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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见:孤悬——岛屿生存叙事

对于很多人而言,陆地是一种现成的东西,最平常不过的事物了,因而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他们向往波涛汹涌的海洋、繁星密布的天空,乃至天空上幻变的云霓。然而,对于出生在岛屿上的人来说,陆地的存在相当要紧。人的生命是十分沉重的物品,唯有陆地才可以安放,投入漂泊的水流,必罹没顶之灾;抛向无法抓挠的天空则会失重,变成自由落体,终将粉身碎骨。只有在陆地上站稳了脚跟的人,才可以去畅泳大海,或者云里雾里说些天上不着边际的事情。

所谓陆地,其实是无数岩石、矿物与沙尘堆积起来的。它们一声不吭地挤到一起,集合成密实的版块,绵延成莽莽苍苍的原野,高耸巍峨的峰峦,堡垒一样显得无比巩固、坚不可摧,不会轻易漂动,改变原来的性状,给人踏实可靠的安全感。人死之后,埋在地里才叫作入土为安,所谓来自泥土又归于泥土。出生在大陆上的人们,置身于天圆地方的框架里,会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安稳,不大会有天塌地陷、末日降临的恐慌。但对于寄生在海岛上的人而言,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我小时候的邻居,是位有三个婆娘的老人。他拄着一根油亮的藤杖,据说是从马来带回的。夏日的中午,结满酸梅豆的大树下凉风回荡,这个已被穷人打倒的地主告诉我:俺人家生活的这个地方,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岛屿,四周全都是深不见底的大水。当年他去南洋闯荡,船漂到大海里去后,回头看俺人家的海南岛,就像浮在水波上的一个土堆子,上面篱笆一样,歪歪扭扭地插着几棵椰子树。船不停地颠簸,他十分担心,将来有一日,自己出生入死淘到金子之后,回头来却找不着这个土堆子。老人的语气很轻,却像雷鸣一样震颤我的胸腔:原来自己的家园,早已经被深不可测的海水包围,像一条船漂泊在汪洋之中,无依无傍,也没有可以撤离的后方。虽然,岛屿也属于陆地,但它总是给人一种漂浮不定、随时可能沦陷的感觉,特别是飓风到来的日子。在古代,关于海南岛的叙述,总是说它悬浮在“涨海”之上,或是隐没于“南溟”之中,这准确表达了岛屿给人心里的印象。这位被打倒的地主离岛时的顾虑,并非纯属个人的多愁善感。在下南洋的历史上,衣锦还乡却找不着海南岛的事情并不罕见,所不同的是,沉下去的不是海南岛,而是他们乘坐的船。

我的家乡名叫丰塘,从村子朝任何方向迈步,都将走入汹涌的大海。对于鱼类而言,大海是辽阔的田园,是无数条道路的穿梭与汇通;但对于无腮的哺乳动物,大海是窒息的深渊。出生在岛上的男孩,基本上都有水性,像我这样家在海边的更是如此。三五岁的时候,大人兴致一来,就把你拎起来往海里扔,恶作剧般的看你在浪花里扑腾,待你呛上几口咸水、快要没入水下时,才把你捞上来。反复七八个来回,把黄疸都呕出来后,你便学会了游泳,而在相互打赌较量之中,就有好的水手脱颖而出。然而,在这一带半渔半农的地方,尽管几乎人人都通水性,每年还是有人溺死在海里,而且死的多是游泳好手;还有人出海之后不再回来,也不知所终。岸上守寡的妇女也相当常见,她们头上缠着的布巾,是银环蛇的纹理。当然,在海上失踪之后还能回来的奇迹,也偶有所闻。1960年代,莺歌海镇一艘渔船到北部湾钓红鱼,几个渔民落入越南人手中,生死不明。八年之后,船长独自摆脱越南人的监控,从集中营逃出来,历尽千辛万苦,鬼一样回到了家乡。他回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扛一把锄头走上沙丘,将自己的衣冠冢挖开,放了一大圈炮仗。

村子后背靠着的,是三道长满仙人掌和野菠萝的沙岗,沙岗的后面,则是日夜喧嚣的海水。从童年时候起,我不知多少回爬上沙岗,独自眺望远方。从看不到边际的溟濛处,一排排波涛愤怒地涌来,一浪高出一浪,如同贪婪的大喉喷吐着白沫,浪与浪之间转着一个个漩涡,看起来像是狞厉的微笑。海面看起来是倾斜的,仿佛涨出地面许多,随时都要将我脚下的土地淹没。尤其是台风到来的时候,整个大海疯狂地咆哮,鲸群一般的巨浪,轮番向海岸发起猛烈的进攻,无休无止,前浪崩陷后浪紧跟,大有不将陆岛吞噬,不足以平复满腔仇恨之势。而岸上的野菠萝与仙人掌,根本抵挡不了暴风如此凌厉的进攻,到处都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颠覆的态势。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大海总是喜怒无常的,但更多的时候,都在无端地咆哮;即便是平静的时候,也似乎在诡秘地酝酿着一场风暴。它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慨,让你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关于岛屿的说法,总是跟大陆关联。在得知自己是一个岛民的同时,也听说遥远的彼岸,有一片辽阔的大陆,上面纵横着崇山峻岭,海南岛只是它挤压磨蹭之间,掉裂下来的一块碎片。当然,没人亲眼看到裂开的那一刻。据考古推测,大约在我出生之前的一千万年,南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造山运动,青藏高原高拱而起,成为世界屋脊。与此同时,雷琼地区随连续火山喷发,导致地脉的断陷,大片土地沉入海底,只有部分山脉露出水面,成为一座岛屿。也就是说,海南岛是与喜马拉雅山一同光荣诞生的,尽管它现在还不能望其项背。进入第四纪冰期后,海南岛与大陆之间曾出现过断了又连、连而又断的反复。直到近几十万年,才最终形成一道二十多公里宽的海峡。在有的学者的叙述中,直到数千年前,海水退潮的时候,人们还可以从雷州半岛顺着陆桥、踩着浪花到岛上来,像水鸟一样在滩涂上踱步,拣些虾蟹和蛤蚧。而海南岛最早的居民,就是由于陆桥陷落断了后路,滞留下来的人。他们于是只能生活在陆地的碎屑上,聚集在三亚落笔洞、昌江皇帝洞等石窟里,成为孤悬海外的族群,皱着额头,用孤寞的眼神眺望浪海云天。他们是回不了家的孩子。

在岛西南角的村子里,每一个夜晚,我都是枕着汹涌的涛声入睡的。潮声听起来是一层层叠加上去,当这种叠加到了无以复加,危如累卵,感觉快要崩盘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倘若睡梦中海南岛沉入海底,岛上的人是来不及逃走的,即便知道了,也不知该逃向何方。大陆那边知道这件事情,想必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而所谓知道,也就是找不到了的意思。这种顾虑,并非没有缘由的庸人自扰。明朝万历年间,琼北海府地区就有一百多平方公里土地,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七十二个村庄遭罹灭顶之灾,轰然没入海底,桑田顿时变成了沧海。史料记载,震中地区“山化海,人变鱼”,居民“十之存二”,数以万计。离震中不远的“公署、民房坍塌殆尽,郡城中压死者数几千”(万历《琼州府志》卷五)。尽管几天前,有被誉为明代四大圣僧的憨山德清云游路过,向地方官员预告了灾难的来临,但人们都当成怪力乱神的玄诞之言。而这么大的一场灾难,在当时中央政府文件中,竟然没有任何记录,就像没有发生过的那样。有人查看了万历年间数百道奏折,校核数十种国家档案文献,均没有发现与这场地震有关的记载。现在,这些地方潜水下去,还能看到当年人们居住的院落,坛坛罐罐都成了虾蟹栖息的巢穴。

仓皇的童年,我曾经三次和家人一起逃亡,到山里去躲避警报中随时可能登陆的海啸,当地的说法叫作逃水。有一次还是在半夜被拎起来的。在政府组织下,临海数十万民众拖家带口,挑着锅碗瓢盆与帐篷被褥往山地转移,拥挤在风尘滚滚的路上,如日本鬼打了进来。七十岁的奶奶死活不肯离家,说她老了,活着没有用,还拖累子孙,就让潮水把这身朽骨收走好了。虽然最终只是虚惊一场,但幼小的心,从此对这个岛屿总是放心不下,老有一种随时被淹没的恐慌,把人从梦中惊醒。记得在村子前的水边钓鱼时,偶尔会有海棠树叶子飘落到水里,上面爬着几只蚍蜉,完全是一副焦灼不堪的样子。看着它们,我便联想起自己,作为一个岛民的身世。

在一本书里,看到有逃往苍天的说法。其实,比起水的漂泊不定,更让人恐慌的是海岛上的天空。或许是因为空气纯度的缘故,它显得十分玄蓝,格外地深邃,借用鲁迅的话说是“奇怪而高的天空”。面对如此浩瀚的领域,没有翅膀绝对是先天残疾,天因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穹隆,无法探底的洞窟。酷热的中午,躺在沙滩上仰望,天空便开始旋转起来,让人神志晕眩。由于缺少陆地的支撑,天无依无傍、没着没落,让人感觉头顶之上悬崖万丈、深渊无底。

跳入水里,人会失去体重的一大半;抛向空中,人则几乎完全失去重量,而生命失重的感觉,即所谓不能承受之轻。从很小时候起,我就做着这样一个梦,自己突然失足踩空,从极高云端掉了下来,像一只被枪弹击中的鸟,身体翻转着坠落下去,汹涌的云彩挡不住我跌落的速度。然而,就在我放弃生存希望、行将落到地面、并期待粉身碎骨的一刻,人惊醒了过来,一身浸浸的冷汗。这个梦一直做到三十多岁,才消失在某个夜里。因此,我一直都有轻微恐高的症状,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到这个岛屿上来的。海水对于我而言,是一种汪洋的迷津。汪洋之下,折戟沉沙,掩埋着不知多少沉船的遗骸和失传的故事。我羡慕那些驾云翩飞的鸟,它们舒展开来的翅膀,能够在空中铺出道路,从而改变天空的意义。对于众多事物,天空意味着坠落与万劫不复;但对于鸟而言,天空是一种跨越与飞度,是无遮无拦的自由。就像鱼类改变了水的性质,将淹溺转换为泅渡,将沉沦转换为得救。在《赤贫的精神》一书的后记里,我曾经写下自己作为岛民的心态:“我出生在一个叫作天涯海角的地方,荒凉的沙滩上,到处都是仙人掌和野生的蒺藜,还有破旧的船,甚至溺水者冰凉的身体。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告知,我生活在一座岛屿上,四周包围着茫茫无际的大海,头顶则是吞没一切的天空。站在高耸的海岸上,我感到整个世界都要离我而去,一种被遗弃的觉受萦回在幼弱的心中,像一团挥之不去的云雾。我觉得,我出生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乡,我的家乡在苍茫的海天之外。”这样的时刻,弃儿的心中涌动着被认领的渴望。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有一种幻听,老觉得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有什么人老在呼唤我的名字。

岛屿给人的感觉,是尚未没入水底的浮土,漂移在三千弱水之上。它孤独无依又忐忑不安,无法斩钉截铁地做出安全的承诺,在日落黄昏时提供祥和的归宿感。那种后方随时可能沦陷的感觉,更是不可持续的状态。因此,它天然有一种对大陆的向往与归靠,并保持着对彼岸事物的呼唤,不能全然地接受自己的身世。它先天存在着完整性破缺,需要去修补与克服。它的重心不在自己脚下,而倾向遥远的北方。仔细端详海南岛地形图,你会发现,作为一个岛屿,海南岛一直保持着回归大陆的姿态。它的形态酷似一种海龟,但此龟不是朝着大洋深处划游去,而是朝着大陆的方向奋力划泳,在蓝色的水域里激起雪白的浪花。然而,就在离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不知何故停了下来。这段距离有十八海里,几乎是可望不可及,除了喧嚣跌宕的潮水,还纵横着诡异的暗流。一个游泳好手要用六七个小时,才可以渡过,但在既往,出没于海峡间嗜血的鲨鱼群,不太可能会错过送上了的美食。

横亘在海岛与大陆之间的海峡,是比鸿沟更难于逾越的天堑,当然也比李白的蜀道更加难于攀援。漂浮不定的海面,脚踩上去便立即塌陷,连一根抓拿的稻草都没有。即便没有一夫当关,也依然万夫莫开。尽管丘浚等海南出生的才俊宣称,沧海并不能够截断海岛与大陆地脉的贯通,但深达一百多米的水域,在舟楫不便的年代,总给人命悬一线的感觉,是道令人断魂的鬼门关。

唐高宗李渊十九子,鲁王李灵夔,因涉嫌起兵反抗武则天的武周政权,被流配到崖州。享尽荣华富贵的他,想到将要终身寄生在悬浮海外的孤岛上,便觉得生不如死,用一根绳子将自己挂到横梁上。稍后被贬儋州司马薛季昶,也恐惧于海上的穷途末路,连夜赶制一口楠木棺材,穿上体面的盛装,躺在其中仰药自尽。同样,被贬为振州司马的京兆尹温璋,为了避免沦为天涯海角的孤魂野鬼,也在启程之前自缢身亡。还有的人,如唐代的将领蔡京、田令孜、敬瑄等,接到被贬崖州的诏书之后,迟迟不愿成行,宁愿罪加一等,被皇帝赐死,甚至直接诛杀。有的贬臣,如唐宪宗朝的符凤,虽然服从流配,却在中途就被海盗劫持,残忍杀害。他年轻貌美的妻子乌玉英,为了保全妇道的气节与贞操,纵身跳入大海,成了唐代为数不多留下名字的女性。

旷达洒脱如苏轼者,被贬惠州时,还是“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得知自己要被逐至“瘴疠交攻”“魃魅逢迎”的南荒,顿时黯然神伤:“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苏轼:《到昌化军谢表》)甚至开始安排后事:“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苏轼:《与王鸣仲书》)在雷州半岛登船前,他特地到已被敬为海神的伏波将军庙里,虔诚地供上三炷香,祈请神灵予以保护。尽管有诸神护佑,登船之后,还是一路惊魂:“自徐闻渡海,适朱崖,南望连山,若有若无,杳杳一发耳。艤舟将济,眩栗丧魄。”(苏轼:《伏波将军庙碑》)上岸之后,登高北望,但见积水空濛,环顾四周,皆是穷途,无有归路,更觉得是到了空亡死绝之地。三年之后,六十六岁的东坡得以赦返,还不忘到伏波将军庙祭拜,郑重其事地献上一首古诗。描述到海上的意境时,诗句间仍透出一缕寒意:“至险莫测海与风,至幽不仁此鱼龙。至信可恃汉两公,寄命一叶万仞中”(同上)。我光荣的祖先,是步东坡后尘到岛上来的,所不同的是,他们并非被流放,而是自我放逐。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能理解先祖当初的想法,为什么把子孙抛到如此荒远的孤岛,让他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眺望之中?

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饮马雷州,兵锋直指对岸的海南岛。尽管此时蒋家王朝气数已尽,土崩瓦解,而解放军南下一路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但面对风波不定的琼州海峡,身经百战的将领还是心意徊惶。幸得韩先楚、邓华这样神勇的猛将,当即决断,才在台风降临之前抢滩登陆,与岛上的琼崖纵队应合,一举荡平了岛上的穷寇。

不惟从大陆渡海过来的人有如此心情,岛上的人面对这道海峡,又何曾不是心生畏怵。“鹏咮高骞吸晓虹,却怜孤绝自为宗。舆图垂尽地千里,峰势半开波万重。”(钟芳:《鳌山》)明代崖州诗人钟芳的诗句,写出了天涯海角之地的荒远。由于海峡的阻断,海南岛一直被认为是徼外之地、化外之地,江湖之远到此算是尽头了,庙堂因而也变得高不可及。这里是逃避暴政与战乱、苟且偷生的好去处,也是退出庙堂、归隐田园、养性修真的好地方。岛上有不少家族,是逃避战乱从大陆迁移过来的。还有一些家族,却是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九死一生被流放到这里来的。海岛天高帝远,云淡风轻,并非进入历史现场建功立业的场所,也不是历史正剧上演的舞台,它充其量不过是排观众席,而且是最后一排。在这个位置上看到的剧情,不论是深宫密帏里的暗斗,还是沙场狼烟中明争,都已经虚实混淆,真讹难辨,而且与进行中的历史也不同步。作为岛民,谁都意识到,对岸那边遥迢的中原腹地,才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才是建功立业的天地、造化自身的熔炉。就连他们深山老林里采集到的花梨、沉香,海底捞上来的珍珠、砗磲,还有夜里唧唧复唧唧织出的锦被,也不能孤芳自赏,要供奉到庙堂之上,才显出不同凡响的意义。在他们观念里,海南岛这条船,锚定是扎在对岸的;海南的重心不在岛上,而在海平线的那一边的庙堂里。过海,过海,跨越海峡,对他们而言有着极其重要的含义,也是生命成长面临的一道深坎,而这道坎,唯有天上的雁鹤才可以轻易飞度。

王权时代,身处边地的子民,要想进入权力体制,参与治国平天下的事业,只有考取功名一条羊肠小路。然而,由于历代督学和考官们畏惧海峡的惊涛骇浪,琼州的考场一直设在对岸的雷州,使得科举之途变得陡峭而凶险。岛上的莘莘学子,哪怕要考取一个小小的秀才的功名,都要带着干粮、盘缠涉过千山万水,渡过波谲云诡、海盗出没的海峡,才可以进入庄严肃穆的考场。有的一去便没了音信,非但功名没有拿到,身家性命都不知丢到何方。因此,士子缺考的情况历代都普遍存在。明嘉靖年间,先后发生了两次严重的海难,满载考生的多条船只中途忽然遭遇风浪,呼天不应,全部丧身鱼腹。每次罹难多达数百人之众。带队的临高知县杨址因此殉职,官印也随之沉入海底。时供职于翰林院的海南人王弘诲,得知此事寝食难安,极其沉痛地上书万历皇帝。在付出巨大的生命代价之后,朝廷终于同意将考场设到岛上。于是才有了明清之际数十人金榜题名,考取进士的局面,一度有“小江南”的美誉。

比起南美洲的百年孤独,海南岛数千年的孤独更显得漫长。因为迟迟没有人占领,这种孤独变得荒凉。记得从童年到而立的岁月,我都是在孤寂中度过的。在岛西一个学校教书的时候,经常穿过木麻黄的树林,独自一人到旷野上行走。野菠萝的密叶里,荒凉的草丛中,有鹧鸪和小蜥蜴生活的踪迹,它们在老鹰翅膀的阴影下,窃取属于一个生灵短暂的快乐。鹧鸪是一种寂寞的生命,向晚的旷野里,听一只鹧鸪在呼唤另一种鹧鸪,你才明白什么叫孤独。这种孤独让人急着要从自己这里逃离,去拥抱某种东西,搂住一棵树,或是投入某个人的怀里。有时我觉得,这世上许多事情的发生,并非它们真的有多大的必要,而是因为肇事者已忍不住孤独的寂寞。头顶如火如荼的烈日,和身心内部的情欲交相呼应,使孤独变成了一口热锅,寂寞也成为一种煎熬。

如何将岛屿与大陆连接起来,克服被孤悬的状态,一度是岛民内心解不开的死结。在崖州地面,一个民间流行的故事,特别能体现当地人的梦想。在天涯海角外景区的海上,至今仍可以看到两座小屿,被称为东锣与西鼓。传说在很久很久的过去,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深感海南岛民孤悬与隔离之苦,以其神力从远方挑来土石,要将海壑填平,把海岛与大陆重新连成一片。然而,智慧圆满的如来佛并不支持这一举动,三界之外的他,在定中轻提一念,观音大士肩上的扁担,立即砰然折断,箩筐里的沙石也就掉入水中,堆成了两个小洲。这就是观音担土填沧海,如来提起折扁担的典故。或许,如来觉得,大陆尘埃滚滚的生存,固然有助于人间烟火的兴旺,但岛屿清寂的状态,让人接近高渺的太虚,更裨益于精神的独善和灵魂的遨游。前者是外王驰骋的疆域,后者是内圣净化的道场。大陆地面的生活,适合于人们抱团取暖,相濡以沫,但密集的人群之中,也会衍生纷繁复杂的利益关系和恩恩怨怨的情感纠结,使人活得身不由己,浑身湿漉,一地鸡毛。以集体关怀来取代个人对命运的承担,也会遮蔽生命的本初的天容月貌。

孤悬和失重,对于多数人而言,在心理上都是难于自持的状态。人生而孤独,需要依怙,渴望后背有所依傍,前头有所把抓,有一个巩固的后方和一个可以掌控的前台。居家风水上,讲究山环水抱;在社会场上出入,也讲个身份背景,即便没有雄伟的山脉可靠,倚一棵婆娑大树也好乘凉。若是出身蒿草丛中,没有些传闻背景,后门完全洞开,穿堂风鱼贯而入,就得在外面攀龙附凤,认个干爹干娘,或是拜码头加入斧头帮什么的,乌压压地站成一片,蝗虫般的席卷而来,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倘若地面上光秃秃找不到任何依傍,还得在云天苍茫之处,皈依某个法力无边的神灵,才能够安身立命。总之,腰杆后面得有个硬的东西撑着,头顶上得有个亮的东西罩着。有恃才能无恐,仗势则可欺人,乃是地面上弱者的生存法则。有了可仗之势,心里就有气焰腾起,可以笑傲江湖,大声说话,甚至可以扇别人的耳刮子,把唾沫星儿吐到人家脸上。古往今来,街面上形形色色的衙内,都是这般行状。要是从身后抽去假借之物,他们就会显出一摊烂泥的原形。岛西临高地方的人偶戏,出戏之处是人偶同台,揭开了偶背面滑稽的真相。

与此道相反,真正的强者不依附与假仗任何事势,他们立身于恬淡虚无的自性之中,放怀于六合之外,方寸间不挂碍任何异物,哪怕是一丝云彩。岛屿的孤独,从弱者的角度理解是一种遗弃,从强者的角度理解,则是为对依附之物的挣脱,如同禅者妙高峰上的悬崖撒手、虚空粉碎。借靠来的东西终将要退还,攀附的事物也势必土崩瓦解,人还得活回自己本身,以本性的禀赋自立于世,更何况人有所依傍,也就多了一份身不由己。如来叫停填海行动,意味着海南人必须接受一种岛屿的生存,在随时沦陷的浮土上安身立命,占领自身荒芜已久的孤独,在无势可仗、无路可退的境地里,将自己的身世认领下来,于海天之间穷尽生命的内涵。

就人类的境遇而言,地球本身便是无垠太空中的孤岛。孤独是人类共同的命运,也是每一个人最终都要面对的处境。孤独并不意味着沉沦和自弃,而应该被理解为责无旁贷的承担。它既可以作为一种矿藏来挖掘,也可以作为一种自由来运用,还可以作为一种恩赐来接受。然而,只是由于缺少真正的面对、欣然的接受与深入的走进,孤独才变得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占领这种蛮荒的孤独,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来承担命运的全部可能;还需要潜入寂寞的底部,去叩开通往大同的玄关之门,让本源之水涌流出来,完成对自身尘垢的洗涤,实现人性与天道的贯通,与生生不息的大气打成一片。在那篇题为《鳌山》的七律里,钟芳接下来写下了这样豪迈的句子:“华夏封疆分徼外,斗牛光焰直天中。似嫌川渎涓流细,独向重离阅会同。”诗句体现了岛民极高的悟性,显出了与万物融为一流、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圣哲气象。岛屿所象征的无依无傍、无所把抓的状态,可以被理解为释迦牟尼佛所说的无住、不执着。在涅槃之前,他语重心长地嘱咐弟子:要以自己为岛屿,以自己为皈依处,做到“弃身于无倚”。这种依空而起的自立,体现了大雄的气概,是真正的不败之立。

若干年前的某个夜晚,我独自在阳台上品茶。无意间,手中的杯子失落于地。就在电光石火的一刻,头顶上的万丈悬崖崩裂开来,世间林立的墙垣随之坍塌,我忽然有了开门进家的感觉,所有的星星都向这里照耀,所有的风都朝这里吹拂,所有的道路都往这里汇合,海南岛成了宇宙的中心,整个世界都成了它的外延。人世间的一切滋味,全都在一壶新沏的红茶里,被一饮而尽。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分不多一厘不少。一种无依无靠的自由,和消融一切的自在感涌流出来,溢出身体的肌肤,泯灭了劫持我多年的孤独。天地被一种凌空而起的豪情所充满。我深情地拥抱了自己,内心的荒芜展现为无限的生机,眼前的枝枝叶叶、花花草草,都闪熠着造物的光辉。于是,我记下了这样的句子:

杜鹃夜夜呼唤的一切

皆已在此 而杜鹃自己

却杳然不知所去

就这样,在客居了四十多年之后,海南岛终于成了我的故乡。从此,我不再眺望彼岸的土壤,也不再像背包族,用凌乱的脚印去搜寻各种古迹名胜;也不和那些香客一起,千山万水地去朝拜某一座高耸入云的神山。人间的烟火缭绕成我的香火,日常生活里,曾经让人心烦意乱的细节,也成了无比隆重的宗教仪轨。

从这一刻起,海南岛孤悬的概念已经被解构,而我也终于理解了自己光荣的祖先,一千年前将子孙抛向大海的用意。我不再以一个人的名义去生活。过去,每次乘船渡过海峡,我总是想,要是能架一座桥,把海岛与大陆连起来就好了,现在倒觉得不必。海南岛有那么广阔的天空与海洋和大陆贯通,为什么要把它们收缩成一座桥,从而把一个完整的岛变成一个半岛呢!

孔见,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等。本文图片亦为作者所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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