文学爱好者,与小镇农民文化宫共同创办了山野风文学社。今天,第一期社刊《山野风》诞生了!欢迎各位有识之士、各位文学写作爱好者参与进来,共同托起小镇文化事业的春天!”刘作文带头鼓掌,谢燕鸣在热烈的掌声中分发《山野风》。创刊号邮印了八百份。据谢燕鸣说,他已经分别赠送给县文化馆、县文教局和县城所有的企事业单位领导。在那个炎热的中午,刘作文与他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同学分头行动,把《山野风》分发给全镇三百多户人家阅读、欣赏和学习。满头大汗的刘作文与他的同学们分发完《山野风》,回来文学社向社长报到,经过文化宫前碎石街面,他指着那块石头让同学们看。大家都蹲下来把石头围在人圈里开起“研讨会”来,这时候文学社社长谢燕鸣走了过来,说别看了那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乡下漫山遍野都是。文学社社长谢燕鸣今天心情非常好,比小镇上空照着的太阳还要灿烂,儒雅地挥了下他那长年握着“长江牌”钢笔却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右手,说今天大家辛苦了,进文学社来坐一哈,我给大家准备了每人一瓶汽水消暑解渴。《山野风》的影响是空前的,不但全镇刮起了风暴,据说县里主抓文化的孙副县长在召开的某个文化会议上点名表扬了谢燕鸣。不久,刘作文听人私下里都在传,小镇农民文化宫要招一名文化专干,人选已经定了——是谢燕鸣,县上经小镇农民文化宫杜干事提名批准了的。接踵而来的一件大事发生在小镇上,更让人感觉到谢燕鸣即将成为谢干事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期中考试结束的第二天,省城电视台一支浩浩荡荡的摄制组开进校园,一个神仙姐姐一样的女人站到了刘作文所在教室的讲台上。校长跟进来说同学们都坐好,省上电视台来拍电视了!就见有人把白炽灯用竹杆挑着,高高地举在“仙女”姐姐头顶,一个扛着摄像机的人把镜头对准了讲台,“仙女”姐姐手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字,转过身来给同学们讲课……拍摄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哄地一声都追出教室来看稀奇。刘作文一眼便看见了谢燕鸣。那个大热天戴着个鸭舌帽摄像的男人正把摄像机交给谢燕鸣扛,“仙女”姐姐说你自己扛着,让这个小哥哥给我当向导。刘作文看见谢燕鸣有些拘谨,任由“仙女”姐姐拉扯着他的衣袖。谢燕鸣是小镇的骄傲,是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他被钦点为小镇向导,且临时参与了角色串演,整整一个星期都在摄制组里忙活。《小镇纪事》专题片在省电视台播出的时候,正是暑假结束开学的第二天,学校组织刘作文他们观看,场面比镇上电影院放电影还要热闹火爆。谢燕鸣原本是被杜干事邀来以小镇农民文化宫干事身份替摄制组跑龙套的,却在画面上反复出现——谢燕鸣牵着一头老水牛走在清溪河石板桥上,“仙女”姐姐迎面而来,演绎着一段镇中学女老师与她的乡下男朋友浪漫的爱情故事;谢燕鸣与“仙女”姐姐坐在一棵千年黄桷树下“宝黛共读西厢记”,老水牛在一旁的草地上望着天空发呆……总之谢燕鸣出名了。憨厚朴实的小镇居民对谢燕鸣恭敬有加,但有那到底藏不住心事的,当了众人面质问谢燕鸣:你啥时候做过放牛娃来?你新客不是小镇文艺青年黄文珍么,啥时候换成了镇上中学的女老师?谢燕鸣你要当陈世美?还有,那棵黄桷树不是人家石板场街口的么,啥时候跑到我们小镇的地盘上来了?你这是作假哩!谢燕鸣心情好得很,当着小镇父老乡亲的面口若悬河:鲁迅先生说过,“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这是艺术需要知道啵?这部纪录片是为了反映改革开放后我们小镇发生的翻天覆地的新面貌,我出场的两个镜头只是这部片子的一点小插曲,是那个叫雨儿的女演员要求导演临时加上去的,就像你家煮挂面要加油盐酱醋辣椒花椒才有味道知道啵?这就叫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知道啵……正在全镇人民都接受着文艺青年谢燕鸣的艺术熏陶时,仲秋下午的阳光照亮县城开来小镇最后的一趟班车。班车在小镇车站煤渣铺成的广场上停住,下来一个稚气未脱的青年,长大的米灰色西装在小镇的秋风里如一只老鹰扇起的翅膀,鲜红的领带飘飞着旗帜一样的神采,青年手提一口小巧的人造革皮箱,脚穿一双照得见人影的皮鞋,逢人就打听农民文化宫怎么走。小镇碎石街面瞬时跳跃起刘作文课本里跑来的许多问号,跟随青年意气风发的脚步停在了小镇农民文化宫前的碎石街面。那脚,正好踩在那块刘作文看见的闪光的石头上面。“我是文化宫的谢干事,你是谁?找杜干事什么事?”谢燕鸣一夫挡关拦在进入文化宫的九级长条石梯前。“谢干事?没听说呀,不是只有一个杜干事么?”青年放下皮箱赶忙从身上摸出包云烟来,“哦,我是县文化馆分配来的吉干事,来,大家抽烟。”没人接。云烟太名贵了,大家平时都只抽“红芙蓉”,2毛5分钱一包的那种,都是省着抽的。这就尴尬了!青年像做错了事一样绯红了脸,掏出盖了县文化馆、县劳动局和县人事局公章的公函来展示给大家看,详细地解释说:“秋收前我通过了县上文化考试与专业考试的。”又补充说,“我老家是占山乡那边的,初来乍到,请乡亲们多多支持我的工作!”人群都齐刷刷把不解的目光望向谢燕鸣。 谢燕鸣已经胀红了脸,嗫嚅着:“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考试……你撒谎吧!”“是有这么回事。”杜干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站在谢燕鸣身后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原先是内定了你的,以为铁板上钉钉,我昨天才知道人家今天都要来报到上班了。”谢燕鸣愣了足有一分钟,人群也跟着愣了足有一分钟,小镇在一分钟里也愣住了,总之街面上静悄悄的。谢燕鸣看见青年挪开了踩着那块石头的腿脚,那石头被踩得乌漆墨黑的没了光泽。谢燕鸣胀红了脸往他的“文艺青年之家”走,脚步飘浮,头低得到了肩膀以下,仿佛多年前他爹挂着“臭老九”的牌子在批斗大会上的形态。

“咦——!咦——!咦——!”人群向吉干事发出一声声嘲讽四散而去。四散而去的人群其实都没走远,他们支楞起的耳朵听见“文艺青年之家”传来低沉的“呜呜”声,传来黄文珍谩骂“那些龟儿子尽日弄人”的声音,紧接着是“哇哇”的大哭,清脆而又嘹亮。两分钟,就两分钟,谢燕鸣从“文艺青年之家”里跨了出来。谢燕鸣仰起头来大约是想与太阳对视的,太阳的光芒炽烈,刺得人睁不开双眼。“日他妈的文学!”对,“日他妈的文学”!路遥那一嗓子的雷鸣虽然充满了苍凉与悲哀,却也还见不到凄惨,见到的是他进京领奖没有路费的幸福的烦恼。而谢燕鸣,是站在1984年的秋风引惹冬风来到时刻的小镇仰天长啸,把分贝用劲全身力气抛向天空,送往去到西北的路上,让“日他妈的文学”在多年之后再次响起,为广大文艺青年唱响逐梦的挽歌。1984年的谢燕鸣喊完了那一嗓子的雷鸣,动作连贯地低头弯腰躬背,像极了田径场上运动员的起跑。发力的谢燕鸣冲刺着,风声呼呼在耳边鸣叫,像自己适才“呜呜”的低泣,像黄文珍还在“哇哇”的哭声,还像那个“仙女”雨儿银铃似的笑声,不过此刻想起来分明变成了蔑视与讥笑……谢燕鸣跑到小镇外的清溪河再也跑不动了,就停下来坐到清溪河的石板桥上,双脚悬在急湍的河水的头上,双手反撑着,头颅仰望天空,闭着双眼,他懒得再去与太阳对视,他需要闭目养神,干脆往后一仰,成睡着了的状态……“燕鸣燕鸣!”脚步的奔跑声伴着呼喊传来,耳朵接纳着凌乱,谢燕鸣侧头睁眼,好多人呀!谢燕鸣还不知道,刚刚发起一场小镇级别的全民赛跑,他就是那只最先到达终点的兔子,小镇人是匆忙爬行的乌龟。他不嘲笑他们跑得慢,他此刻的心里是心怀感激的,他敬重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粗重如清溪河夏夜的蛙鼓,仿佛又开始了一场喘气的比赛。他听见他们在说,“哎哟吓了我一跳!”“多大个事嘛,活人要把心放宽,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是噻,没了夜壶照样起夜尿尿!”……人们笑着说,说着笑。谢燕鸣觉得自己再不能这样躺着端着的了,忙翻起身来抱拳:“谢谢大家!我谢燕鸣谢谢大家!”谢燕鸣觉得自己像个在台子上耍把式的,该退场了。谢燕鸣大步流星踏上回小镇的路,人群紧紧地跟着,远远地看,仿佛小镇长出了一条既郁闷又欢快的尾巴。“燕鸣燕鸣!你妈X神经病!”黄文珍这时候出现在大家视野里,见谢燕鸣大步流星走来,一下瘫软在马路上,“你吓死老娘了……哎哟……哎哟我不行了……”黄文珍早产了。儿子的到来居然没有为谢燕鸣添加多少快乐。相反,在给儿子做满月酒那天,黄文珍说咱们是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走到一起的,给儿子取名文艺吧!贺喜的亲朋好友都齐声鼓掌叫好,还有个亲戚打趣说,叫文艺好,这是革命事业有了接班人,接过老一辈的重担继续搞文艺,一定要把那个文艺给他搞出来。谢燕鸣却跳起来:“少他妈给我提文艺!文艺就是他妈的婊子!无情无义又狗屁不是!”“也确实哈!”黄文珍笑,和颜悦色地柔声说,“文艺当个兴趣爱好可以,不能让它占据了我们生活的主要位置。”黄文珍双手把婴儿举起来,像摇拔郎鼓,“是不是?谢文艺你说是不是?谢文艺你说是不是?”“是,是是!”赵哈儿正端起酒杯喝酒,一连回应了三个“是”,惹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赵哈儿是不请自来的,赵老板拦着不让去,赵哈儿说爹哩,你啷个还怄那闲气呢?文珍妹妹过得好,我们应该高兴,应该祝福她才是。赵老板哀声叹气。赵哈儿嘻皮笑脸说你不就是想抱孙子么,放心,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们这样的家庭,在小镇上数第二,就没人敢数第一,你想要什么样的儿媳妇会没有?赵老板把卡着门框的手放下来,说你真还就是老子的种,去吧,我老了,搞不懂你们年青人了。谢燕鸣自从下定决心不再搞写作后,整个人看起来蔫耷耷的没点精气神儿。刘作文有天跟几个作文写得好的同学跑来“文艺青年之家”,询问《山野风》什么时候出第二期,大家都兴致勃勃准备了一些稿子哩,谢燕鸣说还出什么出,它既不能当衣穿也不能当饭吃。黄文珍说燕鸣你继续写吧,我支持你!谢燕鸣朝黄文珍翻白眼,写个铲铲!说不写就不写了!叹了口气又说,你真以为我是写作的料,当初是为了手里有块砖。但不久之后,小镇还在寒冬里瑟缩着,谢燕鸣却精神起来了。谢燕鸣怎么精神起来的谁也说不清楚,据镇邮电所送信的老朱事后推断,曾经的文艺青年谢燕鸣应该是在接到省城来的那封信后精神起来的。老朱还说,谢燕鸣到邮电所来寄回信往省城的时候好像非常兴奋,还感慨说,人啊,真的是此一时彼一时,你说他山重水复吧,偏就柳暗花明了!赌,人生就是一场豪赌,谁不想努力赌一把呢?在接到省城来的第二封信的当天,曾经的文艺青年谢燕鸣在小镇失踪了。黄文珍看见谢燕鸣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呼天抢地的时候,小镇已经炸了锅。谢燕鸣被省城的骚狐狸勾跑了的消息,像吹来小镇的西北风,在街面和那些巷子里,呜呜呜呜地呼啸着猛刮,刮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曾经那么地爱护的文艺青年咋就做了陈世美呢?太打脸了!有人开始追根溯源,发现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那个吉干事的到来。人们很快堵在农民文化宫大门口,要吉干事给大家一个说法:何德何能就抢占了本应该属于文艺青年谢燕鸣的职位?开后门的呢?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猫腻?这场闹剧上演后,小镇农民文化宫关闭了整整一个星期,据说吉干事被上面调换到别的乡镇去了,总之没有再敢到文化宫来上班露面——小镇人民呼了口号的,再见到吉干事,见一次打一次。文化宫那个职位于是一直空着,小镇人民都猜测,那一定是给曾经的文艺青年谢燕鸣留着的。可惜的是曾经的文艺青年谢燕鸣一去不复返了。刘作文听说黄文珍当时是跑去跳了清溪河的,幸而赵哈儿跟得紧,才救回一条命来。其时刘作文收到县文化馆寄来的8元稿酬,暑假里收集整理的四篇民间传说是全校唯一一个被采用了的。校园里的腊梅“凌寒独自开”了,刘作文望着它们有些窃喜,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冬天,一个让人看得见春天的冬天。但刘作文又有些落寞,感觉到了孤独,16岁少年的狂热不可能预见自己后来的岁月其实一直就处在孤独的状态。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刘作文在早已熄灯就寝的宿舍里,内心暖烘烘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刘作文翻身起床,蹑手蹑脚跑到学校的食堂里偷了陈师傅用来铲煤的铁铲,翻出校园围墙往小镇跑去。刘作文把小镇农民文化宫门前碎石街面上那块米晶石挖出来抱回了宿舍。同学们不知道,刘作文夜夜抱着那块石头入眠,直到高中毕业,直到读完了大学,直到走上了工作岗位。游老的故事讲完了。我问后来呢?游老朝我翻白眼。后来,没有后来!说好的只讲1984年,你咋像个听故事的孩子呢?我说任何故事其实都是有后来的么!仍就问,你总得告诉我那两个文艺青年现在怎样了吧!就那样,游老说,谢燕鸣跟雨儿一直在省城,不知为何反而远离了与文艺沾边的事,他们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和老板娘。黄文珍当然还在小镇,只是你别小看了小镇,我听说借着县政府全力打造“生态田园”的东风,那里现在大搞开发,黄文珍与赵哈儿夫妻俩办起了“民间生态文艺公司”,民宿、餐饮、旅游、婚庆等等项目层出不穷,看起来是在圆她的梦。我心里其实早已经暗暗地惊讶,故事的后来与我有某些吻合,比如我的小名就叫文艺。到底没忍住,我问游老你这故事是真实的么?故事中的人物都用了化名?它到底发生在哪里?怎么连小镇都没个名称?游老朝我又翻白眼,你这话才问得怪,亏你还跟我一样写小说,你去问鲁迅先生,阿Q怎么会无姓无名无籍贯的,不成三无人员了么?我与游老相视着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游老说:别刨根问底了老弟,你晓得么,这么多年,我就一直没再关心过小镇。为了证实我讲述的真实性,你跟我来,给你看个东西。游老把我从他的客厅引进了书房里。“你看,那是什么!”游老指了指说。我看见,在游老的书桌后面的博古架上,中心位置呈奉着一块碗大的石头。那石头显然已经经过抛光打磨,从里面泛出爽洁的晶亮来。 游老说:“这就是那块1984年的风化石。”

作者简介驼铃、何其傲,四川省西充县人,早年曾任广州某杂志编辑,后因故停笔13年,文字散见《短篇小说》《江门文艺》《飞霞》《嘉陵江》《南充文学》《四川散文》《中国青年报》《广州日报》《南方工报》等20多家报刊杂志,有散文两次荣获省地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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