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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作品《至死不渝》

艾米:至死不渝(21)

石燕听了黄海的话,心里的不安和骄傲来了个四六开。骄傲的当然是她和靖儿平分了黄海的整个世界,不安的则是怕自己拖了他的后腿,让从前那个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对社会漠不关心的人。她提醒他说:“听说中央都表态了,支持学生运动,你不参加会不会——”

黄海的消息好像比她还闭塞:“中央都表态了?没听说啊——”

“我看报纸上说的,说中央机关的人也上街游行去了——”

“噢,是这样。中央机关的人去游行也不等于是中央的意思嘛。”黄海开玩笑说,“如果中央都号召大家游行了,我就不用去了,人肯定够多的了;如果中央没号召,我更不用去了,去了也是白去——”

“为什么?我觉得你以前是很——关心国家大事的——我不希望你现在因为我——”

他迟疑了一阵,说:“我以前也说不上关心国家大事,我去的都是基层,只不过是看见了几件不合理的事,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纠正一下,结果是什么也没办成,还连累你跟着我担了些心。现在这事,说实话我不是很懂,不知道学生游行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

“不是反贪污腐化吗?”

“贪污腐化也不是这样可以反下来的——”

她发现他现在跟她爸爸的落后程度差不多了,不由得问:“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反下来?”

“我也搞不清,所以我干脆不参加——”

她没再多问,因为她担心的无非是他为了她和孩子就磨灭了他自己那点青春朝气,既然他不参加是因为他对这事搞不清,那就不是她的责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一样,总觉得他变了很多,不是从前那个黄海了。

她跟姚小萍说起这种感觉,姚小萍说:“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搞这些?我看他以前搞什么社会调查,也是为了跟你套近乎,不然干嘛跑那么远到d市来调查?他a大附近难道没有煤矿吗?现在他已经把你追到手了,当然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了,一门心思想出国。我看你们这事危险,他得把那个老婆办出国去,难道你还想他出了国一转手就把老婆送到前男友那里去了?人家肯定早就结婚了,就算没结,也不会要这么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还不是该你黄海吃不了兜着走?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他跟他老婆离婚了——”

她硬气地说:“我要他离婚干什么?”

“你不要他离婚,难道你甘心给他做地下情人?做一辈子第三者?”

“我也不给他做地下情人——”

“那你想怎么着?跟他分手?”

她说起这事就很心烦,但每次又不知不觉说到这上头去了,只好自己打自己嘴巴,掐断自己提起来的话题:“算了,不说这事了,你那边怎么样?”

“一上来就准备告诉你的,被你抢了先。你们家卓越前天被人批了——”

她有点吃惊:“是吗?为什么?”

“我听严谨说,他们头天半夜跑到食堂门口去贴的大字报,第二天早上去打开水的时候就看见被别人用红笔批了好多字,说他们是想‘摘桃子’,还有人要求查明究竟是谁贴的,说贴这个东西的人是别有用心,想浑水摸鱼,叫大家都擦亮眼睛,发现线索随时报告——”

她嗅出了很强的火药味,不解地问:“为什么说他们摘桃子?”

“我也不懂,所以专门跑下去看了一下,他们贴的东西已经被人撕得乱七八糟了,好像是替卓越的导师做宣传的,大概是吹捧他导师才是学生运动的领袖——”

这个倒不令她吃惊,卓越一向都是很吹捧他导师的,但她没想到他吹捧导师会遭到这么多人反对,难道他跟他导师是站在中央对立面的?

她还没把这事搞清楚,就传来卓越受伤的消息,电话是姚小萍打过来的,上班时间打到她父母单位,她爸爸跑回来叫她去接电话,跑得气喘吁吁的。她一看电话叫得这么急,腿脚就软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就觉得心慌意乱的,怕得要命。到了父母的单位,姚小萍已经把电话挂了,大概是让她打过去。她顾不得父母单位还有那么多人在那里上班,径直就用公家电话打了过去。

姚小萍等在门房没走,电话一响就接了:“石,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是这样的,前天你们家卓越叫上严谨跟他一起去m县联合领导那边的一个什么行动,我知道没好事,所以不让严谨去,但那家伙现在胆子飞大,我交待又交待,他还是跟卓越跑去了。结果前天就打电话回来说m市那边的群众觉悟太低,瞎搞一气,跟警察发生了冲突,卓越被打伤了——”

她是个无论看见谁手被划伤都要腿脚发软的人,一听到这话就发起抖来:“要——要紧吗?”

“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也没伤着骨头,但是头上身上都——有些伤——”姚小萍安慰说,“你不要着急,不会有事的,他妈妈已经找车把他弄回d市来了,住在一医院里,可能过两天就能回家,我这两天一直在往医院跑,现在才有时间给你打电话——”

她感激说:“谢谢你,你——也算是在帮我的忙了,我现在——不方便——”

“你不用回来,好好照顾你和孩子就行,这边有我和他妈妈,还有——姜阿姨——”姚小萍好像猜出她在想什么,赶快解释说,“是这样的,卓越这次受伤,完全是为了保护严谨他们几个和那里的学生。严谨说本来是不会有事的,如果他们按卓越说的做,就不会发生矛盾。但那边的头儿是个乡巴佬,完全不懂策略,再加上有几个劳改释放的人也在里面夹七夹八,刚好看见了那边公安一个姓陈的,听说是他们几个的仇人,那几个家伙就冲上去掀翻了人家的摩托,还想冲人家公安局,一下就把事情闹僵了。卓越看出事情不对,叫严谨他们几个先走,他在那里劝说那些闹红了眼的学生撤走——结果——挨了打——”

“是——是——谁打——打的?”

“那些人闹红了眼睛,还不是乱打一通?可能两边都有人打了他——”

她不知道是哪根筋被感动了,居然流下泪来,仔细询问了卓越的伤势,一直到姚小萍赌咒发誓地说真的不要紧,才挂了电话。

她一挂电话,她妈妈就冲过来问她:“怎么啦?是小卓他——出事了?”

她看见同办公室的人都望着她,心里有点怪她妈妈不懂眼色,故作平静地说:“没有——”然后不管别人怎么关心,她抱上孩子就离开了她父母的办公室。

她妈妈追了出来,一再询问是怎么回事,她只好说实话:“姚小萍说卓越被人打了——”

她把她知道的事情经过讲了一下,她妈妈抱怨说,“他放着自己的书不好好教,跑到m县去干什么呢?你快打个电话给他,叫他再别这么冒冒失失,几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都有家有口的了,也不想想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爱人孩子怎么办——”

她咕噜了一句:“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就懒得理她妈妈了。哪知她妈妈马上就找了一个第二天去d市的便车,叫她爸爸亲自跑一趟,去看看卓越,再看能不能把卓越接回“洞洞拐”来养伤。她进退两难,不知道是该阻拦她爸爸去d市,还是跟着她爸爸去d市。

晚上的时候,她又跑到她父母单位去打电话,是打给黄海的,支吾了半天,才说出她爸爸想把卓越接回来养伤的事。黄海说:“燕儿,你父母想把他接回来养伤,是应该的,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原因影响你做你该做的事——”

“你觉得我应该——把他接到——洞洞拐来?”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他可能不会愿意到‘洞洞拐’去,但是我觉得——他应该脱离这个运动——不然很难说会是什么结果。他的导师我知道,我还知道其它一些学生领袖,包括他们背后的那些——诸葛亮——我说不清——总觉得好像人人都有各自的目的——都想利用这件事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也可能我多虑了——也可能最后不过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人都没捞到什么——但是从你讲的这件事来看——很容易就搞得无法控制——这么混战一通——也有可能出人命——卓老师叫大家不要跟公安的人发生正面冲突是对的——问题是到时候大家头脑一热——他就控制不了啦——”

她听了个半懂不懂,不过既然黄海对卓越来她家养伤没意见,她就放心多了。第二天,她没跟车去d市,一来她带着个吃奶的孩子不方便,二来车上也没那么多空位子。她想先给卓越打个招呼,免得他到时把他们的婚姻矛盾都暴露给她爸爸了,但他在住院,她没办法找到他接电话。白天在父母单位打电话又不好多说,外面又没有付费的长途电话打,只好听天由命了。她想卓越是个爱面子的人,应该不会把他们的婚姻矛盾告诉她爸爸。

她爸爸去了一趟d市,空手而回,说卓越不肯到“洞洞拐”来养伤,因为他要给学生上课,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走不开。

她得知这个消息,不知为什么竟松了一口气。但她爸爸后面说的话,又让她觉得自己皮袍子下的“小”被榨出来了。她爸爸说卓越很关心他们母子,问长问短,听了儿子的小故事,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连说一有机会就来看他们,还让她爸爸带回来一些钱,其中有他妈妈和姜阿姨过年时给的红包,说本来想儿子满月的时候亲手塞在儿子手里的,现在看来一时半会塞不成,就请姥爷带给他们了。

她问:“他——到底伤得——重不重?”

“还好。”

她不知道是真的“还好”,还是她爸爸在骗她。吃饭的时候,她爸爸长篇大论地向他们描述卓越的英勇行为,说d市那几个被他救了的人都守在医院照顾他,还有从m县那边跟过来看他的人,医院上上下下都把他当舍己救人的英雄看待,听说记者都来采访了他。她爸爸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卓越救人的时候她爸就一直猫在旁边作记录一样。

她爸爸讲完了,总结说:“这孩子第一次上我们家我就看出他不一般,有出息——”

她弟弟得意地说:“我说卓哥会参加的吧?你们不信——”

只有她妈还在抱怨:“要这个出息干什么?如果落下残疾,还不是该我燕儿吃苦?当了爹的人了,做事不想想爱人和孩子——”

她爸爸说:“他救的那些人,不也是一家家的孩子?还不都是有父母的,人家父母不知道多感谢小卓呢——”

他弟弟抢着问:“姐,卓哥有没有把那些公安的打趴下几个?”

她闷声回答说:“我又不在跟前,我怎么知道?”

她爸爸说:“一听就知道你不懂策略,公安的你怎么能打趴下几个?你不要命了?这次如果不是小卓力挽狂澜,不知道会闹得怎么收场——”

她妈妈说:“我不管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样,我只要我家的孩子不出事。燕儿,你给我打个电话给小卓,叫他从此以后不许参与这些危险活动——”

她辩解说:“他又不是小孩子,我说叫他不参加他就不参加?”

她妈教她使个招:“你就跟他说,请你看在我们娘俩的份上,再不要参加这些危险活动了。如果你还要参加,我跟你离婚!”

石燕决定还是给卓越打个电话,一方面是妈妈问起来好有个交待,另一方面也想把黄海的意思转达一下,最重要的是,卓越毕竟是靖儿的爸爸,现在又受了伤,虽然她爸爸已经代表她去d市看了卓越,但她自己如果一声不吭好像也说不过去。

但她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妈妈帮她设计的那些话,她肯定是不会说的。她跟卓越的关系,从来就没有达到过说那话的程度。人家那些女孩子,至少还被人死乞白赖地追过一段,至少还在婚前享受过一段颐指气使的权利,虽然结婚之后丈夫可能从奴隶变成了将军,但那将军也就统帅着一个兵,兵要是起来造反,说个离婚至少还能吓唬吓唬将军,本来就只一个兵,如果连这一个兵也跑了,将军还统领个谁?

而她呢?从一开始就是受制于卓越,他对她根本没有死乞白赖过,他从来没给她颐指气使的机会,一向就是他说了算。他想叫她留校,她就留了校;他想跟她到“洞洞拐”来,他就跟了来;他想干那事,就干成了;他想有孩子,她就有了孩子;他想让他们的关系合法化,他就搞到了结婚证。就算他现在还在追求阶段,她都没本事用“吹台”吓得他不去参加那些活动,因为他早就说了,他是不会为了女人影响他的事业的。

不过她最后还是决定把她妈妈教的话用上,不指望能阻拦卓越参加那些活动,但说不定可以赚他一句“离就离,你以为我怕离?”之类的话。她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得可以,但好像有股潜在的动力,冲击着她去这样卑鄙一回。

她打听到卓越回了师院,就往他住的地方打了个电话,当门房上楼去叫他的时候,她竟然心慌意乱起来,好像在做贼一样,连呆会怎么开始她那卑鄙的谈话都不知道了,心理上已经进入了束手待毙的状态。

卓越一拿起电话,就熟人熟路地叫道:“燕儿,你还好吧?好想你们!”

一捶定音!还是老规矩,他一句话就把什么事都敲定了。她本来打算把谈话定位在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位置上的,但被他这么一叫一抒情,普通朋友分手夫妻一边滑掉一只脚,跌进“普通夫妻”的罗网里去了。她垂死挣扎了一阵,还是没办法把她妈妈教的话说出来,只问:“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都是皮肉伤。真是太感谢你了,还叫爸爸跑这么老远来看我。我留他多玩几天,他也不肯,一定要跟车回去,我那时行动不便,没能陪他到处逛逛——”

她发现他还是那样,叫“爸爸”叫得没一丝踌躇,如果不是他父亲英年早逝,她还以为他在说他自己的爸爸呢。她对他的妈妈,总是很难叫出一声“妈妈”来,那种难度,完全像是一种语言障碍,是发音技术问题,就像她教的那些学生发不出“thankyou”里“th”那个夹舌音一样,要么舌头伸不出来,要么就是舌头伸出来被牙齿死咬住,没法让气流冲出来,所以他们总是拿“三”或者“丹”来代替。

她卑鄙不下去,只好把妈妈抬出来做替罪羊:“我妈说——我妈妈她——她挺担心你的——她说——她叫我转告你——别参加那些危险的——活动——免得出了事——你妈妈会担心——”

她“我妈妈”“你妈妈”地纠缠了一阵,感觉效果不好,有点适得其反,本来是想既把关心的意思表达到,又把“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立场表达出来的,但被她这么“我妈妈”“你妈妈”地一扯,反而起到了巩固两家亲戚关系的作用,有种“石亲家关心乔亲家”的感觉。

他果然是这样理解的,感激而不涕零地说:“你替我谢谢妈妈,叫她别担心,我没事的,这次是因为下面的群众刚发动起来,需要我过去给他们掌一下舵,我已经叫他们注意不要让那些劳改释放犯之类的杂质混进队伍里来,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的——”他把m县发生的事讲了一下,临了突然冒出一句,“如果你在d市就好了——”

她以为他要诉说思念了,很有点尴尬,连忙来稳住自己,生怕被他七思念八不思念地打动了,结果却听他说:“如果你在d市的话,我们可以把黄海叫过来,帮我们发动钢厂的工人参加这次运动——”

她一惊,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黄海都已经结婚了,你怎么还在疑神疑鬼的?”

“我不是疑神疑鬼,”他很坦然地说,“我只是想利用他对你的那点意思,让他为我们的事业做点贡献。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影响事业。再说我知道你跟他没什么,他是有那个意思,但你不会。在这一点上,我对你是有把握的,如果他没结婚,他这么追你兴许还能打动你。但他既然结婚了,而且娶了那么一个人,你就不会做傻事了。我不是说你不会背叛我,而是说你不会跟一个精神病人抢她的丈夫,抢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你的道德观绝对不会低到那种地步——”

她感觉耳朵发起烧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是真的过高估计她的道德观,还是知道了她跟黄海的事,在那里讽刺她。她赶快撇开女人谈事业:“黄海能帮你什么忙?”

“他以前在这里搞过社会调查,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如果现在由他去发动工人,效果肯定比我们去要好——”

“你们——发动工人干什么?”

“光靠学生是搞不成事的,学生只能起个火种的作用,起个宣传机的作用,唤醒那些沉睡的民众,但真正大捶定音的,还是工人——”

她只觉得好像在看一部革命电影,他就是影片里的男主角,说的话都有点像台词,但她不是里面的女主角,而是一个半路开始看电影的小孩子,摸头不是脑的,恨不得有个人能让她扯住袖子问一问“好人坏人?”。她问:“为什么工人可以——定音?”

他呵呵笑了几声,指点说:“你想想啊,学生能用什么威胁政府?罢课?虽然学生大面积罢课的话,政府脸上不好看,但也就是脸上不好看而已,不会影响国家的经济命脉。一个国家只要经济不倒,别人就拿它没办法。所以如果你想用罢课来迫使政府让步,那你就等到下辈子去吧!但如果全国的工人都起来罢工——那就不同了。还不说全国的工人,只要一个关键工业的工人总罢工就成。比如电力工人,真要是全国的电力工人起来罢工,我保证要不了一星期这事就成功了——现在离了电谁能过日子?”

她一下想到政治课学的那些东西上去了,好像老师也说过,那什么五四运动,虽然是学生发起的,最后也是因为工农大众的参与才成功的,但具体是成了什么样的功,她记不清了。看来真是老了,以前横流倒背的东西,现在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一“五四”,一“五卅”,一个成功了,一个失败了。失败的那个死了很多人,被称为“惨案”,但成功的那个,她想不起成功的标志是什么了,是把谁赶下台了吗?还是把个什么条约废除了?

她问:“你们这么游行示威——到底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反贪污腐败?贪污腐败就这样反能反下来?”

“反官倒反腐败只是一个宣传口号,是一个最容易让群众产生共鸣的口号。政治运动要想成功,首先就要打响一个能激起共鸣的口号。中国人一向就是不患贫,只患不均,现在谁不痛恨官倒腐败?只要说是反官倒反腐败的,人人都觉得应该参加。但是官倒腐败靠游行示威当然是反不下来的,要从根子上反。为什么中国的官倒腐败这么严重?根本原因是一党专政的政治制度造成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要推翻政府吗?她慌忙说:“你们这样搞是不是——心太大了?如果你就是反官倒腐败——兴许中央还会支持你们——如果你们要——从根本上——改变——那什么——人家政府——会允许吗?”

他又呵呵笑了起来:“政府当然不会允许,谁那么傻?你问他要江山,他会拱手交给你?当然是不会的。如果有那么容易,哪里又用得着发动工人起来支持呢?”

她越听越怕:“你们这样搞,太危险了,不能采取——和平点的方式?”

“什么和平方式?议会道路?在中国这种地方,从来没有民主的历史,也没有民主的意识,人们连选举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你就别想走什么议会道路了。你看看现在乱的,如果真要搞全民选举,要么被那些有权有势有后台的人给操纵了,要么就各家选各家的,最后选得五花八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全都选出来了,有几亿人口就给你选个几亿出来,有什么用?”

她被他说糊涂了,但坚持说:“反正你还是——别搞这些了吧——我觉得挺——危险的——”

他柔声叫道:“燕儿,有你这么关心我,我就满足了。你不知道,我在m县公安局门口被他们围殴的时候,真的以为会被他们打死,我那时没别的遗憾,就是遗憾死前不能见你和孩子一面——”

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仿佛能亲眼看见他倒在地上,乱拳之下,他一边用手遮挡着颜面,一面嘴里呼喊着她和靖儿的名字,直到奄奄一息。如果他再顺着这个路子说下去,她肯定会哭起来,但他换成了乐观的调子:“不过我命不该绝,公安里面大多数人是懂道理的,知道我不是那些劳改释放犯,我跟公安没仇,也没煽动学生冲击公安局,我是在劝解学生撤退。学生里面大多数人也是懂道理的,知道我是为他们好。真正不懂道理的是那几个别有用心的人——”

她急切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是别有用心的,你跟他们搞在一起——很危险的——听说师院有人说你们——摘桃子——要调查你们是谁——万一他们知道是你贴的那些东西——不是又有麻烦吗?”

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摘桃子’的事?连我都没看见那张大字报上的批语,还是听严谨说的。你一定是听姚小萍讲的吧?她这次很够朋友,可能是看见我救了她的严谨,她这几天学校医院两边跑,做了好些好吃的给我补身体——”

她不关心这些,只劝阻说:“你就别——贴那些——关于你导师的大字报了吧,当心人家——说你摘桃子——”

他有点生气:“真亏他们说得出口!地道的贼喊捉贼,到底是谁在摘桃子?我们做了这些年的工作,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他们那时在干什么?现在桃子熟了,他们就跳出来摘桃子,当学运领袖。哼!我们着手做这方面工作的时候,他们有的连大学的门朝那边开都不知道——”

“你们做出——牺牲了?”她想起他在e市的那些聚会,但她看不出怎么开个会就算做出了牺牲。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会回到d市这种破地方来?如果不是为了事业,我k大毕业的,会自甘堕落跑到师院这种破学校来吗?亏得我忍受了这么久,这次再不动手,我在d市真有点呆不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瞧不起师院,这样贬低d市令她有点不高兴,虽然她自己也不喜欢师院和d市。她突然失去了兴趣,匆匆收尾:“反正我把我妈的话转到就行了——”

他马上从政治领袖变成了孝顺女婿:“燕儿,替我谢谢妈妈,让她老人家放心,我有分寸的,不会出事的。你也别担心,好好在家休息带孩子——”

后来她给黄海打电话的时候,把跟卓越的对话全告诉了他,好奇地问:“他有没有来请你去d市钢厂发动工人罢工?”

“没有啊,他大概就这么说说的吧?他肯定知道我去那里也没什么用,可能还不如他去,因为我那时也没跟钢厂工人有多少接触,我主要在煤矿。就算是煤矿,我的社会调查也只集中在‘五花肉’那件事上——,最终又没办成什么,可能连‘五花肉’都发动不起来——”

她不知怎么冒出一句:“如果你到d市去帮他发动钢厂工人,那才好玩呢,你们两个在一起,不知道——”还没说完,她就自打耳光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们男人嘛,事业是第一位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他纠正她说:“那你刚好说错了,如果他叫我去d市帮他,我不会去,但如果你叫我去d市帮他,我万死不辞。你想不想叫我去d市啰?”

这问题还真把石燕问住了,她愣了一阵,说:“那得看你去d市有没有用,如果真的能够起到反贪污腐败改善工人生活的作用,那为什么不去呢?你那时不也是一心一意帮工人做点事谋点福利的吗?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把工人发动起来了,就可以从根本上——清除贪污腐败,那我当然是叫你去的了——”

黄海呵呵笑起来:“老早听说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看来这话有道理。女人不光是政治家,而且是当领袖的料。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听你的,你叫我去我就去——”

她嗔道:“你还蛮狡猾呢,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那我也如法炮制,我要你来决定,发动工人到底能不能彻底清除腐败,如果你说能清除我就叫你去——”

两个人你狡猾我狡猾地打趣了一阵,他说:“燕儿,我觉得卓老师很有政治头脑,是个当领袖的料,比‘北高联’的那些头都强。学生运动要想取得成功,真的得把工人——还不止工人——应该是全社会——都发动起来——”

“你怎么突然——这么——欣赏他?”

“他突然值得欣赏了嘛,不过发动全社会不是个小事,中国人可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只要还有口饭吃,就不会起来造反——主要是中国的劳动力一向过剩,你要罢工?谁怕?你罢工我就马上开除你,另找人来干。中国这么多劳动力,厂方离了谁都不怕。d市钢厂那些工人,很多是从乡下来的,能到钢厂工作,已经是一步登天了,你叫他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去罢工,而且一时又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他可能不会听你的。我很佩服解放前那些搞工运的人,能把中国的工人发动起来,真不简单,很可能是因为那时的工人经常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

她突然一阵紧张:“那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发动起来——还是应该去发动的?”

“能不能发动起来,都应该去发动,不争取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如果等到胜利在握了才去发动,那就叫机会主义了——”

她一下恐惧起来,劝阻说:“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还是别去管这些事了吧,万一没发动好,被那些工人误解,或者被厂方怀恨在心,或者被你们学校知道,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马上说:“我也是开玩笑的,明知道发动不起来,我还去惹那个麻烦干什么?你别为我担心了。这是因为你提起这事,我就题发挥瞎说几句。其实我老实得很,每天呆在实验室干活。你好好照顾孩子,别为这些事着急上火,免得把奶水搞没了——”

d市钢厂的工人发动起来没有她不知道,但她的儿子是真正被发动起来了,搞了一个对她来说声势不亚于学潮的“婴儿潮”,罢吃罢睡的,晨昏颠倒,夜以做日,白天不吃,夜晚不睡,非得她抱着走进走出不可,不然就止不住啼哭,而且哭声宏亮,唤醒了沉睡的街坊邻居,都参与到“婴儿潮”里来了,全体出动,帮她到处张贴小字报,上书:“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不知道是过路的全都不是君子,还是全都是哑巴君子,或者是“夜哭郎”表达不准确,因为她家的郎不光是“夜哭”,白天也哭的。反正那些贴子都没用,贴了跟没贴一样,孩子一如既往地哭。

“婴儿潮”把她搞得心力交瘁,自己睡眠不足还是小事,主要是孩子可怜,嗓子都哭嘶哑了,脾气又大,哭急了脖子旁青筋暴现,有时一口气上不来,小脸都憋紫了,又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抱到医院去看又查不出什么问题来,医生总是说:“哭是一种运动,你们让他哭,他哭累了就不会哭了的。”

但是她怎么舍得让她的儿子哭呢?儿子一哭,就像针扎在她心头一样,哪里能够“让他去哭”?她不相信什么“哭是运动”的话,如果哭是运动,靖儿从前怎么不这样运动?别的孩子怎么不这样运动?

那段时间她连给姚黄二位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都在应付“婴儿潮”。后来儿子哭得少一点了,她就连忙跑到她父母单位去打电话,照常先打姚小萍的,结果听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严谨跟姚小萍分手了。

姚小萍气愤地说:“说起这事,我就又要骂你们家卓越!我看他是上次挨打没挨好,完全没吸取教训,这次又怂恿我们严谨去北京声援那些绝食的学生。你说他是不是脑筋有毛病?他什么人不好找,偏要找严谨这种饿死鬼?他什么事不好叫严谨干,偏偏叫严谨去绝食?严谨是一顿不吃心里慌的人,还去天安门声援绝食的学生?我怕他恶绿了眼睛,把人家绝食的学生拣一个肥的嫩的给吃了——”

她忍俊不禁:“什么严肃的事被你一说就变成笑话了——”

“不是笑话,真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坚决不让严谨去。但那家伙自从去了一趟m县,就把卓越当成救命恩人,对卓越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得鼻涕眼泪一把抓,卓越叫他去声援,他就连班都不上了,开了病假条子,拼命要到北京去——”

“他已经去了?”

“没有,被我把他的衣服裤子旅行箱什么的都藏了起来,他没走成——”

她忍不住笑起来:“真有你的!这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

“想得出来有什么用?自己把自己害了,早知如此真不该阻拦他的,就算他把绝食的学生吃个两三个,也不干我的事。现在倒好,他觉得我让他在那些声援队员面前丢了人,人家都去了,只有他没去成,而且是因为脱得精赤条条没衣服没裤子才没去成的,叫他有什么脸面见人?现在他已经跟我彻底吹了。真没想到,那么多次风浪都没掀翻我跟严谨这条船,结果却被你家卓越掀翻在——政治的泥坑里了——以前看那些电影——什么夫妻恋人因为政治见解不同分手——总觉得是在编神话——现在看来还真有那种事呢——”

“你们也不是什么政治见解不同,你只不过是怕他饿着了,”她安慰说,“过几天他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不会的了,他说了,他跟我不是一路人,我是自私庸俗的人,他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人,我是没良心的人,他是良心未泯的人,好像我的良心就全被狗吃了一样——”姚小萍换上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吹了也好,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胆,担心这担心那的。他现在不过来吃饭了,我还少做好多菜,省了我好多力,也不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以后找个半老头子,人家还担心我嫌他年纪大呢——”

她安慰了一阵,又向姚小萍讨教治疗小儿哭闹的偏方,但姚小萍跟她那些邻居的口吻一样,说是她惯坏了的。她没再多说,支吾了几声就结束了谈话。

她跟黄海打电话时没敢多说靖儿哭闹的事,因为说了也没用,他又没带过孩子,肯定没有灵丹妙药,白白让他着急。她问了问他那边的情况,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好像消息挺闭塞的,一听就知道成天呆在实验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洗圣贤瓶。她因为听了他那番发动全社会不容易的理论,也觉得学潮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就不再担心他因为她变颓废了。

她全副精力对付儿子的“婴儿潮”,每天都在与疲劳作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躺下睡一觉,但她的孩子绝不让她实现这一愿望,总要她抱着走进走出。她抱着走几个小时,孩子就可以几个小时不哭,但只要一停,孩子就哭起来了,真是比什么都灵。有时孩子本来是睡着了的,只要一停,孩子就醒了,睁着眼等一会,如果她接着走,那就没事。如果她居然停了不走了,那孩子就不得了啦,马上大哭,就像受了多大委曲似的。

孩子不睡觉的时候,也得她抱着走动。她抱着孩子,边走边跟孩子说话,孩子乖得很,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听她胡扯八道,很矜持地只听不表态。但如果她坐下来,虽然仍然在跟孩子胡扯八道,而且扯的是同样的内容,但孩子就像听到了什么荒谬言论一样,眉头一皱,就大哭起来,仿佛在说:“你胡扯些什么呀!推倒重来!”

街坊邻居都说是她惯坏了孩子,但他们也不知道在已经惯坏了的情况下该怎么纠正,总是说她先就不该惯坏孩子,大有逼着她把孩子塞回肚子,再生一次,从头养成良好习惯的趋势。她对群众的指点唯唯诺诺,不置可否,免得他们越说越来劲。但她内心里总觉得这孩子是得了卓越的遗传,很可能卓越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哭泣是为了得到妈妈的重视,因为他的妈妈那时没功夫管他。

有一天,她正浑浑噩噩地抱着孩子在卧室里踱步,她弟弟跑进来对她说:“姐,听说天安门那里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

“解放军和学生——”

她不相信:“解放军怎么会和学生打起来?”

“是真的,是我们英语老师听广播说的,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还有假?”

“也许你们英语老师听错了?”

“怎么会呢?我们英语老师听力好得很,voa,bbc都听得懂。她说中央台也播了,人家播音员都穿着黑衣黑裤,带头默哀呢——”

“中央台播了?怎么没听爸妈说?”

“他们只知道看本地台的电视连续剧,怎么会知道?”

她慌忙跑到父母单位去打电话,她很想先给黄海打,但见姚妈妈在身边,只好先打了姚小萍的。过了一会,姚小萍来接电话,她问:“听说——天安门那边——出了事?”

“你才听说?这边早就传开了,这两天学生都跑铁路上去扒铁轨堵火车去了——我看这回天下要大乱了。哎,前几天这事好像都平伏下去了的,我还以为结束了呢——怎么突然一下闹这么严重了——”

“是不是有些不法分子混进来捣乱?”

“谁知道?只知道我们这里传吼了,有人在现场录了音——复制了好多盘,到处分发,我也听了——”姚小萍把声音压低得几乎听不见了,“政府真的出动部队了——死伤很多人——坦克在人身上碾来碾去——外面还贴了好多照片——吓死人——听说香港那边的电视天天放这个——好多人从银行往外取钱——如果你在银行有钱——也赶快取出来吧——”

她还是不敢相信:“不会吧?解放军怎么会——跟学生闹?谁不知道镇压学生运动的人从来没有好结果?他们这样做了——不激起全世界的公愤?”

“公愤顶个屁用。不管你公愤还是母愤,都是嘴里喊得快活——也动不了谁一根汗毛。你公愤你的,政府之间要跟谁做生意是一样的做——”

她听不下去了,焦急地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要给黄海打电话,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你自己保重——你要不要跟你妈妈讲几句?”

姚小萍知趣地说:“算了,不跟她讲了,你告诉她别担心就行了,如果这边势头不对,我就躲你那边去——唉——到了这种时候就觉得还是呆在乡下好。”

她慌慌张张地给黄海打电话,号码拨错了好几次,等到终于拨对了号码的时候,却怎么也打不通,好像她电话上连着的是根草绳子一样。

石燕把孩子递给姚妈妈抱着,自己去查看电话线,左查右查都没发现问题,为保险起见,她又往姚小萍那里打了个电话,是通的,她赶在对面拿起话筒之前挂掉了。然后她再给黄海打电话,还是打不通,无论是实验室还是寝室都打不通。

她失声痛哭起来,姚妈妈吓得连声问:“是不是萍儿她——”

她连连摇头,一把抱过孩子,抱得紧紧的。孩子好像知道此刻不是闹腾的时候,很安静地没哭。她感觉黄海是出事了,他每次装得那么无动于衷,肯定是在骗她。像他那样热衷于社会调查的人,会不参加这么重大的活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全都是坦克在黄海身上碾过来碾过去的情景,可能是因为这一个细节特别可怕,而她每次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总是一件件发生了。

她又打了几次电话,仍然是打不通。她只好往姚小萍那里打电话求救,等姚小萍接了,她哭着把打不通黄海电话的事说了。姚小萍安慰说:“可能是电话线出问题了吧。你不是往寝室和实验室都打过了吗?都打不通吧?那刚好说明黄海没出事——而是电话线出了事,总不能说坦克——把整个a大全都给——碾平了吧?”

她知道坦克碾平a大是不太可能的,但碾断了电话线还是可能的吧?既然电话线都碾断了,那人——?她哭着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知道他的消息?”

“也许你——可以问问他的父母?”

“可是我没有他父母的电话号码——”

“黄海肯定有他父母的电话号码——”

她感觉抓住了一线希望,但马上就破灭了:“如果能找到黄海要他父母的电话号码,还用得着——”

“其实你先就应该问黄海拿到他父母的电话号码的——既然你跟他有那层关系,怎么不向他打听他父母的电话号码呢?早打听在这里,现在这种时候就用得上了——”

她知道姚小萍也黔驴技穷了,不然不会这么强词夺理事后诸葛亮。她没心思多说,匆匆结束了跟姚小萍的电话,又转回去给黄海打电话,还是打不通。

她爸爸妈妈大概是听了她弟弟播报的新闻,都找到单位来了,见她满面泪痕,吓得要命,连问:“怎么啦?怎么啦?是——小卓出事了吗?”

她到这时才想起卓越来,但她觉得他不会出事,因为d市离北京远得很,姚小萍又安然无恙,卓越肯定没事。她摇摇头,他们又问:“那——小姚她没事吧?”

“没事——”

她父母想不出别的人来问了,只催她回家。她顾不得许多,径直问她父母:“你们知道不知道上次来看我的那个同学——他家里的电话号码?”

“哪个同学?”

“黄海——就是上次你们叫他到d市送年货给我的那个——”

她父母都不解:“我们没叫谁送年货到你那里呀!你说你回来坐月子,我们就都留在这里等你回来吃——”

“就是那个——上次来看过我——和靖儿——你们还留他吃了午饭的那个——就是那个脸上有点——”她见她父母的表情显示出他们已经对上号了,就问,“他父母都是‘洞洞’的职工,你们有没有他们单位的号码?”

“只要是‘洞洞’的单位,应该都有号码,都在那边那个本子上——”

她明知道黄海的父母晚上不会在单位上班,但她想也许他们正跟她一样,在单位给儿子打电话呢?她找出了黄海父母单位的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但没人接。她连续拨打了好几遍,始终没人接。她只好放下了电话,抱起孩子,冲出办公室,冲进夜幕。其它人莫明其妙,都跟着她冲进夜幕。

回到家,她就把孩子用背带背在身上,捆扎好了,走到她妈妈房间说:“妈,把你车钥匙借我用一下——”

她妈惊呆了:“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我那个同学家,看看他爸妈有没有他的消息——”

她妈妈不肯给她钥匙:“你真是疯了!天又黑,路又不好走,还那么远,你背着个孩子,又好久没骑车了,你想去——讨死啊?等明天他爸妈上班了再打个电话问问不行?”

她执意要去,她妈妈死不给她钥匙,两人僵持不下。她赌气背着孩子往外走:“你不给我钥匙,我自己走过去吧——”

她爸爸和弟弟都出来打圆场,说那么远的路,你走过去也到了明天了,还不如等明天。见她对他们的建议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爸爸提出骑车带她过去,她弟弟说:“姐,要找谁?我帮你去找——”

她把黄海家的地址告诉了弟弟,交待说:“你就问问他们最近接到儿子的电话没有,如果没有,就别对他们说——那事。如果他们接到电话了——就问问是——什么时候接到的——问他——在那边——好不好——”

她弟弟得了军令,骑车去了。她妈妈没拦住,生气地责怪她说:“就为了一个同学,你叫你弟弟摸黑骑这么远的路——要是路上——出点事——怎么办?”

她回嘴说:“我叫你把车钥匙给我,我自己去,你又不肯——”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去我就不担心了?”她妈妈气急败坏,把她拉到卧室里,关上门,厉声质问她跟那姓黄的同学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上次来,我就觉得不对头,贼眉鼠眼的,你喂奶,他都不知道回避,还在旁边盯着看,盯得眼睛都不眨,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人。你是个结了婚有丈夫的人——怎么——跟一个男同学——走这么近?不要说外人看见,就是我这个做妈的看见——如果不是对我自己的女儿有把握——我都觉得你们之间——不对头了——”

她冒险顶嘴说:“不对头就怎么啦?你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她把自己跟卓越的矛盾都捅了出来,除了床上的和卓越跟姜阿姨那一嘴,什么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但说着说着,连她自己也发现总是那么几句话,“不做家务”啊,“不关心我和孩子”啊之类的,谈不上罪大恶极。

她妈果然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夫妻之间哪能没有矛盾?没矛盾就不是正常夫妻了。即便你们夫妻之间有天大的矛盾,既然结了婚,孩子也有了,就应该想办法解决。你就别赶那时髦离婚了,更别想着嫁那么个——丑八怪——”

她生气地说:“你就知道看外貌,他丑怎么啦?只要我不在乎他的丑就行——如果不是想到你们会有这些偏见,我也不至于——连他的消息都不知道——至少我可以让他往你们单位打电话——现在倒好——”

她妈妈惊讶地瞪着她,话都说不成句了:“你——你别告诉我你——你跟你那同学——做下——”

她生怕把她妈气病了,赶快解释说:“你放心,我没跟他做下什么,我们只是同学,互相关心一下而已——”

“我看你这就不像是互相关心一下,你这么深更半夜叫你弟弟跑到人家家里去打听,人家会怎么想?还不认为你——贱——没身份?”

“命都不知道在不在了,我还管什么贱不贱——”她说着,就哭了起来,把从姚小萍那里听来的传闻哭诉了一遍。她妈妈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再说什么,只帮忙把靖儿从她背上解下来,她接过来抱在手里,发现靖儿并没睡觉,而是睁着两只大眼睛自个儿在玩呢。她觉得这孩子太聪明了,这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妈妈有事他就不扯不闹。她想起黄海说的人只有在那个弧线下才无忧无虑的话,想到她的儿子这么小就开始为妈妈分担忧愁了,想到今后可能就她跟孩子相依为命了,越发觉得心酸难忍,紧抱着孩子坐在床头流泪。

好像等了几百年似的,才把她弟弟等回来了。她弟弟浑身都汗湿了,气喘吁吁地跑到卧室里来向她汇报:“姐,他家说他上星期打了电话回来的,这星期没有——”

她脑子轰的一声,眼前发黑,如果不是手里抱着孩子,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撑不撑得住,一口气憋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强撑着问:“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们——那事?”

“没有——你叫我别告诉他们——我就没告诉——”

“那他们知道不知道——那事?”

“好像不知道——”

那一夜,她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第二天一早,她赶在上班前就跑到她父母单位去打电话,还是打不通。她疯了一般不停往黄海的实验室和寝室打电话,一直打到她父母单位的人来上班了,才万不得已停下。然后她把黄海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求她父母上班时有机会就打这两个号码,如果打通了,就说找黄海,不管问没问到消息,都请她爸爸骑车回家告诉她。

吃中饭的时候,她父母从单位回来,她不敢问他们电话打通了没有,她爸爸主动报告说:“一直在打这两个号码,都没打通——”

她熬到晚上,又跑到父母单位去打电话,还是没打通。她给姚小萍打电话,姚小萍一接电话,就气喘吁吁地说:“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说,我要走了,人家都等着我。你等我的电话吧,如果我到十点左右还没打电话给你,那我就不在人世了,我妈就拜托给你了,你好好照顾我妈——”

她惊呆了:“怎么回事?”她能听见电话里一片闹闹嚷嚷的声音。

“现在不方便讲,我得走了,你等我电话——”

她吓呆了,姚小萍已经挂了电话,她还对着话筒问了一阵,才不得不放下了电话。她不敢把这事告诉姚妈妈,只故作平静,说姚小萍有事,呆会再打电话。

她一边焦急地等十点钟,一边往黄海那边打电话,总是打不通。她急中生智了一回,乱编了一些电话号码,一个个打,前面几位数都不改变,只把最后几个数字变来变去,她认为只要前面的号码不变,就一定是打到a大的,只不过是不同的宿舍或者院系,师院的号码就是这样的。

她乱打了一气,都没打通,最后好不容易有一个打通了,那边接电话的一问“你找谁”,她反而慌了,哭着把打不通黄海电话,很担心黄海生死的话说了一些。那边很生气地说:“神经病!”,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知道黄海是凶多吉少了,打不通他的电话只是一方面,有可能真是像姚小萍说的那样,只是电话线坏了。关键是黄海没有打电话回来,他是个很细心的人,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肯定会担心她着急,担心他父母着急,如果有一点办法,就肯定会打电话回来报平安,而他现在既没给她打电话,也没给他父母打电话,那就只能是——

看来这事已经闹到全国了,连姚小萍都卷了进去,生死未卜。不知道小刚怎么样?严谨呢?卓越呢?

她紧抱孩子,流着眼泪,等待着电话铃的响声,突然参透了那谁的一句诗: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快到十点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可能是屋子里太安静了,铃声显得特别刺耳,靖儿被吓醒了,大声哭起来。石燕慌忙掀开衣襟,把乳头塞进儿子嘴里,一手抓起电话,胆怯地问:“姚,你没事吧?”

姚小萍的声音里全是死里逃生的喜悦:“我去参加追悼会了。”然后压低声音说,“今天真是太惊险了!下午就有人来我们楼里通知所有人今晚都去大操场参加追悼会,还发了黑纱白花。我本来想不去的,拖着孩子不方便,哪里知道他们晚上又来了,挨家挨户叫人去开追悼会,看那阵势,不参加肯定要挨揍。听说男生楼里有个人,说了一句‘死都死了,开追悼会有什么用’,结果被他同寝室的人蒙在被子里痛打一顿,还把他的被子什么的全烧了——”

这个“死都死了”像把尖刀一样刺进她心里,好像是专门针对黄海说的一样,她感觉师院的学生是在帮她揍那家伙,该揍!但她意识到那家伙说的是句大实话,就因为是大实话,她才这么恨他,因为对死去的人来说,开追悼会的确是没用了,无论其它人怎么追悼,死掉的人永远都不能被追悼回来。

姚小萍的声音好像变得遥远了,但不绝如缕地飘进她的耳朵:“——沿路都派了纠察队员——马上报信——请大家撤离的时候——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牺牲——大会主持人——叫大家不要惊慌——做好了防护措施的——如果军警来镇压——纠察队员将用他们的身躯做成一道人墙——阻拦——军警进入大操场——像北京的那些——学生和市民一样——我看见卓越了——穿着白衬衣——戴着红袖章——英雄——”

她一下抓住了“人墙”两个字,现在她知道黄海为什么没消息了。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好像是黄海,又像是卓越,穿着白衬衣,戴着红袖章,站在一匹高头大马前,两手紧紧勒住马缰。那个骑在马上的军警用大棒打来,他头上顿时鲜血如注,洒在白色的衬衣上,像绽开了一朵朵殷红的花。但他仍然死死地拉着马缰,不让那马前行一步,因为他身后是手无寸铁的人们——

姚小萍小声说:“——真的好感动人,我真的相信他会用生命和鲜血保护我们。他还说可以去帮我跟守门的说说,让我带着孩子先回去——我没答应——怕那些学生以后——报复我——再说我也是很同情那些死难者的——不管死的谁——开追悼会总是应该的——去都去了——中途退场——两边不讨好。他见我不肯走,就叫我站到他值勤的那块去,说如果遇到军警镇压——他会保护我们母子撤退——他还恳求我——说如果他遭遇不测的话——请我像——以前一样——照顾你们母子——”

她知道姚小萍是在讲卓越,但她的思维老闪回到黄海身上去,心痛地想到,也许黄海遭遇不测的时候,也曾想过找谁托孤的,但他身边没有可以托付的人,而“不测”来得太突然,他就那样倒下了,坦克在他身上碾来碾去,他变成了一团血泥,渗进他身下的大地,她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姚小萍听见她的哭声,停止了讲述,说:“你怎么不向卓越打听一下黄海的下落?他跟北京有联系,消息肯定比我们灵通——”

她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希望,希望黄海这些天其实是在d市帮助卓越发动钢厂工人,因此逃过了那一劫。虽然她知道这不太可能,但她遏制不住要这样想。她让姚妈妈跟女儿讲了几句,就慌忙结束了跟姚小萍的通话,转而给卓越打电话。

但门房上楼去了一趟,下来告诉她卓老师不在家。她死等在那里,过一会就打一个电话,把门房都打烦了:“刚给你说了,卓老师还没回来,你怎么不信呢?”

她陪小心说:“对不起,我——怕他回来了您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再上去看看?”

“我坐这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我都看得见,怎么会他回来了我不知道?就算我不坐门口我都不会错过,他那摩托声我还没听熟?这段时间晚晚都是深更半夜才回来,晚晚都把我叫起来开门。你要等,那你就留个号码,等他回来我叫他打给你吧。”

她连忙把这边的号码给了门房,然后坐在那里等卓越的电话。快十二点了,卓越才打电话过来,声调亲切而激昂:“燕儿,谢谢你关心!我没事,你们还好吧?”

“挺好的。我想问问你——你上次说想请黄海来d市帮你的,后来你——请了没有?”

“没有,请了也没用,钢厂那些家伙麻木得很,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但现在不同了,我们把北京的惨况一讲,就有很多工人愿意参加罢工了——”

她惊慌地问:“你们——还在——搞——?”

“当然哪,难道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放弃不搞?他妈的!没想到政府还真动手了——真他妈的不是人——竟然敢下令开枪!这个下令的人脱不了干系的,一定会被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过他们这样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38军和27军矛盾很大,党内也是矛盾重重,很可能会搞成军阀割据——那也比静坐绝食好百倍——”

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她从来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那些理想和计划,她一直都是当男人的夸夸其谈来听了。她把话题转到她关心的事上:“你没请黄海到d市来?那他——那几天——不在d市?”

“不在。”他警觉地问,“怎么啦?”

她焦急地说:“他——我联系不上他了——他电话打不通——他也——没给他——家打——电话——还是那事之前——打了的——后来就没再打过——他这么细心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会——怎么会不给——我——他家打电话呢?你说他是不是——也——”

他沉痛地说:“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哭了起来:“姚小萍说你跟北京有联系,你能不能找人帮忙打听一下?我——代替他爸爸妈妈谢谢你了——”

“谁说我跟北京有联系?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我只跟e市有联系,e市才跟北京有联系,但他们现在忙得很——你叫谁去打听?死的人成千上万,如果一个个都叫他们去打听,他们从哪里打听起?”

她一听“成千上万”,知道黄海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哭着问:“你——能不能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找你以前k大的熟人——帮忙——到a大打听一下?就算我——求你了!”

“那边的大学怕学生闹事,都放假了,学校早就走空了,我到哪里去找人打听?他家里人呢?他们不管自己的儿子的吗?怎么要你来管?”

她茫然地问:“他家里人——怎——怎么管?”

“到北京去找啊!他家里人怎么不去北京找找呢?听说各个医院都停满了尸体,停尸房老早就放不下了,就放在走廊上,自行车棚里,臭气熏天。如果没人去领尸,医院就把尸体处理掉了。北京那边只要是那两天出去没回来的,家里人都是每个医院挨家去找——”

她听得手脚发软,连孩子都抱不住了:“你——你——听谁说的?我——我不信——”

“你又要问,我说了你又不相信,那你问我干什么呢?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回去听听外电报导就行了。外国记者都是讲事实的,要新闻不要命,遇见这样的事,都是冲在前面,钻天觅缝地打听。早几天就报道说死了几千,伤了几万了。你那里闭塞,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放心,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的,这段时间全国各地的革命热情都空前高涨——比前几个月还要高涨——所以说——黄海他们的血——不是白流的——人民大众的眼睛都是被血擦亮的——一滴血比十万句口号都管用——”

她被他一路的“血”“血”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知道嘤嘤地哭。他警告说:“你可别自己跑北京去啊,你一个女人,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还跑那地方去找人,还不如说是去找死。你自己不要命我管不了,但你别害了孩子——”

她听了他这番话,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把什么都暴露出来了。她不敢多话,匆忙说了一串“谢谢”就挂了电话。

她连夜就要赶到黄海家去报信,好让他父母去北京找他。她妈妈阻拦不住,只叫她把孩子放家里,叫她弟弟陪着骑车过去。两个人拼了命紧赶慢赶,到黄海家时已经半夜三更了。黄海的父母显然也知道了一些不好的消息,他们到那里的时候,老两口都还没睡,屋里亮着灯。他们刚一敲门,里面就把门打开了,黄海的妈妈肯定是哭过了,两眼红肿,看见她也不打听姓名,直接就问:“是不是海儿他——”

她慌忙解释说:“没有,没有,我还没跟他联系上,你们也——没联系上吧?我——刚刚跟我——一个同学联系过了,他——比较熟悉北京的情况——他说——最好请家人到北京去——找——”

黄海的妈妈又哭了起来,他爸爸焦急地问:“你们是不是有了什么消息?海儿他是——失踪了吗?还是已经——遇难了?”

“不是,不是,都没有,只是因为联系不上——我那同学说——凡是这两天——联系不上的——他们家里的人都到各家医院——找人去了——我带着孩子不方便——就拜托你们了——”

黄海的父母听说“孩子”,都很惊讶,但没问什么,只说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北京,但他们说最近几天因为学生在铁路线上静坐示威,去北京的火车经常被迫中断,所以他们决定花钱请人开车送他们去北京。

石燕把父母单位的电话号码交给他们,恳求他们一有消息就通知她,还让他们告诉黄海,她和孩子都挺好的,叫他别挂念。

但黄海的父母一走就没了音信,局势却一下明朗起来,邓小平接见了平暴部队,通缉令列出了首批21个在逃要犯,电视上播放了暴徒们制造反革命动乱的实况,解放军战士被暴徒杀死烧死,有的还被开膛破肚,吊在某桥下展览示众。一时间,“洞洞拐”群情沸腾,说起这事,都是义愤填膺。杀害人民解放军,毁我长城,真是反了他们了!咱们就是军工厂,以前都是军人编制,反对解放军就是反对我们!看那架势,如果他们看见被通缉的人,可能根本不会送公安,直接打死算了。

石燕吓得不敢提黄海的名字了,心也沉到了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卓越的诡计,把黄海的父母送进火坑里去了。说不定政府早就张了网在那里,专门等那些上京找人的自投罗网,不然邓小平怎么等到现在才大张旗鼓接见平暴部队呢?难道他就是在等着抓黄海的父母?她本来还在为通缉名单里没黄海而高兴,这下才看出自己的愚昧来了。既然要株连九族,怎么会傻乎乎地把黄海的名字放在通缉令里呢?那九族不早就跑掉了?也许那21个早就死了,所以把他们的名字挂在那里杀鸡吓猴,真正要抓的人名单,是通过内部渠道传递的。

她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奶水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喂不饱儿子的地步。她父母和姚妈妈到处打听催奶的偏方,她自己也逼着自己心情开朗,大碗地灌各种催奶药汤,但都没有效果,最后只好用奶粉代替。

当她发现靖儿没有她的奶也能生活下去的时候,她更加自暴自弃了。姚妈妈说她成了“神仙”,不吃不喝还能像个铁人一样成天抱着孩子到处走。她现在就像她父母的跟屁虫一样,总在她父母单位那里晃,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电话,就是在附近转悠,转两圈就跑到她父母办公室去查看有没有人打电话给她。大家只说是她休产假,闲着没事,又跟丈夫两地分居,神神叨叨也不奇怪。但有好心人提醒她妈妈,说燕儿是不是带孩子太累了,怎么瘦成这样?你女婿也不回来看看,忙什么呢?该不是在忙动乱吧?吓得她父母连声否定。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黄海的父母上她家来了,两个人风尘仆仆,满脸倦意,走的时候是两位中年人,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两位老年人了,真的有“洞中才数日,北京已百年”的感觉。她不敢问起黄海,只按捺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等他们自己说起这事。

但“两位老人”没说什么,只谢谢了她,然后交给她一个小包,就说雇的车还在外面等着,他们得回去了。她强撑着把“两位老人”送到门口,看他们的车走了,便抖索着返回卧室,先靠在床上,然后打开了那个小包。

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块跟她的一模一样但颜色不同的石头,她一下子哭了起来,因为那是黄海带在身边的一块石头,是他在一个旅游景点买的,一共两块,形状大小一样,上面写的字也一样,就是颜色不同。

卖石头的人说这是世间罕有的“鸳鸯石”,天然生成,分公母的,一“鸳”一“鸯”,两块石头生成的地方可能不同,但它们会借助河流或小溪,慢慢地向同一个方向靠拢,直至汇合,而一旦汇合,就不再分离。但这种最终能汇合的“鸳鸯石”是很少的,大多数都陷在河底的泥里不能自拔,或者被人捡走了。如果你把一个单独的“鸳”或者是“鸯”从河里捡起来,那你就害了它们了,它们自知今生汇合无望,会自我毁灭,化神奇为腐朽,所以你在河里看见的是一块美丽无比的石头,但等你从水里捞起来放在手里,就变成一块不起眼的普通石头了,所以“鸳鸯石”是无价之宝,不要说拥有,就是见过的人都很少。

黄海说他喜欢这个传说,喜欢上面的字,就花大价钱买了这对石头,被同行的人大力嘲笑了一通,连那个卖石头的都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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