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散文 /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我的田野记忆(节选)

图文丨王雁翔

吃过晚饭,夏夜的月,将院子照得一片清亮。

父亲牵动绳子,搬掉一块青石,渗坑里的水面轻轻浮起他两天前压进去的一捆荆条。他抽出一根弯了弯,筷子粗的枝条看上去柔软而富有韧性,弹出一串细碎、晶亮的水珠。然后,他转身从洞门墙壁的木橛上取下四个绑着绳子的笼襻。那是四根等长的比拇指略粗的树枝,被绳子曲成半圆型,如一张张拉满的弓。它们在墙上挂了两个多月,已经干透,粗糙,硬实,在时间里默默等待父亲粗糙的大手。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笼编小一点吧!”我知道父亲又要编笼。

父亲拿一把老菜刀埋头削荆条上的毛刺,没理识我,似没听到我的提醒。我捧着课本,坐在门槛上默诵一篇课文。母亲在灶台上洗涮锅碗,细碎的水声如月光波动。

我不喜欢用父亲编的笼。但家里四个劳力养活九张嘴,日子艰难,我必须在下午放学或者星期天,拿着父亲出手的笨拙农具参加集体劳动。不帮父母多挣一点工分,年底分不到口粮,春天家里就会断炊。

我十二岁时身体已经长开,个头看上去像个大小伙,但一根扁担两只装满粪土的大笼,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还是很吃力。

扁担是农民手上最简单的农具。一根手腕粗的圆木,截一米五长,削成扁平,两头尺余长的绳子或铁链系上挂钩就成。制作扁担的材质,宜选质地细腻、柔韧性强的木料。父亲削扁担,很不讲究,有的新扁担上肩几次就折了。家里有一根色泽红润的桃木扁担,宽厚结实,很沉,两头铁链和钩子粗如十指,做工十分精细,时间的包浆在上面发亮,被谁的肩和手磨得格外温润。父亲说,这根扁担是爷爷手上传下来的。但我觉得爷爷应该没摸过那根扁担。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我没见过爷爷。父亲也没见过他的爷爷。

兄弟四个,父亲排行末尾,五岁上就没了父母,靠给别人放羊混口饭,像个孤儿。据说曾祖父是财主,家业兴盛时有十多辆马车和三百多亩田地。但爷爷吃大烟,祖业在他手上早败得干干净净。

父亲十五岁时不再给人当长工,拎着这根扁担,挑一对两百多斤的大油桶走江湖。他翻山越岭,走州过县,从偏远地区将菜籽、胡麻等食用油挑回家,走村串巷贩卖。他没栖身的家,四口装油的大缸,存放在伯父家。

风餐露宿,东奔西跑,按说父亲一个人没拖累,是会有一些积蓄的,但憨厚的父亲两手空空。母亲说,她嫁给父亲时,父亲栖身的两孔破窑洞还是借别人的,穷得屋里连一个和面的盆都没。父亲说,他挣得钱都给了伯父。

家里人手多,扁担自然不少。除了这根桃木扁担,皆出自父亲之手,做工粗糙,长短不一。折断一根,他就拿一把老斧头坐在月光下,在坚硬的斧锯声里再削一根。

父亲实诚,干活不惜力气,家里笼一只比一只大。也许他觉得笼编大一些,干活才顶事,装得多,担粪土柴草,一趟是一趟,小笼十担能担完的东西,大笼三五担就能忙利索。

跟军人身上的枪支、弹袋、水壶一样,笼和扁担是农民的重要装备之一,扁担两端的绳钩上挂两只笼,担粮食柴草,往梯田里送粪肥。我们姐弟拾猪草,拾粪,扫落叶,皆离不开笼。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当然,扁担两头不光担笼,也担水桶,担柴捆子、粮袋子,只要能挑动,什么都可以担。我对扁担最初的感受来自担水。田野上没打机井前,邻近三个村庄上千户人家,吃水和牲畜饮水,都靠沟底的泉水。泉水很旺,一眼碗口粗的清泉,不舍昼夜,汩汩涌动,清冽甘甜,即使数九寒天也不结冰,宛如神泉。

坡路弯弯,一担水压在嫩肩上,我痛得龇牙咧嘴。两只大木桶装半桶水,走几步就放下桶歇息、换肩,一公里多坡路要歇几十次。我先是半桶,再大半桶,咬牙坚持一个多月,双肩适应了扁担的折磨与疼痛,学会了边走边换肩,担满桶水健步行走,水波在桶沿内轻轻荡漾却不外洒,很有大人担水的范儿,心里颇自豪。幼年的担水经历使我明白,人没有吃不下的苦,过不了的坎,身体的抗压与韧性像皮筋,极富弹性,可以一点一点抻长。一个乡村孩子,不会挑重担,就无法对面黄土地上的农耕生活与风雨人生。

生产队的羊圈,牲口饲养场,都在村畔下的旧窑洞里。那些古老干燥、张满胳膊粗裂口的窑洞,在乡亲们没搬到塬上的土坯瓦房或地坑院前,两三孔窑洞,一截黄土矮墙的院门,就是一户人家,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人搬离后,这些高大敞亮、冬暖夏凉的窑洞,就成了饲养牲畜的好地方。

母亲说,我们姐弟七个,都是在村畔下两孔破窑洞里出生的。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在村畔上眺望,徘徊。一排排废弃的窑洞,如一只只空洞的眼睛,仍像三四十年前,静静地注视着沟涧峁梁。但时间悄然改变、湮没了一切,泉水枯竭,溪水断流,荒草没路,远处连绵的梯田早已荒芜,看不到一丝人间烟火,寂寥如湿重的浓雾,笼罩着山谷万物。

窑洞是生活的遗址,也是巨大的历史现场。我生活的村庄,很古,据说绵绵延延有四五千年的历史。塬畔上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塬下的窑洞、水泉、堡子,都有古老、悠远的传说,一层一层挤挤挨挨的窑洞下,巨大的堡子和果园里,还有更古的塌废的窑洞。顺着沟涧往外走,苍茫处是泾河川。沿川道往东是西安,往西翻过六盘山是兰州。河川对面,起伏的黛色山峦与天衔接,梯田层层叠叠。儿时天气晴朗,立在村畔,常能看到远山上的缕缕炊烟。

果园与堡子的沟坎塌陷处,常能看到裸露的碎砖烂瓦,还有薄薄的淡红色夹砂陶片。听上年纪的老人说,窑洞下手掌型的巨大洼地、果园、小水沟,曾是先民制陶的手工作坊区。沟梁的险要处,遗有捕杀猎物掏挖的胡圈。胡圈底大口小,野物掉进去很难逃生。那些型似葫芦的胡圈,让我心神恍惚,时间似乎从未在这个古老的村庄逝去。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父亲编笼或打理农具的时间多在晚上。晚饭后,一天农活歇了,他开始在庭院里默默忙碌,编一个笼或背篼,在叮叮当当的斧锤声里,修理一件破损的木制农具。穹顶上的明月,像一盏明亮的灯。

编笼的荆条,粗细不一,多是柳条、榆树条和阳万条之类的藤枝,是父亲从山野里割的。荆条粗细搭配着用,编出的笼才细密结实。父亲编笼时,我偶尔会站在旁边看一会儿,但很少会耐着性子看他把一只笼从起底编到收边。等待会让我觉得焦虑和无趣。

父亲会擀羊毛毡的手艺,擀出的毡洁白瓷实,经久耐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制作农具却一直缺乏天赋与技能。但日子拮据,生活逼迫着,他必须开动脑筋。

我家的笼,除了大与结实,一个比一个丑陋。笼是带襻的圆筐,像水乡女子挎着采莲的篮子。父亲出手的笼三扁二圆,歪歪扭扭,很不周正,缺乏该有的美感。他似乎无力掌控那些软硬混杂,质底各异的荆条,无法让荆条按他的心愿绕出美丽弧线,只能屈从它们的倔犟。其时,我正值叛逆且虚荣心疯长的年龄,担着丑陋的笼参加劳动,或挎一只歪斜的笼跟伙伴去田野打猪草,挖野菜,自尊心常被一种无法言语的难堪笼罩。

生产队饲养的牛马驴骡和羊群阵势很大,有三十多个羊圈和牲口圈,一圈羊近百只,而牲口圈长长的食槽上,一溜儿拴十多头,圈里粪肥十天半月起一次,路窄坡陡,乡亲们先拿扁担一担一担将粪从圈里挑到崖畔,再用架子车或大车送往大田。

集体劳动总会有偷奸耍滑之人,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混工分,但队长管理超前,有点像现代工厂车间里的按件计酬。比如担粪、往大田里拉粪,会有人专门拿小本子计趟数,每个劳动者名字后边,跟一串歪歪扭扭的“正”字。劳动结束,队长或组长站在粪堆上,根据每人的劳动量宣布工分。

担粪,羊圈里有人专门负责挖粪、装笼,担笼的人只管往塬畔上担。我的两只大笼每次都会被多装几锨,湿重的粪肥多一锨,等于笼里多一块大石头,不装满,又怕队长骂。别人担小笼跟我满头热汗担大笼都算一趟,并不会因为我笼大而多计。担一下午粪肥,我总比别人多付出大把力气,尽吃哑巴亏。因此,我对父亲的憨厚常心生怨恨,觉得他迂而无能。

笼大装得多,承重大,不光干活吃力,坏得也快,一对新笼用不了几个月,不是笼襻断,就是笼底掉或破。父亲不断从山野割藤条,不停地在月光下编新笼。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春冬时节,放学后我会挎一只笼,跟伙伴们成群结队去山野里拾羊粪。我们将山涧坡洼和枯草坪上一粒粒羊粪豆豆用手拾到笼里,一下午拾满一笼是任务。有时笼拾满,太阳尚未落山,我们在山坡上追打嬉闹,在涧溪里耍水,疯玩到天擦黑才肯回家。

羊粪拾回家,可压到粪堆上做种田粪肥,也是煨火炕的燃料。

那根祖传的扁担是何时消失的,我已不记得。1998年秋天父亲去世,他的笨拙手艺便失传了。

现在家里吃自来水,早已不用担水。但桶还有,不是我曾经担水的木桶和洋铁皮桶,是盛倒泔水和洗拖把的塑料桶。

吃过早饭,我在村子里闲转,碰上八十岁的狗娃坐在他家红瓦高墙的院门前晒暖暖。他的两个大儿子买了商品房,十年前就成了城里人。妻子过世后,他跟着小儿子板寸生活了三年。前年,板寸一家进城,他不喜欢城里的喧嚣、拥挤,闻不惯汽车尾气,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庭院熬日头。他双手抖得厉害,两餐饭吃不到嘴上,三个女儿轮流照顾,十天半月上一次门,收拾卫生,晾晒、拆洗衣被,蒸些馒头包子,他每天只在炉子上煮一点稀粥。

在我的记忆里,狗娃是会过日子的人,一年四季,出门铁锨上总挑一只笼。路上看见一截枯枝,几粒羊粪蛋蛋,一坨狗屎,都会拾进笼里。他和妻子桂花拉扯六个孩子,日子恓惶,裤子膝盖和屁股上,常露着拳头大的窟窿。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看到他,我忽然想起儿时的无知与粗陋。那时,他正是四十边儿上的壮年,挑着粪笼在前边走,我和一群伙伴扯着嗓子跟后边唱农谚:“要想庄稼长的欢,粪笼经常不离肩;家有金满斗,粪笼不离手;勤扫院子少赶集,闲了就把粪笼提,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他知道我们在嘲弄他,却不恼。有时他会屈起十指,在我头上弹一个响,呵呵地笑,似问我疼不疼,眼神里有温暖与欢喜。也许,他家一群小牛犊般欢蹦乱跳的儿女,就是他辛劳里的幸福吧。

狗娃头白得像顶着一层洁白的梨花,牙齿掉光了,嘴巴和两颊凹陷。我敬一颗烟,蹲在旁边,想听他唠叨庄稼、雨水、收成。两句简单寒暄,他默默吸烟,不再吱声,混浊、黯淡的目光望着远处,显得心不在焉,神情恍惚、疏离,似乎在想一件遥不可及、模糊不清的事情。他的沉默让我心头涌起一种难言的忧伤。是世俗的沉默,还是难以言说?

若他在庭院某个夜晚或者白天,一头栽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谁会握紧他骨节粗大的瘦手?会在怎样的孤独与恐惧里挣扎着离开这尘世?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我喜欢听年纪大的老辈人唠嗑,他们像一棵苍老的树,身上总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上午,我坐在老人身边,脑海里莫名地闪过诗人海子《重建家园》里的诗句,心头一片苍茫。对大地与庄稼保持诚实与虔敬,并带来饱满麦粒的人越来越少。母亲说,狗娃常年连他家地头上都不去。

我心想,他应该看开了人间的一切冷暖。现在谁会在乎田里的收成呢?田里大小事情都交给了机械,庄稼收多收少没人会在意,钱是一切,有钱才会受人尊重,买商品房,买车,当城里人,是村里年轻人唯一的追求与梦想。在他家水泥打得光亮的院子里,我连一把铁锨都没看到。除了他和门口看门的狗,难见任何活物。

全文原载《作品》2021年第1期

散文丨王雁翔:我的田野记忆

王雁翔,甘肃平凉人,作家、记者,现居广州。

诗歌、散文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天涯》《作品》《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广州文艺》等刊。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年度一等奖,长征文艺奖等。

出版散文集《穿越时光的河流》《我的故乡下雪了》,非虚构作品集《走在高高的山冈上》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爱读书立场,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dushu263.com/479382.html
上一篇
下一篇

为您推荐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 QQ交谈

邮箱: 200768998@qq.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