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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花园》王晓玉

第一章
黑色的“福特”牌轿车,乌油油的,慢吞吞地,如同一只隔年的老蟑螂,在沈家花园的大铁门前停下了。
田大勤推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跳下地来。系在他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哗啦啦一阵乱响。他捏住其中一枚,插入铁门右侧的一方锁眼。门开了。只开了一页仅容一人进出的小门。小门是安在大门上的。田大勤侧着身子跨了进去。门内紧接着传出一片铁钩铁栓铁环铁链撞击牵拉磨磨擦擦的声音。“嘎——吱——”带了小门的右侧大铁门被拉开了。田大勤从门后闪出身子,又去推左边的那扇。他的肩膀顶着门上的大铁环,铁环像钟摆一样撞得门“陵峡”直响。
“福特”车里,后排座上的李太太、李可心的娘,皱起了眉头。
“难道把看门老头也辞退了?”她说,撇了撇嘴,“沈家连这样一口饭也要省?”
“省一点是一点,做得对。”前排驾驶座旁的李步正说,“时局艰难,开不了源,自然就只好节流晖!”
“外人看来总不像样,”李太太还是摇头,“堂堂一个沈家花园,十来个佣人居然辞得只剩下两三个!你看看这田大勤,到底算是花匠,还是汽车夫,还是门房?”
“都是。”李步正却笑了,“看他这一身力气,还可算是沈家花园的保镖呢!我表姐真是聪明人,独独留下他来。”
“是呀是呀,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就是你表姐了!”李太太拉着长声唱歌般地说,“还不光是聪明呢……”
坐在她身旁的女儿李可心轻轻喊了一声:“妈!”
李太太顺着女儿的目光往车窗外看,看见田大勤拍打着两只手上的尘土铁锈,正向老“福特”走来,这才住了口。
却不料“嗤——”地一声,可心身边的小丫头紫藤,嘻着嘴笑出了声来。
“别给我轻骨头!”李太太目光绕过可心的身子向紫藤瞪去,“用得着你笑什么?当心我回去之后……”
“妈!”李可心身子不动头也不动只轻轻动了动嘴唇,马上又制止住了她母亲。
田大勤轻巧地跃上车,随后带上车门,一踩油门,老“福特”悄没声响地驶进了沈家花园。
紫藤忍俊不禁一声嘻笑,不是没来由的。
十六岁的紫藤在李家已经住了八年。李家什么事都不防她不瞒她。李家什么事她不知道?
中午临出门时,李步正特意脱下了他平时最习惯穿着的夹饱衣衫,换了一身毛哗叽隐条西装。西装上身后,他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忽然又叫紫藤开橱门,找一根颜色浅一点的领带来,说是脖子这根颜色太乌了,系了好像没系一样。紫藤忙忙地找了一根淡灰色的,他又说太素,让她再换一根,要那极带红点子的。一旁坐于梳妆台前往脸上扑粉的李太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做新郎官去呀?”她说,“你表姐是看中了你女儿可心,又不是看中了你。”
“这是什么话!”李步正红了脸,“出客嘛,总要像样些。又不是在自己店里站柜台。你不是最怕他们沈家大老板瞧不起我们吗?”
“什么朝代的事了?谁瞧不起谁呀?”李太太说,“你以为还是当年小学徒追求大小姐辰光呀?”
“又来了又来了!”李步正摇着头,儿女都这么大了,你也不怕让人家……你看看,紫藤都在笑了!”
“紫藤你给我滚远点!”李太太喝道,“还不快到后厢房去,帮你可心姐打扮打扮!该死的沈家老‘福特’怎么还不来?我看是连这部车也要保不住了,早晚要卖掉了换药吃……”
“何必呢,嘴上积点德吧……”
“哟哟哟,又心疼了是不是?……”
尽管对李太太酸意醋意的来龙去脉报用白,但十六岁的紫藤从前厢房走向后厢房时还是免不了很有点纳闷:真的,都是什么朝代的事了?可心姐已经二十六岁了,这么算起来,大姨父当年做小学徒时追求沈太太——不应该叫沈太太,应该说是一个很有钱的大小姐——那起码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的事,为什么大姨妈这么老了,脸上扑了再多的粉也盖不住皱纹了,还要这么提不得,一提起来就直冒酸气火气?更使紫藤想不通的是:就说大姨父吧,三十年都过去了,又为什么一接到沈太太的请柬,就喜孜孜地控手踱步坐立不安而且还要换西装换那根带红点子的漂亮领带?
十六岁的紫藤以为,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花样百出,实在是很滑稽可笑的。
田大勤将那老“福特”开得慢而又慢,以便车里的几位沈家亲戚,可以把整修一新的沈家花园看得清楚些、仔细些。
沈太太并没有这么吩咐过。少爷沈源自然更不会特意关照。他在忙着龙华那边的厂务,恐怕都未必知道沈太太派车专程去接来了李老板一家人。但田大勤明白沈太太此举的目的。他知道沈太太病势沉重,拖不了多长日子了。沈太太急于在撒手西去之前了结了一件大事:把李家小姐李可心娶进家门来,让沈家花园在她逝去之后仍然有个支撑门户的当家主妇。沈太太本来大约还想拖一段时间的,因为这件婚事虽然多少年前就已议定,但后来少爷沈源出了国,一耽搁就是四年,沈李两边都有点凉了心了。特别是去年“八·一三”之后,沈家工厂被毁,主人身亡,沈太太靠了盐水葡萄糖氧气野山参硬吊着,更没人去张罗这婚事了。到十一月,淞沪抗战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支中国部队——谢晋元的孤军营,也不得不退入了租界,仅不打了,在美国的沈源才绕道香港返回了上海。那段时间里,沈家花园败落得可实在是狼狈啊I沈源回来,第一件大事是救他母亲,托亲戚找朋友地好不容易才把沈太太送进了伤兵成堆的仁济医院;第二件大事是救那工厂,招募了一批人日夜打捞沉在苏州河里的那十几艘驳船,把陷进了河底淤泥的生了锈散了架的机器们有一件是一件地挖出来吊上来又运回到龙华去,试图重新复工,实现沈渊的!临终遗愿。沈源无暇顾及沈家花园。沈家花园成了一只垃圾桶。打仗的那几个月里,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入租界,沈家花园里前前后后住进过好几百个人。花园里遍地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草席片、破布片、烂铁皮、碎碗渣,墙角那边的一棵夹竹桃下,甚至还理过一个婴儿的尸体。所有的花卉无一幸存,花圃被踏得比水泥地还平还硬。而那条从大门口通向花园深处住宅小楼的水泥地,却留下了一条又一条的裂缝和一个又一个凹坑,许多块原先垒成假山的花岗岩被莫名其妙地移到了路旁甚至路中,好似可以用来阻挡日军进攻的路障一般。
沈源回来不久,李步正全家曾坐了田大勤开的“福特”,来沈家花园拜会过一次。田大勤刚学会开车。原来的司机不辞而别,据说是回苏北老家投奔抗日游击队去了。田大勤的车开得七歪八绕地,不光因为是生手,还因为沈家花园内路不像路、园不像园,赛过一片垃圾堆栈。那天,沈源刚回国,凡事都心中无数,勉勉强强应酬着,一副心不在焉不耐烦的样子;沈太太马上要去住院,自以为此去便难回返,凄凄惨惨地半死不活模样,所以两家人匆匆聚一聚匆匆就散。田大勤开了那摇摇晃晃的老“福特”驶出大铁门时,只觉得李家人似乎都松了口气,而那李太太,竟还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句话来:
“弄不好了,这沈家!”
田大勤记着这句话。田大勤属于那种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闷葫芦。但不开口说话不等于没话说。田大勤心里的话比谁都少不了半句。他明白李家这位嘴尖心窄眼孔浅的小老板娘是把处于厄境中的沈家看扁了。沈李两家的婚事危险了。他很有点气不过。他虽然只是沈家花园里的一个佣工,虽然沈家少爷娶不娶李家小姐于他关系并不太大,但他最见不得那种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所以就牢牢记下了李太太认定沈家“弄不好了”的这句话。时隔半年,他又奉命去接李家人。他而且知道沈李两家此次会见将要决定婚嫁大事,所以就很存心很故意地在临行时把老“福特”冲洗得乌黑担亮,而当车轮滚进大铁门之后,又把车速调到了最低档。“福特’加在水中漂着的游艇般,轻悠悠地荡进了沈家花园。田大勤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眼睛瞟向悬于头顶的反光镜。他看见了车上几个人的惊讶表情。
蜿蜒伸向花园深处的小路新铺了水泥,细洁平滑,灰白色的,显得十分清爽,一望而知是“华申”的名牌产品:“白龙”水泥。
没有了裂缝,没有了坑坑洼洼,车轮滚过赛似滑过。
缓缓一个弯道,绕过那丛茂盛的夹竹桃,迎面扑来一片姹紫嫣红。
满园的月季。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簇拥着几株挺拔的深紫红的,在色彩上显然是刻意安排过的。月季花圃的外围有几棵大绣球,淡淡的粉色花抱成几大团,浮在绿得几乎发黑的枝叶之上,从车上望去,好似正一个个地向前滚动着过来,又向后滚动着过去。阵阵浓郁的香气钻进车窗,罩住了车里每一个人。
居然还有几株小小的玉兰,顶着几朵瘦伶伶的象牙般透剔的白花,颤巍巍地站在花丛之中。
“嘿哟哟!”李太太其实是个并无心计的女人,马上就惊叹起来:“这花园弄得比以前还漂亮了呢!大勤,是你干的?”
难开金口的田大勤正等着这一问呢,马上回答:“不,是少爷。我帮着少爷一起干的。”
“阿源?”李太太瞪大了眼睛,“你们家那位于手不动的大少爷?”
李步正赶紧打断她:“那是过去!如今沈家门户要他独立支撑了,责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了!我听说,厂务也整顿得不错呢!大勤,是不是?”
“是。”田大勤答,“已经开工了。”
“他在家?”李步正从前窗望去,看见了水泥小路尽头的那幢小红楼,小楼面目一新。
“不。在厂里。我一会儿就去接。”
“好!好!厂务为重,厂务为重!”
李太太也望见了那栋二层小楼。
“哟,门窗都油漆过了,门口还栽了那么多花!”她说,“这也是你家少爷干的?他还长了三头六臂?”
“不。”田大勤答,拧过方向盘,将车横停到小楼门口,“少爷雇人干的,他设计。”
李步正微笑着:“真叫上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我可是早就说过,河源是块好料!”
竟没人呼应他。李太太自然难以搭这个腔。她本来是打算毁了那婚约的,真实理由是以为树倒猢猴散、沈家一项不振了;口头理由则是这阿源花花公子一个,独养女儿给他不放心。如今虽然刚进花园不过三两分钟,但却感到两个理由都有点站不住了,不能不闭了嘴暂且先哑口无言,等着会过了沈太太摸摸底细再说。紫藤自不会接这个口。虽然叫李步正大姨父,叫李太太大姨妈,叫李可心姐,但她的实际身份不过是个丫头,从小她就明白。她有什么资格对沈家少爷、那位西装毕挺的外国留学生、那位十之**要成为李家女婿的沈源说长道短?田大勤则在暗中得意。看你们还从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罢,他在心里说,沈家气数未尽呢,乖乖儿地把你们家小姐送来当沈家儿媳妇吧!
他这么想着,不禁在踏下刹车板的同时,举眼又瞥了一下头顶上的反光镜。
从镜子里看到的李可心,冷着一张如那玉兰花般玲珑细洁却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田大勤克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整顿“华申”,哪有整顿沈家花园那般容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苏州河里捞出支离破碎的机器零件;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脚筋忍气吞声卑躬屈膝,才从占领军的宪兵司令部里打出了通行证,把这些锈迹斑斑的机件运回了龙华;出高薪请来了战后幸存的技术人员,清点财产帐目,拼装生产机器,制定了最可行的生产计划;在春寒料峭的那几个月里,脱了西装挽了袖子跟老少工人一起清理废墟、组装机件,在煤堆和石灰石堆里跳上跳下……到三月底,才算勉强手瓦砾之中凑成了一条最起码最基本是粗糙的生产线,可怜巴巴地开了工。
每日生产的水泥袋数,不足战前生产的十分之一。
便是如此,也是依仗了祖宗余荫——靠了已故老爷子沈渊战前留存在厂里的大批原料以及半成品,才使那生产流程运转了起来。若没有那堆成小山般的上好开滦煤,没有已经碎成了小块的几十吨湖州石灰石,沈源便是真如李太太所说的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将这本已断了气的“华申”复活过来。
但是煤堆在矮下去,石料更是日见其少。粘土曾经告蓉,因为粘土供应点余山发现了抗日游击队,驻沪日军派了兵去扫荡了,杀了上百个老百姓,把那片地方封锁了足足一周。一周之后,沈源亲自随货车去取泥,看见有几座民房还余焰未尽,断壁残垣中冒着腥臭无比的缕缕黑烟。走了这么一趟,回上海来后向母亲叙述了一遍,把个刚刚病情稳定出了院的沈太太吓得差点昏死过去。
“无论如何,”她喘着气说,“你也不要再出去了……”
“湖州怎么能不去呢?”沈源坐在以往沈渊常坐的软背转椅上,如同他爹一般地用食指轻扣着椅旁的红木茶几。他在回国后的半年里,飞速地蜕变为又一个沈渊,连说话的腔调和细微的动作都与沈渊活脱活像,以致于沈太太几次在昏昏然中醒过来,一眼看见了儿子还以为是儿子他爹又复生了。
“石料只够用半个月了……”沈源像是告诉他妈,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能去,再不能去了!”沈太太流着泪,“关了厂,守在这里……我也没有几天了。”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赵妈一手为她轻捶着背,一手递过放在床头边的小毛巾。沈太太好不容易喷出一口痰来。沈源清清楚楚地看见,尽管赵妈手脚很快地把毛巾塞到了被子底下,又换上了一条干净的,但沈源还是一目了然:母亲咯出的不是痰,是殷红的鲜血。
他不得不固守在上海,派出两个职员去湖州模一摸情况。那两个人刚到嘉兴就返了回来,说是水路陆路全被日军封锁了,那里的鬼子兵见到不像当地人的人就杀,比进驻上海的日本宪兵还要野蛮。沈源不得已,又派了两名浙江籍的工友去长兴采石场跑了一趟,带回来的讯息是,所有的采石场都被日本人“军管”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日本老板,一个个都成了采石场里的业主,坐在写字间里谈生意呢!
这实在是太岂有此理了。沈源手中握有父亲当年买下长兴两座石山的契约,契约后面还附有当地县府准许开来的批复,而如今,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让不知哪里来的日本老板卖起了他沈家的石料!
由此及彼,他还隐隐感到了同样的危险,在向他好不容易复了工的“华申”逼近。
危险的确在逼近。
一大早他坐了田大勤开的“福特”车到了“华申”。田大勤匆匆地又开回市区去了,因为今天上午约好了一位肺科医生为沈太太听诊开药,下午要去接可心一家人。沈源同意了母亲的安排,只要李家愿意,尽快地把可心娶了过来。沈源对这件婚事无可无不可。他在美国已经有过一段爱得死去活来后来又因此而苦得死去活来的经历,如今对此已心如枯井。沈家花园急需一个内助,就好比“华申”没有石料粘土便难以为继,同样的道理。况且可心并不太讨人厌。她瓜子脸,微微上吊的双眼皮,小鼻子小嘴巴,典型的中国古典式美女。除了表情总太冷,有点死样怪气之外,别的好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中国女人嘛,挑不出毛病来就是好女人了,难道还能要求她们像美国的那位金发玛丽那样,鲜龙活跳总撩拨得人要死要活?更何况,从沈家花园未来的主妇、内政掌管人这个角度来审视可心,这位比自己大了两岁的表姐,应该说也是够合适的了。据母亲说,父亲过世后,正是她,这个读书读到高中的年青小姐,在一次前往沈家花园探视沈太太时,向沈太大提了建设:大刀阔斧地辞退大批佣人,除了田大勤和赵妈之外,以节约开支,也省去统辖这么多人的烦心之事。沈太太采纳了这项提议,果真并没感到什么不便,耳根倒自清净了不少。沈太太告诉儿子说,有趣的是,这可心虽是最初的提议者,回去后却也不向两老多亩,结果惹得那李步正提起沈宅这项改革就嚷嚷称赞,说道大表姐你真是有魄力,不愧为沈大老板的贤内助,而那李太太则总觉得失了面子,撇嘴扭脖子地大生了嫌郎沈家之心,殊不知这主意实在倒是她那不声不响的宝贝女儿小姐出的。沈源听了母亲这故事,由不得想起《红楼梦》中“探春治理大观园”这一回,倒对那可心表姐又生了敬慕之心。所以当头天晚上,母亲在挺过了又一次哮喘大发作之后,提出马上为他俩成婚,沈源立即就表示同意了。
他在厂里转了一圈,刚想向成品仓库走去,背后追来了经理室的秘书,说是《文汇报》一个姓张的记者,打电话来,有要紧事要马上与他通话。
他想了一下,猜出来是张宗元。他跟他不相熟,但见过几面。他是李可心读高中时的英文教师。从没出过国,却舍一口流利的英语,还会用英文写诗。因为思想激进,让校方解聘了,后来就进了报馆当记者。可心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但呆在家里又无聊,于是就自学英文、书法、刺绣、花岛工笔画什么的,他是众多受聘的家庭教师之一,专教英语。沈渊遇难后,他专程到沈家花园采访过一次,还写了报道。承蒙过他的关心,沈源回国后给他打过电话,表示了感谢,也向他发出了到沈家花园来作客的邀请。邀请自是客气客气,沈源并无交际嗜好,而被邀的也说是忙极,不来叨扰了,于是终于也还是没有见面。在沈源的印象里,这个英文教师是个瘦高个子,白生生的脸上架了一副黑联帽框架的眼镜,说话口齿特别清楚,每个字都是完完整整字正腔圆地吐出来的,好像从来也没有什么事让他着急过批源想不大通,这样一个连说话都稳扎稳打的人——年纪好像也不小了,要比自己大五、六岁罢——怎么会思想激进呢?而此刻,电话打到“华申”里来,又有什么急事呢?
果真是他。不急不慢的声调。
“沈老板?我是张宗元。刚刚听到的消息,日方决定扩大军管范围,其中包括水泥行业……”
“什么?消息可靠吗?”
“可靠。军方已经在部署了。军管单位一律进驻宪兵部队。”
“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
“该死!喂喂,要是跟英美诸国的洋行签署‘财产保管移交’合同呢?跟不参战的第三国?”
“没用。记得第一批被军管的厂家吗?有的眼德国签了约,厂内外还挂遍了德国旗。东洋倭寇不守这一套的。”
“这…唉,多谢了张先生……"
“不必客气。我倒有个建议,马上提取贵厂的银行所存现金,预支给厂里的股东,作为以后数年的股息……这个仗,看样子不会在三两年内打完,大家以后的生活,都会日见艰难起来的了……便是租界,恐怕也是朝不保夕的!”
“是,是!我试试吧……”
张宗元的建议虽好,但沈源的回答只能是“试试吧”。张宗元是读书人,摇笔杆子的;沈源虽然也刚从读书人脱颖而出,但他的脉管里流着祖辈经商的血,骨子里生来就是生意人,是拨算盘子的。拨算盘珠的明白描笔杆子的想象力丰富,常常有好主意,但好主意未必能实行。扩大军管的消息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急迫,而且又不是只军管他一个“华申”,想必得了消息而急得五内俱焚的人也就不会是他一个沈源了。做生意的人谁会不马上想到转移资金保存实力这条生路?凭直觉,他知道这条路十之**行不通。
不出所料,一个电话拨向“华申”挂帐的“花旗”银行,那边的回答说是,从昨天下午起,银行现款就一律冻结了。
好像是一名坐以待毙的死囚,在等待着推出辕门的午时三刻,沈源气浪急怒却又束手无策。技术室帐房间成品仓库先后有人来找,沈源机械地处理了事务帐务,心里充满了一种“为谁辛苦为谁忙”的悲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是赵妈打的,说是肺科大夫已经来过了,大勤刚送他走。午饭后大勤去接李老板一家人,沈太太关照少爷,厂里没什么事的话,早点回来,免得可心小姐久等了。沈源嗯嗯嗯地应着,忽然觉得这件事怎么像是许久许久前的事了?而且有点诧异,自己怎么会想起来要娶这么一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好似一张纸人儿般的女人为妻的?撂下电话,他心里除了有石头压着的沉重之外,更添了一种烈火炙烤着的烦躁。他将桌上的帐本表册一把撸进抽斗,走出了经理室。
他又到厂区转了一圈。
走这一囵,心境可完全不同于刚才一早那一圈了。刚才是何等的沾沾自喜意气风发。眼看着经了自己手仅用半年时间就复活了的“华申”,脉搏在碎石机的冲击锤和淘泥机的搅拌器间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在运送带上顺畅地流动着,沈源觉得自己也浑身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勃勃的雄心。半年的辛苦毕竟没有白费!他当时不无欣慰地想。就好像沈家花园一样,松了土栽了苗转眼间就都发了芽开了花,这里的“华申”,也已经让那带了“白龙”标记的优质水泥重新在市场上露面了。恢复到战前的生产水平虽然不易,但只要局势进一步平定下来,原料供应地的交通畅通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只要不出大变故,沈源打算到年底就再从国外进口几样大机件,改造一下现有的设备,把生产能力提高一倍、甚至几倍。沈家花园的小楼,则来一个大修缮,可能的话,后花园里挖个游泳池,建个儿童乐园——娶过可心来,总要生儿育女,孩子们应该有个位戏场所的。钱?不必发愁。水泥行业,利润够大的。
然而,那隐隐有点预感的危险,那在意料之外的大变故,毕竟还是来了。
生料磨在嗡嗡地转。碎石机在震天动地地响。密火烧得通红。包装机下送出一袋又一袋成品。可是这一切,不知在后面的哪一分钟里,马上就会让别人霸占了,牲了“日”而不再姓“沈”了。沈源在成品仓库里,停立了许久许久。偌大的平顶库房里,靠西墙垒着几百桶铁皮桶装水泥,东边堆着则是纸袋包装水泥,按国际通用规格,每袋四十二点五公斤。水泥在市场十分行俏,这些成品早已预售了出去。如果说“华申”如今还有什么是完全属于沈源的,不也就只这一仓库已经卖了出去的成品了吗?
沈源忽然感到一上午自己跑了两圈厂区,两圈之间好像隔了整整一个世纪。或者说是隔了一场大战役。沈源又突然感到自己进一步理解了死去了的父亲:理解了他在五年前第一次淞沪战争时工厂被毁时的心情,理解了向来因循守旧的他,为什么在战争一息之后就不惜耗费重资把他这独养儿子送到了国外去读书,特别是理解了当他沉洞子那金发的玛丽而提出中止学业回国结婚时,父亲为什么会如此震怒,而且残酷无情地停止了经济供给,直到玛丽弃他而去他不得不浪子回头重新去读那建筑材料专业。父亲从创办“华申”,到为“华申”送命,前后近二十年,他把“华申”当成了生命的核心,要儿子不仅在血缘上,而且在事业上,当之无愧地承继他。这,当年的沈源不明白,如今的沈源,在仅仅耗力耗神半年就已把“华申叫况作生命之一部分之后,方才真正地、清清楚楚地理解了、懂了、体会到了!
还没等到田大勤开了“福特”来接他,一辆悬了日本太阳旗的军用吉普就驶进了“华申”。
两名头戴钢盔,身背带有刺刀的步枪的日本宪兵,一左一右推开了经理室的门。门外走进的日本人,看上去与上海滩上的中等老板没什么两样,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而且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甚至还带东北口音。
他递上一张名片,正面是汉字,背面用英文。沈源一望便知,这位名叫“小野田”的“日本小野田水泥制造株式会社”董事长、很内行的日本同行,由宪兵刺刀开路开路,以真正的企业家才有的高效率,分秒必争地扑来了。
名片之后他从皮包里摸出一纸公文。公文通知从即日起,日军对“华申”实行军管,由日商小野田先生为受托经营管理人。
“从明天开始,我到此地办公。”小野田和颜悦色地说,“请沈先生准备好一应办公用品。工厂之日常事务,沈先生照做不误,敝人决不干涉。顺便说一句,因为是军管理,一个小时后,皇军一个排,进驻本厂,以协助维持。”
“本厂”!他很顺口很轻巧很自如地马上以主人自居了!
从沈家花园出来,坐在田大勤开得稳得不能再稳的“福特”车里,李可心实在克制不住,呕心呕肺地把晚上勉强吃下的一点场场水水统统呕了出来。紫藤拉了自己的衣襟为她兜着,但汽车坐垫上和踏脚的呢绒毯上还是沾了不少。田大勤连忙停车,李太太连滚带爬地钻出了车门,可以让坐在后座中间的女儿下车来吐个痛快。那紫藤手脚倒也灵,开了另一边的车门,跳到马路上,三两下就脱下了那件兜满秽物的外衣,一抖,再一卷,塞回到车内座椅下,顺便还把坐垫和踏脚地毯擦了几擦。
那边上街沿上蹲着的李可心,干呕了一阵,眼泪鼻涕地,好不容易又吐出了一口黄莹莹的苦胆水来。
李步正也下了车,焦急地搓着手:“怎么样?送仁济医院吧?”
“对对,送医院!”李太太心疼地拍着女儿的后背,“肚皮疼吗?心口疼吧?一定是赵妈粗手粗脚的做菜做得不卫生!他们家以前的厨子多好,从来也不会出这种事……”
田大勤从车窗里往外探出头:“送广慈还是仁济?这里高广慈近些!”
蹲在地上的李可心大端着气,一面哼着“不,不,”一面拼命地摇着头.
紫藤却又凑了过来,手上端着一只碗,碗里有半碗清水:“可心姐,漱漱口!”
李可心接了那碗,含了一口,吐掉。紫藤蹲在旁边,又说道:“可以喝的,是凉开水,我是从那家,”她手指着一家灯光暗淡的烟纸店,“讨来的。从凉开水壶里倒出来的。”
李可心一口气就把那碗里的水喝了下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了句“回家去”,径自就又钻进了车门。
紫藤跑着去还了碗,回来时抱着两刀草纸。
“干什么你?”李太太说,“草纸,还用得着在这里买?”
紫藤答道:“家里的用完了。借了人家的碗,讨了人家的凉开水,还不谢一谢呀,照顾照顾人家一点小生意嘛!”
“就你鬼!”李太太哼了一句,又转头问女儿:“还是去医院吧?这笨头笨脑的赵妈……”
李可心只是把头靠在紫藤肩上,不搭理她的娘。前座的李步正知道女儿的脾气,对田大勤吩咐了一句:“回石路去。”
小户人家娇惯起儿女来,绝不亚于王公贵族。
李家开的“大样绸布店”,在四马路石路的转弯角上,门面并不很大。要说所处地段,虽在上海租界闹市区内,但也比不上往北两条马路的大马路,往东不远处的霞飞路,甚至比不上南面老城厢内的城隍庙周围。那些地方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呢,店开得再多好像也不大会有竞争,家家店里的日日夜夜都顾客盈门,连在那中日双方打得炮火连天的几个月里,也很少听说有哪家商店会得上了牌门打烊的。“大祥绸布店”却开得不太是个地方。或者换句话说,那地方,其实不太适宜于开布店。四马路是个野鸡窝。石路西边就是闻名全上海滩的“会乐里”:一条石库门的弄堂里横一排竖一排挂满了红灯笼,灯笼上一个个写着接客女的芳名。天还没黑透,野鸡们就上街,立在马路边上拉拉扯扯,半夜过后天快亮了才渐渐散去隐去。从石路往西一直到跑马厅上,又独多戏院茶楼酒肆跳舞厅,还有方兴未艾的电影院,夜场夜宵夜市面总要做到十二点钟之后。这样一个地段,开了吃食店便是投其所好了,开个烟馆赌场甚至三等技院也肯定有赚头,而李家却去开了一爿绸布店。绸布店很难做·夜生意。且不论夜里电费开销大,就说那些绸缎统罗土布洋布吧,灯光下面一照,颜色看起来就会大变,变好变坏了都不是好事情。更何况,夜间出来活动的夜游神们,不是为**便是为食欲,有几个会跑绸布店里挑花样挑颜色挑质地买块布来捏在手里?夜市面做不成,白天的生意又让大马路霞飞路等抢了去,所以李家的店就总是在不热火也不太冷落之间,盈利不算太少,大富大发也指望不上。李家只是个实实惠惠的小康人家小店主而已。
可是他们把自己的女儿养成了一个十足的千金小姐。
李可心由紫藤搀扶着,由老父老母恰如跟班似地口口声声“当心”、“走好了”念叨着陪伴着,软酥酥地迈进了她的后厢房卧室。紫藤径直把她扶向那架红木雕花大床。后面跟着的李步正随手就开了悬于房顶的吊灯,那吊灯是由上百根细细的玻璃管组成的,中间一朵大莲花,芯内安了三个一百支光的大灯泡,一点亮了,整个房间便赛似大白天里火辣辣太阳当空照了。斜倚在床头的李可心桥嗲地“嗯——”了一声,一弯臂膀用胳膊肘挡住了眼睛。跟在李步正身后的李太太不明就里,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女儿,拉开了她的手臂还把自己的指头投到女儿的额角上去,一边大声嚷嚷着:
“怎么了怎么了,难道还发了烧了?……”
李可心一拧脖子就挣开了她母亲的手,又倒转了身体,把自己的脸理进了松松软软的绣花枕头。
“烦死人了!”她在枕头里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出去呀!让我清静点行不行呀!”
紫藤快手快脚地橹下了她脚上的一双高跟鞋,帮她把腿放到床上,又顺手拉过一条毛毯,盖到了她的腰际。然后,在按亮了一盏套有磨砂玻璃灯罩的壁灯之后,她轻轻地走到门口,把刚才李步正打开了的那座大吊灯关灭了。
整间卧室,顿时弥漫了淡淡的柔和的光。房里的几个人,好似一下子从三伏天的毒日头里走进了树荫底下。李步正嘘了口长气,李太太的声音竟也好比那三百支光降到了二十五支,口气语调都相应柔和了起来:
“可心,真的不要紧吗?”
她女儿一动不动,根本不理睬她。
紫藤从门外端进了一盆水来,兑上热水,一面绞毛巾,一面说;“不要紧的。大姨父大姨妈别着急,回房间去欧吧!可心姐是老毛病:吃不得海鲜。晚饭的汤里不是有开洋吗?再加上汽车里一股汽油味道,当然要让她打恶心喷!”
她为躺着的李可心擦了脸、脖颈。毛巾翻个面,又擦了她的两只手。
“走吧走吧!”李步正拉了拉太太的臂膀,打了个哈欠,“都够累的了,吊足了精神应酬。”
“紫藤你等会儿到马路对面去叫商客点心来。”李太太说,“送我房里,要成的,不要甜的。”
“晓得。”紫藤在挂着毛巾。
“可心!”李太太又凑向床边,“好点了吧?”
“嗯。”缓过了气来的李可心仰躺着,闭了眼轻轻应了一声。
“沈家的婚事,就算讲定了。那沈家花园,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
李步正也接了口:“再说阿源,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烦死了!”李可心却突然锐声喊,又把一个烫得蓬蓬松松的长发波浪头埋进了枕头。
李步正和他的太太拔腿就走。从小宠坏了的大小姐赛过皇太后。
紫藤点燃了一支印度奇市香。她把那支细细长长的香插到一只铸成凤凰形状的小小银制香插上,拥到可心的床脚跟地下,然后说了声“我去买点心”,就轻轻带上门走了。
袅袅的青烟像一根慢慢抽出的白线,蜿蜒升上,升上,然后渐渐地在空中融化了开来。一股浓郁的甜甜的香味,撒向侧卧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呆望着那丝丝白烟的李可心,沁入了她的鼻孔。
她又是一阵难以克制的恶心,胃里好像伸进了一把巨大的汤勺,在那里恶狠狠地翻搅着。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这才咽下了满口涌出的酸水。
“紫……”她刚想减,却马上想起,这丫头是端了个小钢精锅子下楼去了。多少年的规矩,爹娘不吃过这顿夜宵不肯上床睡觉,即使刚刚赴宴归来也决不破例的。
但那奇南香却实在忍受不了!
她咬着牙挣扎着坐起身,下了床,扶着红木床架,一脚就踢翻了那香插。凤凰横躺到了地下,香断成了两截。可那红红的一点香一头却不肯炼L还在红漆地板上旺旺地亮着。李可心不得不再往前迈一步,这才踩灭了那火头。
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业,她喘着气瘫到了床上。
她不得不确信,自己是怀了孕了。
那奇南香,本是她最爱闻的。
为了买到这种市场上断档许久了的外国进口卫生香,他托了多少人,据说还是从尚未开战的大后方滇桂地区觅来了这么一盒。
香插、这银闪闪小巧玲政铸成个展翅飞舞的凤凰的香括,也是他送的。
多少个夜晚,沉浸在满房间的幽幽的甜甜的奇南香气中,她享受着他的抚爱!
可是今天,这香味竟会引得她如此翻肠倒肚!
总在担心着,总是希望不是真的,总以为会再逃过一次的罢,但终于没逃过,终于是真的,终于有了那最担心的事了。
这可怎么?怎么办?
沈家花园,正张罗着办婚事。那个矮激孩黑不溜秋愈长愈难看的沈源,正一本正经地打算做新郎。
她好怕。她好后悔。她怨他!她很他!她再聪明也束手无策了。她必须马上找他商量。他那么能干、那么老练,那么博闻强记见多识广、那么摊洒精明睿智旷达,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可心的眼前浮现出张宗元的面容、身形、走路的姿态和说话时的手势来。
可心娘前后生过四个,只留下可心一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李家的儿女大多逃不过出麻疹这一关。可心的大哥都养到六七岁了,鲜龙活跳地,一出了那疹子,三天不到就浑身黑紫高烧而亡。其余两个也一样,都在一两岁里就夭折了。幸存下来的可心成了李家夫妇的心肝宝贝。怕她冻着了,三九天里不出门;怕她热坏了,三伏天里不上街。从小棉衣玉食且不说,稍有一点头疼脑热就急忙忙跑到仁济医院里去挂急诊。什么药好吃什么药,抛下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如此娇养,反将可心真的养出了一身的病来——真要说病也不能算病,只是浑身上下每一个机件都不健壮:脉细、胃疼、脾虚、肝热、三焦时常不通、四肢经年发冷、面色苍白、动则气喘、成年之后还时有痛经崩漏,一年四季中药不断。
因为体质虚弱,更因为父母溺爱,可心到九足岁了才去上学。读读停停地,升中学时竟已十六、七岁。她身材颀长,性格内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文文静静地从不与同班那些比她小五、六岁的孩子说笑打闹,不像个学生,倒更像是个督学教师,甚至是个家长。
读到初三,学校里来了一个年青的教师张宗元。她深深地恋上了他。
他那时才二十五、六岁,可是阅历已相当丰富了。他兼教国语和英文两门课,在课堂上常常海阔天空地描述北到黑龙江哈尔滨、南到广西云南甚至台湾的风土人情。他是北方人,从小随着当大学教师的父亲走南闯北,说得一目标准的国语,却又会把宁波话广东话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沪江大学中文系读过两年,后来中途辍学跑到广东去,不多久又返回了上海,在报馆里当记者。到可心学校来任职,是因为得罪了那报纸副刊的主编,呆不下去了。他曾在教室里描摹过那个小报副刊的主编,说那半老头子是个秀才,脑袋好比富士山,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还嫌不够,进而形容道,老家伙还具美,总把左侧的头发留长了绕过来盖在秃了的头顶上,赛似箍一个马桶圈。学生们更笑,他又说:可吹不得风,风一吹,那一给长毛就挂到了脸上,好比剃头店门口的珠帘了。说得这么生动这么损,连后排不苟言笑的李可心也笑得伏到了桌上。那位口若悬河的年育教师却又放了笑容,很严肃地说,世间任何事都不要做假。是人嘛,总难免有缺点、有不足,暴露于外并不可怕可笑可耻。若是遮遮掩掩乔装打扮存了骗人之心,那就非但可怕可笑可耻,而且还可以说是可恶了。这番人生哲言,一下子就让初三年级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听得心悦诚服,而那位年近二十的大姑娘李可心,则更是暗生了爱慕之心了。
可心永远记得他给她们那个班所上的第一堂课。已是让人冒汗的六月份了,他却是一身很地道的西装,衬衫扣子扣得紧紧的,领带结子规规矩矩缀在衬衫尖领中间。他开口了。好听的卷舌音加上浓重的鼻音,就像是在念文明戏里的台词。不一会儿他就热得解开了西装的纽扣,而且很快就脱下了这件外衣,将它很随意地搭到了窗台上。他身材高瘦,但挺拔。肩膀宽宽的,腰际皮带却勒得很紧,露在讲台之上的那部分胸膛就显得格外宽阔了。他愈讲愈自然,愈讲愈流利,不时激起同学的笑声,而他自己,则先是抽掉了领带。后又解开了那箍在喉头的衬衣扣。他离开了那讲台,时而板书,时而讲解,后来干脆踱到课桌之间的走廊上,跟学生随意攀谈起来,在攀谈中复习了那讲课的内容。他踱到了可心的身旁。可心莫名地红了脸,垂下眼睛,一颗心像是要跳出喉咙口一样。他在可心座位一侧停住了。可心觉得他的目光投在后脖颈上,那一片地方顿时火辣辣起来,他又踱开了。可心瞥见了他笔挺的裤管,裤管下擦得担亮的一双咖啡色镶拼皮鞋,缕空的,好大好大。那脚步,一步是一步,迈得多稳当呵!
按可心爹娘的意思,女孩子家,特别是像可心这样的身体,读书读到初中毕业,也就可以了。要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李步正只读了四年私塾,不也把个“大样绸布店”开得一家老少丰衣足食了吗?李太太根本就没上过学堂,先靠爹妈后靠丈夫教教,积得了名字数字钞票麻将,照样做个吃用不愁的小老板娘。女孩儿嘛,找个好老公是真的。李家这位独养女儿长得这么漂亮,读书读到初中便是如虎添翼了,还愁嫁不到好人家?不说别的,那位家底厚实、水泥生意做遍了半个中国的沈家老板,就早已死死铆住了可心了。特别是沈太太,一心要与这远房表亲家亲上加亲,可心还没成年,她就总带了她的独养儿子小阿源,坐了“福特”车,一趟趟往“大样绸布店”的楼上跑,那意思,不是再明朗不过了吗?
可心却说什么也要读那个高中。
她不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她读书从不用功。用功太费神费心费力,她没这个必要。她去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星期里总有两三天要打发紫藤到学校去告假,说是我们家小姐又头痛了胃痛了肚皮痛了等等。学校对这类学生从不管束。要管也只管两头:开学时要缴足学费;考试时要每门在六十分以上,红灯不能超过三个,三个之内一定要补考及格。可心家不在乎那点学费;可心不在乎那半年一次的考试。她天资聪慧,自学能力强,老师讲课对她来说只是点拨点拨,回家来翻翻课本她自己就能大致领悟了,毋须花多大力气。可心读书只是为了消遣。尽管那间长十步宽十步的后厢房布置得华贵高雅、应有尽有,尽管打开了窗户,四马路上五光十色的街景就可以尽收眼底,但父母双亲把她从小就管得死死地从不让她下楼去投入尘世,于是那千金小姐的闺房实际上成了专为她设计的高级牢房。对可心来说,一星期里去学堂坐几天,跟那犯人放放风保外就医假释数日,没什么两样。为了这轻松轻松的目的,她本来倒也并不坚持着继续求学的。她读过十来年前风行一时的鼓吹“新女性”的作品,倾心于那新女性的自由恋爱大肥私奔非法同居,却并不向往独立谋生投身革命改造社会。她们能行,她李可心不行。李可心身体不好。李可心不愁吃穿。李可心没这种雄心壮志。李可心是才貌双全待价而聘的上海小姐。李可心明摆着是可以笃定成为偌大的沈家花园的未来女主人的——只有一点不称心的是,那小阿源,怎么看也不太顺眼,虽然未必太讨人嫌。
左看右看都顺眼的张宗元,在可心生活中出现了。他在学校里任教。可心离不开他了。可心于是就改了初衷,坚持着要升高中,而且不愿按爹娘意思会升教会女中,只愿意进入本校的高中部。她已经打听到,张宗元下个学年,已接受了高中部的聘书了。
父母当然拗不过这娇惯了的独养女儿。
其时.沈家的公子沈源,也正张罗着要出国留学。沈李两家约定;一家送子留洋,一家为女延学,婚事待双方毕业后再议——真要说起来,为他俩谈婚论嫁也是早了点,可心刚满二十,而沈源,十八周岁也没到!
可心于是送了愿了。
她在临开学时,让紫藤去学校抄来了一张课程表。但凡有英文课国语课的日子,她都用红笔点了小点子,每课必到。
她精心地修饰和打扮自己,但决不妖艳俗气。她从张宗元的衣着风度上揣摸出了他的欣赏要求。她果真从张宗元注视着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笑意。
她很努力地学英文,很用心地完成课堂作文。这两门课她学得很出色。张宗元日渐注意起她来。英文课上他常常点名让她与他对答,国语课上他好几次用那好听的卷舌音和鼻音诵读她的文章。有一次他读得很忘情,竟然当堂赞赏道:“太妙了!才思横溢!好一个才女!”
“才女”为此而在红木雕花大床上足足一个星期辗转难眠。
她知道他已有家宝,而且还有一个儿子。但他的妻儿都在天津老家,陪着那里的老父母。他单身一人在外闯荡世界,住在离可心家不远的天舞台后面的一个亭子间里。可心曾随了几个女生去过一次,只见那鸽栩似的小房间里,一张单人销,一张书桌,堆满了摇摇欲坠的各种书,俨然一个单身汉的卧室。可心对那个遥远的理论上的家室妻儿没有具体的认识。占据了她整个心的只是一个单身的张宗元。
若非因时局的变化,张宗元失却了教职,一度流落于沪无以谋生,李可心与张宗元的关系,或许也就仅仅停留在师生关系这一层上,充其量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学生暗暗地恋上了一个年轻的老师而已。
校里贴出了布告,称张宗元“言论过激”,“有失师道”,“自即日起解聘教职”了。
换了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来上英文课,出口的英语竟带宁波腔,第一堂课还来“下马威”,把黑板擦当惊堂木拍了一下又一下。可心因为心不在焉,没有听到她点名提问,竟被她用极为尖酸刻薄的语句当众羞辱了一顿。下课铃一响,可心就拎起书包,也不等紫藤来接,离开了学校。
她径直找到天揭舞台后面的亭子间去。
门锁着。先轻叩,后重敲,仍无人开门。倒惊动了楼上的房东太太。她说,张先生吗?前几天让警察署传去了,说是参加了一个什么“左联”,不过今天一早就放回来了,刚出去理发,小姐你是不是到我房里去等一会呢?
“不了,”李可心大大方方地说,“我晚上再来启您转告张先生,晚上不要外出,行吗?”
她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亲,从明天开始,她不去学校了。父母表示诧异。可心说,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学校风气不好,言论过激,有失师道,所以不想再去惹是生非。李步正李太太听了都有点半懂不懂。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学校好像是跟哪一方的政治有了点纠葛了,而这,在他俩看来,是绝对的危险、万万不可招惹在身的。他们俩马上一致赞同可心中途辍学的决定——他们本来就觉得可心继续求学并无必要。
“不过,”可心说,“我想请个家庭教师来。”
“家庭教师?”李步正想了一想,倒也挺爽快地作了答复,“行啊,如今市面上很流行的。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为自己的公子小姐请家庭教师。”
“这倒是。”李太太附和道,“他们沈家,也为阿源清过,为他补习英文。”
李可心说:“我就是想请英文老师。”
李步正说:“你又不出国,何必补英文?要我看,还是请人来教点‘实用会计学’好……”
“不学会计!”李太太打断他,“没听说过大户人家的太太自己做会计的。学点女红吧,刺绣什么的,要不就是弹钢琴,他们沈家祖孙三代都出过国,很洋派的……”
“我只学英文。”李可心说。似乎是为了安慰父母双亲的热心,她又补了一句:“别的课程以后再说。”
当天晚上,由可心提供地址,由紫藤陪着,李步正去了一趟天赠舞台后面的亭子间。
张宗元等候着。房东太太的一番描摹,让他一下子就猜出那找上门来的是李可心。李可心的形象很有特征,房东太太只说了一句:“像个林黛玉似的”,张宗元心里就明白了。他以为可心晚上还要来。虽然不清楚她的来意,他还是很仔细地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书垒得齐一些,床单拉得平直些,稿纸归成一堆,桌椅各就各位。李步正一进门,那虽然狭窄但整洁有序的小小亭子间,马上就给他留下了好印象。绸布店老板很精明,一眼还瞥见了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相片:除了两个书卷气十足的老人之外,站着的一男一女,显然是张宗元夫妇,而倚在老人膝下的,当然是孙儿了。李步正心里曾经升起过的一点疑虑顿时打消——自己那生性孤傲才貌双全的宝贝女儿,怎么也不会与一个有家室有妻儿的人生出什么瓜葛来吧!他在与张宗元交谈时,又细细地打量了面前这位英文先生。果不其然,谈吐稳当,口齿清楚,面容端正,举止得体,一副大家子弟的派头。他其实没有看到这位曾被警察署拘押过几天的“思想过激”分子,在今天刚被释放出来时的狼狈相。他见到的是刚刚洗了操理了发整旧返新的文化人张宗元。更何况,他那宝贝女儿滴水不漏地向他隐瞒了张宗元被学校解聘的实情。
他当即送上一笔堪称丰厚的聘金,清张宗元担任李可心的英文家庭教师,每周三次课,每次两个钟头。最初是白天,后来张宗元在英办《文汇报》谋到了一个专跑社会新闻的位置,任教时间就改成了晚间。
房里熄了那印度奇市香,李可心感到呼吸舒畅了不少。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在慢慢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空落落的饥饿感。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那虚弱的胃里,日日夜夜总是还不等消化空了就又填上了美味佳肴或者中药西药。如今她却突然觉得饥肠辘辘。这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感觉,令她更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挣扎着撑起酸软无力的身子,坐到了写字桌前。
楼梯上传来紫藤的脚步声。
然后听得见她把钢精锅放到了门口的那张八仙桌上。乒乒乓乓一阵响,紫藤在取碗碟调羹了。可心感到嘴里涌满了口水。
“紫藤!”
“哎!”紫藤两手各端了一只小碗,用屁股顶开门,探进头来,“可心姐你好点儿了?什么事?”
“进来。”
“哎。我把汤团送过去,马上就来。”
“进来。我看看什么汤团。”
紫藤不胜诧异,端了那两只碗走到可心面前。李可心望了望碗内浮着的热气腾腾的几个糯米圆子,问:“咸的甜的?”
“肉馅的。”紫藤答,“可心姐你……”
她没把问题问出口来。从她随母亲到这李家来帮佣,快十年了,从来没见到这千娇百媚的大小姐生动地要什么东西吃,从来没见到她的面孔上现出如今这番馋模样。但是那李可心意就伸出她那只白白的指头细又长的手,把一碗汤团端去了。
“我尝尝。”她说,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可心姐你慢点嚼,”紫藤说,“糯米的,嚼细点,不好消化呢!”
“这一碗你吃了,”可心说,“陪陪我。等会儿再去买两碗,给他们送去。”
十六岁的紫藤又担心又纳闷:刚刚还这么大吐特吐,何以一会儿工夫,竟如此狼吞虎咽起来?
送走了李家人,沈源才将“华申”已被日本人“军管理”的事告诉母亲。
沈太太整个晚上都因为李步正全家的到来而喜气洋洋的,气也不大紧了,咳嗽也少了不少,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两朵肺病患者特有的红晕。听了儿子这么一说颧骨上那两片红顿时退色,喉头一阵痉挛,只顾着呛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源忙着为母亲捶背、端开水,一面安慰着她:“军管理就军管理罢,又不只是我们华申一家。还不光是水泥业呢,所有的建材行业统统都在这第二批范围内……华申还算好的,属于第二批,毕竟缓了我们半年……”
沈太太虽然咳得半死不活,却并不糊涂,一口气刚缓过来,就流下眼泪拉住了儿子的手,喘着说:“日本人毒啊!援我们半年,还不是让我们拼死拼活地把工厂整修起来,等万事俱备了,他们再来吃现成饭……”
沈源苦笑了。母亲的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沈太太说,“怨我,总记着你父亲的话,让你一回国就重建华申,苦了你了,阿源……”
沈源较轻地把手从母亲冰凉湿粘的掌心拍了出来。他知道母亲摸到了他半年中迅速变粗变硬了的双手,特别是摸到了左手手背上的那道伤疤。那是刚回国去苏州河打捞机器时被一根铁挫伤了的。
他从床头柜里取出平喘药和镇静药来,跟赵妈一起服侍着沈太太吃下去。
在沈家当了近二十年佣人的赵妈惴惴地问:
“少爷,什么叫军管理?军管理就是没收吗?我们的厂就算他们的了?”
“也不全是,”沈源答,“只是移交管理权……工厂产权还是属于原厂主的……”他想安慰母亲。
沈太太却在枕头上摇着脑袋:“没什么两样的了,我懂。你父亲在世时就跟我说过,一个工厂,只有开工生产,出了产品,才是活的,才有价值,开厂的人是在生产的产品上赚到钱的……那些房子、机器,只不过是用来出产品的工具而已……日本人抢去了管理权,留给我们所谓产权,产权又让他们军管了,不能卖,不能动,那等于没有,是死的……一个华申厂,就这么囫囵吞地被他们夺去了…
沈源只能哑口无语。母亲不愧是沈氏女主人。她虽然几乎足不出户,却申请从事工厂实业的经济之道。欺瞒不了她。只能待她情绪稳定之后,再与她商讨回后的对策了。
沈太太眼角边挂着泪珠,沉沉睡去。
沈源叮咛那陪伴母亲同睡一屋的赵妈几句,让她半夜里再给太太服一次药,然后略起脚跟,走出了房间,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上的灯昏昏然半明半暗地亮着,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熄灭一样。战后的上海,电力供应一直不足。这里是租界地段,还算是好的,只是电压低一些。闸北南市那一带,三天两头要断电,蜡烛都成了上海滩上的抢手货了。谁能保证得了这里永不断电呢?张宗元不是在电话里预言过吗,租界早晚保不住的。看样子要让大勤去买一箱蜡烛来,备着,备而无患才对,沈源想。
他走到自己那间西首卧室门口,手刚握住门把,却又松开了。满腹烦心事,哪能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睡得着!还是去花园看看吧,若是田大勤送了客返回了,不妨跟他一起为那几盆茉莉花施点肥。夏日快到,母亲房里少不了那种香气四溢的花呢!
他踩着铺了松软的羊毛地毯的螺旋形楼梯,下到了底层大厅。
六月份的天气了,地毯早就该卷起来,清洗一下,晒干了放进储藏室。可是母亲病怄怄的,自己为了厂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里顾得过来!
大厅里乌洞洞的。只有那盏十五支光的门灯幽幽地弥开淡黄色的光,将大厅四壁的淡蓝色涂料变成了枯萎的茶色,好似僵卧在街头的难民的面色。两根大圆柱巍然立于楼梯两侧,原本漆了大红朱漆,虽然有点像供了四大金刚的大殿,但也还有气派,可前不久自己为了追求欧美风格,雇人来改漆成乳白色了,一下子就改变了整个大厅的色调——母亲极不喜欢,说是把好端端一个大厅弄得像伤兵医院了。难怪母亲。要按原先的设计,这四面墙壁,都该针上一人高的护墙板,安上艺术壁灯,再配上那乳白色大立柱,那就绝对不会现出如今这种凄凄惨惨的景象来。可是,精力呢?时间呢?兴致呢?——钱虽然有,但顾虑着办厂,要扩建厂,要增添设备,别的都只能往后放一放了。
大厅一侧垒着的那几个木箱,更让人看了心烦。那是一组巨型吊灯。是按照从美国带回的图纸,由沪上最大一家玻璃器皿厂定做的。按设计要求,这组吊灯应该由红、绿、黄三种色彩组成,拼接起来后安到大厅正中上空,将会使整个大厅都显得如大不列颠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沙龙一般富丽堂皇!但是,箱子运进大厅都快两个月了,原包装封条都没启开过,还不知道运送途中有否震碎了什么呢!
是该把可心娶进来了,沈源在步入花园时想着。需要帮手。需要主妇。需要一个过日子的妻子了。
没有了厂,至少该有个像样的家吧!
年方二十四岁的沈源,在论及男娶女嫁时,已淡然漠然、了无兴致、只有实用观念了。
他再不是出国前的那个小阿源了。小阿源是沈家花园里三代单传的独苗。一家老少加上十几个佣人都围着他转,人人都来援操一把,终于塑造出了他那“在家一条龙,出外一条虫”的性格。父亲沈渊,乃至于再上一辈的沈深老爷子,对他不调不严,日长时久地令他学会了见貌辨色,委曲求全;母亲沈太太,还有一大帮男女下人,对他万般溺爱奉迎,自然使他从小就自以为是上等人、天之骄子,来世间走一道本就是专为享福来的。爹老子们逼得紧,他学习倒素来用功,遗传基因又好,所以一路读书读上去,都是名牌,而且成绩也属使使者;母亲主持的内室宠得厉害,他又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惯,兼之这十里洋场的熏陶,于是不到十八岁就活脱脱成了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白脸小开一个。除了每学期交出一张成绩刮刮叫的“报告单”之外,他身无一技之长。但若让他谈谈上海滩上哪个角儿最红,哪种轿车牌子最好,哪家法式西餐最正宗,哪家跳舞厅里的爵士乐队最地道,哪匹良驹在跑马厅里有希望夺魁,他都可以如数家珍。高三还没毕业,他倒已经换过三、四个女朋友了。
沈太太一心拉拢他和可心,他知道。对这位年长二岁的表姐,他不知怎么的总有点心存畏惧。表姐生得很漂亮。读了那么多学校有过那么多女同学,没有见过比表姐更漂亮的。倒也不是说她有倾国倾城之貌。她只是那么一种气质,令人不能不生爱慕之心,却又不敢轻侮。表姐属于那种稳重高雅淡泊恬静的冷美人。她的文学修养极好。她案头放着的那些书,沈源读过的不及十分之一。沈源只喜欢数学和格致学,每学期成绩最差的就是国语了。随了母亲去那市中心的石路口,一踏进可心的闺房,那案头上的齐刷刷的书们,就像可心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眸子一样,向他沈源发射出冷冷的不屑的光来。沈源不大相信可心会肯嫁他。尽管两家长辈谈得热乎乎地,特别是母亲和可心爸,似乎是非做成亲家不可的了,但沈源在可心的书中,瞥见过几本专写新女性解放的小说,题名是《隔膜》、《莎菲女士的日记》之类,沈源看过的,知道专为那些崇尚自由恋爱抗拒父母包办的女孩子而作,他想,那心气高人云霄的可心表姐,焉知会不会也存了自由解放的心呢?
公元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淞沪战,毁了“华申”,也结束了沈源的少爷生涯。沈渊不惜重金,也不管沈源愿意不愿意,硬把他送到了美国。他一定就是五年。
五年岁月,沈源脱胎换骨。
并非美利坚合众国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实在是因了冯丽,那金发碧眼的玛丽。
他与班里的另两位男生进行竞争。虽然那两人是白种人,其一还是很正统的英裔贵族后代,但是他们都败北。玛丽倒向了他、沈源,一个黄种人。因为他有钱。父亲供给他的不算,临行时母亲悄悄塞给他厚厚一叠美元。母亲娘家是巨富,进入沈家后又治家有方,聚财本来就是为了他这个独养儿子。他以手中的这一厚叠美元击败了那两位自以为属于高等人种的白脸小子。他与冯丽痛痛快快地游览了西部地区,日夜厮守在一起,赛似一对新婚度蜜月的小夫妻。他爱玛丽爱得发狂。她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热情女子。她完全不同于中国姑娘。再好的中国姑娘也不过是一饱蜜糖,而玛丽是烈酒。玛丽让他神魂颠倒,而且还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原来还是一个有足够的魅力、足够的竞争力的男子,而并非那个让单单瘦瘦的李可心投以白眼的小男生。他决心正式娶玛丽为妻。他征询玛丽的意见,玛丽不胜诧异,说,为什么要结婚?我们才多大?你们中国人难道都这么早就结婚?怪不得都说你们落后呢!沈源哭笑不得地说,我们俩,不是已经……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了吗?玛丽笑了,胡说,她说,我们双方都是自由的,谁也约束不了谁,这才是事实呢,我不想结婚。沈源没有办法。但是过不多久,他想出办法来了——他不想办法也不行了。他的钱袋已空,而父亲汇给他的供下学期使用的全部学费生活费,也眼看要用完了——他对玛丽说,你不是总希望到中国去吗?你若是同意结婚,我们马上就可以启程。到上海举行了婚礼后,我陪你去北平,玩故宫,去山东,登泰山,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跟你往内地去,四川峨眉山、广西桂林,甚至西藏布达拉宫。玛丽听了果真激动,只提了一个问题:怎么,不结婚就不能去吗?是的,沈源回答,中国人讲究名正言顺,东方国情毕竟跟这里不一样嘛!行!玛丽很爽快地答应了,尽快动身吧,她说。
沈源发了一封快信到上海,夹上几张他与玛丽的合影,要求父母批准结婚。信末附了一句话:
“回国机票,望在沪代购并途寄。”
沈渊很快就亲笔回信,简而又简:
“继续求学。获学位后返国与可心成婚。”
也有一句附笔:
“年内不再汇款,好自为之。”
沈渊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厂里家里都说一不二。送儿子出国,是他在第一次林沪战争“华申”被毁之后,企图东山再起重整家业的总体计划中的一部分。按他的预算,儿子在国外学四年,理论基础打扎实了,回国后马上就可以到厂里出任襄理,边学边干。用不了多久,便让他顶上自己的班。他自知患有高血压,再这么独当一面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还深知儿子在沈家花园的秀花秀木之中难以成材,所以要将他连根拔起,抛到异国他乡去见见世面。但他没料到这大少爷别的世面还没见,倒去见了金发女郎的世面了,而且居然还想中途辍学带了这红眉毛绿眼睛来共享他老爷子的福。盛怒之下,他立即断绝了对儿子的经济供应,而且还对家里那个因为代儿求情而不慎泄露了自己曾暗塞私房钱的沈太太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是儿子就是生生地让你给宠坏的,生了这种儿子只能譬如没生,沈家门里没了他也不会断种绝代,大不了再去讨几个三房四妾来,会生儿子的女人在这上海滩上难道还会找不到?沈太大气得死去活来,最后吐了血还向沈洲保证说一定听你的,再不敢擅作主张纵容儿子在外花天酒地了。只是儿子没了资助怎么生活,总不能让他在美国讨饭吧?沈渊硬了心肠回答,让他讨几天饭去!他若是熬过了这半年,他就是我的儿子;若是就此饿死他乡,也只能证明他这辈子永无出息,沈家不要这样的后代!
说是这么说,沈渊这口气只憋了一个多月。美国方面竟杳无音讯,沈太太开始以泪洗面,沈渊心里也发了毛了。亲生儿子,割不断的亲情,他接二连三地发了几个电报过去。还是没回音。老头子急了。尽管那段时间里,他为“华申”的重建殚精竭虑,忙得没日没夜,沈太太肺病又进入了第三期,他还是决定亲自去美国一次了。
岂料机票刚买好,就接到了沈源一封短信。信是从得克萨斯州发出的。沈源说,因交不出学费,已从原学校退学。现在此地一家水泥厂觅到了一份职业,温饱不愁,家中勿念。工余在复习功课,打算投考本州一家有奖学金的建材学院,自感问题不大云云。
沈渊读信时流了眼泪。倒不完全是心痛儿子,而是发现儿子毕竟是沈氏血脉,骨子里还是钢筋水泥,这一关,儿子是挺过来了。感动之余,自然还有自豪,暗自庆幸没有被沈太太的眼泪和咳嗽所软化,对付儿子的那“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一招,是奏效了。
沈源永不能忘记那几个月的日子。
玛丽就像爱上他那么快地立即抛弃了他。那个英裔贵族后代顶替了沈源。他为她支付了下学期的学杂费用,而且把玛丽接进了他家那幢维多利亚式别墅。沈源在整整半个月里,几乎天天晚上要登上那别墅后面的小山坡,远远地望着那扇由红、黄、绿三色玻璃镶拼出来的拱形落地大窗,一直望到里面的灯光熄灭了之后。在山坡的一株合欢树下,他曾起过上用的念头,但没决心,也没那胆量。父亲那封断情绝义的短信毕竟在尾巴上拖了一句“好自为之”的话。站在合欢树下想象自己是空吊起来舌头吐出来的惨象时,那四个字的饱含勉励之意的谆谆教导为他透出了一线光明。可心的倩影在面前闪过。那眉清目楚的面容回忆起来显得特别柔和。为什么要死呢?他问自己,真就在玛丽这么一棵树上吊死?我还有可心呢!何必这么可怜巴巴地瞻仰这早已破旧不堪的维多利亚式别墅?我有沈家花园!何必因为囊中羞涩眼看要付不清房租而误以为走投无路了?我有沪上闻名产品销往香港澳门的“华申”水泥厂!我不死了!我偏不死!
最后一张钞票化成面包之后,沈源不得不进一家华人开的洗衣店当了接送衣物的临时工。
他受不了扔出脏衣服的洋人和虽然以洗衣为生却也还是他的雇主的老板的两重闲气,不到一个星期就自动离店了。
他到一家酒吧当了助餐乐师。他会弹奏钢琴。虽不精通,但对照着乐谱,总能弹完全曲。那些进酒吧的人本来就不是来欣赏音乐的,所以也并不计较他弹得没一点感情,所有跳出来的音符没一个带艺术灵感。酒吧老板为人还和善,而且知道他和玛丽的那段罗曼蒂克,见到他那时挽了马丽来当这家酒吧之顾客时出手大方,很有点富家子弟风度,因此当他落魄之后,倒也格外关照些:除了支付比较优厚的工资之外,还破例每天招待他一顿晚餐。吃这顿晚餐,实质上限“讨饭”已没什么两样了,正被大洋彼岸的老父母所不幸言中。
即便是讨饭罢,因为讨得轻松,施舍者又不给白眼看,这从小就养成了情性的沈源,倒也打算就这么一天天混下去了。他算计着:过段时间,让父母的火气消一消,自己则积攒起一张回国的船票钱来——机票买不起,五等船票还不是太贵——然后马上就打道回府,还做那沈家花园的大少爷去。三代单传的独苗,老父母还会扫地出门吗?
可是一天晚上,那一头金发丰满健壮的玛丽,紧紧地依偎着贵族后裔来到了酒吧。他们一坐上餐桌,就像两只即将交尾的鸟儿一样热烈地亲吻起来。沈源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他已经明白这里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不会保护甚至同情他这个中国穷小子。他还曾想跳起来,跑出这酒吧。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不行,他连躲也躲不起,吃过人家的一顿晚餐,要拿人家的钱,他必须牢牢地粘在这琴凳上,为顾客们、包括玛丽和她的新情人,老老实实地弹奏每一支他们所点的曲子。他把自己的头尽量转开,他把自己的身子尽量缩进灯光的暗影中。但他还是被玛丽发现了。他没有抬起过目光,但他感觉到了玛丽的。他而且知道,玛丽很快就挽了那沉浸在她的爱中而漠视了周围一切的贵族后裔,匆匆地出了门了。
夜半时分,当他把脑袋缩进大衣领子,走出关灯打烊了的酒吧时,候在门口的玛丽拦住了他。
他们在寒风凛冽的街上面面相对。
“为什么不回国去?”玛丽问。
沈源冷笑了:“小姐,借几个钱给我买机票,如何?”
玛丽却也笑:“不至于是这个理由。你现在这个样子,回不去!”
“嘿,我父亲不接纳你,不等于不接纳我。”
“是吗?”玛丽直视着他,“我可背得出你父亲那封信的全部内容。他不光不要洋媳妇,也不要浪荡子。他要接班人。你还不如我那么了解你父亲。你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老板!而你,”她顿了顿,毫不留情地说,“不是。”
“多谢你提醒。”沈源说,“不过我也提醒你,当这个不是男人不是老板的人没有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时,你似乎说过很爱很爱只爱他一个的。”
“你不感到指责我对改变你的处境毫无意义吗?”玛丽答,“我不是为了争吵来这里挨冻的。我的确爱过你。只是我现在不爱了。而且我知道你也对我死了心了,因为你们中国男人是讲究所谓贞操,不会再爱一个投入别人怀抱的姑娘的。我只是来给你提个建议:离开这个酒吧,马上离开,但不要急于回国,即使有了买回程机票的钱……"
“小姐,用得着你来给我设计前程吗?”
“用得着。”玛丽说着,递过一个信封来,“去得克萨斯州吧!我叔叔在休斯敦有一个小型的水泥厂,跟你们家正是同行。你去那里干活,算是为将来返回中国后当老板作前期准备也可,算是挣钱谋生也可。我叔父需要你这样的帮手。此外,得克萨斯州是美国建材.行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州内有好几个专门学校,而且向优等生颁发奖学金。你学习成绩好,希望很大。”
她说完这一切,嫣然一笑:“亲爱的源,你我两清了!”马上就转身离去。
那信封里,装了一张去得克萨斯州的长途汽车票,还有一封给她叔父的推荐信。
玛丽是个奇女子。她掐死了他的爱心,她使他明白那种罗曼蒂克的爱是多么轻佻、一文不值、不堪一击。他从此从一个傻乎乎的寄生虫,变成一个懂得必须靠自身努力,在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生存社会中找一方立足之地的成熟的男人。他在自己的床铺上瞪着眼睛彻夜不眠,思前顾后终于不得不承认玛丽对自己的安排,是从根本上参透了上海老爹沈渊的良苦用心。他动身了。
玛丽的叔父,一个跟自己的父亲神似形不似的老板,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帮手”,只需要工人。
他一点也不买玛丽的面子,吩咐沈源到成品仓库去搬运水泥。
“华申”水泥厂的小开这才刚刚知道,一袋水泥,国际化标准包装,每袋净重四十二点五公斤,若是以桶装,加一倍。
不久,一个管碎石机的技术工把自己当成石灰石投入了碎石机。处理了一应殡葬抚恤事宜后,沈源把升顶班,进了碎石工场。
再过一段时间,玛丽叔父把沈源调入了配料间。因为一个精明的厂主,很快就会发现谁有不同于他人的才干。这中国的小伙子,口算心算特别迅速,而且懂得化学方程式,进入配料间一个顶俩。玛丽叔父识才。
到沈源以优秀成绩考入州政府主办的官方建材学院时,玛丽,叔父还真的很有点依依不舍了。他说,他正在任命他为技师呢,而且,还正在考虑把他的几个女儿中的哪一个许配给他呢。
沈源对他的女儿们毫无兴趣。世上可以有白头偕老的夫妻,但不会有一成不变的爱。他要结婚,他会有妻子,但不会有爱了,他已心如枯井。
李步正夫妇以为,女儿可心近期身体不适,都是因为天气太反常了的缘故。
都快到夏至了,早就该“出梅”了,可是今年这黄梅天绵绵无期好像总不想完似的。太阳半死不活地照着,淡淡白白的光融入淡淡灰灰的天空中,厚墩墩地好似给整个上海城罩上了一条陈旧不堪的大棉胎。棉胎又浸泡在靠集细雨中。一边在出这半死不活的太阳,一边却又在下半死不活的“黄梅雨”。渐渐沥沥,不大不小,不成雨点,只成雨线,扯不断的线。空气里充满了湿湿粘粘的潮气。什么都发了霉。门框窗框大橱脚碗橱边迅速长出一层暗绿的霉斑来,紫藤今天擦了,明天又照样冒出来,而且比头一天更加茂盛。饭菜只要有剩的,馊得比大热天还要快。晚在阳台房檐下的衣服挂了一个星期也干不透。人好像也在发霉,特别是那总是一副病怄诉模样的可心,原本光洁如玉的脸上,竟生出两块浅浅的黑斑来,跟那长在橱门上的零点真没什么两样。平时并不太喜欢化妆的可心,让紫藤去买了一大瓶“面友”来,将那种厚厚的特白的粉质膏徐到脸上,这才勉强遮掩住了。只是那本来就血色不足的脸,显得越发苍白了。
李步正在忙着抢救他那些呢绒绸缎,一时里无暇顾及家务,并没太在意了宝贝女儿的变化。
他的“大祥”开在石路四马路转角,但仓库却在大马路与二马路之间的沙市口。那地方虽然离大马路咫尺之遥,但属于贫民窟,房租特别便宜。他租了一间足有一百平方米的底层房,专用来堆积货物。他很喜欢投资囤积。他掌握了上海滩上摩登男女的消费规律:喜欢赶时髦,追求时新,喜新厌旧,移情速度特别快。他于是就在密切注视四马路上倩男女的衣着打扮中,及时捕捉最新消费动态,同时在“大样”及时抛出最赶浪头的时新衣料来,配以大幅广告,以吸引顾客登门。要做到这一点,自己就必须备足了货源。尤其是货物的品种,要多多益善,做到人有我有,人无我也有,到时候想抛什么出来就可以抛什么出来。他在做生意上是个自信心很强的人。他从不因为某一种布料的“落市”,即过了时髦劲头不为摩登人所钟爱了,而灰心丧气惊惶失措。他明白这上海滩上的消费爱好就像中国土地上的政局一样,今天不知明天事,十年风水轮流转,瓦片也有翻身日,各领风骚多少年,谁也估摸不准的。许多时新的花样,若是仔细想想,其实还不都是老调子重弹,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刚刚流行过的,如今稍微变一点花样,改一点细节,便又以弃旧翻新的姿态出现了。看透了这一点,李步正就很能做到圣哲范仲淹所提倡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他从不担心商品的积压和滞销。他从那厚实的仓库里调拨出行俏的时令货,搬上柜台,出广告,招徐顾客,同时把一时里卖不掉的运到仓库去,搁上水架,放好防蛀樟脑丸,以等待下一次时髦浪头转回来时让它们重新杀上市场。在生意场上,他素来是处变不惊的。
但公元一九三八年春夏之交的可恶的黄梅天,却让他疲于应付而且很惨重地损失了一笔了。那水泥铺地的仓库,潮得像刚遭过水灾似地,脚踩上去竟会叽叭叽叭响。大批呢绒发了霉。绸缎类软塌塌地失了光彩。李步正从店堂里调动了两个伙计来,日日夜夜地用小板刷刷去霉斑,但正如紫藤在家里擦拭杨门总也擦拭不干净一样,那羊毛织物上的绿色菌类生长得比橱门上窗框上的更快。李步正不得不开始“不惜血本大拍卖”,将那些眼看保不住了亦即再积压下去势必会成一堆羊毛灰的呢绒料子削价出售。售价一跌再跌。一方面因为遭此厄运的不止他一家“大样”,另一方面上海人够精怪的,少有人在夏季即将到来的黄梅天里去买缎呢绒料来放到家中去让它发霉。李步正胖嘟嘟的脸也跟他女儿可心似地发了黑而且日见消瘦了下去。
不受黄梅天影响的是李太太、可心的娘。她在忙着操办女儿的婚事。婚事预定在六月底。大家都想早点办了。沈太太自知不支,希望见到儿媳妇进了门再咽气。沈源在忙于“军管理”之后的移交手续,在“华申”里虽窝火却又不能不在驻厂日军的刺刀下忍气吞声,回了家心灰意冷落落寡欢,一夜夜地呆在花园里,或是跟田大勤一起翻上弄泥,或是干脆痴望满天下不完的雨丝,让沈太太见了好不心疼。沈太太明白儿子急需一个伴,婚事无论如何也拖不得了。李太太也急于成交。她已经几次与沈太太促膝长谈过,如亲姐妹似地,终于基本上摸清了沈家丰厚的家底。在一次亲眼见了沈太太准备送给可心的见面礼——一枚抵得上李家全部家当的大粒钻石铂金戒指之后,她真恨不能第二天就把女儿送进那沈家花园去。田大勤驾了老“福特”送她回来,她对田大勤也显出了加倍的客气,硬拉了他上楼坐一会,还吩咐紫藤立时三刻到马路对面的饭店里叫一客点心来,招待这位开车司机。
“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李太太亲热地说,“我们可心到了你们沈家,你可要听话些!不要放刁!”
“李太太你说什么呀!”田大勤红了脸,“我怎么会放刁呢?我是这样的人吗?”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李太太笑着说,“你这家伙虽然闷声不响,心里却是样样都有数的。素来有句话,不会叫的狗才咬人呢!”
田大勤脸上虽也在笑,心里却免不了恼火,暗暗想着:“哪有这么粗俗的女人的?还没成为主子呢,就摆主子的威风了!沈家人毕竟有教养,从来也不会把人比作狗不狗的。这样的娘,能教出怎样的女儿来呢?”
李太太却还不住四,依旧在滔滔不绝:“我们可心——以后要做你家少奶奶了,也跟你一样的脾气,外面看着文文气气的,其实都是做着肚皮里的功夫。你可不要小看了她!”
田大勤直想笑。“这样的娘!”他想,“刚把人家比作‘不会叫的狗’,竟就又扯上自己家的千金了!”
紫藤噎噎地上楼来,一手端个盘子,里面一叠油炸春卷,一手一个碗,捐了盖,原来是碗鸡鸭血汤。
本来并无胃口的田大勤,见了这一套点心咧嘴笑了:“嘿嘿,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我知道。”紫藤把筷子递上,又往碗里搁了只调羹,“上个礼拜你送我们回来后,就拐到对面去吃了这一套点心,对不对?我去买汤团,看见你了!”
“嘿,谢谢了,小紫藤……”
“别谢我。我可心姐到了你们家之后,多照应些就行了。”
“你不去吗?”
李太太接了口:“她去干嘛?可心嫁你们家少爷,她又不嫁你!”说完她就开心地大笑起来。
紫藤装着没听见,拔腿就走。田大勤忙着低头喝那鸡鸭血汤,心想这李太太,真是粗俗到家了!
李步正像一只瘟鸡一样,蓬乱了头发佝偻了背,踏进二楼前厢房卧室。
李太太忙着吃喝紫藤,快把晚饭热一热,送进来。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她摸摸他的额头。
“不舒服?懊,心里不舒服。”
“明天去仁济医院,照个X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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