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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七十年代的四季歌

永安的房子不像漠河乡,没有独门独院的。一幢房子,少则两家,多则四家。我家住的那幢房子,就有四户人家。一般来说,把两头的人家,屋子和菜园都大,而中间的住户就窄巴了。虽然父亲做校长,但我们家住在中间,只有两间屋子,一个小灶房。弟弟和父母住大屋,我和姐姐住巴掌大的小屋,差不多是进屋就上炕。

祖父一旦不痛快了,就会找父亲撒气。他来我家闹时,小叔会提前通风报信。说:“快,你爷找你爸算账来了,快插大门!”我们赶紧把大门闩上,将怒气冲天的祖父挡在门外。

祖父一来闹,我除了害怕,还觉得羞耻。因为一左一右的邻居,听到骂声,会跑来看热闹,听他历数父亲的不是,那简直就是一台戏。在祖父心中,父亲最大的不是,就是不该来这个冰雪之地,逼得他们也得跟过来,大家伙一起下火坑。

祖父嫌我们这里冬天长,两眼一望白茫茫,拉泡屎还得分两起,不然屁股就冻麻了,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还嫌这里没电,没自来水,没饭馆和澡堂子,人不活泛,死气沉沉。祖父进不了门,不耽误他骂。骂够了,他总要将一口痰吐在我家大门口,最后骂一句:“犟眼子!”悻悻离去。大门外的人散去了,可我们久久不敢打开家门。怕开门的一瞬,会飞来祖父的痰和斧头。

祖父无休止地与父亲作对,弄得父亲很没面子,所以一开始我讨厌祖父,觉得他就是从天而降的妖魔,专为人不痛快儿来的。在路上碰见他,我很少叫他“爷爷”,他也不正眼瞧我。有时候,我远远看见祖父的身影,赶紧开溜,不想撞他的冷脸子。

祖父很会种菜,他的两片菜园,精耕细作,勤于施肥,成为我们小镇农人最羡慕的园田。园里没有杂草,菠菜和大葱翠绿翠绿的,豆角豌豆爬满架,土豆圆滚滚,黄瓜脆生生,西红柿和茄子红红紫紫地压弯了秧。祖父除了种菜,还在边边角角种了花儿,向日葵、大烟花、扫帚梅、爬山虎等,然而这些还算不上绚丽。祖父的菜园最诱人的是什么呢?别家的园子顶多有青蛙和蝈蝈的叫声,而他的园子,鸟声阵阵。祖父喜欢捕鸟,将它们关进笼子,挂在菜园的豆角架下。笼子少则两只,多则四五只。最特别的笼子,是“叫油子”待的“滚笼”。什么是“叫油子”呢?就是喜欢叫,而且叫声最动听的鸟儿。它独居的“滚笼”,一左一右有两个翻转的小门,上面别着谷穗。“叫油子”热烈叫着的时候,会引来半空中飞翔的鸟。它们看到“滚笼”上的谷穗,不顾一切冲下来。当它们脚踏着翻转的门时,至多啄上一口谷子,就会落入陷阱。所以“叫油子”在我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其他笼中的鸟儿,看着阳光好,或是看着花儿好,也会动情叫上一刻。但它们看见笼外的鸟儿被“叫油子”叫来,想起自己的不幸了吧,会停止歌唱,极少帮衬。

一个鸟语花香的菜园,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它。祖父知道他的菜园在永安是最好的,怕鸡鸭鹅狗钻进去糟蹋了菜地,只要栅栏的空隙稍大一点,他就会去河岸用镰刀砍了柳条,加密栅栏,所以溜进他菜园的,除了各色小虫子,就是如我这般小孩子的贪馋的目光了。我除了觊觎菜园的花鸟,还觊觎里面的西红柿和黄瓜。柿子只要冒红了,祖父就会把那棵秧子拴上一根绳儿,系个死扣,让你解不了。若是小孩子跳进栅栏偷了柿子,他会立即发现,从而责骂小叔没守好菜园。那时锁头还是金贵的东西,他不用于锁家门,而是锁了菜园的门,钥匙拴在他的腰上,任谁也别想进去。看着柿子一天天红透了脸,顶花带刺的黄瓜舒展着娴娜的细腰,我直流口水。有一回我眼巴巴地趴着栅栏门看柿子时,被祖父撞见,吓得我拔腿就跑。祖父喊住我,蹙着眉,先是骂我是个馋嘴巴子,没出息,然后叹息着摸出钥匙,打开菜园门,给我摘了个通红的柿子,再将拴着绳子的那个秧杈掐断。正当我窃喜找到了偷柿子的诀窍时,他警告我别打歪主意,别人掐掉秧杈儿,他一眼能看出来。

那个通红的柿子如同一场日出,融化了我和祖父之间的坚冰,此后我常去他的草房。那座草房有两间,小间在东头,放置农具和鸟笼,我叫它“鸟屋”,西头大的那间住人。我进了祖父的住屋,才明白他为什么不锁门,里面实在没什么可偷的呀。炕柜塞着两套行李,地上用木架子支起两口箱子,里面装着旧衣服。箱子上摆着两个镜框。大镜框镶着七八张黑白照片,居中的尺幅最大,七八寸,是祖父年轻时在山东老家的照片。他说那时家境好,开着油坊,雇了不少伙计。祖父穿长衫坐在中央,一副老爷的派头,而他周围,大都是穿短衫的人。我问他为什么后来变穷了?他只说“败家了”,至于怎么败的,他不肯说。其他的小照片,都是他的各路亲戚。而小镜框里只镶着一张照片,是我的祖母。她银盆大脸,梳着光亮的发髻,大耳垂,温顺而明净的大眼睛,眉毛和嘴唇弧线优美,沉静秀气,胸怀大度的模样,看不出是个短寿的人,更看不出是个能把胆儿吓破的女人。一到春节,祖父会在祖母的照片前摆上一双筷子,一只碟子。碟子里通常是三只水饺。平素,大镜框落灰了祖父不管,小镜框总是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有时我端详祖母时,我的头会映在镜框里,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祖母给捉住了,心惊肉跳的。

我从漠河乡回来的次年,父亲被教育局发配到塔河粮库当装卸工。因为他跟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吵翻了,嫌他们劳动课安排多,挤占了文化课,骂他们“狗屁不懂”。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父亲的言行,无疑是自讨苦吃。祖父见父亲落魄了,同情起他了。那时小叔已参军,到北京当铁道兵去了。祖父没有串门子的习惯,但隔三差五的,他会到我家一左一右的邻居家坐坐,打探父亲的消息。祖父踏进人家门槛,也尴尬吧,总要大声咳嗽一番,手中还拎着东西。春夏秋是青菜、葱、小白菜或是芹菜,都是打成捆的,说是自己吃不了,让人家帮着吃;冬天呢,是用于引火的桦树皮或是松明。漫漫长冬,烧火可是个大事。邻居也明白祖父的用意,会告诉他,我父亲哪天回来高高兴兴的,哪天又骂骂咧咧的。祖父听到父亲不好的时候,会骂一句:“孬种!”我在自家小院听得清清楚楚。祖父若是在西头的木匠家打探情况,还要慨叹:“写粉笔字的,就是赶不上拿刨子的!”确实,小镇有了婚丧嫁娶一类的事时,木匠就神气起来了。结婚的要打箱子柜子,死去的要打棺材。木匠干活,除了得工钱,讲究的人家,还会送上烟酒糖茶或是鸡蛋细粮。所以木匠家的灶房,常有香味飘出。只要西院一响起“嚓嚓——”的刨子声,我便知道谁家要办喜事了。因为打棺材是不在他们家的,木匠会去出了丧事的人家干活。

祖父什么时候登我家门呢?除了端午、中秋和春节,就是家里有肉吃的时候。猪肉凭票供应,只要供销社来了猪肉,大人会派我们这些小孩子排队买肉。肉来得有限,卖着卖着就没了。一旦售货员扯着脖子喊肉卖不上几份了后面的人不用排队了,规矩的队列就像被狂风吹倒的栅栏,立刻就散花了。大家蜂拥着往前挤,叫喊着,窗口前高高低低地竖起一条条攥着肉票的胳膊。我虽然个子矮,但一到这时,力气出奇地大,总能挤到窗口,将胳膊伸到最前面。母亲见我有这本事,家中买肉的活儿,几乎轮不到姐姐和弟弟了。也奇怪,春天让我拉犁杖或是冬天拉烧柴,我没精打采,腿脚发软;可一旦知道到嘴的肉要飞了,便力气倍增,奋不顾身地向前冲。买肉前,母亲总嘱咐买肥的,肥肉可以炼成荤油,补充家里豆油的不足。可是到了最后,抢到肉就是胜利,没法挑肥拣瘦了。家里炖了肉,母亲会打发我去请祖父来吃肉。祖父很难请,往往一次请不来,要去两次。他来时总要提篮青菜,或是拎一摞桦树皮,表明他不是白吃。来了板着脸,又是吐痰又是叹气的,皱着眉坐在上位,好像我家没一个让他开心的人。所以别人家吃肉一团和气,我家吃肉像吃丧饭。

只有我知道,祖父在肉上没亏着嘴。他吃的肉不用票买,是老天无偿供应的家雀肉。

祖父不是好捕鸟吗,鸟儿要吃粮食的,捕多了养不起,他就把其中的家雀烧了吃。因为笼中的鸟儿,灰突突的家雀居多。祖父怎么弄死家雀呢?他来到“鸟屋”,打开鸟笼门,手伸进去,逮着个傻乎乎胖嘟嘟的家雀,将翅膀别住,紧紧攥住,然后运足力气,投铅球似的,“啪——”的一下,奋力摔向西屋钢铁般的墙壁。家雀瞬间头破血流,一个跟斗栽下来,呜呼哀哉了。祖父每次大约摔上两三只家雀,然后提着它们去灶房,放到金红的火炭上,手持炉钩子,小心地翻转着。也就十来分钟吧,家雀熟透了。剥开它身上被烧得黑糊糊的表皮,嫩红的肉就蓓蕾般地露出来了。将它胸腹处的内脏掏出来扔掉,在盐巴上轻轻一蘸,就可以吃了。家雀肉的香嫩,是其他肉无法比拟的!祖父说这世上最好的荤腥,一个是鸟儿,一个是鱼儿。它们一个不停地蹦跳,一个不停地摆尾,通身活肉,美味异常。小叔走了后,我常去草房,发现了祖父吃家雀的秘密。为了封我口吧,他偷着给我烧过几次家雀,嘱咐我不许声张,说是让人知道不好。祖父与我吃家雀时,总是把乳白的脑抠出来给我,说是我吃了它,脑袋就灵光了。在他眼里,我是个笨女孩吧。

祖父爱鸟,可他摔家雀时的模样,实在可怖。所以每回吃完家雀,想起鸟屋那面血迹斑斑的墙,我又会恶心起来。

祖父夏天种菜,冬天拉柈子。菜和柈子自己使不了,就去卖。菜卖到塔河,他得挑着菜筐徒步进城,而柈子卖给小镇的粮店、卫生所或是学校。我记得柈子是论“个”卖的,码起来一平方米见方的柈子算一个,才卖八九块钱。一个冬天拉着手推车进山,拼死拼活地干,也不过卖二十个柈子。祖父挣来的那点钱,没用于吃穿,都撇在路上了。他在永安待不长,隔个三五年,就张罗回关里。仅凭他攒的那点钱,是不够上路的,母亲得给他添。家里若是钱不够,就出去借。祖父回关里的路线是,先到哈尔滨看他的四弟,然后到山东看他的三弟。他回来的时候,至多带上两斤花生米和一包地瓜干。有回祖父千里迢迢归来,竟提回了一笼鸟!那里面有两对色彩艳丽的鸟,我们小镇人绝没见过的,于是大家都去他的草房看鸟。祖父神气得像是中了皇榜,跟人说这鸟多么金贵,花了他多少多少钱等等。母亲听说祖父把钱都撇在鸟身上了,气个半死。不过,那些鸟水土不服吧,陆续死了,最后只剩下一只“娇凤”。

祖父在七十年代末得了脑出血,从此后腿脚不便,干不了力气活了。祖父摔家雀,它们的脑袋因他而出血,而他的脑袋最终也出血了,这是不是报应呢?从此后,我再也不敢吃烧家雀了。祖父病后,母亲做好了饭,会唤弟弟送过去。晚上,才十来岁的弟弟就陪祖父睡在草房。祖父因病腿脚发凉,弟弟把炕烧得滚烫滚烫的,他还嫌凉,灶坑也不敢断火,褥子都被烙煳了,热得弟弟直淌鼻血。祖父心疼他,说得了大孙子的济了。所以晚年的祖父,最疼的就是弟弟了。不过他对父亲还是怨气十足,说是不把他招到气候恶劣的大兴安岭,他也得不了病。

祖父养病时,把西屋的鸟笼提到东屋,时时看着。听着鸟叫,他的神情会愉悦一些。有两只鸟深得祖父喜爱,一只是从山东家带回来的娇凤,还有一只是叫声明朗热烈的“铜嘴腊子”。祖父每天会蹒跚着下地,哆哆嗦嗦地抓瓜子给它们吃。

祖父第二次脑出血,被死神劫走了,那是1981年初春,我正在塔河二中加紧复习,准备高考。葬完祖父,我们把他养的鸟全部放生了,包括那只娇凤和铜嘴腊子。

然而第二年开春,父亲带着弟弟去山上给祖父烧周年时,一进墓园,便闻一阵清脆的鸟鸣。但见祖父的坟上,立着一只金黄嘴巴的鸟儿!它昂着头,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一声比一声叫得欢。家人凑近一看,啊呀,竟是一年前被放生了的祖父心爱的铜嘴腊子!

秋:母亲和生产队

我们小镇有正式工作的,也就三四十人。他们分布在学校、供销社、粮店、卫生所、种子站和山场的伐木点,是拿工资的。其他的人,只要年轻力壮,无论男女,都在生产队。

生产队说白了,就是劳动群众的家。大的生产队拥有几十垧地,上百人;小的生产队也就四五十亩地,二十来人。我们小镇有四个生产队,队下面又分了组。生产队有队长、副队长、会计、出纳员和记工员。那时实行工分计酬,男劳力每天挣十个工分吧,女的也就七八个工分。母亲是一队的出纳员,除了记账,她还做领工员,也就是领着社员干活的人。好的年景,她的收入,赶得上父亲一年的工资了。一到这时,母亲会把分到手的那摞钱夹在指间,打快板似的,哗啦啦甩着,在家人面前炫耀。分红大都在腊月,正是忙年的时候。生产队一分完红,小镇供销社的门槛,就快被人踏平了。男人们打酒买烟,孩子们买鞭炮糖果,女人们买花布、棉鞋、酱油、米醋、粉条、蜡烛、毛巾、肥皂、雪花膏、卫生纸等等,恨不能把货架掏空了。

母亲所在的一队是永安最大的生产队,人数多不说,它的场院,比学校的操场都大。生产队有一座狭长的板夹泥房子,社员们叫它“队屋”。队屋的东头是豆腐房,西头是牲口棚。队屋后面,还有一座小仓库。

每天天不亮,一个姓高的胖女人就来生产队套驴拉磨,给一队的社员做豆腐。豆腐出来,太阳也出来了。豆腐无非两种,雪白的切得四四方方的水豆腐,以及像黄手帕一样干爽柔软的干豆腐。做豆腐是大人的事,换豆腐则是孩子的事。早晨起来,往往还没洗脸呢,母亲就递过一个装着黄豆的铝皮盆,打发我换豆腐。吃豆腐的人家多,豆腐做得有限,晚去就没了。

队屋最大的那间,在房子的当中,是社员们聚会的地方,光是一铺大炕就有二十多米长。队长领着社员学习,分派活,都是在炕上进行的。通常是女队长盘腿坐中央,社员们蜷腿坐四围。队长抽烟,社员也抽。所以队屋一开会,母亲回家时,一身的烟气。幽默的父亲,会划根火柴冲她比画,说要把她点着抽了。哦,母亲要真是根香烟的话,还是过滤嘴的呢,因为她常穿黄胶靴。

生产队开会大都在晚饭后,社员们吃饱了喝足了,舒舒服服坐在热炕上,打着饱嗝放着响屁听队长讲话。队长分派活儿时,大家是肃静的,一旦要念报纸学习,屋子就闹哄起来了。队长聪明,他念上几段,就说遇到生字了,把报纸撇给我母亲,母亲心领神会,跳着段落念,一篇社论被她拆得七零八落,很快就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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