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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苏辛:在平原

王苏辛,1991年生于河南,现居上海。曾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因小说集《白夜照相馆》被提名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另有长篇小说《他们不是虹城人》。新小说集《在平原》即将出版。

驶过坡道,是大片的开阔地。李挪迈下车,掀起一阵轻微的黄尘。她迷了眼,举目望过去,天是蓝的,什么都没有。房屋灰蒙蒙地朝前压,仿佛大路之上的另一条大路,盖过了她和身后的车辆,她感觉自己必须随之奔跑。

接车司机说,这边气候很好,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虽然天干有风,倒也没有沙尘暴的困扰。

“有风?那有大坝吗?”她刮着指甲边缘的倒刺,眼睛往外瞟着,脸上显出走神带来的不耐烦。

一圈都是果树和干枯的河滩,直到看见一座宛如灰雾的建筑。

正面刷着几个红漆大字——国泰民安。坝身两侧的砖缝间长满青黄色的草,风一来,都往同一个方向俯下去。偶尔扬起一股黄尘,都是沙子的味道。人少风大,她站上去,感觉四面都是路,怎么走都可以。

没有行人往这里来,她把一撮发丝在耳边绾了两道。直到司机点燃第三支烟,才终于说:“往庆福街去吧。”

那是她要去的地方,曾是民政局家属院,现在被艺术学校承包。构造和别处不太一样,一路都是连成一体的两层门面小楼。许多一楼住户的门长年开着,行人昂首阔步从那里穿到另一条马路,也算此地一“景”。

她的房间在中心地段一间公共客厅的楼上。床、桌子,还有一个大壁柜,打扫得都很干净。躺下去的时候,她听见行人的脚步、马路上的咳嗽,甚至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它们冲破墙壁、天花板的阻挠,将她包裹。她感觉自己仿佛没穿衣服,飘在半空中。四周围的一切,仿佛悬置。

“李老师到了吗?还习惯吗?后天的试讲,准备好了吗……”

“讲就不用了,直接评吧。”

挂了电话,她感觉眼前有块模糊不清的色团闪烁了一下,很快淡下去。窗户关着,仍有风。两排枝叶繁茂的树间插着一排光秃秃的树,她看里面几棵,又看外面几棵,过了几秒,才看向远处。太阳落下去,有点像那旧地方的样子。近处灰蒙蒙,远处也灰蒙蒙,只她自己像盏灯。

教室比想象中大。从门口到讲台铺着红毯,她觉得自己的牛仔裤、长T恤很不合时宜。到场的都是老师,一个学生也没有,她突然毫无讲话的兴致。几排人物色彩肖像铺在地上,神色各异,像紧急凑在一起,随时等待解散。

“边儿上的还可以。把模特当色彩画了。其他的,只有素描关系。颜色,没一块准的。”她扭过头,“形体、结构想当然。这是长期作业吗?很多东西是磨出来的,不是画出来的。下次这样的还是不要了,来短期的。三小时要解决的,只能三小时解决。”

她把另外几组作业大致说了一遍,才走出教室。路灯照出她斜斜的半拉影子,她快步往前,和它拼成一个自己。

这是离开的第十四天。Day 14。

她不自觉默念着,觉得自己离 Day 1 很远了,但好像又只是绕了一圈多余的路,回到了平原。油菜花都开了。火车翻山越岭的时候,眼前的田地一块伸出来,一块探下去,到了这儿,连成一体。平坦、光滑,全都呜啦啦往天尽处跑,再不回头。

醒来的时候已正午。树叶的影子在她脸上滑来滑去,终于把她拂醒了。学校里都是新的,从围墙到篮球场,再到几座主体教学楼,甚至连清洁阿姨手里拎着的红色水桶,也像刚从超市买来的。

她示意班长打开投影仪,将事先拍好的大家的作业在幕布上展示。每幅画都用红笔写着分数。从四十到八十不等。一轮播下去,台下一阵骚动。她没有抬头,只是不停拨弄着屏幕上的画作图片。第一遍她拨得快,第二遍慢了些,到第三遍,台下的讲话声低下来,她终于抬起头。

“为了方便大家记住自己的分数,我粗略划了几个档次。当然,随时欢迎大家提出异议。我只希望大家不要那么关注和自己分数一样的人,多关注那些分数更高的同学,哪怕只是想想他们为什么分数更高。”

“我会带大家到艺考结束,但这个月,我只讲一些你们‘忽略的常识’。”

黑板很滑,李挪用断了好几根粉笔。等到拿起第五支,才把作业要求写全了。

他看过去,题目分别是“一小时速写”、“四十五分钟速写”、“三十分钟速写”、“十五分钟速写”。要求:“必须在第三节下课前完成。可以互相画,可以默画,不可以临摹。其中一张作业,必须用色彩的形式表现。丙烯、水粉、马克笔均可。”

“今天不去画室,就在教室完成。如果嫌座位挤,可以站过道。”

他低下头,往速写夹塞了几张新的A4纸。一旁的铅笔袋里,露出炭精条、中性笔、中华软铅笔。脚下是打开的画箱,颜料盒、马克笔都在那里。他摸了一遍,最后拎起一支纯炭笔。李挪看了他一眼——头发微乱,有些油,一条腿跟着执笔的胳膊轻轻晃动,另一条靠着桌子角。手腕抖动着,画得很快。几根粗壮的线条干脆、利落,人物形态生动。最难得的是,画面干净,气氛点到为止。直到画一小时“速写”,动作才慢下来。先用马克笔刷出几个色块,继而强调衣纹和关节转折处。最后,用2.0笔芯的中性笔沿色彩边缘画上轮廓线。

“你叫什么?”李挪问道。

他抬了抬眼,身体微微前探,声音有些低沉:“许何。”

“我知道你。你画得不错。不过……你只有前三十分钟在画画吧。”

他看了她一眼,提着一口气,又憋下去。最后什么也没说,就坐下了。

“大家用笔比较肯定,这一点,比长期作业好。但是,‘肯定’的地方,很多是错的。”她对着全班说,“下节课我们去外面写生。地点还有要准备的东西,我集中发群里。”

已经五点了。李挪想起多年前,也是一画就到了五点。为什么是五点?大概因为这时候,天色开始暗沉,光源分布得平均,一些在白天比较明确的光线,都退居到阴影边缘,很多白天里强硬的东西,能量也被分散掉了。少数学生尽管能熟练地确立一个画面基调,因为都是硬来的,老师并不很满意,而大部分学生已经开始走神,随时都有人停笔。老师拒绝为大家打灯,说灯光照出来的色彩,怎么能叫色彩呢。

她走出教室,学校看起来终于比刚才旧了一点。邻近洗手间的走道上有很多脚印,断断续续爬向楼梯。李挪伸出自己的脚,踩在其中一个脚印上,大小居然差不多。走到楼下垃圾桶的时候,她看见它们仍是空的,只是似乎哪里和刚才不一样了。她想摸出打车的发票丢进去,却只摸到几块硬币。

“那边怎么样?”

“还不错。”

“话能多点吗?大小姐?”

“挺好的,有空来玩。”

“……你真不打算回来了?”

她退出登录。

阳光褪下来,她突然想到大坝上走一走,可真到那儿必然已经天黑了。她思忖着,目光在校门口的公告栏游移。

先是几幅素描——摆在高台上的石膏像和揉成一团的餐巾纸,女模特肩膀上耷拉下来的民族风围巾。最大的一幅,是画中画——绵延不绝的青山周围,一圈破掉一角的画框边,一只穿着凉鞋的瘦脚翘着,青筋凸显。

校门前的灯亮起来。她走到公告栏的另一端——都是些色彩风景。大部分构图极为相似,有人甚至画上前排和自己一道写生的同学。因为这些人影的存在,景物本身的可存在空间变小,天空被挤得只剩一小块。不过,再多看一眼的时候,她觉得那小块天空也不能呼吸了。“天空”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名字——“许何”,还标着日期——2011年4月31日。

四月怎么会有三十一日呢?她想笑,并觉得嘴角轻轻上扬,再次露出了某种骄傲又不屑的表情。这让她有些懊丧,很快严肃起来。

城市彻底暗下去。不过,这暗总像灰色的,有缝隙。

许何的家在通往城郊的一条马路上,来去的多是做运输的货车,再往前走走就是公交汽车总站,然后就是出城的收费站,还有上山的路。窗台上总是糊满厚厚的灰尘,不过今天看起来很干净。他转了转钥匙,进门路过床沿的时候,父亲翻了个身哼唧一声。他踮着脚走进书房,一条薄被在那里摆着,褶皱恰到好处地堆叠出一个人的空间。

时钟开始响,十二点了。他勉强脱掉上衣。卡车从外面开过,灯光渗进来,他又看一眼手机软件上的聊天记录,左手不住抠着裤腿上粘着的几块丙烯颜料。

李挪的信息依然是群聊天记录的最后一条。

“周四上午八点。带画板、画架、画箱、水桶、遮阳帽。穿轻便点的鞋,庆福街集合。”

遮阳帽是什么奇怪的要求?他想着,咧开嘴,干笑着。嘴唇上几片干皮翘起来,他咬了咬,血丝渗出来。

“十点半准时在东头集合评作业。十一点吃饭,十二点跟我上山。”李挪像背书一样绕着全班学生走了一圈,找了个角落拿出自己的画板。和学生的不一样,李挪的画板小很多。颜料只带了几管常用的,另有马克笔和软铅笔各两支。画板旧旧的,虽然边缘已经毛糙,但被她打理得还算整齐。这是她学生时期用惯的,不大,但适合短期作画。在外徘徊的那些时日,她常带出去。

学生渐渐围过来,把这当成老师的第一堂示范课。李挪没有起形,而是直接用刷子——从斜过去的一角天空,到房子的几个主体色。

“画人时不要当画人,画房子时也不要当画房子……是一团颜色,你们要做的,就是把颜色找准确。”李挪说,“我们这儿,什么都灰的。要找出恒定的色块,画面才成立。”

“只要色彩关系对,变化不也是对的吗?”许何问。

“画准了,才有‘色彩关系’。”李挪说。

“想走捷径,绘画生命就结束了。”李挪继续说,“咱班上,有想一直画下去的吗?”

学生起哄般朝向许何。他红了脸,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侧过头。

“就一个吗?”李挪看了一眼其他人,“面对好的事情,你们倒都推给其他人了。有什么难为情的吗?既然不打算画下去,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为了考试。”几个学生说道。但更多的人坐在原处不说话,大都低着头。有的学生已经开始画,有的还在磨蹭,但不管是在画的,还是不在画的,他们的目光都很像。

“李老师,其实我也想问:我们现在画的和考试有什么关系?”一个微胖的男孩子问。

“如果怎么都能画好,又有什么‘为了考试’?”李挪道。

“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画考试考的内容,非要画这些离考试很远的东西?”

“考试考色彩吗?考素描吗?”李挪说,“如果都考,那我们画的和考试有什么区别?”

“画的东西不一样,不同考试考查的标准也不一样。”另一个长头发的小眼睛男生说。

“有些画私下看起来不错,考场上就很难得高分,这不也是事实吗?”许何也道。

“私下看?是私下和很多画得好的画摆在一起觉得不错,还是单独看觉得不错?”

“这么说,好都是对比出来的?”许何顺着话头道。

“要想不被对比就只能更好,只能独一无二。”李挪道。

许何听着:“什么又叫独一无二呢?独一无二就是‘好’吗?”

“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知道自己想画的是什么,知道这些想画的东西打动自己的原因……”

“这样就能独一无二了吗?”许何抖着腿,右边嘴角不经意地上扬。

“这样就有了独一无二的基础和可能。”李挪说,“独一无二的程度在哪里,你画的层级就在哪里。”李挪道,“我知道很多人喜欢画考试范画,这也没问题。某些高分卷把反光画得很突出,有的人就突出素描的反光;不少高分卷都是明亮的大色块,有的人就使劲画得亮。可这些卷子之所以得高分是因为所谓的不同,还是因为其他?”

“不断为别人的要求改变自己,自然始终为考试所困。”许何说着,右脚鞋底摩擦着地面。

李挪看他一眼:“你们有过自己?那些各个‘风格’的领头人,他们画过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喜欢那样地画?你们想过吗?”

光线已经有些变化,唯一的好处是——从这会儿到中午,不会再怎么变了。李挪看了一圈学生的画,继续盯着自己的。放下画笔的一瞬,右边大腿根部跟着抖动了一下。

评画的过程很快。从第一组到最后一组,继而又回到许何。他半低着头,右手仍放在裤腿上。

“不要抖腿。”李挪盯着他。

许何立在原地。直到周围的同学一股脑涌进一家拉面馆,他才跟着进去。同学们很快分成几桌坐下,实在没位置的,就三五成群在外面站着。许何跟着他们出来,又进去,提议没位置的同学去其他地方吃。

没有人响应,但确实有人开始去其他馆子。他在外面兜着圈子,选不定自己要进去的一家,直到李挪又把他喊进去。

“待会儿你带他们上山。”

“我?”

“班长带男生,你带女生。”李挪说,“有问题吗?”

“班长是女生啊……”

“所以要带男生。”

这么一路被校车带到山脚下,又上了索道。许何时而被大家包围,时而又被抛下。也许是过于认真和紧张,他皱着眉。抵达山腰的时候,他表示自己要先在这里画一幅。

“山顶能看到更多东西。不试试?”李挪笑道。

“我怕看见的时候又不想画了,还是抓住现在的心情。”

“嗯,这是对的。但真有不想画的时候?”李挪问。

“有。”他低头,“一直有。”

这里的山不算高。李挪觉得若非四周围平坦空旷,它可能还要显得更矮。他们斜对面的山上,站着几只和山体同色的岩羊,看过去的时候,她觉得那是山体多出去的一小块空间。

“你换到歪脖子树边上。”李挪说。

他本想离她远一点。不过那边角度确实不错,索性也依了。整座山都是密密麻麻不同层次的灰。眯着眼的时候,许何甚至觉得这层层灰色在朝自己奔跑。又或者,是盖过自己在整个平原铺开。这想法让他脑子有些乱。他盯着眼前几块岩石,想再次平静下来。然而岩面上纹路清晰,多是旋状的,看久了又像一排来势汹汹的后脑勺。

对面的观景台有不少还没来得及清理掉的游客垃圾,多是饮料瓶和零食袋。许何看过去的时候,觉得是打破画面的几抹亮色,很快把这几块颜色摆了上去。

李挪这次先用铅笔起了形。四周围有风,它们掀起的轻微响动让她不是很能集中注意力。学生们最多还会在这边停留一小时,接着就要往更高的山上走。几棵枯黄的树在她的视线中飘荡,她只好把目光抬高——于是直接看见蓝天。

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最想画的对象成了许何。确切说,是作为一块色彩存在的许何。他目光专注,虽然右腿不自觉仍在抖。

她把画架拖远,放在一块不易察觉的岩石侧部。接着,把画架拉高,一只脚搭在一块表面有些光滑的矮岩石上。最后她决定,从许何所站的方向看整座山。距离上次户外写生已过去四年。四年来,即使需要素材,她也多依靠照片和回忆。多年的绘画训练已经让她不惧于描摹事物的任何角度。因为对细节的熟稔,时常让她认为自己仍处在不断观察中。

“看起来是变了。”她记得那场个展上有人说的话,“可这根轴没变,怎么能算变呢?”

她已经忘了听到这句话时,自己具体在做什么。环境太嘈杂,到处是曾经的师友,还有几个资助过她创作计划的艺术基金会领导。她站在他们关切的眼神中,得意又局促,环境本身却被这些人的存在感挤掉了。

她惦记着那句话,时不时在几面挂满画作的墙壁间踱来踱去,脑子里只听得见细跟鞋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

“你在意他说的干吗?”

展览闭幕的晚宴上,她穿着银灰色收腰抹胸长裙,费力地夹起侍者送进她盘中的牛排。炙烤香和着某种甜腻的乳酪味,让她更没有食欲。她听着同伴的话,张张嘴,却不愿回复。她宁可被当成一个过于看重同行意见的新人画家,也不愿承认那人说得对。

她皱着眉,一刀刀划着盘中的食物。她知道自己在滑向另一根轴,可还未将之打开。在这根轴上,每一刻的“变化”都围绕着曾经的轨迹。她过去画作中展现的那些未经筛选的特质,再次出现在试图呈现新东西的画面里,原本应该更清晰的,却显得暧昧。她还没有走得更远,却仿佛看到了自己以后的样子。

李挪想着,右腿不自觉抽动着,她狠狠拍了一下,腿终于老实了一点。

“李老师。”许何叫她,“一幅画怎么算完成?”

“……到你画不下去的时候。”

“我没有这种时候……”

“你要一直画?”

“我是说我一开始就画不下去,好像要马上画完。总有什么东西赶着,有时候想停下来再画,但好像停下来再画还是那样。我想画完,但不是把轮廓的颜色涂满。”

他没有回头,仍保持之前的姿势——僵硬、纹丝不乱。她觉得那个召唤她进行下去的画面被打破了。

“不过就算画不下去,也还想画。”他突然说,并长吁一口气,身子却还是不动。

许何站定了,微微皱眉,画板下侧边缘贴着腰腹,右手比划着,铅笔也比划着。李挪感觉自己正被他的笔分割成无数条形状,前赴后继在山外的平原飘荡。

橡皮擦在纸上摩擦得粗壮、刺耳,她稍稍挪了挪自己的视线,想不经意地看一眼许何画的她,可他把画板往身前侧了侧,她完全看不见。

“想画的是什么?画不下去的又是什么?”李挪道,“你要明白是从未出现,还是出现了而你看不清。”

“我应该只是,想让它出现而已。”他脸上的僵硬稍微卸下去一些,“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东西会不会出现。我总觉得自己期待的从未出现,经过的则是另一片世界。”

“难道不就该这样吗?”李挪说。

“那多遗憾。”许何道,“谁不想走入自己期待的世界呢?”

“你还没有遇见自己真正期待的,怎么能说期待的是哪些?”李挪说。

许何愣了愣,想回一句却又一时不知怎么说。

“但我们总会先期待,再有前进吧。”半晌,他道,“不过,也没什么好期待的。”

“没有期待。”李挪说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也不自觉颤动了一下,“只有与真实交锋能让我们画得更好。”

李挪说着,在画中许何的肩部加了粗重的一笔。

他已知道自己在她的画面里,她不想再把他画进去,可又觉得他才是自己此刻应该画的。李挪用刷子把许何身体之外的部分铺满,再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背影又死板地杵在那了。

“该动你就动。”

“……我们都在一个画面里,怎么能说你的我的?”他突然说。

“我们确实站在同一块地方,但我们不在一个画面里。”

他听着,忽然有些生气,提着画架想往前面山上去。可从这儿看过去,已没有写生的同学,他走着走着,不自觉回头看。李挪还坐在刚才的位置。她把目光放远——山外的平原在山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广阔,山本身,成了一条细线。可想越过这条线,却并不容易——这是她带他们上山写生的原因,尽管此刻她才明晰这一点。

许何往前走着。在他回望的视线内,李挪已经缩小成一个孩子,但山却离他越来越近。他坐下来,眼前的山层和附近的山层,似要把他整个人夹紧。他像一抹即将出局的影子,在山峰间游荡。而他的右前方树立着一块碑,上书“一线天”。阳光从一线天的背面探过来,风景尽在阴影处,只在与太阳交界的地方留有一道虚虚的光圈。

“这块儿有点适合你。”李挪朝他走过来。

“李老师画过?”他喊着。

“山画过很多,这里是第一次。”李挪道。

“有什么区别吗?”

“其他地方的山都是群山,唯这里孤立一座。”李挪说着,看向许何。

他看着自己刚进入状态似又熄火的画面。所有对象被处理得很扎实,但看起来还是怪怪的。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更像嫁接。越往下画,它们的面目就更接近。在一遍遍的修改中,颜料越来越厚,画面却没有更清晰。他心下一沉,发了狠,干脆用刮刀把刚刚画上去的颜料再次铲去。可他铲得越用力,内心越是紧张。这次他从轮廓边缘入手,倒不会把东西挤变形了,画得也克制,看起来干净许多,可他觉得哪里不对,“准确”倒让他的画面显得中庸,“克制”则让他的画面显得平淡,至少跟他想的不一样。

光影把写生对象们集结起来。看过去,眼前的图景仿佛一个从中劈开的后脑勺。大片的阴影区内填满墨绿色的树、昏黄的岩石。他看着想着,也便这么做了。半晌,他在画面上方添了一块蓝天,好像这样,整幅画才活了过来。

“光确实帮了你,构图也不错。”李挪说,“从这儿到这儿,都处理得不错。可天真有这么蓝?”

“不加这块,整个画面感觉不透气。”他说,“也没什么意思。”

“你画得密密麻麻,当然不透气。”

“如果画里本来东西就多,我们难道要无视吗?”

“没有什么画面是该怎样的,没有毫无理由的画面。”李挪说,“写生最大的好处是你可以自由选择,一幅画真正的好与坏,和画里有多少东西无关,但和画里有什么东西有关。”

“我一会儿换个位置来一张。”

“这么着急吗?你想的得是真对画有益的东西,不能只是‘赢’。”站直的瞬间,她觉得旁边山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岩羊。”许何道。

“跑得真快。”

“前些年有人专门收摔下来的岩羊,做成羊皮。”

“得是新死的吧?这还能掐着点儿?”

“要看时机。”他嘴快起来,“碰上山里出事,几十只成群死也常见。”

李挪往回走,身体像一架瞬移的机器,一不留神就挪过了山中不同的季节。她想找几个正在画画的学生指导一番,可走了一会儿,竟一个学生也没看见。她有些沮丧,但也不想再回去画那幅画,这种想法突然让她心中一惊。但她还是挺直身体,不让自己的沮丧有任何明显的表现。早在那位同行评论她之前,她已经对自己感到失望。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失望总让她觉得很快可以解决,或者,她可以坦然绕过去走另一条路。但现在不行了,同样的问题再次出现,她不得不回到最初产生问题的当口。它蛮不讲理地出现在她所谓的艺术事业上升期,像一根肉刺。为了把它准确拔出来,她不得不终止和画廊的合作。那片蓝色顶棚的工作室,曾住着一些她觉得这个时代最好的艺术家,不过现在那都跟她没有关系。她不想再回到那里,不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望。她看到有这问题的并非她一个,他们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许没有,唯一的事实是:他们不愿意离去。她不愿意再看到那些人,他们的聪明如此陈旧。这种由个体蔓延到群体的失望让她发现,过去的成功只是对自身艺术感知力的集中消耗。

她站起来转了一圈,接着再坐回之前的位置。许何在对面角落开始新的布局,刚才那幅画被他揉成一团,接着又展开。

李挪盯着它:“没撕,不错。”

“撕?”

“我以为你刚才会撕掉。”

“画过的画,不想撕。”他低下头,“不过刚刚本来要撕。”

“你知道刚才哪里错了?”

“感觉整个都不对,重来状态或许好些。”

“每一次都可以是重来,不用在心理上制造重来的感觉。”她俯身拿起一支干净的画笔,“构图比刚才巧……可还是喜欢虚过去。”她接着说,“你得朝前走,不是换构图,否则还要犯同样的错。”

“李老师,我是不是画不好了?”

“你要想画好,就别在意画不好。”她说着,肩膀不自觉抖动了一下。她把丢在地上的那幅画抚平,重新贴在他的画板上。

“我不太画得好命题作业……”

“命题作业?”她笑道,“我倒想命,可我命了,山就真进你画里了吗?”

“它不已经进了?”

“你知道它是被拉着进的,还是自己想进的?”李挪站起来,“那几笔亮色,还不舍得扔啊?”

“颜色太灰了,这几笔提一下,感觉画面生动些。”

“有几笔亮色没问题,但它们的出现合适吗?”李挪说,“19世纪英国风景画家希尔普斯,经常被和他同时期的画家杜德放在一起比较。一次群展时,希尔普斯和杜德的画又摆在了一起,且两幅画都是海景。杜德的画比较大,画的东西也多,布展的时候,他还在最后完善自己的画。他的画面上,熙来攘往的码头有斑斑驳驳的大片红色,远看仿佛是红色帆船和游轮的倒影。希尔普斯看了看杜德的画面,转身在自己那幅灰蒙蒙的海景画上也加了一大块耀眼的红色。周围的画家将之视为对杜德的嘲讽,杜德也转身离去,说希尔普斯是个疯子。孰料,希尔普斯站远处看了看,很快用手擦掉了一半红色,并用笔头处理了一下,接着又擦掉了一部分红色,直到越擦越小,希尔普斯突然意识到他不能舍弃这块红色。也是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小块红色是海面上的浮标。这留下的小块红色,让希尔普斯的那幅画朝前拉开了一个空间。那次展览后,当时的画家们说,希尔普斯用一小块红色战胜了红色杜德。”

“如果那块红色不被处理,而仅仅是一块红色呢?”许何说。

“如果那块红色没有被处理,可能只是一块意外降临的笔触,人们最多说,这是希尔普斯画下的。但希尔普斯怎么可能画一笔没有来由的色彩呢?”李挪继续说,“你这几笔亮色,画的都是人造垃圾,垃圾本身就是对自然的冲撞,而你画上去,更是对画面的破坏了。”

“那我也把它画成别的不就行了?橘红色的落叶,或者其他的什么,总之是山中可能出现的不就行了?”许何说。

“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可这几笔亮色,是必须出现的,还是你想让它出现?”

许何微皱着眉:“好像都有。毕竟这一片都灰灰的,哪有什么亮色?”

“灰色各有不同,你把它们的层次画准了,画面自然有深度,还需要这额外的冲撞之笔吗?”

“我明白。”许何道,“只是我怕跟其他画面比,这幅画显得暗淡,跳不出来。”

“能让画跳出来的,是和谐程度。越和谐,就越明亮,显得纯度高。”李挪说,“你可以想想,这画里,对你来说,最远的是什么?最近的是什么?它们之间颜色上的影响又是什么样的层次,不用想象,就画你看到的。”

许何听着,似乎真明白了点,但这次断不敢承认自己明白了。

“待会儿我们去画岩画,那可真全都是灰的。”

“今天不是色彩写生吗?”

“岩画不是色彩?”李挪道。

“像您说的,岩画太灰了,跟素描没差了都。”

李挪道:“纯度不高就不是色彩了?灰色变化微妙,如果把握得当,是最能撑住画面的部分。”

“可我觉得灰色最容易变啊,可以轻易随着周围事物和光线的变化呈现出一种倾向。”许何说。

“任何颜色都能随着光线的变化呈现出一种倾向。”

“但纯度高的色彩,主观色相清晰;灰色的色相,其实不那么明确。”许何迟疑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它怎么变都可以,反正都是灰的。”

“如果把纯度高的色彩理解为年轻的色彩,那灰色或许是成熟的色彩。年轻的色彩耀眼、突出,成熟的色彩容易因周围环境改变色彩倾向,但它若不变,那要更耀眼的色彩隐藏自己吗?”李挪说,“你喜欢画纯度高的颜色,很多人,包括我也常这样,可一幅画程度的高低,很多时候取决于它对不同灰色的表达。还是刚才那个故事,希尔普斯那幅画画得最好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是那笔红色浮标吗?如果没有壮阔的海景,那红色又算什么?它有什么被谈论的价值?”

“我知道。”许何坐下来,“但希尔普斯也不是马上知道自己要画的只是一小块浮标吧?他是改着改着才知道自己要画的只是那一小块。”

“没错。”李挪说,“杜德晚年曾给经纪人菲林写信,说他和希尔普斯最大的区别是——他‘只画看到的部分,希尔普斯则一直在越界,所以作品时常呈现出曲线’,希尔普斯是‘在弯路中发现新路,也在嘈杂的闹市中看到自己那一位情人’。”

“只能在画画的时候明白,不能事先明白。”许何道。

“对。”

“但希尔普斯仍然是传统性的画家,如果是19世纪末期的新感觉派呢?他们中有人的画面可能整幅都是鲜艳的颜色,孟丘还会强调条边缘线,可赛高呢,他的画可以说没有灰色,全都是硬碰硬。”

“赛高的画不是没有灰色,而是他的灰色是他整个画面,他用不断的运动来表达自己的‘灰色’。”李挪说。

许何听着,不禁愣了下:“不管他的色彩如何鲜艳,但人们很难记得他任何一笔色彩,他们记得的是他整个画面。”

“所有的灰色,或者说所有的颜色,它要在画面中才有意义。”李挪道,“说到新感觉派,你应该看过蒙顿和希罗。”

“看过的。蒙顿的《莲娜》我们初学色彩的时候,老师让临摹过。”

“《莲娜》是蒙顿晚年的作品,画的时候他双眼模糊,反而画出了不一样的感觉,但那朦胧的感觉是很多层观感叠在一起的结果,因此整幅画呈现出的,是明亮的灰。”

“明亮的灰。”许何重复道,“我临摹的时候只觉得不得要领,即使勉强调出相似的灰色,也感觉只是练习了调色而已,对画画本身没感觉到什么提升。倒是希罗的《侍女》我画得流畅。”

“新感觉派的画适合初学色彩的人,就是因为他们的画随时在越界,希尔普斯是不经意间越界,新感觉派则是有意识在打开。他们的色彩和形体结合在一起,看起来是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不需要过高的绘画技术。可难就难在这样熔炼的色彩,初学者要如何体会,所以选什么画临很重要。《侍女》明媚,比《莲娜》更符合你们的气息。”

“画《侍女》的时候会觉得这幅画与我有关。这么说,我也不是每次都画不下去。”许何边想边说,“所以我不太明白,老师为什么想让我们画岩画呢?照您之前说的,灰色是成熟的色彩,岩画更是古代留下的东西,但它在古代,自身却又有年轻的感觉,不知道算是成熟的,还是算年轻的。”

“成熟本身和年轻并不冲突。越古老,越离童年近。如果仔细琢磨,人人最熟悉的语言皆来自童年。可不同童年的层级,却需要不同时代的人用他们的成年去叙写。”李挪说完,不禁怔了一下。

“我不太明白。童年的东西本就发生在童年,成年时期又如何叙写?那时候表达的还是童年吗?”

“过去了的事情本身都不该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现在的理解和重新认识,让人自己重新有了活力,重新过了一遍童年——这才是童年本身的价值。”李挪说,“我们现在谈论岩画,难道是站在当初执笔者的视线下吗?他或许未必知道自己在创造艺术,他只是把自己的准确留了下来。”

“我知道了。岩画看似只表达了一种声音,一种灰色。而现在,人会很多声音。只会一种声音的岩画,怎么画都看起来在画同一个东西。会很多声音的,很容易画出了更立体的切面,可内力不深,所以灌进去的技术是不流淌的。”许何突然道。

“说得非常好。西南山区有个故事很有名。一个裁缝以给村里的男女老少做衣服为生,因为衣服做得好,到后来,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来找他做衣服。找的多了,难免会剩一些边角料。裁缝就用这些边角料缝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娃娃。有时候,还会把娃娃送给一些找他做衣服的人。但娃娃长得过于奇特,很多人觉得难看,拿了也觉得不吉利。后来过了好些年,裁缝年纪也大了,有一天负责接待了一组来村里采风的艺术家。其中一个看到了裁缝屋里的娃娃,说这是难得一见的艺术,出高价把娃娃买了回去,给省城的达官贵人一显摆,裁缝家的门槛就给踏破了。他原本只觉得好玩,这一下变成了艺术,整个人也紧张了。那之后裁缝做的衣服少了,娃娃做得多了。可是买家们来了几次,之后就不怎么来了。最初发现裁缝的艺术家说,裁缝现在的娃娃不如最初那些好。裁缝很苦恼,可他越苦恼,却越没有最初的感觉了。”

“那个艺术家也太害人了。”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觉得是好事,其实做了坏事;等到后果出现,又怪罪别人。我们画画的人,有时候也是裁缝,脑子里想着很多的东西,其实多半是杂音。”李挪继续说,“来来回回的转折与格式,经脉却没有打通。”

好像一颗小石子突然吐出来,李挪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觉得岩画还是人类婴儿期的产物,但是永恒的那种。”许何微皱着眉,两腿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站着,“岩画简洁,却也最复杂。”

“回到蒙顿的《莲娜》,那看起来是双眼浑浊的蒙顿晚年画的一幅不清不楚的画,可他是蒙顿啊,尽管一幅画都是颜色相近的灰,但那也是包裹着大半生深刻理解的灰色,他把记忆中看得清的世界和眼前看不清的世界叠加在一起,所以画里充满明明灭灭的希望之光,他用绘画的形式让自己继续看清世界。”

许何听得有些呆,李挪也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些。

她疾走几步,拿出速写本,看着这些岩画,不时闭眼休息。画到中途,她把画板搁在支好的画架上,一会儿站远,一会儿又走到要画的对象跟前。这次她没有剑走偏锋选择特殊的构图,也没有刻意营造绘画的氛围,而是从景物本身入手,直接用曲线画出景物的状态。十几根粗重的线条下去,景物已经初现生动感。

“随着绘画的深入,灰色的层级会越来越高。”李挪道。

“人的‘眼’会看得越来越清。”许何接着说,“观察不止是眼睛的功夫。”

“很好。”李挪笑道。

弯弯曲曲的山路两侧堆满岩块,其中最大的几块,上面的图案已经看不太清楚了,有一块,只隐隐约约看得见印痕。二人一路说着,不自觉已经走到岩画跟前。这里是西部地区最知名的一块岩画区,尽管大部分图案已模糊不清,但还是能看到端倪。它们一般线条粗壮,形态夸张。有的形态貌似眼睛、手、器官,但大部分形态看起来可以是人心里的任何东西。李挪之前不是没来看过,但这次看,倒觉得跟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有些相似,随即想起去欧洲交流的时候,在那里的岩洞上看见的石刻。图案仿佛腹语,她想的是什么,它们就能按她心中所想让她觉得是什么。一幅画仿佛能无休无止地看下去。

许何看向她。她身姿挺拔,肩膀微耸,看起来十分专注——这让他感到自在。

他从旁边溪流打来清水,重新在画板上挤好颜料。他打算离岩画远一点。这地方,经多年风化,上面的形态早已模糊不清。小的时候,学校经常组织小朋友参观岩画。老师们有很多千篇一律的说辞,最多的说法是:它们是人类早期艺术的结晶。后来他知道一个词,叫“生殖崇拜”——岩画上有很多这样的形象,它们躺进岩缝中,似要把它撑开。说起来也奇怪,除了那些被冠以“生殖崇拜”主题的图景,其他轮廓更复杂的岩画,似乎真随时间逐渐模糊——至少在许何的记忆中,他只能用想象来弥补。在自己的理解中,加上一些标签,甚至生造一些名词,让它们在他的记忆中是明朗的,试图让这“明朗”逐渐成为自己的特征。这样想着,右手已摆出几块黄灰色。他仿佛杵在光影的边缘,心底的小块明亮始终在跳跃,让他心痒难耐。

同学们纷纷站起来,三五成群在写生区域徘徊,仿佛刚结束一场考试。他抠着裤腿,接着又把画板放下,插上耳机,试图掩盖眼前热腾腾的日常气焰,但很快发现不能逃避,只得又站起来。

先环视周围,接着朝后走几步,他不敢退到人群中去,并愈发紧张。李挪原本在他不远处站着,发现他看见了自己,很快又走开。

笔头从一侧划向另一侧。树,隐约的小路,还有溪流旁边偶然闪现的野花,都被许何打破原有的格局,置入画面,仿佛他自己也跟随笔下的事物变得茂盛、放松。他屏住呼吸,感受着心底沸腾的东西流出来。好像第一次撕出一角亮光,脑中涌现出的清晰片段让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而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逐渐进入有秩序的细节塑造之中。

李挪感觉周围的气氛有些凝滞,有几个学生往许何那里围过去。他这次没有表现出尴尬,而是直接站起来画。到中途,他停下来。也许之前太用力,画面盖上了厚厚的颜料,隐藏在暗色中的部分仍有些草率和混乱。心底那块闪烁的明亮一阵狂跳之后终于暗淡了一点。看看手机,时间已进入今天最后的评讲阶段,他放下画笔。

“让你们画岩画,不是画几块带图案的石头。”李挪对着其他同学说,“颜色挺丰富,我都没见过谁还能把反光的颜色画得这么‘丰富’。准确,不是盯着颜色画。要看整体,细部随整体变。”

“是岩画周围的颜色影响它,不是它去影响周围。”许何道。

“为什么不能它去影响周围呢?”一个平头、有点驼背的瘦男生说,“灰色难道不是最恒定的部分吗?光线一会儿就变,我们怎么跟着光线画呢?”

“不是跟着光线画,也不是跟着灰色画,是跟着自己画。”李挪说,“影响是互相都有影响。其他景物投射在岩画上的影子仍旧是岩画,是岩石的一部分,仍是这块灰色的一部分。就像岩石投射在其他景物上的影子,那已经不是岩石了……今天到这,明天再来。”

天色似要暗下来。画了一天灰色,李挪不禁想起自己学画伊始,也是不断处理各种灰色。每个初学色彩的学生都要画一遍的色表和渐变作业,她都没做。老师让大家画过羊角,揉成一团的报纸和塑料袋,麻绳,泛黄的面具,不同年代的旧书……最开始,她总是不得要领,只觉得颜色都差不多,自己怎么画都可以。直到有一天,再看那一片灰色,突然觉得一大片的灰色之地上,有一块或者几块色彩仿佛在无休无止地跳跃。她记得那是个好日子,她最后一个从画室走出来,周围非常安静。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仿佛它能无限延伸出去,仿佛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她一路跳着走着。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丢了钥匙,还在邻居家睡了一夜。醒来之后的白天也和往日不同。

她想着,情绪一会儿跳到过去,一会儿回到此刻。许何本和她并肩走着,现在也退到队伍后面。她知道他又回到了“自己”。她不敢轻易赞许他,任由他在后面走着。她已经说了太多,现在是她暂时闭嘴的时候。

已经六点半了。太阳终于开始往下落。

把最后一个学生送走,李挪也回到宿舍。楼下一排烧烤摊,人们喝着嚼着,脚下的啤酒瓶把他们每个人都衬托得很强悍。她走上去,像穿越一排大且轻巧的柱状物,感觉自己才是密度最大的一颗,她提着气,也像提着自己,就这样扎实地把自己按在床上。

许何今晚没睡书房,家里没人,被子在床头叠成了四方块。床底隐隐约约露出见底的丙烯颜料罐,还有两排已经毛燥的排笔。枕头下面是正在看的原版画册,图书网站分期十二次付款买下来的,字是看不懂的蝌蚪文,他只看看画。这会儿他心里有些不安,翻画册的时候,直接翻到一块丰腴白净的脊背,脊背主人暗暗侧过来的半只眼睛让他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想打个电话给父亲,但一躺下,这个念头也被掐灭。手机屏幕在床头柜上闪烁了一下,他想如果它再闪,他一定会接。可它没有再闪。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大了,坐着车上山的时候,他觉得眼前都是新鲜的黄色。许何甚至想利用光影,再画一幅色调明朗的作业。不过他终究没有这样做,而是闭上眼,再猛地睁开。在暗与亮的交替中,他仿佛看见一个微小的影子不断攀爬。

今天的内容比较简单,仍是自选位置,画一幅新的写生。李挪说完作业要求,就走到昨天的位置,铺开一张新的画纸。虽然位置和时间与昨日差不多,但今天的光线似乎和昨日非常不同。许何看见李挪在之前的位置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他没有铺开一张新的纸,而是打开昨天的画。

“你接着画,别管之前的怎么来的。”李挪说。

“前面的还没确定,怎么能往前画呢?”许何道。

“后能改前。”李挪说,“前面已经说了。成年后的人可以重新认识童年。但如果这个人后来没什么成就,他之前所有的错误或者弯路,就只是错误和弯路而已。只有等他在人生中,或者在画画这件事上真正成熟了,好好完成了自己,之前那些看起来与现在无关的东西,最终就成了他,此前的含糊和懵懂感从属于更高的完整,也就改变了他过去的位置。”

许何听着,觉得隐隐有些明白,但又觉得李挪说的可能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于是没敢再说话。

李挪转身绕着其他同学的画走了一圈,开始在另一块阴影处画自己的。周围很吵,学生们还在调整作画位置。

“不要找位置,要随时随地能画。”

她说着,旋即又觉得讲的节奏太快,很快补充道:“先画,再调位置。不是要画面适应你们,是要主动适应画面。”

李挪看了一眼许何,马上又说:“能适应的画面,才是你们自己的。发现新的错才能进步,不是继续重复。”

她的手机在一旁放着,不时发出新邮件的铃声,像首断断续续的电子音乐,让她骤然从精神的世界又折返到其他地方,就这样进进出出几下,终于把手机关掉。

这里空气极好。她放下速写簿,开始画正式的色彩画。选的这处景致原本就足够饱满,不过,她还是想把山景一字排开,让不同景物之间看似分散,能量又聚集在一起。

她把手机设置成静音,画了一会儿,接着又放下,换了一支纤细的排笔。当她试图直取核心,先前那套流畅的作画方式显得不太能用得上,她感觉运笔有些呆板,连这套跟随自己多年的画具也显得有些陌生。

她站起来,然后坐下,屏住呼吸。直到觉得所有颜色都朝她的画面汇聚,右手上夹满不同号的排笔,她终于觉得自己进入点状态。

聚过来的学生有些多,也有几个在许何那里。他今天看起来意气风发,刚才还坐着,现在则站着画起来。小号排笔已被抛弃,只有几支大号笔被他轮番使用。李挪看一眼——色彩准确很多,不过又回到老问题,在原地打转,重要细节没有耐心进入。但她决定不理他,她要等这阵狂喜在他心上再过去一点,看他是不是能自己明白。

手机在石头上震动,她心下一凛。

“忙吗?”

“还行。”

“之前那套画,还在我这儿,最近有个展我打算用……”

“别用了。”她说,“反正也卖不出去。”

“怎么知道卖不出去?你在那个快倒闭的学校当老师,还不知道这几个月的动向吧。”

“我不想卖。”

“跟着一帮学生去写生就变了?写生能跟你的创作比?”

“什么创作不是写生?”李挪道,“那批画,我不想公开。”

她换了一支更小号的笔。调的颜色也越发厚实了。走向、节奏、细节,像一口气进了同一个炼钢炉。她想表达的多重东西,都压在这一笔一笔不同的颜色下。她面临着一个新世界,需要重新回到最直接的日常——和她曾经熟悉的那些事物再次面对面。

原本她只打算借这份教职的契机,沿西北各地多转转,之前她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甚至那时候机会更多,可当时她执迷于幻象中的世界,即使了解到更多,内心也多是拒绝。决定来这里之后,她曾想借机研究一些特殊颜料的制作过程,拜访少数民族的民间艺人,参与一些艺术公益项目,甚至干脆转行做策展人。反正一路积累下来的人脉和经验,足够她这些年风生水起。她先在省会待了几日,又去几个当地有名的村落走访一遍,因为创作一直不顺,只好拿着卡片机沿途拍照。有时从一户牧民家出来,就要过上好久才去下一个据点。倚靠着几个长居当地写生的画家朋友,她那段日子倒也过得热闹。有几天,和朋友开车走在原野上时,她几乎觉得最困难的日子要过去了,她觉得自己还是要画画,不是从事什么“艺术相关工作”。可一旦面对创作,她的信心又减弱了。过去几年画画的方式已经让她感到陈旧而轻佻,可她又要面对摒弃那套过程的自己,看似枯燥地作画——一块颜色压着一块颜色,层层递进的景致。这一切让她时不时觉得失去了那套特点的自己可能也失去了才华。尽管只一瞬,也让她在某一段时间内深深挫败。

最开始的时候,她在一个扶持年轻画家的艺术社区看见这所中学高薪聘请青年画家。这几年,鲜有艺术类中学愿意请知名画家做老师,一个是成本高,另一个是学校追求升学率,更愿意看老师带学生走捷径考高分。也因此,她对这学校留了意。再之后,她发现学校在当地非常知名,从这里考入各大美术院校的学生也不少,但大部分是复读生。想想曾经,自己也在京城的数家知名画室辗转学艺,弯路走了不少,差点就没考上美术学院。惊喜之余进学校了,也发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老师大都不错,但最终还是只能自己画。

“你还想当救世主?”

得知她想去做老师,朋友半认真半玩笑地嘲讽道。

但她不在意,甚至主动了解学校的情况,了解其他任课老师的教学方法。问题的根源都在过去,想解决只能重新了解一遍之前整个过程。

“你想得确实好,但他们马上就要高考了,现在这么搞,很容易出问题。”

“如果真解决了画面的问题,还怕应付不了考试吗?”李挪说。

说完,她还是有些隐隐的心虚。她知道,就算不听她的,他们未必就一定考不上好大学。那隐约的一层她不敢表明:考试处理的总是不同的完成和完整性,即使这批学生比许多外面的学生都超前,也未必真的能在考场上胜出。他们有着确定明暗的浓密线条,某种程度上正是考场常见的熟练选手,只要不太过分,他们能用自己画中浅薄的自信覆盖住形体上的迟疑;他们擅长制造画面气氛,也把这些当作天分,当作自己可以在这里、甚至走这一行的原因。某一瞬间,这让她有些难过,但她的难过不是为他们,而是为某一个自己。

李挪一边想着,一边接着画,刚才那番回想让她突然生出了陌生的耐心,仿佛那之前被她在意的褶皱急需抚平,而她此刻就在做这件事。放眼望去,视线中的风景比之前更有序。西北地区的山,总是自然就伸出去,不太陡峭,树也不多,少有水源充足的河流。这里的山没有太多别的景色陪衬,仿佛可以随着地势自然消失。不用力,却遍布目之所及的整个平原。

把几个重要的部分画完,她放下笔,开始看学生们的作业。一路看下去,许何比昨天更放得开。有限的画面被他处理得奔腾。他的手像一下解禁了,任何素材都可以拿过来,看似不经意地捏几下,就有模有样地嵌在了画面中。他不再囿于眼前那点空间,有时还会往前往后多走走,一些远处的山,也被他叠进画面。所有的景物一齐出发,十分茂盛。

“注意准确性。”李挪抬抬眼。

只是,对他来说,此刻没有什么比眼前的状态更重要。

她看着他:放松的笔触不断让一些变化显露出来,事物本身稳固的那一层却显得轻了。但相比这个问题,她更想知道这幅画许何能坚持多久。如果他不再只是熬时间,而是不断调整,就是进步。

“盯着终点画,不管中间怎么复杂,都是简单的。重点是你们画的对象有没有改变,改变了几层。所有的终点都是设限。”

她朝大家说着,随即又看向他。

他确实在调整,但更多是把感受到的片刻连缀成画面。她顿了顿,又转身对大家说:“画一会儿,记得站远处望望。”

许多学生真的这么做了。许何仍在原地。直到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想起什么似地,把画板推远。

“我好像画太多了。”

“你知道写生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吗?”

“直接?”

“那你为什么画这么多没用的?”李挪指着他画的花草、石头,以及远处雪山的曲线。

“它们也是画面的一部分啊,难道不该画?况且,它们虽然多,但也都是不同的。”

“确实不同,颜色花样多。”李挪道,“这张画得勤奋啊。”

许何脸一变色,瞥了她一眼:“被讽刺了。”

“每个画面,都有自己的秩序,你拿自己的秩序去套它,出来的就只能是作业。”

“我知道颜色没那么多,可不画那么多颜色,它们的不同体现不出来。”

“靠特点来体现,不如不画。”李挪说,“你想进入竞争行列,脑子里就不能想这些。”

“我不懂,我承认有些刻意了,但那也确实是它们的颜色啊。”

“你看到了它们的颜色,但哪些颜色是压着的,哪些颜色是露出来的?准确之后才有色彩。”

“如果这么说,我们画的圆,能有圆规准确?”

“准确得是你自己的,才叫准确。丰富与否不在颜色多少,在程度,一幅画里有高低不同的层次,它们的秩序决定你画面真实的程度。”

“我觉得还在学技术,没想其他的。”他低头。

“没有单一的技术,技术的革新,也是人面对自己的过程。”

“创作难道不是虚构的过程?我们如何确定画画时候的那个自己是自己呢。”

“不管我们能不能知道,‘自己’始终都在。”

“这我知道。但我觉得一直有两个自己,不能说哪个自己是正确的,只能说某个自己适合画画。”

“哪有什么几个自己,那都是你自己。”

许何愣了愣:“感觉说远了。”

“那拉回来,你觉得画面有什么问题?如果你坚信自己画得没错,你就这样画,没问题。反正你的程度,考美院问题不大。”

“我只是觉得很多东西都有,是它们确实有,我也确实看见了,但我不能这么把它们画出来。可我又不知道除了这样把它们画出来,还能怎么画。有时候觉得一张画上都是乱线,只好画了擦,擦了画。”

“看到很多东西是好事。但真的那么多东西都重要吗?不是所有元素都必须在画面中表现,开阔不是因为多,恰是因为少。”

“这我知道,但难道我要掩饰我的看见吗?”

“当然不用,少未必是没看见。”李挪说,“而是看见了,却放进有限的空间。”

“我看见了一些新的颜色,闪闪烁烁在心里一上一下。”许何低头。

“这新的颜色和旧的颜色,它们在你心里还是一个整体吗?”李挪道。

“我只知道这是我现在觉得对的颜色,可之前那些,似乎也不是错的。”

“看见了新的,旧的就该拿掉。”李挪道,“东西永远只有那点,多的是你不舍得的部分。”

“可如果那样,不就等于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有问题吗?”

“……没问题,我只是觉得不确定,也不确定时间够不够。”

“李克德教徐培琼画画的时候,让她坚持每天早上五点在上海美专教学楼顶层画日出。徐培琼头几天画得高高兴兴的,后来就越来越难受。最后连画了三十天,交给李克德的画,每一张都不一样。”

“这故事好像听过。李克德脾气不好,当时大发雷霆,让徐培琼以后也别跟着他画画了。算是当年上海美专的一个小事件。”

李挪继续说:“徐培琼当时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自己画得不对吗?那不然呢?于是又去画了一个月日出。她战战兢兢把画再拿给李克德的时候,他说——‘这是对的。’当时李克德的教学助理叫钟凌,年纪比徐培琼大不了几岁,在一旁看得很不明白。说,这次徐画的不就是一模一样的三十张日出吗?怎么这一模一样反倒是对的了?李克德说:怎么能是一样呢?她每一天都不一样了。钟凌当时恍然大悟。好玩的是,徐培琼直到后来很久才想明白这事儿。”

“徐一开始画的不同不是真的不同,所以李克德生气,但后来画的相同了,李克德又高兴,这很奇怪啊。”

“徐不是后面画得相同,而是她不知道自己画得不同,钟凌也不知道,但李克德知道。”李挪说,“换句话说,李克德想让徐培琼学会的,她已经学会了,但徐自己不知道,这才是好玩的地方。”

“啊。徐之前画得不同是她觉得李克德想让她学习不同,后来画得相似,是因为她画着画着知道只能尊重自己的感觉,所以画出来的看起来很像,实际上又有不同。”

“对。因为思考这整个过程的徐培琼自己始终在变化,这变化很微妙,李克德正是让她用画日出的形式画自己。”

“但我觉得奇怪。”许何问,“就算真的画一个月日出,怎么又能画得相似呢?上海又不是我们这里,长年晴天。”

“所以这是徐培琼有意思的地方。”李挪说,“她对天气这些明显的变化不感兴趣,尤其看她后面的创作,是对不轻易变化的东西感兴趣。所以最开始的那个月,徐培琼画的日出每一张都不同,但那只是天气的变化,不是画本身的不同——她以为李克德要的是这个。后面她不追求天气的不同了,反而画出了那个一直在写生的自己的变化。所以李克德还是厉害,他让徐培琼这样去观察自己,去重视自己。要知道,他自己的画,并不是这样。”

“我记得以前看画册,李克德说钟凌是聪明型,徐培琼是憨人,跟他一样。”

“憨也有各种各样的憨。对李克德来说,这是给出了多大的褒奖啊。虽然后来普遍对李克德评价比较低,因为他一生也就留下那十四张风景画,但就是他真的让徐培琼有了自信,从那之后不再怀疑自己,而是从自己的兴趣出发。”

“所以她才画了那么多灰色的瓶子和塑料袋?”

“你看过她晚年在圣巴巴拉画的《海岸线》吗?”李挪说,“就一条线,其余全是灰色背景,但那条线,每一个点都不同,可一般人看不出来。”

“我知道那幅。传闻她当时刚刚丧子,那幅画,虽然只是展现一瞬间的海景,但其实是她六个月画出来的。”

“六个月,只画一条海岸线。每一块色彩都不同,每次不同,都是一次波动。每次波动,其他部分就跟着变一次。所以有人说,那幅画快画完的时候,来作客的钟凌一眼看穿,说徐培琼那幅画是把很多幅画叠加在一起,她的刮刀可以任意剥掉一层颜料,因为那后面的颜色也可以组成一幅完整的作品。”李挪道,“我见过原作,几乎是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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