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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芳:同你有关的季节

邓芳,女。著有长篇小说《第四者》《藏品女人》《独斗》等作品百万余字。

没错,那时正秋天,风向忽然起了变化,不是愈来愈凛冽的那种,风中,竟有了股颠覆季节的暖。

天气在被重置?

虽然老面孔的蜂窝煤和大白菜,又在按人头配给到了能遮点风雨的房沿楼角,垛成了一冬廉价的踏实;窗外那棵正茁壮的槐树,也依然被自然之力计划着,中规中矩地飘起了开始发黄的叶子,一切还是老样子,幸好,幸好还有簇簇不甘凋零的绿仍年轻在枝头,一不小心,就从总是居高临下的广播中,敏感捉到了一股暖,将信将疑地伸展开己经蜷缩的躯干,微昂起被震惊到的脸,反复确认着,终于从那股瞬间就惊天破石的暖中,捕捉到了关于春天的讯息。

种下窗外那棵槐时,正逢你出生,你同它闺密般一起长到了十八岁,多少次你望着它时,总喜欢把自己名字中的“芳”字组成了各种词,从芳姿到芳菲到芳卓,组了这些词后又常茫然,就怕它们也会像一年一枯黄的槐叶,最终老旧在向往中。

回暖,正复活一泓尘封许久的梦:大学。

你读过高尔基的《我的大学》了,心里话,你很不期待阿廖沙式的社会大学,二姐去了,从北疆寄封信回家,一路风雨飘摇,到手了也常是伤痕累累;小哥也去了,返城探亲总赶着辆粪车,再教育后的味道,闻着一点儿也不鼓舞人心,只想奔泪。

这是真的吗?你推开窗,悄悄问槐树。

槐树晃动着枝叶,挺坚决地变换了个向暖的姿势。

没错,那时正冬天,秋时的骤然回暖,己经在心里留下团炉火,让冬不那么冷。

你忽然间发现真要啃书本,笔划就都变得很不低调了,稍不认真,它们就会高傲地与你擦肩而去,连记忆的地皮也不给湿一下;况且,虽然高二了,却要从初一恶补,断片的内容不续上,梦就会很破败的。

累了,还是喜欢用指温在挺厚的窗棱花上暖出个洞,去同窗外的槐树打个招呼。从小就喜欢这个小游戏,挺文艺的,看着窗棱花在指温中慢慢溶化,变成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流下来,一串,又一串,像涓涓溪水,而在指温中渐渐变圆的洞,就像罩着溪流的月亮;你喜欢想象着自己就站在溪流旁,用树枝撩拨着水中月亮,看它自由地变形,自在地在各式形态中飞光溢彩。

透过窗洞,向槐树摆摆手,你忽然发现,它其实一直挺单调,十八年只重复一个节奏,生芽,抽叶,开花,叶是永远的绿,花是不变的白,到缩到这窗洞里时,也总是在复制着上次和上上次的枯形灰状。它在你印象中的热情,原来是跟着那一长排槐树集体喧哗时才有,它在你印象中的芬芳,原来是跟着那一长排槐树集体开花时才香,在每次的这个冬天游戏里,它也从来没想过要走出这个窗洞。

十八年同它一起长大的你,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它呀?

你用热毛巾将窗棱花全部擦掉,好想请槐树移步到炉火旁来,既然两小无猜,就结伴向暖吧,自我一把,应该挺来劲的。

没错,那时正春天,曾经很缺钙的年轻脚步,倏然间都踢踏有力了,大学之路成了独木桥,还没弄清楚桥那边会有什么样风景,桥上已经饱满起炽烈的追求。

宣布文理科分班了,也叫文理快班,意思大概是要想乌鸡变凤凰,光跑不行,还要会飞。你文科,还在揣摩飞是个什么姿态时,一个小纸团落到你课桌上,打开它,无字,你回头,后座男向你点了下空间很辽阔的脑壳,只轻声一句加油,一个咧嘴笑,就很知识地逾越了男生女生之间的一米陌生。他是年级学霸,师生私下一致锁定,能跃上龙门者,非他了。

加油,你摇摇拳头,在课桌下面,算是给自己的。

首先发现的是化学老师再上课时缺底气了,以前上课就喜欢侃中外化学名人的轶闻遗事,讲得眉飞色舞,大家也听得兴趣盎然,可真需要倒肚子里的真才实学了,他自己的反应却先在黑板前迟滞了起来,错乱的原子序排列,把粉笔头碾出了尴尬的碎屑。有同学摸到了他的底细,学历也是高中,却奇葩似的当了高中化学教师。

小姐姐终于在一家校办工厂找到了她高中时的化学老师,带我去时,白发苍颜的他,正蹲在地上洗刷瓶瓶罐罐,小姐姐反复说明了来意后,他才双腿颤抖地站了起来,很烦躁地指着灰白混浊的右眼,问小姐姐:你是我学生?那你应该知道,这只眼是怎么瞎的。

是被学生泼了硫酸化学掉的,离开厂区后,小姐姐才声音低沉地告诉了你。

幸亏每夜又多个伴。槐树似乎很懂你的心理,总是在绿枝碧叶中,腾挪出个能让你看到邻家对面窗口的空档。你很郑重地认为,亮着灯的窗里面,就是后座男,好多次刚出家门,就看到他从马路对面的楼栋出来,大脑壳很抓人眼球。

谁怕谁,就让槐树来当个观察员好了,你绝不会在他之前熄灯。他在领跑,咬紧他,就不会输太多步。

没错,那时正夏天,持续发烧的热浪推着个持续发烧的话题,几乎占领了街头巷尾所有荫凉地。

乘凉是群聚式的,晚饭后,楼角街边就是天然露吧,席子蒲扇再奢侈一壶茶,星光和月光就都来做客了。听哥哥姐姐们传说,妈妈已经得意得很明目张胆了,盘脚而坐,时不时用蒲扇向上一指,一句“小妹正准备高考哩”,就时尚了一片眼神,再试探地询问句谁家还有老课本什么的?街坊邻居都会忙不迭地回家翻箱倒柜,恨不能挖出些劫后余生的墨宝来,也给从小看到大的邻家妹子添个好彩头。

洛阳纸贵了,无论谁寻摸到一本辅导教材,都会被快速拆开被快速刻到蜡纸上,再油印成一册册后分到考生们手里。大家都在油印传单中历练过,制版印刷装钉全老手得很;油墨味也变得不讨厌了,闻起来,竟会有闻到自已体香的亲切,只是,油印册上的一串串公式符号还有一堆堆的词语,生疏得让你只能放任汗水嚣张地占领了后背,不得不扎进了书山题海之中。

下楼纳凉,本是你在夏夜的最爱,蘸着点点星光说笑,追着习习楼风嘻闹,那些被一本正经的童趣,似乎只有在夜幕掩护,才有可能赤臂裸足地本色一下。可是,你懂,己经觉得墙上日历撕得太快了,月朗风清是爽,可爽不出个佼佼学子来,高考似场约会,就在夏至,连私下被你称为师叔师婶的老前辈们,也都在磨刀霍霍要跟着一起抢绣球,狼多肉少,呼吸中有血腥味。

槐树努力将枝叶靠近窗,殷勤地摇头晃脑,好为你多输送些夜的凉气;又一个更深人静了,对面窗口的灯还一直亮着,你想,那个后座男,肯定也不会下楼去乘凉。

没错,那时又逢秋天,从秋又到秋,反正你信了,高考,一个也被关了许久牛棚的向往,突然被释放又被暖化后,自然就会如活火山般持续升温燃烧喷发;三百多天,你勇敢了一次,孤独了一次,终于让日和夜合成了一曲上位的旋律。

分数线无情地割开了焰火和海水,被焰火煽动的欢呼雀跃和被海水冷却的黯然伤神,都在写有一列列数字的榜前落定。上线了,虽然非著名,但幸福刚刚好,当骑着自行车的绿衣信使,用一串清脆的铃声兴奋起窗前槐树时,你竟说了这么一句,好困!

听说后座男被北京大学录取了。帅。

炸酱的香气飘满了全楼,够一家人解馋十来天的绞肉,全豪华在了热得吐泡泡的甜面酱里。初秋家里是不关门窗的,自然风穿堂而过,带走了夏留下的燥热,也殷勤了喜欢串门子的脚步。这是让小妹带着去读大学的,妈妈不厌其烦地向左邻右舍重复着,时不时还用铲子敲两下铁锅旁的玻璃罐,以强化大学这个词。

三姐腿脚不灵便,不让她跟着去学校,她却扛起铺盖卷,一马当先地冲在了最前头,她本就高门大嗓,一路上腔调更高,撒了一路小广告,唯恐路人不知道她妹子考上了大学;二姐拎着装满脸盆暖壶之类的网兜落在后面,一贯很有主张的她,变无语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原本家中子女中最有希望上大学的,就是她了,只是,时间都被那场英姿飒爽的革命串连走了,骤然转身,有点难;小姐姐始终陪在身边,随便说句话都会笑—阵,直笑到校门口,才想起把装在她书包里的入学通知书交到你手里,小心翼翼的,像在交付自己的一个心愿。

就这样,78届的大学生们开始上学了,当工农商学兵都神奇地坐到一起听课时,你悄悄把这个罕有的美妙夹在了书里。你想,即便在以后,再以后,这个收藏如绿过的槐叶一样,枯黄在了年轮里,它也仍会是个不能复制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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