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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祖乐:极光落在裙摆上

1

凌晨五点,武眉失眠。她在手机上检索打呼噜的人为什么不会被自己吵醒,顺手发给了另一个没睡的人。对面的人秒速回复:“你又失眠了?我到家了。开夜车像隧道,周围都是黑的。”

她翻了个身:“比起躺在床上还睡不着,我宁愿开夜车。”

“你幸福吗?”

“还行。”

“你需要点刺激让你感受到幸福。”

“我哪天家破人亡就要怪你。”

武眉说完这句话就把手机关机了。她没拉窗帘也没关窗,背后的呼噜声规律地鼓噪。空气里有只手撵着她坐起身,飘窗对面的大楼里,凶案现场总是有盏灯亮着,风一吹,光线也波动。窗框被月亮舔得发光,棱角看起来像是月光下的白色棺木。这个念头来临都不是偶然——她很想翻过身,把手扣在袁唯的脖子上——她沉默寡言的老公,最大的本事是让她凌晨四点的脑壳四分五裂。

她又开机,白色屏幕刺过她的眼睛,手机Logo在视线里抠了个影子落在窗棂,棺木多了个墓志铭。她发微信给云起说,我们对面有一家人死了。云起秒速回复,这么恐怖?她说,是啊,据说是灭门了,原本两百平米里住着五六口人,男人是在罗湖被抓着的,身上带着全部家当,但是后续电视没报,网上消息也不多。云起说,这种新闻过几天大家就都忘了。武眉回答,我忘不了。离我太近了,就隔了一层楼,阳台上还挂着一条裙子,男主人杀完人忘记收起来了。

“那可能是女的真不太检点。”

“雪崩发生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手机又亮起来,云起说,别害怕了,我给你讲个故事。你知道北欧特别有名的极光吧,每年冬天都会出现,但是有缘分才能看见,大多去傻等的都见不着。武眉说,那得怎么能看见?云起说,瑞典人看见的最多,因为据说瑞典百分之二十的爹,养的都不是亲生儿子,换句话说,被戴了绿帽子的人,最能接近自然的视觉恩赐。依我看,那个灭门惨案,男的应该是逮着媳妇和自家人不干不净,绿了。武眉没答话。云起说,要真是这样解脱了挺好的,没有必要强撑,看自己最亲近的人搞破鞋和死了一了百了,两害取其轻。武眉说,那被害人都是怎么想的呢,他们死了就不能说话了,但是就真是坏人吗?

天亮了,晨曦消弭远处阳台的灯光,窗子外挂着件蓝色的长裙,平铺着展开挂在栏杆上,估摸着是咬着两个牢固的夹子,裙摆随着风飘来飘去。应该是不会有人收掉这件衣服了,公公说,没有亲戚愿意认领这个凶宅,就算房租低也不会有人租。婆婆说,那个小区得房率那么低都有人买,不差钱的。退休了两个老人没事做,去给隔壁小区的幼儿园做饭。武眉煮好一壶曼特宁,和袁唯一起坐在餐桌边。他说,爸昨天在幼儿园的楼梯上滚下来了。武眉说,啊?严不严重?袁唯说你看呢,今天又上班去了,爱岗敬业好老头。武眉顿了一下说,年纪大了真就别去给人打工了,二老还是养得起的;没摔伤还好,这么大年纪,真的摔出点毛病得多让人担心。袁唯说,自己家没孩子,就愿意往孩子堆儿里扎,驼背弯腰也乐意。说完收起报纸起身,把咖啡杯端进厨房洗干净,放进消毒机,走到玄关没抬头,平心静气地讲了一句,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这件事我们早就说过,你的年纪也有点吃力了,家里清净就行。

家里走空了,武眉盯着对面住宅的蓝裙子,和她在金鹰闲逛时见到的一条意大利连衣裙非常像,真丝的,应该不便宜。碧水湾的住户按理说条件都不错,究竟会因为什么想不开,她有点想不通。她曾经想去旁听审判,没查到信息。难道真是云起说的那样,被扣了绿帽子,男主人把一家子都给杀了——这个情况十几年前她不是没见过。而这个男主人把地上的血都擦干净了,却没想着把这条蓝裙子收进去,说不定就是抛出来泄愤:他的妻子和这连衣裙一样浪荡。

云起的信息来了。他说,今天和闺蜜约话剧?他说的是李响。她说是啊。云起说,女老板就是不一样,闲情雅致。武眉不回答。作为一个微信好友,云起知道她现实生活中每分每秒的行动,当然,她会用“朋友”和“闺蜜”省去无关人物的出场介绍,只挑自己愿意泄露的说,他也不介意:“我只要知道你叫小美就可以了。”规规矩矩,标点符号都用得极为端正,让她想起初恋男友。武眉觉得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个蓝天白云头像后的人工智能,而且随着交流说话更聪明、更性感些。每个习惯性失眠的深夜,云起的微信总能及时地回应,让她在漫长的、没什么目的的黑暗里多了一些打发时间的乐趣。有的时候兴致来了,她还要和云起争辩几句,云起总喜欢说人工智能早晚取代一切,她偏要反驳,小说生成器可以几分钟爬虫一部小说,但是这只属于庸俗又没有分辨力的普通人;三岁小孩能分辨颜色相近的狗和蓝莓蛋糕的照片,人工智能可没这个本事;反正这个社会的真情实感的东西,用理智和数据分析都是可鄙的。小美得理不饶人,云起只发一个认输的表情,从不反驳。

十几层往下看,大人和小孩都像积木一样在喷水池边移动,活泼点的鲜艳点的是孩子,温吞笨拙的,是和她一样的成年人。收回视线,她难免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阳台——那扇窗里面似乎有烧过的痕迹,幽暗地在墙上蔓延着,黑漆漆地带着杀气。年幼蓬勃的生命之上凌驾着悄无声息的死亡,而人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也许根本不知道存在过。武眉用力关上窗子,十几年前的职业病飘出来,正义感让她愤怒。算了,反正总会有新鲜滚烫、带着侵略性的事件来覆盖掉这个丑闻,比如在初春的早上,警察敲开了武眉的家门。他们在客厅坐稳说,武女士,十年前你还在沈河区的公安局时,有个吸毒的陈建平,是您和当时同一届的同事抓的,您还有印象吗?武眉心里的钟被人猛地一撞,有些耳鸣。公公婆婆的脸都从门缝处现出来,她有点慌乱:忘得差不多了,怎么了?

警察说,他死了——被人勒死了。最近一段时间,得多打扰你。

一个合格的警察至少应该知道什么是旁敲侧击,温柔地走进人心里才能套出难以启齿的秘密。现在的警察真是没什么耐心,或者邪恶地认定对面坐着的人既然已经犯罪了,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照片上的陈建平黝黑精瘦,双眸细长,眉毛根根分明、形状完美,眼角有一丝慵懒和狡黠,某种意义上有点吸引人的能力;对武眉来说,这是一张标准杀人犯的脸。没想到他也会被杀,有生之年,简直大快人心,武眉想。警察说,3月30日的下午,你在哪里?武眉想了想回答,在沈阳,有个朋友和我联系在沈阳开设早教分部的事,我清明节前回来的。警察看了看本子,说,陈建平的死亡时间是3月30日的晚上十点,铁岭新区的蓬莱湾物业处附近,你那会儿在哪?武眉闭上眼睛说,应该是在酒店,浑南的喜来登。他死因是什么?警察做了个卷绳子的动作,从身后被勒死的。武眉说,沈北新区在大北头,离浑南还是有点距离的,打车去也得一个小时了。警察说,这么熟悉?武眉反问,这么远的距离,我那晚喝酒没配车,打车去杀人根本不可能。车牌号,你们查过吗?警察相互对看一眼:“监控拍到的车太多了,我们都在排查。”武眉反唇:“建议你们在铁岭新区好好查一下,不要跋山涉水地跑到南京来审讯我。”

她已经几年都没这么激动过了,年轻的记忆又回来了,警局的气味焦躁、干枯、盛气凌人,就和现在面前的两个警察一样。在即将发作的边缘,她的手轻轻地被袁唯拉住,这种和事佬在危急的场合声音总是令人信服:警察同志,从后面能勒死一个男人的力气也得足够大,武眉毕竟是女人。警察说,警校出身例外。

“警察?小眉,你不是幼师吗?”

“怎么,叔叔阿姨,您不知道她之前是警察吗?”老警察放下钢笔说,“这个陈建平一直在开发区做物业工,突然被勒死了,你那会儿正好还回了沈阳,这一切说得过去吗?要不我们来讲讲过去的事情吧,你警校刚毕业抓捕陈建平那次,有几个人你还记得吧?”

武眉没动,小指头微微向手心缩了一下,每当合同签字迟疑她就这样,袁唯都收在眼里,右眼皮开始不停地跳。警察说,你们这几个人,现在都在分别接受盘问,张队,还有卫坦。她没说话,表情却绘声绘色,与平时波澜不惊、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神情比,简直被点着了,以至于提到“卫坦”二字时,武眉的手微微震动了一下。这一动警察看见了,袁唯看见了,门外的父母也看见了。警察留下一个败露的豁口起身告辞,留下武眉和袁唯坐在原地,谁都没有先开口。公公婆婆脸上露出这种表情——惊诧、意外、愤怒——以及对未知的恐惧。儿媳长得清秀文静,开的早教中心有十几个分部几千个学生,他们从不知道自己的儿媳妇和“警察”一词能沾上边,还亲自出马去抓捕毒贩。婆婆的表情太过精彩,甚至同时展现了“大难临头”和“我就知道”的气势。他们挤过来坐在沙发前,落在茶几上的搪瓷杯声音颤抖,武眉恶作剧般地想,下地狱吧,一起。

2

那个傍晚警察单刀直入的盘问不太礼貌。武眉抽着烟坐在办公室暗自思忖,空调十七度。抽屉最深处有一张公安局大院的科室合影,二科室五个人站在一起,她白白嫩嫩地往中间一戳,像个瘦白梨。大老粗张队叼着烟,武眉看到照片就能闻到那个烟味。王立群规规矩矩地站着,样貌寡淡闷头做事,印象总不是很深。孙卫东自称东子,总穿短袖,手肘不自然地弯了一个角度:因为和犯人搏斗骨折过,错过时间,没接好。最高的那个是卫坦。照片虽然在,武眉从没把视线停在他身上过。今天这个日子也许可以四目相对一次,毕竟这是属于他们共同的劫难。

仅仅也就是一秒,武眉耳边就回荡起粗重的呼吸,破旧的床板发出的吱呀,闭上眼睛还有……薄窗帘透出的夕阳,射在墙上的身体弧线,以及困锁在橡胶里,急切想要丢弃掉的羞耻。忍耐着看过去,一米八五的卫坦骨骼分明,刚硬的脸架子上两条浓密的眉毛,眼睛紧紧地接在下面,笑得刚毅又空洞。微弱火光离嘴唇越来越近了,武眉把烟按灭在了自己的皮裙上。回过神来才开始心疼,又犯病了。她似乎无法忍受生活里没有被破坏过的东西,办公室的纸箱里有她吃过的口香糖、摔坏的人偶、撕破的衣服,而把它们收集起来看来不能戒断坏习惯。

她倒在沙发上,回忆和冷气一起窜进思绪。卫坦这个名字捻在唇舌之间,像一场缠绵。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沈阳初春的风还很硬,她刚从警校毕业,在张队的翅膀下足足被保护了一年后,卫坦从其他分局调过来。那个下午空气微微有点闷,她的每个毛孔都在出汗,完全没有意识到几分钟后,心和身体即将欢呼雀跃。帽子的压痕让新剪的齐刘海翘起来,完美地露出了她的整张脸。张队说,武眉,才发现你没有眉毛啊。张队有点口音,碰巧把她的名字叫成了“无眉”。她害羞地扭头就跑,黑皮鞋在午后刚刚拖过地的走廊里啪啪地响,转角时她的鞋带松开了,上楼的声音也近了,她在犹豫该系鞋带还是打招呼的时候,整个身体撞上了一个人,向后跌过去的时候对方没有伸出手,也没有下意识地惊慌,身体震了一下立刻扶住了墙壁。她抬起头的瞬间愣住了,对方看起来并不友好,她只呆坐在地上,几乎被幽黑的眼睛陷了进去。

她跟在卫坦身后,空着手回到办公室,一米八五的个子把她遮得严严实实。东子说,你有没有看见武眉,领导非得叫她无眉,她刚出去找你了。卫坦一错身,身后躲着个手足无措的身影:“你说的是她吗?”别的科室的人挤进办公室,有心无心地起哄。她呆立着,被卫坦递过来的眼神电了一下,周围的空气像在微波中,震得她飘忽跌宕。面前这个人毫不温柔也不礼貌,却让她阵阵愣神,什么意思?

躺在沙发上的武眉眯着眼睛,回忆起来,自己的确是一见钟情——她还是第一次重新回顾起这一段,似乎他们的相遇并没有后面那么糟糕。她只负责整理档案、接电话,同批进来的都是男孩,她和女警聊不到一起去,非常苦闷。卫坦新到岗,经常陪着她值夜班、翻材料,偶尔巡逻,有电话也让武眉免提接,记录本都仔仔细细看了。有一次有个老太太突然敲门外的大铁门,武眉正在犯瞌睡,吓得汗毛倒竖。卫坦不慌不忙站起身拉着武眉往外走,把老太太领进屋。武眉哆哆嗦嗦地问,大娘,您住哪里记得吗?老太太说,我找我女儿,我女儿才五岁,我听见她在这儿哭,没人接她回家。武眉困惑地看向卫坦,卫坦轻轻指了指太阳穴,武眉明白了。她握着老太太的手等了半个小时,卫坦温柔地摸了摸老太太的口袋,有张纸头。两个人开车送老太太回家,卫坦开着车,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老太太聊天。卫坦回过头的眼底,武眉读出了黑暗里的温柔。奶奶说,小伙子,你家住哪里啊,我看你人不错,介绍给我女儿吧。刚说完,她迟疑地看了武眉几秒,绞尽脑汁地搜索面前的人是谁,搜索失败,瞬间切换了个频道说,孙子,你领着孙媳妇回家,怎么不和我说一声?直到到了小北三东路路口,男人呼着白气跑过来,老太太突然清醒了,哦,这是我家!女人睡眼惺忪,趁老公先扶婆婆上楼的间隙,目光在卫坦身上踱了几秒。天色还没亮,卫坦从容地接受了暧昧的目光。

卫坦在局里很出名,别的女孩停下看她,身体都要泛潮。卫坦骨架分明,眉目严肃,却长了厚翘的嘴唇,女人们最初爱上的都是这两片湿濡的情欲,最后留在心里的也都是这个;她很不屑。她追着他眼角的三颗痣,那三个均匀点缀的小黑斑有一股劲儿,藏在他皮相之下,毫厘之间,让双眼散发着目空一切的淡漠。每次听同事讲起卫坦,都是他冲在最前面不顾生死,指哪打哪,连唱歌都只唱《军中绿花》;而每当遇到领导视察,他表面热情万分,转过身就面露尴尬,甚至淡漠。武眉看久了,发现他对一切都恹恹的,并不感兴趣。公安这么令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他在厌弃什么?一次绑架案后,卫坦突然在KTV和她表白,当时她爆米花还含在嘴里,听到卫坦的表白,噼里啪啦地往外掉。张队和东子拿着麦克风的欢呼整个走廊都听得见,她却实在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明明看起来是个谁也不喜欢、也不想讨好谁的性格……

回程刚刚上车,脑子里的片段混乱了……凌晨变成午夜,开车的王立群突然变成了一颗血炸弹,后排车座是陈建平。他单眼皮是两条直线,到眼角猛勾一笔,看到女人时就会猛然兴奋。纸片弯折的声音就在耳边。他在梦里出现说,你们让我进监狱这么多年又害我死,来啊,一起下地狱!在他越过后车座冲过来之前,武眉在办公室大喊一声,醒了。地上还散着她破坏过的箱子,玻璃门外黑漆漆空荡荡一片,凌晨两点,夜还长。

不敢再睡,她用力地把存照片的抽屉推严,打开电脑放了点声音,又开了灯。屏幕里的未读邮件一整页,终于让她回到了现实。批复请款,看清账表,看合伙人发来的分部计划,天终于亮了。空调让会议室外蒙了一层水雾,她靠在沙发上昏沉地睡了过去。

她是被秘书推醒的,李响的车开到了楼下,站在前台翻学员的签到表。生过孩子后,对于武眉的拖延,李响一律炮轰。和风包厢干净规整,穿分趾袜的服务员动作轻柔,门一关,就把聊天闷了起来。李响最先问的竟然是:“卫坦是不是也要被查?”武眉说,十年没见过了,不知道。李响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破事怎么还能找上你?我老公昨天也和袁唯见过面。”

武眉眼角微微眯了一下,没藏住。李响咬了咬嘴唇:我老公特意和我说的,说袁唯找他吃饭,碰巧他有几个朋友要招待,就一起了。结果袁唯心情很不好,上桌就开始喝酒,醉了说话又臭。桌上还有局里的人,他点烟点了一整桌,闹哄哄的。末了和我老公说,让他帮忙查个人。我就觉得怪怪的。武眉说,查谁?李响说,不知道呀,我老公等他微信发来,又没下文了,截胡都截不上,干着急。他不会是要自己去查你和卫坦吧?他就算再喜欢你再爱你,东窗事发,你们这也要天崩地裂的。武眉说,他要是真的想查,我也拦不住。李响猛拍桌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结婚之前和他谈谈这件事,他当时那么爱你,这也只是你的感情挫折,为什么要瞒着他呢!导致你们俩结婚之后就是在搞斗争。我问你,洗碗机那事,后来他和你道歉了吗?

“没有。”

“把老人接过来之后,你是不是经常在办公室睡觉?”

“是。”

“后来去广州埋线避孕那事,你有没有和他说?”

“没有。”

“……我看你们,还是收拾收拾准备离婚吧。”

拉门开了,菜顺遂地上了桌,两个人停下了交谈。袁唯八年前穿着深蓝色棉衬衫、戴细框眼镜的样子又在面前了。武眉喉咙一紧,睫毛膏有点晕开。李响的筷子不停,像是等她开口。武眉酝酿几秒:“他应该是想知道我结婚前的秘密,我越是不肯说,他就越不罢休。没结婚前因为爱,他能包容我,觉得我的沉默是可爱,现在他和我盖一床被子,贴着我的身体睡觉,这场游戏他是要玩到底。”

李响说,那你现在呢,爱不爱他?武眉说当然爱。李响叹了口气,我真佩服你。我每次见到袁唯,都觉得他无聊至极,却又特别倔强地坚持无聊,没劲。你竟然能和他不温不火地生活七年,我佩服你。而且你那个婆婆,年年大闸蟹都只给你挑小的,带膏带黄的都放在自己儿子盘子里,真是不怎么样。

手机响了,云起推送了条警察被杀的新闻给她,附上一句:“‘警察是人民的公仆’谁想出来的?干过警察吗?”这个时间段发这个,简直奇妙。武眉摩挲着手机,想起前天警察刚关上防盗门,婆婆的哭声就摇撼了整栋大楼。她把手垂在胸前,口口声声说自己作了孽:“你以前当过警察,怎么不早说?我对不起儿子,对不起袁家,香火就这样断了!娶了个不孝的儿媳妇!”武眉心里早就做了万种准备,婆婆这话却引得她想笑;公公看着她的眼神一向都很冷漠,现在只拉着婆婆说,做警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没杀人。至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袁唯,钉在沙发里纹丝不动,漩涡里溢出的海水最终还是波及了他,武眉非常抱歉,想去握他的手;袁唯猛地站起身来,抓起车钥匙走了出去。她看着柜子上拼好的JENGA,每当抽掉一块,塔就摇摇欲坠,她现在去抽一块说不定就是塔倒的一刻了。

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冷,三文鱼下的冰都化了。李响轻声说,这件事情在这之前,是不是只有我知道?武眉点点头,因为你知道我和卫坦在谈恋爱,我和他突然分手,得给你一个解释。李响叹气说,唉,你是经历了多少啊。婆婆只想你的过错,就没想过你那两年煎熬的生活吗?

火锅沸腾,盖过了沉默,蒸汽隔开了两人的脸。李响说,武眉,一定要挺过去。武眉说,都过去了,吃饭吧。李响话锋转得极快,指着自己的嘴唇:“你看看,吓人吗?”武眉吃了一惊:“这么大的口子,老公咬的?感情真好。”李响说算了吧,老公的心思都在别人身上,我儿子最近练铁头功,专门撞我。武眉说,力气这么大?李响把湿毛巾往脸上一抹,妆都擦掉了,说我能怎么办?血往肚子里咽呗。只有等开学我才能撒手。武眉说,虽然你是在抱怨,我听到的却都是炫耀。我也想要个孩子。李响说,生呗,国家放开二胎了,婆婆催我再生一个,两个孩子作伴,成年了就不会孤零零的。武眉似乎在惨笑:“你忘了?”李响看着武眉,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都没查出艾滋病,应该是没事了。”武眉摇摇头:“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李响扁扁嘴,也没劝她,夹起三文鱼就往嘴里塞:“刚才吃寿喜锅的时候我把嘴烫了,自从生了小晟,我就没吃过一口热饭。”武眉说,但是你有一个儿子,夫复何求啊。李响说,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吧?孩子落地了忙起来,女人就再也不是女人了,是哺乳动物。你身材还和警校时候差不多,你看我呢?

3

武眉从不主动发信息给云起,他经常在自己繁杂的工作中穿插进来,像小学时候会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回复就霸道不讲理,却还觉得他有点意思。突然的消失让武眉有点紧张,尽管没有在各个场合表现出来,她依旧在开会的时候把手机在桌子上转来转去,让汇报工作的下属都很紧张。绷了三天,武眉忍不住发了条信息问:“喂,你怎么消失了?”刚按出去,就迅速把手机扣在洗手台卸妆洗澡。一个小时后,武眉站在镜子前刚想拿起手机,看到自己满怀期待的发光的脸,轻轻嘲讽了自己一句,小家子气。

奶奶最喜欢说她小家子气,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努力地考去警校。武眉三代人都住在皇姑区,十几岁时爸爸调去鞍山当局长住在开发区,当时放眼望去,周围还都是村舍,每天夜晚都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印象中,奶奶一点也不喜欢新房子,哪怕在临死前还在念叨,小眉一定要回到沈阳去,苗正条顺的女孩子,奉天城才是正统的地方。奶奶若是现在还活着,听到她已经搬到了六朝古都,说不定阴阳怪气地说,女孩子去阴气重的地方干什么——老太太虽然在伪满国高念到高中,骨子里依旧非常传统。她真的很想以成年人的样子问问奶奶,虽然嫁出去了,但是结婚究竟是不是个特别好的事情。想到这里,武眉坐在飘窗旁——又到了翻朋友圈的时间了。她有几个固定会翻的对象,三个表姐的孩子都长大了,前几个月的家庭聚会上七岁的两个男孩抢对方盘子里的菜,对着彼此大喊生蚝和韭菜——这些小孩都是没遮拦的表姐带大的,从出生就被抱着指着裤裆开玩笑。另一个女孩害羞又惊讶,远远地站着,像是被两个哥哥吓到了,是小表姐的女儿。小表姐已经移民,偶尔回国,张罗了聚会又要和其他人保持距离。武眉想念这些明争暗斗,也乐于看视频里叽叽喳喳的小孩,早年她会幼稚地想,孩子这么教还不如不要让他们降生,现在她能从这些幼稚的下流话里分辨出童真,还能被他们奇特的想象力逗笑。云起的朋友圈她也经常光顾,三年前他在大连用蒂芙尼蓝为背景墙办了个婚礼,没有新娘的照片,也没有他自己。后来女儿出生,朋友圈里有个小脚丫,紧接着是各种小小的背影,坐着,站着,跑起来,咿咿呀呀地学唱字母歌。武眉偶尔回想,这些没有主人公的照片可以被拼凑到任何人的全家福里,比如把自己的照片置于其中,她就会变成云起的太太,这个毛茸茸的小蘑菇就会变成她的女儿,她会变成一个幸福的妻子,知道菠菜在煮沸后一分钟捞出口感最好,也知道麻油鸡的灵魂是一小瓶藤椒油,还能机智地在女儿回家之前切掉所有的青菜根扔掉,谎称蔬菜根是不好吃的,于是就可以和女儿一起对爸爸瞒天过海,说买回来的时候就被掰掉,她们并没有浪费——只需要这样就够了,如果把照片放在一起就可以改变人生,她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来换。

卧室门开了,洗过澡的袁唯走进来,身上的睡衣扣系得整整齐齐,节律得令她窒息。下午婆婆和自己吵了一架,袁唯一定会忍到晚上来和她复盘。其实她并没打算放在心上,只是婆婆又坚持用老式蒸锅开煤气,她回到家家里没人,烧坏了锅。她急忙把煤气关了窗子打开,惊魂甫定。而过了一会儿,锅凉了,婆婆、公公和袁唯开门进来,婆婆走在最前面:“我给小登蒸了一锅小猪包子,他特别爱吃,他妈妈说挑食的毛病都治好了。这火怎么关了?”小登是隔壁张叔家的孙子,婆婆是他家的常客。武眉说,妈,里面没水,干烧了一下锅子坏了。婆婆说,怎么可能,我就出去一会儿,锅就烧坏了?武眉说,真的,是不是您水加少了?婆婆说,谁知道呢,你是警察,你想定罪,总有你的道理。婆婆的口才似乎比以前好了不少,普通话也换成了南京话,仿佛武眉藏着的事实是她蹲监狱了几年,现在企图瞒天过海。公公一开始会阻拦几句,见武眉一直不想解释这事儿,说话瓮声瓮气。

净化器开着,被袁唯伸手就关了,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一切都在和武眉对抗。武眉爬上床说,婆婆最近心情不好,明天我去苏果挑个锅送她。袁唯说,这件事的源头不在锅上。武眉不作声。袁唯叹了口气:“本来那天警察来,我有点害怕,你简直太平静了,瞒了这么多年,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武眉终于开口,说我只是在来南京前做过警察,后来离职了,现在不是很正常么,从公务员岗位辞职创业,若是还做警察,哪里有钱从奥体中心搬到这边来?袁唯说,陈建平是谁?武眉犹豫了一下回答,是以前逮捕过的一个犯人。袁唯在灯光下逼视武眉的眼睛,仿佛想把她看穿。武眉就顶上那个眼神,说我还不至于杀了他。袁唯松了口气,退回自己的位置,那你和爸妈坦白呗,多大个事儿?武眉回答,明天我就说。

隔了一分钟,袁唯的声音冷冰冰地在身后:“我可能真的从来都不了解你。太相信你了,以至于你结婚前这些事,我都不知道。真没想到,我要知道你的事,最后还得靠警察。”

目光刚折回来,袁唯的衣服已经脱了一半。他不喜欢健身,也不喜欢保养,胸前的皮肤有点松软,隔着T恤能感觉得到。武眉已经习惯了袁唯拒绝裸体的“羞涩”,只觉得无趣。丈夫两条腿中间定期醒来的动物估计已经成了他们无聊生活里或者冷战时唯一可以打破沉默的东西,但是没人从这个上面再感受到快乐。

手机屏幕亮了,“你收到一条微信消息。”袁唯嘀咕着,大半夜的,总是和李响聊天,这么多年了没完没了,有什么好聊的。说完关了灯转身睡了,没能知道真相下的冰山,他显然还不高兴。武眉却突然兴奋地打开手机,看到云起说,我女儿生病,吃大苦头了。武眉说,我比你还要惨一点。云起说,公婆又提起生孩子的事了?武眉说,不是,是“过去”找上我了。云起有点蒙,说哦,介意讲给我听听吗?武眉没回。云起说,我在这儿陪着女儿挂水呢,你想开头讲故事,我随时都可以听。武眉问,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云起想了想,我只知道你叫小美,结婚了,和我是老乡,但是心里还是小女孩,你……有点像我一个老朋友,所以你应该聪明漂亮,温柔又寡言,而且有故事。武眉说,能有什么故事,你都知道,我从小吃烧硬的红烧肉,干瘪的炸带鱼尾巴,奶奶说凉东西女孩儿吃了聚寒气,生了孩子要得病。吃了饭要洗二十个碗,因为奶奶要大盘折进小饭盒,味道相近的菜要混在一起,水斗里摞上一堆油腻腻的碗筷,像座小山。云起说,你有点反常,究竟发生了什么?武眉说,不想说,这是我的底牌了,摊给你看就不能做朋友了。云起说,我倒是觉得,真朋友都是分享彼此的秘密开始的。比如我知道你有一个压抑的童年。还给你一个秘密,我在有了孩子之后,那方面就不太行……孩子太像妈妈了,我没办法对着那张脸兴奋。武眉乐了,这算什么理由。云起说,你生了就知道。哦对不起,忘了你是丁克。武眉没介意,只说,你需要一段婚外恋拯救你。云起回答,是的,比如说我的脑海里,现在翻云覆雨。武眉连着打了一串表情,闭上眼睛,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手臂,鸡皮疙瘩竖得坚硬,胸前漫下一阵温热的潮水。直到袁唯翻了个身,她睁开眼睛拿起手机说,再给你讲一个,我结婚前是个很坏的女人,现在我家人突然都知道了。

云起说,听起来,你是杀了人?武眉笑了,说当然没有。云起说,那就没关系,家人嘛,没有过不去的坎。武眉说,但愿吧。

月光慢慢地漫过家里的飘窗,武眉的拇指轻轻地敲着iPhone屏幕。现在的手机真发达,按键和指甲在屏幕上发出的声音都消失了,简直是一场轻柔又曼妙的瞒天过海。想到这里,她鼓起勇气说,我们俩这个样子,像在偷情似的。云起好久都没回复,武眉有点紧张。过了一会儿屏幕亮起来:“我相信,这世界上还是有纯洁的男女关系的。其实我最近过得也很糟糕,加上女儿生病,我现在也睡不着。好在今天沈阳的夜空有星星。”说完,云起发来一张照片。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武眉回复,真美。

4

猫眼里又是那两位警察。武眉在开门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次要被彻底掀开记忆的塞子了。客厅里公婆的茶早早就备好了,直接站在旁边,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警察的录音笔就在茶几:你去沈阳那天的监控我们已经查到了,酒店出现的这位异性是谁,您能解释一下吗?武眉说,这是玩具供应商小冯,我们在旁边的餐厅吃饭,他送我回来。警察说,投资不过山海关, 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你怎么还把生意往那边折腾?武眉有些不悦:那是我老家。你什么意思?警察很认真:旁边桌这个人看起来,很像是您在警局的前同事卫坦。武眉笑了,我有供应商的电话,你可以去查查看。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抄下了电话号码;老一点的警察从怀里掏出一叠打印纸,武眉的心沉了一下。她说,武女士,这是你以前检验过的艾滋病记录吧,当年检验艾滋病的这件事,你能跟我们解释一下吗?还有在检验艾滋病的这半年里,您和前同事卫坦经常一起出入宾馆,又是为什么呢?

武眉深呼吸了几秒,整理了一下情绪问:“你们是想探案,还是挖私生活?”老警察声音镇定:“只是为了排除合谋的可能。”公公还保持着镇定:“警察同志,我们儿媳妇人品一直很好,这些事情,你们要拿出证据。”警察微笑:“我们也在查,但并不是只有坏人才会做错事。陈建平在卫坦的厂里做事,这一切连在一起,还碰巧是玩具厂,太巧合了。”

房间里散发着谜样的沉默。武眉知道自己的脸色非常难看,陈建平在卫坦的公司打工这种事像个笑话。而现在她身边坐着的,是在自己脸上看到了线索一般的警察,震惊得眼镜都摘掉了的公公,用双手捂住嘴的婆婆,这句话的真假随着自己的表情坐实了。她一直想着云起昨晚说,他最近也过得很糟糕。作为人到中年的战友,她此时此刻很想和云起坐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件事情,最起码一个陌生的和自己毫无交集的人,更能让她心安理得。而金色眼镜框后的眼睛紧紧追着她的嘴唇的丈夫,眼睛里又出现了,那个旋涡。武眉想,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凝视着你。

爸爸考工人分进的马三家教养院,后来调到东陵监狱,五岁的时候妈妈走了,她跟着奶奶过。爸爸抽屉里有把64式,筒套拉杆簧弹匣都分开,子弹八发。奶奶特别不喜欢爸爸的工作,把他的性格怪罪在爷爷身上,最喜欢和孙女念叨,女孩子不要太拼,在铁饭碗里吃饱伺机嫁个好人,住个好房子养个男孩,一辈子安安稳稳就相当于赚了。她还是考了警校分到刑警队,爸爸老同事在部队,电话安排得明明白白,不让张队长带她出警。入职那两年局里总有要案,抢劫强奸盗窃居多,张队总说,如今不比当年,下岗了大家都穷,男盗女娼的没谁盼着别人好。和卫坦谈恋爱后,武眉不再关心案件,整理档案也变成了工作,只喜欢躲在办公室看照片,隔着相纸闻杀戮的味道,安全,保险。一个毒品案子总局发文件来,要跟。几个车库相继发现的死者都有毒瘾发作的迹象,身上除了针眼还有枪眼,相传来了大毒枭。卫坦跟着张队去一线很多次,她总在回来之后问,你们受伤了吗?场面大吗?听说毒贩人影都没见到,她放下心来,至少没人伤到卫坦。印象最深的那次海城监狱跑了犯人,半夜劫了运罐车,在辽阳又砍了出城的出租司机,牌子拆了开进沈阳。大半夜被抽调过去逮人,回来同办公室的东子耳背被刮了一刀,她第一反应是,幸好不是卫坦。队里篮球赛,卫坦跳得最高,灌篮完毕直接越过队友去拿她手里的饮料,和她分吃一根冰棒,所有的女孩都嫉妒她。他们在下班后牵着手回家,卫坦最多会把手搭在她后背,碰的力道被精准拿捏过,碰了,又不越界。她每天晚上就被这不近不远的距离调戏。言情小说有接吻,有拥抱,犯罪记录里有强奸未遂,有先奸后杀,卫坦这个触碰没有参照物,她只能想,这是初恋。她觉得卫坦特别,被这样特别的男人爱了,自己也跟着特别了,甚至眼睛上面两条颜色很浅的眉毛也不那么难接受。一心想结婚的她,看到卫坦只想着小时候看奶奶和爸爸在大院浆洗衣服,卫坦臂展那么长,手里的枪变成床单和衬衣就好了,他们一起回到生活里,谁也不要再碰上死去活来的事情。她和李响写信,畅想自己不再做警察,家里的凳子和桌子都有点高,她两条腿荡在半空,信里提到“卫坦”二字,窗外的风正好拍在她的肩膀和胸前,惹得她一身鸡皮疙瘩。

初秋的下午,她绕过大队的更衣室去找卫坦,下午的阳光正在变浓,卫坦站在公用电话旁绕着线说,你别担心我了,没有钱,我寄给你,别让他再欺负到你头上,否则我就打死他。对方似乎匆匆收了线,卫坦捏着听筒舍不得放回原处,继续用手指在线上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背影爬满了忧伤的夕阳。武眉站在窗外,悄悄地躲在阴影里,卫坦拎着旧外套和篮球从自己身边走过,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他身上有秘密。在牵她手的时候,对着她吃一碗冰豆花的时候,以及值班遇上其他女人的时候,眼角的痣就在这个时候活过来,失落,又逃避现实。省级领导来视察说,女孩子考警校,不容易,这是你们科室之光。读警校的女孩子能吃苦的,武眉抵触地想,谁要吃苦。那天武眉生日,卫坦送了她一条白底印花的连衣裙,武眉头发长了,气势足了,突然问:“你什么时候愿意抱我?”卫坦双腿拌蒜:“结婚后。”武眉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卫坦说再过半年,等缉毒案结束了,给你个交代。武眉受了鼓励:“那我们一同转业吧,不要再做警察了,太危险了,我想和你过平安的日子呢。”卫坦拉着她的手松开了:“没什么危险的,工资还比其他岗位高一点。”武眉说:“但是我急呀!我怕你死!”卫坦的脸色沉了:“不可以。”

回到局里,线人给队里来了电话,说一直在找的毒枭露面了。鞋子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跺,配枪出发。武眉本该休息,攥着那条白裙子,想都没想就跟上了车。领导说,女孩子不要上来!她也忘了领导有没有说这句话,只记得那天她坐在卫坦旁边,初夏车子里的卫坦身上微微地散发出一股汗味,那个味道提醒她:夏天快来了。他们出警的那个厂子里两栋厂房,武眉没有配枪,只跟在身后。隔壁那一栋有枪声,武眉吓得手心流汗,而他们这一栋从厂房到办公室,空无一人。走廊里气味特别,拐角隐蔽的房间墙体发黑,张队指着说,厂子是幌子,这个是制毒窝点。尽头的卧室床底下,几个人都掏出枪来,躺着的男人竟然没跑,他不自量力地挣扎了几下,被卫坦硬掰着手给制服了:不许动!往哪躲陈建平,逮的就是你!同伙在哪?陈建平没反应,只翻了个白眼。张队把手铐拷紧,说回局里吧。接电话的工夫,武眉走上去和卫坦说:“你没事吧?”卫坦说,不是大场面,没事。抓捕这么顺利,武眉有点心慌。东子出门前说,最大的头子接到消息跑了,这个陈建平绝对是被留下来的替死鬼。箱子得给他带走,里面肯定有证据。

带到车上,里面就不够坐了。临上车张队突然问:“搜身了吗?”把三个人问得一愣,这事儿忘了。又怕领导训,冷汗都冒出来了。武眉急忙说,搜了。说完车里声音更小了。还是卫坦顶上来说,搜身了,领导,您放心吧。张队说,你们先走吧,车里不够坐。武眉坐在前面,透过后视镜看三个人,甚至已经忘了这个车里还坐着个毒贩陈建平。他畏缩在卫坦和东子中间像头蔫了的胡萝卜,头顶布着细汗,在打寒颤。武眉很少出警,眼睛被后视镜里的陈建平吸住了,呼吸越来越快。陈建平逮住了她的目光,说,逮我要带这么多警察?还带女人。东子揪他一下,他还反抗,卫坦捏着他的衣服喝道:“老实点!”东子喊:他毒瘾犯了!陈建平像置身在冷柜,苍白发汗,腐臭的味道从嘴里和鼻腔嚎了出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针头,左手死命地往裤裆里摸,东子说,他内裤里还有东西!后面车座乱成一团,卫坦突然闷声叫了一声,很短;武眉回过头正好看见掉落的针筒,卫坦大腿上还有个针头,武眉呆愣了一秒,想拉开安全带去帮卫坦拔,陈建平趁着急转弯挣脱了一左一右的警察,窜身咬了武眉的脖子一口!卫坦用力扯回陈建平,勒住他的脖子:“你他妈是想死了!”陈建平拼死抵抗:“让我吸一口!吸一口!我早就不是人了,真想让我死,那一起下地狱吧!”

一直以来,武眉总想弄清,是因为人刻意想要让自己活得体面一点改编了记忆,还是他们经历过的一切本来就因为情绪扭曲变形,才让他们不敢记起?确切的日期早就模糊,她也辨不出具体在哪段路发生,有没有警笛声,也不记得卫坦是先拔了针头,还是先扯开了陈建平,只记得枪在身后响了,声音就像击穿了自己的耳膜一样,王立群的脖子炸开的血迸在自己面前,车子一个漂移,她头发凌乱地滚下了车,跪着爬了几步也没站起来,脑子里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王立群死了,幸亏不是卫坦。从后来的笔录看,陈建平是直接抓了卫坦的枪走火打穿了王立群的颈动脉,口袋里搜出4克冰毒,腿上有出血点,胸前的口袋里有一张纸:HIV-1阳性。

医院的主角是王立群,路上就已经宣布死亡了。她脖子上渗着血,眼前一片灰暗,大脑也是空的。副驾驶座上卫坦一言不发,残阳渐渐消下去,换上黄色的灯光,医院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武眉抽过血,听见医生说,未来六个月,定期都要来检查一次,去执行任务怎么不小心呢,你们都是训练了四年的警察啊,警校的课都白上了吗!

她又一次哭了。这次哭得声嘶力竭,眼前的卫坦成了个模糊的影子。她伸出手想要去抱,却被卫坦一把打开手臂,在医院走廊大喊大叫:“为什么要跟上车,坐在办公室快两年了,非要逞能出警。女人就该好好待在办公室里,连警察都不要当!”张队把卫坦往后推了一把,小卫!别说了!卫坦转过身,手抹了一把眼睛,也哭了。

5

月色清朗。武眉捧着电脑坐在飘窗旁,仔细检索“卫坦”的名字。当年抓捕的陈建平只是贩毒线上很小的一条虾米,风湿犯了躺在床上,别的同伙顾不及他就先跑了。贩毒加拒捕,又拒绝供认贩毒的关系网——不供认量刑,供认了怕以后活不了,他显然是还想活很久。当时张队站在窗口抽完了一盒烟,把案子送去了市局,七年一定罪,卫坦就调遣到别处了。铁岭新区她去过,2011年那会儿农田全都被打上了地基,高楼一片一片地起,政府和学校都还没过来,荒凉。这么大一片区域,究竟是哪个物业收留陈建平,陈建平在物业干活还能和卫坦扯上关系,她想不通。前十页的内容都是制药广告,个位数的重名分别是政法大学硕士、村官和电子配件个体户;李响在公安口的老公是袁唯的兄弟,张队换过手机号,早就联系不上,东子已经移民……一切都像是精心布置的陷阱。

她半个身子在窗外,膝盖抵住窗沿,稍微挪一点点就能下坠。李响发来了一篇文章:《缉毒警察偶遇死亡:正义的反噬》,主角是化了名的武眉和卫坦,文章里她叫徐晓萍,卫坦叫王金枫。文章写得和自己的记忆出入太多,大致内容是,因为出警过程中和罪犯搏斗受伤,最后两个人选择辞职。卫坦被写得查无此人,她的个人信息抹除得不那么清楚:“徐晓萍现在是南京一家教育机构的CEO,雷厉风行,保持了她当警察的作风。”网友都不傻,查着查着就暴露出是她。邮件里躺着两封转学申请,家长都是教育局的高层,希望孩子能在更安全的环境上课。微信里李响的文字心急火燎:“傻逼脑子怎么想的?以为自己是社会新闻特稿啦?”

供应商小冯的短信来得更早:“武总,警察传唤我到公安局究竟怎么回事?您如果有麻烦,和我们董事长这事儿,私下解决?”一切都莫名其妙,她还没有见过这位董事长,业务都是采购经理和对方接洽,她倒是真的想问清楚,供应商直接说和“董事长”联系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对方企业小得可怜,直接要派职位最高的人来发问?

云起三天没有回复她的消息。武眉的手机没有震动的声音,行走坐卧,异常安静。

一大早电梯门刚开,武眉就看到十几个家长在和课程顾问理论。哪怕只是十几个站在一起,在狭小的前台也是乌泱泱一片。南京话她都能听得懂,没有一个人说话好听。两分钟她就明白了,嫌疑都还没确立,家长们都觉得她杀了人,如果不立即退款退学,就打电话向教育局举报。督导老师赶紧把武眉拉到会议室,李响早就坐镇大局:“这几个家长都在同一个微信群,子虚乌有的事儿能这么传,敢情都和老师有仇。能商量就捂住,不能商量就给折扣卡,总之千万不要给办退学,也不要闹大。”

婆婆坚持要陪着武眉回沈阳配合调查,说是不能让儿媳不清不白。她也许是更希望早点知道儿媳妇背后还藏着什么,来自郊区农村的婆婆勤俭持家这么多年,为了香火纯净操碎了心。也许是公公教育了她,又或者袁唯恳切地让她消气,她没再说“作孽”这件事,只坚持每周都煮一次红枣莲子乌鸡汤。目前武眉想到的最大可能,就是陈建平出狱了之后复吸,毒瘾发作上吊自杀,或者被工地的其他人勒死了。工地鱼龙混杂,遇到有前科的不难。卫坦跑到工地去勒死陈建平,完全不可能。至于被牵连的自己,只是在生活里引来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惩罚自己这么多年的隐瞒。婆婆在深夜叫袁唯进卧室,门缝都没关紧。“她瞒着我们到现在,警察来了这么多天,她向我们道歉了吗?借这个机会,赶紧离婚!赶紧找个年轻女孩生孩子把香火传下去……”

卧室比审讯室还冷。武眉等着袁唯回到卧室,待他进门就一直盯着他看。袁唯被目光挑衅成功,终于开口:你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武眉说,你还想知道什么?袁唯说,在我之前,你究竟和多少人上过床?武眉谎话来得很快:只有一个。袁唯说,那我算什么,你玩弄的对象吗?武眉回答,你是我丈夫。袁唯终于使出了他令人生厌的语气——“你还知道我是你丈夫!知道你自己错了吗?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武眉说,我没觉得。袁唯气得发抖:“警察不来,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武眉说:“谁规定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的过去?”袁唯说,好,好。没有在结婚前去查你的开房记录,是我的错。

时间静静地停顿了三秒,武眉说,你还是查了。袁唯说,HIV我也查了,你不可信任,我总不能让自己跟着你一起死。

公安显示的记录是沈阳的各个小旅馆。她不记得和陈建平相关的一切,却永远都记得闹市区绕路的小胡同里,那些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牌匾,登记走上楼,不大的小房间很大的床,泛着潮湿的、暧昧却不令人讨厌的气味。

武眉和卫坦被放了两个礼拜的假。武眉的父亲第一次见到卫坦,先给了他个耳光,让他叫自己的家长来一起讨论他们的问题。卫坦直接下了跪,膝盖咚地在水泥地磕了一声,说自己老家很远,能不能以后再说。他抬起头时脸上带着武眉常见的冷漠,武眉从歉意里轻易地认了出来。他们依旧一起出门去医院化验,卫坦扯着她的手臂,看着她在抽血护士面前慢吞吞又颤巍巍地伸出手,看着墙壁上感染艾滋病的危害,图画里遍布病毒疹的身体,想象自己的免疫系统有可能渐渐崩溃,默不作声。护士的眼睛就直勾勾地挂在卫坦身上,手指却尴尬地绕过皮筋,扎针头时的手笨拙地躲开尖尖的细孔,卫坦在这过程中睫毛始终低垂着,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一起去吃大排面,武眉眼眶凹陷,看着面滴下面汤,又抽泣起来了。卫坦忍了几天,终于低声斥责:人民警察的宣誓都忘了吗?当年去警校的时候没做好奉献身体的准备吗?现在哭哭啼啼的,当初上车的时候怎么不记得?

武眉手一抖,把面扣在了白裙子上。她在洗手间擦着擦着,看见自己的眼袋发蓝,那感觉就像……艾滋病人。

她撕心裂肺地叫喊,抓着头发在密闭的小空间里撕扯自己。外面的人开始砸门,她越来越怕,停不下来自己的声音,只觉得死神离她越来越近,开始凿她的门。

门开了,阳光从人群的缝隙里扎向武眉,武眉捂住耳朵:“走开,不要带我走,不要带我走!”

卫坦从逆光的人群中冲出来,捞起她瘦小的身体,钻进了街对面的望月宾馆。刚关上门卫坦就说,把衣服脱了,脱了。武眉回过神来,慌了:为什么要脱,不是说好结婚了才发生那件事的吗?卫坦说,衣服脏了怎么能不脱?脱了,脱了!

他为什么这样做,武眉都没来得及思考,就赤裸裸地被扣在床上,从背后袭来的似乎是个动物,武眉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身体,就感觉身后的人是陈建平,在她耳边带着腥臭口水的牙齿,粗重的喘息,让她恐惧又失控地叫喊。卫坦兴奋地解开裤子,金属拉链和皮带搭扣甩在她腰间,她被压在床上,卫坦不许她翻过身,只跟猛兽一样剧烈地撞她,把她塞进枕头。她痛,无法呼吸,直到有什么在身体里涌开,卫坦撑在半空,表情像是完成了一场自我毁灭。他不是刚正不阿的警察吗?他不是说在结婚前不会发生这些吗?这一系列的动作为什么丝毫不笨拙,还带着些强硬和背叛?

终于,武眉身上的重物移开了。她睁开眼睛,后背被汗打湿了一片,被陈建平咬了一口又被人从警车架下来的画面在眼前散了。她爬起来,看见在床下抓住床单蜷缩着身体、露出细瘦脊背的卫坦——他受伤了——她思量着,俯下身抱住了他。

从那天起,她和卫坦成了宾馆的常客。书上的爱情故事告诉她,恋爱本来是缓慢的,从目光相碰到指尖缠绕,再亲密地贴紧,一切缓慢而美妙。而真正的恋爱是什么呢?是伤害。是从进到警局第一天起,桌上摆着的卷宗和白板上被弄脏破坏的尸体就告诉她,感情到最后都是伤害。心跳为什么加快?电光石火的念头,猝不及防的施暴,根本无法拒绝。禁忌吗?禁忌。害怕吗?简直浑身颤抖。但是每当指尖碰到一点凶险的边缘,都让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快速地兴奋,停不下来,翻过你前半生都不敢翻过的山,从头发梢直到脚趾尖。

卫坦的身体健康又有力,和这样的人一起犯罪,简直不可思议。她看着卫坦腿间渐渐亢奋,到僵硬,再疲软下去,就像一场行凶。她出神地说,明天又要去化验了。你说,我们如果真的要死,就昭告天下,说我们轰轰烈烈地爱过。卫坦斩钉截铁:不可以。武眉有点生气,为什么?卫坦皱起眉头,你想让张队和同事知道我们现在这样堕落吗?武眉说,怕什么?发生都发生了。我不怕死,也不想再做警察了,我怕不能和你在一起。卫坦突然生气:你什么都不懂。

老弄堂穿几个弯就是大马路,再钻进小巷,从天井进去是录像厅,昏暗的光和蛊惑人心的声音从电视里传过来。武眉伸出手去摸卫坦的裤子,卫坦有点吃惊,但没拒绝。他们看厌了三级片,就租“古惑仔”、“无间道”,又看了港剧。屏幕中的情节代替了对话,身体的缠绕代替了四目相对。看完《霸王别姬》武眉说,我不喜欢这个电影结局,程蝶衣硬要死在段小楼怀里,我觉得做作。卫坦面无表情,武眉说,你觉得呢?卫坦说,你不要违抗导演的意志,这么多人叫好,怎么就你说不好呢?武眉说,不能因为别人说好就让我也觉得……卫坦提高了音量打断她,说,武眉,你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

程蝶衣死的时候卫坦哭了,她看见了。这话她就是故意的,胜利的滋味真过瘾。录像厅的气味还留存在她身上,不,她自从进入望月宾馆,潮湿溃败的味道就已经钻进了她的身体里,现在闻到的气味是从她身上冒出来的。她曾经以为自己给卫坦的爱是不同的,和那些痴恋着卫坦外貌又得不到的女人不一样,现在看来,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比她们来得更下作,更低俗。她突然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下来,卡其色的外套,黑色套头毛衣,连同那件肉色的胸罩,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穿反了的内裤,都拿在手里,抛向卫坦头顶,彻底地激怒他。卫坦站起身说,你他妈疯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房间里电影的片尾还没放完,她心想,自己现在的样子,是魔鬼在做谢幕表演。自己深深爱着的人连呼出的气息都是陌生的,身体也僵硬,和最初谈恋爱时那个温暖地牵手、轻轻地勾着自己手指的男人完全不一样了。那就破坏掉这一切好了,至于这段感情究竟要走到多糟糕的未来去,只要想想,她都从心里冒出一阵恶臭。就像陈建平在她身后说,下地狱吧,一起。

6

午夜,电话响了。万籁俱寂里警察的声音特别冷脆:“武女士,案子沈阳那边破了,一周后开庭。让我通知你。”空调很冷,武眉开了灯问:“到底怎么回事,能和我讲讲吗?”警察说,凶手叫刘伟鑫,在铁岭新区开发房地产的。她女儿刘婷收留陈建平吸毒,还和陈建平好上了,结果陈建平毒没供上,让陈建平掐死了。武眉的心还在嗓子眼:“于是这个案子,究竟和卫坦有没有关系?”小警察本来有点疲,还是答了:“刘伟鑫自己是沈阳人,包工头起家的。她女儿不是什么好人,经常和监狱里的人扯不清楚。她叔叔承包了铁岭新区的物业,陈建平和她牵上线了教她制毒,后面牵扯的人还不止他们。”武眉没避嫌:“你说他在卫坦的公司又是怎么回事?”警察叹了口气:“刘婷和卫坦关系不错,叫卫坦‘卫叔’。她求卫坦给他安排个工作。武女士,我和你有过短暂几次见面,知道的都和你说了。老实说我不怀疑你,但是卫坦这个人,以我为数不多年警察的直觉,不可能这么简单。要是感兴趣的话,开庭了您自己回老家看看。”

挂了电话的瞬间袁唯推开卧室门,神色冰冷。他先是坐在沙发上,对着平板电脑上令人沮丧的不对称建筑图叹了口气,再把外套丢到旁边的沙发上,拒绝躺到床上来。武眉说,案子破了。袁唯抬起头说,哦?武眉说,女儿让人糟蹋了,亲爹报仇。袁唯点了点头,摸出手机来刷视频。武眉说,我洗脱嫌疑了,能睡了吗?洗澡到关灯你还得半个小时,我挺困的。袁唯的视频没关,嘈杂。武眉真想说,别和我玩这些冷暴力,都是十年前我和犯人玩剩下的。你知道过去我们怎么审讯犯人吗?去监狱提可比现在你这套厉害多了,不让对方睡觉,就熬鹰。我这股性感劲儿就是那个时候熬出来的,对着无数犯人用眼神说话,直到看到对面的眼睛开始放烟花,悉数全招。

等她快睡着,袁唯把她推醒,像是喝醉了,神态有些挑衅:“你当年那个前男友,是不是特别忘不了他?”武眉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忘了。袁唯不依不饶:“是吗?当年和他开房过那么多次,是不是特别迷恋他?他摸过你这里吗,这里呢?还有这里——”武眉受到侵犯一般打开他的手:“你这样就过分了。”袁唯得逞地冷笑:“害羞了吗?和我做是不是特别没意思?你反驳我啊,不是口才很好吗,不还嘴是因为心里有鬼吗……”武眉困得睁不开眼,精神异常清醒,最后终于跳起来和袁唯在房间里对吵:“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不要总是提过去的事情……”他们的争吵像在地上画着圈。武眉看着袁唯的脸,觉得他身后的东西在旋转。老毛病犯了,她弯腰扯过袁唯的平板电脑,直接砸在了卫生间的浴缸边缘。争吵停止了。父母闯进来,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楚,只觉得面前一切都是红色的,像是王立群的血涂在了自己的眼睑……

最后一次化验报告武眉捏在手里是2008年元旦,脖子上只剩下了一个圆月一样的伤疤。排除艾滋病嫌疑的百分比是九十九,父亲喜极而泣,没多久就恢复了冷静,说,你和卫坦这个穷小子,赶紧分开。武眉有种不祥的预感,为什么?说卫坦是穷小子语气还斩钉截铁,爸爸做了什么?她一路低头看着自己的黑皮鞋,石子路咯哒咯哒,心跳快要一个频率了,还活着。她想。

她捏着化验报告,远远地看见了张队的警车,张队的如释重负、欲言又止。周围的景色平稳地向后穿梭,她觉得张队没说话,卫坦一定就没事,他们还能一起开会、彻夜值班、侦破大案。他们经过这一劫,就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他们了,父母也不能。他们可以结婚买一台DVD,看犯罪现场调查,她可以让着卫坦吃咸豆花,可以……不生孩子。

刚回到警局,张队和东子表情严肃,东子的脸上对她有一种复杂的厌弃。立群死了,卫坦走了,调到了不知名的小县城。调令来得迅速,甚至都不知道卫坦的报告是不是阴性。冰凉的血液从武眉的心脏泵到手指尖和脚趾,她竭尽全力地调动脑细胞,跑去电话亭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在电话里冷漠又坚定,你这辈子都不要想再见他。武眉对着电话怒吼,爸爸的音量突然高了:“他妈是妓女,后爸是老赖,你和他结婚要拖死你。我是你爸,不为你着想,你就是死得快和死得慢的区别,你懂不懂?”站着的电话亭就是午后卫坦绕电话线的那一座。她尽力地串联所有碎片,那个打电话的下午,卫坦肌肉虬结眼神愤怒,这其中的一切她都没发现。她的恋爱只是一部电视剧中最微不足道的广告,剧情和主要人物从来都和她无关,现在拔掉插头,都断电消失了一样。

时间大概就是在卫坦离开之后突然变快的,或者说,她没那么在意时间,还有其他的一切。日出日落只不过是流逝的一种,接受衰老也只是与生活和解的一个环节。这么多年里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了,并没有给她留下过什么伤痛。至于到了南京,李响帮着她换工作,结婚后再三提醒她计较的那些房产证的名字、资产转移、婆媳关系,她都不在意。因为大风大浪后,一切都来得太平和太温情了,甚至平淡中体会到了无数次幸福。现在痛觉都跟着十年前这件事回来,看到袁唯眼神里的厌恶,以及怀疑——武眉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痛,他的倔强和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模一样。也许是一切都回到原点,反正爱就是从陌生到爱才回到陌生的。李响的新婚酒,她穿着紫色缎面连衣裙,背了黑色丝绒包,梳着黄色短发进来,迟到了也不抱歉,只说,我是武眉。

那会儿她到南京没多久,脖子一圈新的纹身还没消肿。大家都安静了,新婚酒有这样的女人,紫色太过嚣张,大红色的口红也没有几个人会用,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问李响藏着掖着这么久的朋友是不是单身。武眉说,当然单身,来晚了,我自罚三杯;也知道对面戴着老气金丝眼镜的男人眼睛嵌在自己身上。袁唯那年刚满二十七岁,按部就班地顺从父母一路读到硕士,刚刚获了日本的设计奖,傲慢又不可一世。大家冷场的时候,他开口问,你为什么从东北独自跑到南京来?是不是看李响嫁得好,也想学?武眉看明白了,他瞧不起这一桌上的任何人,对自己妖冶的装扮更是嗤之以鼻。她说,你是我来到南京后第一个和我这么说话的,于情于理,你是不是得给我道个歉?

她那天过得非常愉快,根本没拿这个刺儿头当回事。毕竟在卫坦走后她割了双眼皮纹了眉毛,一直是新警察们日日夜夜的谈论对象:一个漂亮的差点得了艾滋病的师姐,有故事,美艳,办案心狠手辣,足以让人心里酥痒。到了南京后也不乏人追,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但是这个叫袁唯的男人认真了。锲而不舍地发短信,每句话都将她一军。南京一切都很无聊,袁唯竟然成了无味生活的乐趣。他把工资都拿出来请自己去德基吃饭、去金鹰消费,不厌其烦地问她什么时候爱上他,和所有没经验又较真的男人一样,令人生厌,哪怕连身体都毫无吸引力。她空洞地想,能把床上的香艳事情做得这么无聊的人,他还真是难得。她脱衣服随意,在床上随意,对袁唯也随意。她从来都没想认真,较真的男人只适合细水长流,而她不行。他那会儿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她约在奥体不远处的酒店,下了班就钻进去。裸着身体靠着酒店的飘窗,神态总是飘的。窗外城建还没做好,阴沟配上黑夜深不见底。有一次她睡着了,袁唯凑近了看她,脖子后面那个缭乱的纹身下有一道疤痕。他低声下气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离乡背井来南京?

那是他离真相最近的一次,他虔诚又倔强地问,这个疤痕后面是不是装着她一个秘密,如果她真的不愿意说,天亮以后各奔东西,再也不联系她。咫尺之间,她看着袁唯浅棕色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眼睛,淡而无奇的身体,猛地想,这个秘密揭晓之后,她也许连这么一份平凡的幸福都得不到了。一瞬间她脱口而出,之前在幼儿园上班,照顾小孩子被叉子扎了,想换个环境。袁唯眉毛陡地松开,兴奋地翻了个身,似乎比她还要开脱,只说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你的工作也很辛苦。不过你纹身师傅技术不太好,长得像张敏,眉毛却是张柏芝的……她面对那个憨直的背影,突然一瞬间心动了:也许就爱上这样的男人才最幸福。只是,如此让自己脱胎换骨,还能再拥有一次正常的爱情吗?

她为了袁唯洗掉了脖子一圈的纹身,嫁进了奥体中心的老房子。爸爸有了新老婆,连婚礼都没有过问,她和李响一个出力一个出钱,变成了现在的总经理。一切随着陈建平又回来了,没有改过的档案,没能藏住的HIV诊断报告和开房记录,现在都成了罪证。没提过的事情是她永远不想再提起的东西,无论好坏,只要浮出水面,都是恶。

她开车去了办公室,开了灯,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根本没有睡意的夜晚,云起的信息突然来了:“忙了一周,地狱一般的日子。”

她满心欢喜,忍了千万次只回了一句:“你消失了好久。怎么了?”

“朋友有个事儿,我帮着通关系通了好几天,还好都结束了。女儿刚睡下,我赶紧发消息给你报平安。”

“你媳妇呢?”

“带孩子睡觉。我没有暧昧的意思,别这么快带上我老婆,想提醒我什么似的……还是说,你心里也有鬼?”

“我们之间只有手机,失去联系,对方就永远消失了。你觉得我如果消失了,你会怎么想?”

“好吧,我道歉。那我该怎么办?”云起的回复像个调皮的初中生。

“告诉我你最近发生了什么。”

“朋友的女儿死了。他癌症晚期,差点跟着女儿去了。我尽我可能帮他弄杜冷丁,还有些别的,别这么快死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几个字让时间凝滞了,咖啡机、空调、加湿器,所有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她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云彩的头像:“我和你说过我没有父亲,朋友也不多,今天晚上我回来看到女儿我就发誓,绝不能让她也没有爸。”

房间空无一人,安静得像是对面凶杀案的现场。她的视线缓缓地移开到窗外,闭上眼睛,苍凉的风似乎就随着脑海里的一切席卷而来,来自北方的沙尘吹出她灵魂的碎屑,再将她紧紧地锁死在原地,拔了起来,她就被托在半空中,越过崇山峻岭回到了东北的大平原。风沙灌进了她的耳朵,刺穿了鼓膜,再还她一片永久的安静,和她说,结束了。

云起的微信拉她回神:“警察现在不来找你了?”

“一场误会。反倒……家里的人变脸了。我估计再过一阵子就要离婚了。”

“没有人会因为这些小事轻易离婚的。相信你的家人,他们会因为爱宽容和谅解你。”

“欺骗的性质不同。这件事在你觉得是可以解决,而在我这儿,就是天崩地裂。”

云起不接话:“凶杀案阳台的裙子收了吗?”

“没有。人都死光了,谁来收?”

“像你这么善良的人,去替她收。”

“我可不善良。而且现在开始,我觉得你也不善良。”

“问心无愧就够了,没有谁能做永远的好人。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你为什么是丁克?”

你说呢?空调的风干燥地拂在她的身上,这就是她即将面对的事实,她从来没有被爱过,也几乎没有被在乎过,她以为洗净了自己隔绝了将自己弄脏的过去就可以获得平静的生活,而真相是所有人都把她蒙在鼓里欺骗了她。

她闭上眼睛,年轻时的暴戾又来了,就像在录像厅里赤身裸体地迎接风扇的风,她异常清醒。和卫坦分手后她每天出警,见到了开始腐烂的尸体,也配枪参与重大案件,见到了拿着刀砍人骨缝的歹徒。见到了失去母亲的小孩嚣张地把刀插进她身边的相框,也有分到拆迁费的市民带着钱去豪赌,借了高利贷倾家荡产,被砍掉两只手,在她面前辱骂警察。她受的伤越来越多,骨折,过敏,腰肌劳损……与其说善和恶没有边际,不如说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需要这样划归,因为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死。久了,事情就不能往深了想。她烟越抽越凶,有一天对着尸体的照片吐烟圈,玻璃墙里她的样子吓了自己一跳——与野兽搏斗的人,也终将变成野兽。

快到二十七岁的冬夜,又是一个缉毒的夜晚,张队和东子带着年轻的警员一起出警。武眉那天晚上没接到消息,在家整理要扔的衣服,那条卫坦买的、被扣了面汤的裙子突然在柜子里冒出来。她拎起来盯着看了很久,又叠回了柜子。早上接到师弟的电话,犯人抓回来了,三个,东子一个人先摸的现场,被人算计了,人还在重症监护室,头顶被砍了一刀,头皮都开花了。她直接去了警局,在科室的镜子前,把辫子用力地扎成一个麻花辫盘在脑后藏进帽子,眼神没变。她走进审讯室,陪着张队平静地审讯面前抓住的犯人,隔壁还有两个同伙她不管,她只问了一个问题,她说,是你砍了孙警官?面前的男人说,怎么了?你有本事也打我啊?武眉笑着说,你们是不是觉得警察特别好欺负?

她站起来,一把操起身后的凳子,还没等张队回过神来,用力地朝着嫌犯的头扫了下去。他的手还被拷在凳子后面,动不了,那么她就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以她的力气,足以让这个男人头破血流。一声闷响,棒极了,面前的男人头发里迸出了血,凳子上的钉子完美地刮破了他的额头,第二下的血溅上了嫌犯背后的墙壁。她被张队箍住,就像当年卫坦箍住陈建平的样子差不多。她的凳子哐啷落在地上,面前的男人已经倒了,凳子的靠背压着他的胳膊,话都说不出来,只盯着她。她早就算好了,她知道这个人藏了多少克海洛因,东子还在医院躺着,这一切都有法律等着他呢。而她呢?她的恨呢?人是永远都不会对警察愧疚的,警察的罪永远都无法减免,被偷了警服而直接进监狱的,因为写错了文书在办公室被冷藏的,眼见了别人死而没法施救的,以及因为职权随时被调离警局到地方的……她大步跺着脚在房间里冲撞,嘴里骂着各种脏话,被师弟拖出审讯室,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找到了马桶,把头埋进里面疯狂地呕吐。她的头发和秽物搅在一起,警车里压抑的空气、涔涔冒出的汗液、陈建平身上的酸味、一管管抽出的血,和没日没夜梦见的卫坦的身体……她吐得喉咙发苦,眼前昏暗的绿色一阵盖过一阵,虽然沉痛无比,却是她最开心的一天,如果她能杀人就好了,她也跟着出警配枪就好了,最好和这些人渣同归于尽,这一切就再也不用她负责任了。

她呆坐很久,想到手机对面的云起还没有入睡,突然问:

“天又快亮了。像我们这样能聊到天亮的聊友可不多。你说有朝一日,会有机会见面吗?”

“不见面说不定友谊长存。我们的关系就是网友,见光死多不好啊。”

武眉说,也是。她想起和卫坦快分手的夜晚,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扔到对方身上的快感,恶意地说,晚安,如果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云起的回复她没看懂:“我倒希望我们从没认识过。”

7

六点五十分班机抵达沈阳。清冽的空气混着烧煤的焦味,武眉只要闻到这个气味就会放松身上的每一条神经,哪怕这个地方曾经深深伤害过她。新盖的高层周围都是破败和腐烂,她在挑选新店址的时候经常会遇到:公共设施被偷、半老的房子做隔板刷得灰漆漆、缺少绿化……这座城市老了。公婆非常执拗地跟着她一起回来,下电梯时一起说着南京话,武眉闭着眼睛,只想着手机里发出的那条微信:“28日晚上9点,我在喜来登等你。房间号2412。”

法院审判她没赶得及,车子堵在了骨科医院,婆婆走路有点慢,袁唯说,你先去。武眉走出两步,回头看了看袁唯和公婆。袁唯的口中呼着白气,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气温降得太快了。他们三个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点重,武眉眼底一酸,转回头赶紧走进法院。判决必然是死刑,考虑到刘伟鑫食道癌晚期缓期两年执行,武眉不知道是自己到法院太晚,还是被告因病没出席,她没有见到卫坦。张队时隔十几年倒是真的出现了:他和武眉热切地拥抱,像见到自己亲女儿一样:“小眉,你变了,但是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出你!”他才不管武眉身后站着的公婆和老公,只大声说:“陈建平罪有应得,立群终于可以瞑目了。只可惜女孩子年纪轻轻没了。你在南京,隔山打牛地找你回来,居心叵测!”武眉说,以前咱们不也这样,不想放过任何坏人,也红过眼。这么多年,我对谁都不会有强烈的恨了。张队说,小眉,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离乡背井还遇上这事儿,委屈你了。说起来卫坦也来了,他……

张队,我家里人都在这儿等着呢,年纪这么大,我先送他们回酒店。公婆在身后聊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大:“没事就好,不要计前嫌。趁早生孩子,四十岁前还能生两个……”

武眉把老人安顿好,转身就去见了玩具供应商。她在沈阳有个小分部,财务和助理都直接跟着去了,见到的还是那个三十多岁、剃平头的小冯。他夹着公文包对着武眉端详了好半天:“武总,您那个案子,都结束了?”武眉点了点头。小冯又有点好奇,那你这么多年究竟得没得过艾滋病啊?财务和助理眼色快,私下踩了小冯一脚。小冯笑着给自己圆场:不好意思武总,东北这边性子直,别见外。我们董事长叫我给您送一盒人参花茶一盒海参,您收下,明年玩具供应,我们还按定价六折给。武眉说,我就是东北人。你们董事长叫什么?小冯说,我这儿有名片,武总和我们合作这么久还没见到过董事长吧?私下说,他在沈阳公司好几家,生意做大了门都通了,这块因为有关系就做着玩玩。武眉盯着名片说,之前你们有一批玩具用的毛质量不好,有机会让我去你们车间参观一下。小冯连连回答,应该的应该的。

回到酒店,武眉给袁唯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晚点回去,应酬工作。袁唯回应非常冷淡,甚至温柔。她犹豫了一秒说,等回去就离婚吧。袁唯回得很快:别说傻话。

床边点燃了一盏煤油灯,那是她从国外带回来想送给袁唯的生日礼物,船托里是煤油,铁齿轮底座上有个小小的神杯,上面火焰熊熊燃烧,非常不对称却又别致的小玩具,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带着它,现在用来取暖也不错。洗手间的灯还亮着,卧室里的一切都在发光,像一团火。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还年轻,三十五岁,完全没有变老。她涂了便衣出警时经常会涂的大红色口红,还是当年大队里的女神。和云起断断续续地聊了也有两年,那朵云带来的风趣和谦让曾经是她的心灵寄托。门铃响了。她站在门口深呼吸,拉开门的一刻就是撕破一切的时刻——

血冷了全身,来自过去的风席卷而来——对面的男人挺拔又修长,风衣挺括地穿在身上,里面一件薄薄的羊绒衫,寸头稍微长了一些,二八分,一直站着不动,也看着她。他眼睛依旧深邃,因为有了皱纹,眼角的三颗痣不那么飘忽,眨眼的瞬间有些狡猾,武眉的心轻轻沉塘,她没猜错。

武眉。他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她后退了一步,耳边嗡嗡声里传来:好久不见了。天色诡异地变得昏黄,他像是带着熟悉的气息而来,蓝色皮线装的死者档案,泼水后阴潮的市局楼道,还有……昏黄发霉、下一秒就要被腐烂吞噬的望月宾馆。她绝望又尴尬地想要抹掉嘴上的口红——太刻意了,简直是她的勾引。

“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就在前几天。”

“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命运待我不薄。让我进去?”

做警察的时候觉得,酒店房间是故事最多的地方,男人和女人在这样的场合只要不脱掉衣服,他们的关系有千万种可能。就像现在,他们的关系无从归类,以至于变成了精密的骗局。茶烧得滚烫又慢慢冷了,卫坦只盯着自己,面不改色,坦坦荡荡。她本想问,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吗?云起和小美从来没有错过彼此生活里的一切,而撤掉手机,卫坦的世界暗涌在他灵肉之内,她一直没有发觉。他弯下腰看了看床头的煤油船:“竟然是真火。你怎么认出我的?明明我的名片上写的是雷云喜。”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究竟怎么做到的?”

“什么?”

“杀陈建平。明明是你设计了这一切。”

“小眉,这话我听不懂了。”

“你借了刘伟鑫的手杀了陈建平——刘伟鑫已经六十五岁,还是食道癌晚期,扩散得全身都是,怎么可能会勒死陈建平?而且——你那晚应该就在附近,你和我说你从儿童医院回铁岭,但是回复我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凌晨才到?”

“我睡着了。醒了才会回复你的消息,不正常吗?”

“你从来不会对我的信息耽搁一秒。因为……你说过,我是你的小美。”武眉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抖的。她逼视卫坦,这个男人两鬓已经斑白,痣淡了一颗,眼睛也锈了。那眼睛里的光亮是云起的,缱绻的、只会为她发光的小宇宙渐渐暗了下去。他缓慢地说,法院也已经结案了,陈建平没有亲人上诉,你的证据也不成立,而且你不会起诉我的,因为……你是我的小美。

武眉把茶杯重重一磕:“这不意味着我就能包庇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都是因为谁?你仔细想想,我费那么大的力气想留在警局,是谁父亲的一纸调令把我调去镇上看守所?要是没有刘伟鑫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刘婷是我的亲侄女,陈建平把她掐死了,我忍不了!我忍不了!

“但是刘婷在制毒,就算是陈建平教给她的,这种生意碰上了,也是早晚要死刑的。”

“一切都是陈建平故意的。他在监狱里一边戒毒一边减刑,每天都在背制毒配方,那就是个魔鬼。小婷是无辜的,只是沾上那个东西,不吸就活不了。陈建平死之前还在说,他认得我,他知道我就是当年那个枪支走火的小警察,他就是故意要留在我身边报复让我日夜不得安宁,我怎么可能不杀他……”他的眼底有血丝,像随时会爆炸的矿穴:

“不管你怎么想。陈建平毁了我的一切,出狱后又毁了我的侄女,必须得死。他早就该在车里被我一枪崩了,要不是你在车上我根本不会走火……伟鑫和我拜过把子,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她女儿的仇我帮他报,他替我顶灾,两年的缓刑,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在想尽一切办法活着。武眉,你活得太容易了,你就留在你的世界里看看书开自己的小公司吧。你就算是被咬了一口也是幸运的,我小时候跟着我妈在小旅馆里穿梭,我妈靠和男人睡觉赚钱把我送进的警校,结果因为陈建平我差点得艾滋病,又因为和你谈恋爱被调岗。我在小县城每天陪老领导按脚,晾个衣服都被人偷了,人在那个地方不坏都活不了。你也许觉得只要善良勤奋地活着就行了,但是真相是我们这种人活着得不择手段。你不会明白我和伟鑫这个过命的交情。我还有女儿,我要活着。”

二十四楼的风鬼哭狼嚎,沙尘暴在身边肆虐。她绝望地想,如果她不那么敏感就好了。如果云起不对她有求必应,那个晚上不和自己聊行程就好了,那么天衣无缝的计划就什么都不会被发现。卫坦把手搭在椅背上,用手搓了搓脸颊,手指碰了她的手背:不管怎么说,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武眉说,你这句话说得没有任何诚意。卫坦矢口否认,说不可能,我再次接近你就是因为忘不了你。我经常和自己较劲,觉得自己在苔藓和沼泽里,经常想死。但是你让我觉得世界是有阳光的。无论你是小眉还是小美,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你让我想活着,真真切切地让我想活着。人为什么要有恶呢?为什么这些东西最后都在我身上发生呢?难道你的光就不能照到我身上一点点吗?

他眼底有泪。他在怕。“去自首吧。”武眉心一软,差点原谅这一切。

“不可能。我,卫坦,是个十足的坏人,可能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坏的,所以注定不能活得好,得提心吊胆,得毫无期待,得摸爬滚打地活着。但是你相信我,这些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哪里,现在除了女儿,我就只想守护你。我死了,没人能保护你。”

这话击中了她。呆立在窗前好久,武眉跌在卫坦面前,眼前下了一场暴雨。眼泪起初悄无声息,后来她把脸埋进手掌心里,几乎溺毙。这些年,她从没能和自己和解过。她本以为这辈子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只能和现在的爱人、工作,和虚妄的家庭一起过下去。然而现在看到卫坦,亲耳听到卫坦的话,她只感觉冗长的梦做到头了。这个梦最终通向哪里,她不知道。一个身影走过来说,小美,不要哭。

她被一个温暖又厚重的拥抱圈在怀里。她恍惚地闭着眼睛,于是这个拥抱是属于卫坦的。她说,我已经忘了七年了,至少我觉得是忘了,最近陈建平的死,我真的怕死了,我害怕这件事情真的是我做的,或者是你做的,我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去说。怀抱里发出安全的声音,他说,就像十年前一样,总都会过去的,你是武眉,你那么坚强,一定可以过去的。于是,这个拥抱又变成了云起的。哭声变得更大了,她说,你是把罪给了我一部分了。卫坦说,等我走出这个门,你就把这件事忘掉;等我把伟鑫救出来送他走,一切我都不在乎了。其余的,你都不要管。你是我心里永远最干净、最明亮的武眉,因为是你在我心里,我才能度过这一切。

武眉哭累了,这个拥抱变幻莫测,让她有些疲惫。那个身影的眼睛正对着自己:他对你好不好?武眉不说话。卫坦说,武眉,答应我,永远都要幸福地活着,为自己活。

说完之后,他靠过来,轻轻地在武眉的额头贴上自己的嘴唇。十年了,这个吻来得太晚了,气味和触觉都那么陌生。有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吻会点燃一场情欲,然而没有。他们相拥着静静地听沙尘暴灌进自己的身体,漫过自己的眼睛,彼此的体温隔着衣服感觉到。武眉心想,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依旧是多年前狂暴的云雨之后,补上的和爱的人在一起,最纯洁温暖的性爱。想到这里,她负气地问了一句:你,爱不爱我?

爱。无论是卫坦还是云起都爱你。你呢?爱不爱我?

我不知道。每当回忆起过去,真的很恨你,但其他时候我想永远爱你。只是现在,我有家人了。我得做个有责任感的女人。“太可惜了。”那个声音属于云起。有一瞬间她喉咙里呼之欲出,让我实话实说吧,我们早就分崩离析了,我婚姻里没有孩子,这个家庭就永远没有幸福结局。带我去地狱吧,就算你的世界是地狱,那就带我一起,哪怕恨比爱多,都会比现在畅快……

门滴的一声响了。门口的声音属于袁唯,他对经理说,对不起,我老婆睡着了,还麻烦您拿卡开门。他就这样冷静地欠身进来反锁,酒店变成了密室。武眉还在卫坦的臂弯里,脸色白了。她口中囫囵着,不知道呼吸和声带震动究竟哪一个能先到达目的地。

“你们这算什么,牛郎织女再相会吗?”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卫坦抓紧了她,“你是来捉奸的?对自己的老婆这么没礼貌不知道羞耻吗?”

“单独开一间房又说去谈生意是有鬼,只是没想到她能这么不要脸。你知道吗?她在见你之前正打算和我离婚。这个女人结婚之前的一切我都是最近一段时间才知道的,然后在我痛苦了这么多天后终于打算原谅她,她竟然在你的怀里?”

“你放她走。至少你爱小美,你让她走,有什么事情,你冲我来。”

“小美?”袁唯的表情有点扭曲,“你们这对狗男女还准备骗我到什么时候?你难道觉得被你们坑害的这些都是普通人,就都活该受你们的牵连?我只是找到一个女人结婚,为什么让我背上这么多麻烦?”

“你看到了吗?小美?你朝夕相处的男人最后只觉得你是个‘麻烦’。”

雪崩发生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武眉看着面前两个人,喃喃地想。她把所有事故和错误都归结于自己,如果不曾进入公安局做刑警就好了,如果没有踏上那辆载着陈建平的车就好了,如果没有欺骗袁唯结婚、单身一辈子,如果没有接受一个叫“云起”的好友邀请、没有莫名地和他聊天……只要改变其中一环,都不会到现在的地步。而现在,她只觉得屈辱。所有卷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发自心底地善良过。人为了支配欲望所使用的手段都不是完全干净的。而当错误发生时,只要把这一切归结到看起来错得最明显、最容易被讨伐的人身上就可以了。JENGA塔轰然倒塌的时候并不只是某一块的错,那些被抽离的积木都构成了崩塌的一部分。

卫坦扯着她的身体往外拉:“你走,剩下的事情,让我们在里面解决。”

“能解决什么?难道不是你走,或者同归于尽?”袁唯扯着她的肩膀,衬衫崩开了一个扣子,揪得她生疼。这个房间的感觉像……望月宾馆。武眉被两个男人拉扯着,杀气腾腾的空气令她窒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推搡地来回,她的手臂是淤青了吧,却有点兴奋,像被卫坦第一次剥落衣服那样。

“同归于尽?”卫坦笑了,“就凭你?你今天进来,我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出去。”武眉冷汗冒了下来,看着卫坦敲打着自己骨节:“她和我共同的秘密可不止一个。你死了,你对小美的一切,我就都原谅。”

突然,她被推开好远,头重重地磕在床头柜上。卫坦抽下皮带压在袁唯的脖子上,再被袁唯踢开,两个人缠斗着。她清醒了。煤油还剩下一半,随着火倒在地毯上,火苗窜上了旁边的拖地窗帘,随着煤油烧到了床沿。她这么多年一直都努力地想要破坏点什么,如果真的要毁灭一个,那么此时此刻,她想毁灭自己。三个人都走到了生和死的边缘,她觉得,自己是最适合走上去的那一个。不对称的东西也很美很炫目;不完美的物品燃烧起来,也非常壮观。眩晕的视线里两个男人咳嗽着,依旧专注地相互攻击,火光引得他们三人置身斗兽场。没有一个人赢,这场战斗就不会结束。那么让月光见证这一切吧,这个都有罪的夜晚,谁会赢到最后。

警报响了。门外响起擂鼓般的敲门声,两个男人的搏斗终于停止了,他们发现了武眉正被火苗围在角落,打不开的窗子没法作为腾空一跃的得救方式。她听见袁唯喊:武眉,披上旁边的毯子,跑出来!听见了吗,不要死!又听见卫坦说:“火太大了冲进去也救不了她,我们快去叫人!”

她也许听错了,剧烈的咳嗽声里,也许刚刚喊出的话并不来自她听到的人。她瞪着眼睛盯着橙黄色火苗靠近自己,太雄壮热烈了,壮观,美妙,令人膜拜,和她身体里属于北方的火苗一样。外面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围观她,铁证如山,还有什么想辩驳的吗?反正所说的一切都会成为呈堂证供。看,面前的爱人和情人,也终于成为了你的审判者。你是在完美地脱罪吗?是用爱情虔诚地表白,这样死去只是为了让自己没有负罪感?不,她只是应该热烈地活着,变成这片火的一部分。为什么没有人提醒她不要遮掩,不要粉饰,不要苟且偷生,就应该这么畅快呢?灭火器的声音传来了,烟尘和粉尘令她窒息。别救了,你们这些愚蠢幼稚的人,这才是证明自己活着的最好的结局。或许他们只是不想蒙受太多损失,那么再等上半分钟,十秒,三秒,一秒……

你爱自己吗?

爱。她打翻这座煤油灯是本能,而她的这句话,她执拗地让自己相信,她的爱一定是本能。武眉最后一瞬,想起了凶杀案阳台上的那条裙子。真巧,她也有一条蓝色的睡裙,被火掩映后是绿色的。极光里,她相信自己依旧是美的,窗帘的灰烬落在她身上,让她变身一条银黑色的鱼。她的发丝勾在唇边,眼睛虔诚地看着火光里的爱人,眉毛倔强地弯着,在眉尾蜿蜒一个沟,黑眼仁里就装着此时此刻,属于凌晨一点清澈的夜晚。

张祖乐,生于辽宁,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居上海。第五届豆瓣征文大赛女性组首奖,柠萌影业选择奖获得者,著有长篇小说《急诊室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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