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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文玲:铁皮桶

郝文玲,1993年生,于一个说不清是冬日还是春日的傍晚。是一个永远都不知道如何向别人介绍自己的人,自己提起自己,感觉好奇妙。

卡车穿梭在暗夜中的椴树林里。

一路静悄悄的,只有硕大轮胎碾过细碎石子的声音。一道光摇晃过来,带着夜的凉意。

司机符桂说:“快趴下,趴下。”

这是说给阿纯听的。她坐在第一排座椅后的剩余空间里。这个位置不太大,一个大人是肯定不能把自己塞进去的,但一个十岁的小孩把自己塞进去绰绰有余,阿纯躺下,空间还很有余地。阿纯细细瘦瘦,贴着铺好的毛毯趴着,不说话。灯光很快就摇过去了,阿纯的妈妈,陈菜菜说:“阿纯,你可以起来了,警察过去了。”

这辆卡车只能载三个人,车上有司机符桂,小女孩儿阿纯,阿纯的爸爸妈妈——陆乙树与陈菜菜,刚好多了一个。符桂说座位后面坐一个小孩儿不成问题,这边高速上的警察对超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查不到的,陆乙树才决定雇他的卡车。

卡车后面装着十几只铁皮桶,因为风吹日晒而颜色斑驳,像一张张干裂的嘴巴,死去的皮肤一块块翘起。这些嘴巴彼此挨得很紧,得不出空来说话,显得十分安静。陆乙树要把它们拉到自己的妻弟陈俊山家里去。

陆乙树笑着说:“这他妈警察都是光拿钱不干活儿的,说是查超载,连样儿都不愿意装。”

符桂说:“不查还不好?非得把你超载查到了,罚你钱了,你才高兴?要不要来根烟抽?”

陆乙树说:“不抽了,早戒了。”

符桂大吃一惊,说:“我还第一次见到能戒烟的人,你一点也不抽了?”

“一点也不抽。”

陈菜菜扭麻花似地把身子扭过去,对阿纯说:“没多久就到了,你别睡着了。”阿纯对妈妈说:“可是我困。”

符桂问:“她梦游是个什么样儿?说话吗?就在电视上看到过,身边没人还有这毛病,真有意思。”

陈菜菜伸手去摸阿纯的胳膊,看看她冷不冷。符桂从出身到举止来看,都彻彻底底是个粗人,比同村出来的陆乙树还要粗得多,说话语气像火葱,还是过油炒老的火葱,带着点老油滑。又粗又油滑,陈菜菜不乐意搭理他。

陆乙树嘿了一声,好像他也觉得自己女儿有梦游症是很有意思的。不过他的嘿声是从喉咙擦过的,由高向低滑落,应是笑到中途了,怕妻子听了不高兴,又自己把自己给按下去了。

阿纯倒是活泼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梦游是啥样儿,我觉得我没有梦游。”

陆乙树说:“你可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就不是在梦游了。你每天晚上都去院子里梦游一圈,还摸煤房的门,你早上起来没发现手黑了吗?”

阿纯嘴犟,别人说有,她偏说没有,她说:“没有,我手一点也不黑。”

陈菜菜问陆乙树:“还有多远啦?”

陆乙树说:“也就八十多公里了。”符桂接过话去,说:“但马上下了高速,剩下一半就是土路了,开不了多快。”

从白城到合村,一半是高速,一半是土路,晃晃悠悠要开快四个小时。陆乙树和陈菜菜都是从合村出来的,白城建市后,陆乙树因为有修理机器的技术,被分配到白城市里工作了,陈菜菜是在合村怀的孕,在白城生的阿纯。平常这一家也要每年都回合村一次,不过都是在七八月份里的一个白天,现在已经是九月份了。东北的天黑得有点早,七八点钟已经落了深蓝色。蓝色不断地落着,叠着,叠成黑色,已经是九点钟了。阿纯跟着爸爸妈妈在路口等着,还没看到车,陆乙树就对阿纯说:“你听,现在过来的这辆就是了。”阿纯问:“你怎么知道?”陆乙树说:“你听这声儿,不是小汽车,就是大货车呗。”阿纯又问:“那怎么就是符叔叔的车呢?每天晚上这边都有大货车经过,哐当哐当的,我在家里都能听见。”陆乙树笑了,说:“你仔细听听,这车开得多轻便啊,上面没装东西,空的,一点晃荡的声音都没有,就是符桂开着空卡车来了。”

说着,符桂便开着一辆中型卡车从有星星的地方开过来。

星星是被撕裂的棉絮。在阿纯的记忆里,星星和棉絮有分不开的联系。睡不着的晚上,陈菜菜会用被子把阿纯整个盖住,问:“你看见里面的星星了吗?”在棉絮破碎、稀疏的地方,灯光穿过,变成了星星的光晕。

阿纯从来没有坐过晚上的车去合村,也从来没有坐过大卡车。这一次在暗夜里乘着卡车向合村驶去,让她比第一次在棉絮里看到星星还要感到兴奋。阿纯问陆乙树:“爸,我们怎么这个时候去舅舅家?”陆乙树回答到:“给你舅舅送铁皮桶。”

合村有叔叔一家,有表哥陈岳和一群野孩子,有认得回家路的鸭子,有一片片的葵花地。葵花地在进村的路口对面,是焦热的黄色。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是看不到了。

阿纯说:“我太困了,我要躺下睡了。”

陆乙树说:“你可千万别睡,你要是在车上梦游症犯起来了,容易伤到自己。”

阿纯不听他的,平常让她早睡的时候,她偏不早睡,此刻让她不睡,她偏要睡。倒也是奇怪,今夜她说要睡,立刻倒下就能睡着,平常可不是想睡就能睡着的,因为这个,陈菜菜还埋怨过阿纯过于精力旺盛。

到了合村陈俊山家里时,阿纯才被陈菜菜摇醒。符桂和陈俊山帮着陆乙树搬运铁皮桶,发出金属摩擦和碰撞的声音。村里夜晚的声音是很多的,但此刻只能听到铁皮桶的声音。阿纯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符桂探过来,问:“你梦游了,你知道不知道?”

阿纯问:“符叔,你看到啦?”符桂说:“我从后视镜看到你噌地一下坐了起来,闭着眼睛,也不说话,坐了好一会儿,摸座椅套摸个不停。我一开始以为你醒着呢。”阿纯说:“我没感觉呀。”符桂说:“可把我吓坏了,跟鬼上身了似的。”

陈菜菜不高兴了,说:“你瞎说什么,半夜叨叨这个。”符桂不敢说了,又去帮忙搬铁皮桶去了。

舅妈摆了一桌冷菜,说:“就等你们来了,怎么这么晚?”

陆乙树说:“符桂跑完货才过来,是晚了点。”

陈俊山招呼着,“都过来吃点吧,开几小时车也饿,符桂也过来。”

符桂摆了摆手,说他妈知道他回村了,让他到了村就回家,何况,他第二天上午还得往城里赶。陈俊山说:“你就吃两口,也耽误不了你什么事儿。”符桂回答:“谁不知道你每顿吃饭都得喝点酒,我不得陪着?喝酒你能就喝两口?”陈俊山只能放他走了。

舅妈单独给阿纯煮了一碗面条,阿纯问她:“表哥去哪儿了?他怎么没在家?”舅妈说:“他去江浦家里住了,晚上一起打篮球,说打累了就不回来了,明早再回来。”

陈俊山每顿都要小酌一杯白酒,喝了酒后,脸色像磨掉了色露出了红的橡皮球,呈现出一种肉感而深沉的红。陈俊山问:“大姐,你家现在搬到哪儿去了?”

陈菜菜笑着说往南搬了四条街,一屋,带一个小院子和小仓房。仓房收拾起来当煤房用。

家是两个月前搬的。阿纯一开始不愿意搬,她喜欢原来的房子。为此,搬走前,她还偷偷哭了一次,把眼泪抹在旧房子的玻璃窗上。

原来的房子将近两百平方米,带两个院子、三个门房。那个房子大概是在千禧年前买的吧,房子和地都不值钱,价格一万元还不到。算上换房产证、给旧房子装修,一共花了一万二左右。一万二是多少钱,阿纯现在也不清楚。钱是没办法衡量的,它是房子,土地,麦谷,钻石,煤块,或者一张账单。钱是万万不肯听人话的,它在主妇淘米洗沙倒水的瞬间,跟随下水道里的油污和肥皂泡沫一起跑掉。不过,对于这一万二是陆乙树和陈菜菜十三年的全部积蓄,阿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那是因为陆乙树喝多了,絮絮叨叨,对陈菜菜说:“咱们家也没过得比你兄弟家差。咱们结婚的时候,你爸妈什么也没给我们,他俩把房子给你弟弟了。我再差,也给咱们家挣出一个房子来了不是?”陈菜菜想说,你没事儿总跟我弟弟比什么?不过,转念一想,陆乙树说的也不无道理,他给家里挣了一个房子,是不争的事实。

这套房子大概住了五年,白城要改建了。阿纯家在拆迁范围内。也不知道是谁先得到了这个消息,在还没有明确的通知下达之前,一条街的邻居就开始偷偷议论起来。左边邻居是一个带着幼子的年轻女人,她丈夫在外地打工,每个月给她寄钱回来。她找到陈菜菜,探听她打算要到多少钱才肯同意拆迁。陈菜菜一边择着韭菜,一边说:“还没想好呢,反正得高点。你打算要多少钱?”年轻女人伸出了一个巴掌。陈菜菜吓了一跳,问:“你家的房子总共不到一百平方米吧,怎么敢要这么多?”年轻女人笑了,说:“哎呀陈姐你怎么就不懂了?你越挺到后面不肯拆迁,政府就会给你越多的钱。我家房子虽然不大,也不值钱,但只要我挺住了,我还是能拿到这个数的。”陈菜菜是个老实人,劝她:“差不多就行了,如果大家都搬走了,周围房子都拆了,就你自己带着孩子住在这儿,想想也是够可怕的啊。”年轻女人本来是坐着的,捏起一颗五香瓜子往嘴里送。听了陈菜菜的话,她发出一声轻笑,声音脆得像五香瓜子被牙齿咬开壳时发出的爆破声,她吮了下瓜子皮,把瓜子皮吐到桌子上摊开的一张报纸上。报纸上还躺着许多潮湿的瓜子皮。年轻女人说:“陈姐啊,你怎么胆子这么小?我怕什么呀?我有什么可怕的呀?我带着一个孩子,政府还敢把我怎么样不成?我劝你们呀,也先不要着急答应拆迁,越往后等呀,钱越多。这钱你不挣,也会被人挣去的。”

年轻女人又吃了会儿五香瓜子就走了。她走后,阿纯问陈菜菜:“妈,她门牙上那个豁儿是嗑瓜子磕的么?”陈菜菜把剩下的瓜子用白色塑料袋装好系紧,放进橱柜里,说:“可不是吗?你可别贪吃瓜子了,把门牙也嗑成那样就太不好看了。”陈菜菜抓住报纸的两头,一兜,就把小山似的瓜子皮兜进去,一齐倒进炉灶煤灰里去了。陆乙树回家来会把这些垃圾和烧过的煤灰渣一齐扔到垃圾点去。

自那以后,阿纯再见到瓜子,就会想到那一摊湿润而蔫蔫的瓜子皮,总觉得瓜子不再是瓜子味了,便再也不吃了。

陈俊山一边小酌着白酒,一边对陆乙树说:“姐夫咋搞的?拆迁不是得了七万块钱吗?还换了一个比原来小了一半的房子,按道理是赚了啊,怎么现在一点钱都没剩,又光了。”

陆乙树被自己妻子的弟弟这样说,面子十分下不来,但他用笑声掩盖了过去。陆乙树会发出一种特殊的憨憨的笑声,声音很低,带着沙土般的颗粒感。这笑声一点也不轻松、欢快或者干脆,不像人的声带发出来的,而是像肋骨交相磨搓,自顾自发出的杂音。但好像肋骨自己也会好奇,怎么好好地,它们会磨搓在一起呢,所以这杂音中也有一些不解的、疑惑的成分。

陈菜菜说:“房价涨了啊,现在钱可没以前值钱了。”

陈俊山说:“那你们怎么还去买王二的铁皮桶?这东西你们买来除了卖废铁你们能干什么用?”

陈菜菜假装没有听到陈俊山的问句,说:“王二呢?王二去干什么了?”

陈俊山的老婆慧芳说:“他拿了钱说是去北京上一个培训班,学技术去了。这半年也没给他老婆打一个电话。”

陈菜菜说:“学什么技术?”

慧芳说:“还能学什么技术?就是这么说而已,肯定是拿着钱跑出去玩了。要真是正正经经去学了,能半年不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吗?”

陈菜菜感到有点唏嘘,说:“他到底是心够狠的了。”

陈俊山说:“所以我说你们根本不该买他的铁皮桶,买他的破烂就是平白无故给他送钱,你们以为你们是帮他么?根本没帮到,还砸手里一把废铁垃圾。”

陆乙树听不下去了,说:“废铁垃圾也能卖钱,我自己去卖了,也能卖一笔。”

陈俊山说:“你给我了,我自己拿去卖,一样。”

阿纯突然嚷起来,问舅妈:“表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让他现在回来?”舅妈说:“刚才不是说了吗?明早就回来了。”陈菜菜说:“她就喜欢和阿岳玩儿,来前一直说想找阿岳去抓蛐蛐儿。”

第二天早上,阿纯是被陈岳隔着窗户喊醒的。陈岳比阿纯大半岁,趴在窗子上大喊一声起床了,喊完就嘿嘿笑着跑开了。阿纯被这突然的一声吓醒,恍恍惚惚中半天才清醒过来,起床去找陈岳。

穿过菜园子去尽头茅房的路上,慧芳正在摘西红柿,陈俊山蹲在一块泥土空地上刷牙,正刷着,陆乙树也走过来了。陈俊山含着口中的泡沫含糊地问:“姐夫昨晚睡得好不?”陆乙树说:“还行,就是有点落枕了。”陈俊山漱了漱口水,字句清晰地说:“落枕啦?谁让你去睡沙发了?家里有床你不睡。”陆乙树望着园子的尽头,说:“你家床我睡不惯,睡不起。”

十三个铁皮桶整整齐齐码成一排,摆在茅房旁边的空地上。辛亏陈俊山家的菜园子够大,不然可真没地方安置这些大家伙。慧芳走过去看,说:“昨晚果然下雨了,说了你还不信,这里面积了半下子水了。”铁皮桶差不多有慧芳一个普通成年女人那么高。她得踮着点脚伸长脖子,才能看到里面的水。

陈岳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阿纯一直追到院子外,也没看到。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看到阿纯感到很奇怪,停下来问:“你是哪家的小孩儿?”

这个问题可把阿纯给问倒了,阿纯想了下,回答:“我就是我家的。”慧芳和陈菜菜从后面跟了上来,骑着摩托车的男人看到她俩,才突然明白过来,说:“原来是你们家的小孩儿,之前你们回来,我都没见过。”陈菜菜说:“是啊,我也奇怪我怎么都没见过你们一家。你现在要到哪里去?”骑摩托车的男人把头抬了抬,用下巴指了个方向,说:“我去矿山那边。我现在在那边上班了。”说完,他也来不及说再见,踩了油门,摩托车起起伏伏地冲向矿山的方向。

陈菜菜说:“之前你们帮我家拉的煤就是在矿山那边煤场拉的?”

慧芳说:“可不是嘛,那边的煤比你们城里卖的便宜多了吧。”

陈菜菜点了点头,说真是便宜多了。阿纯问:“妈,舅妈,你们去哪儿?”陈菜菜说:“我们去山上看看有没有野生蘑菇,你跟我们一起?”阿纯摇摇头,说:“不,我要去找表哥。”

阿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陈岳,只能回屋子里去了。但是途经菜园子的时候,她看到陈岳和一个男生以及一个女生在藤下的影子。阿纯远远地,大喊一声:“表哥!”

陈岳听到回了回头,看到了阿纯,但他没有理阿纯,而是对身边的男生女生说:“快点快点,她过来了。”

三个半大的孩子好像提前约定了什么似地,一起穿过藤子遮住的小路,往屋子的方向跑。他们一跑,阿纯也在后面追。阿纯一边追,一边说:“你们别跑,哥,你等等我!”但陈岳就跟听不到似的。

三个孩子跑到屋里去了。阿纯要开门,才发现门被锁了,她敲着门,但没人开门。

陈俊山家里是没有狗的。之前养过几只黄狗,全被人半夜偷了去,陈俊山猜测是被卖到狗肉馆去了。他家的狗都是用粗粮和村里人养的猪肉喂的,皮毛光滑,想来肉质也会十分健康鲜美。连续丢了几只后,陈俊山决定再也不养狗了,养来养去,都替狗贩子养了,不划算。

所以突然冲出来的大黄狗,绝不是陈俊山家的。但到底是谁家的狗,阿纯也说不清楚,反正村里不论谁家养的狗,都是不系狗链,到处放养的。

阿纯最怕这种大狗,吓得两腿发直,不敢动。黄狗叫着,绕着她的腿转,伸着舌头,用鼻子去嗅她穿的运动鞋。昨晚天偷偷摸摸下了雨,有的地干了,有的地还湿着,阿纯不知道在哪里踩了一脚泥,带着一股腥味,黄狗闻着这腥味不肯走。阿纯只能敲着门,想让里面的人把她放进去。但是里面的三个孩子头挨着头,挤在窗户前,笑着,偏偏不肯给她开门。

阿纯想了想,才鼓起勇气绕到后门去,想着,万一后门没锁就好了。她一路上佯装淡定,陈菜菜讲过,你越怕狗,狗就越敢欺负你,你要是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它,它自己就怕了。狗也机灵着,会看人的脸色。

后门果然没锁,阿纯进了屋,把门关上,黄狗才发现自己被骗了,在门外挠着门,叫得十分厉害。

一个女生说:“你家怎么不锁后门?现在让她进来了。”

阿纯来到里屋,看到说话的女生年纪约莫和她一样大,不过是梳着短发,皮肤黑黑的,长了一双大眼睛,倒还好看。只是这女生说话的时候,露出一排里出外进、四处倒伏的牙。阿纯问:“你是谁?”

女生说:“我是王铃铛,你知道的吧?”

阿纯说:“我不知道。”

王铃铛瞪着她的大黑眼睛,说:“你怎么能不知道我?你家欠我家的,你怎么会不知道我?”

阿纯说:“我家欠谁家的钱我都知道,没欠过姓王的人家的钱,你少胡说八道了。”

这话,阿纯说得既慌张,又理直气壮。

关于家里的钱,阿纯都是在饭桌上搜罗到陈菜菜和陆乙树的只言片语来拼凑的。家里最大的一个债主,就是小叔叔陆丙森了。陆丙森很早就离开合村,但他没有去白城。白城建城时,陆家三个兄弟里,只有老二的名字在迁移名单里。老大陆甲木没有留在合村,但只是搬到了合镇,开着拖拉机去合镇,也超不过一个小时。陆甲木同老婆开了一个托儿所,一开就开了二十几年,也是历史悠久了。陆丙森与大哥、二哥都绝然不同。阿纯有时会好奇小叔叔怎么既不在合村,也不在白城,在哪儿呢?陈菜菜就说他在中国东南一个渔村。

那么远!阿纯惊叹,又问,他怎么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

陈菜菜说:“你小叔叔做学生的时候可叛逆了,不学习,不干活儿,天天闲在家里和别人打麻将赌钱,只有一个爱好,就是听下乡知青弹吉他,自己闹着让你奶奶给他买了一个吉他,当时要五十块钱!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改邪归正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走了,说是去南方打工去了。现在也真的混得不错,你爸全家上下,别人都是混吃等死,就你小叔叔算出人头地了。”

这是陈菜菜说的小叔叔,而阿纯第一次见到小叔叔,则是上半年清明节时,他回来的时候。那是因为陆丙森一周里连续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爸爸,也就是阿纯的爷爷,让他回家看看。最后在一个清晨,他下决心买了时间最近的飞机,又倒了几趟巴士,回到了合村。但陆丙森扫完墓就要匆匆回去,陆甲木和陆乙树挽留半天,也只多留了陆丙森一个晚上。

陈菜菜不让阿纯上山扫墓,山上土葬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楚,总之,差不多半米就会耸着一个坟头。有的坟头上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一不小心,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踩到不知谁人的墓。陈菜菜有点迷信,觉得阿纯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儿,怕命轻被墓山上的孤魂野鬼冲散了魂魄。

阿纯和陈菜菜在墓山脚下等着。陆甲木、陆乙树和陆丙森三个兄弟分别提着黄纸、白酒和吃食,随着一条被人踏出来的小路上了山。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三个人就下来了,只不过手里都是空的。回村的路上,阿纯和陆丙森落在后面并排走,阿纯对这个以前从没见过的叔叔感到好奇。陆家三兄弟长得很像,不过陆丙森最小,看起来最年轻。阿纯问陆丙森:“小叔叔,你怎么以前从来都不回来?”陆丙森的左手放在阿纯的头上,说:“我能不回来就不回来,因为这里是我的伤心地。”

他的左手到左大臂上有一条蜿蜒的疤。大概是缝过,使得伤疤好后,有点像一条长长的蜈蚣。

阿纯知道小叔叔是她家最大的债主,也就是那天晚上的事儿。大叔叔陆甲木在家里摆了一桌菜,酒到酣时,陆乙树掏出在夹克衫内袋里摩搓了好久的信封。陈菜菜对阿纯说:“你吃好了就下桌吧,去一边看电视去,大人还要喝酒。”阿纯瞄着那土黄色的信封有点好奇,说什么也不下桌。陈菜菜说:“你在这儿陪着要干什么呀?”阿纯也不理她,只盯着那个厚厚的信封。陆乙树先给陆丙森面前的白酒小杯满上,开始说一些絮叨话。阿纯觉得不可思议,陆乙树平常可不是个爱絮叨的人啊,他痛快,简单,说话都不打转的。现在的爸爸像什么呢?就像学校里举行班会比赛,阿纯的班主任会提前彩排,依据每个同学的表演天赋分配轻重不同的角色,谁要在什么时机说什么话,都定得好好的,一点差错也挑不出来。爸爸像领好了一个角色,干瘪而努力地演出。

陆丙森说:“二哥,你先不用着急把钱还我,我不缺钱,你先留着应急用。”

陆乙树脸红了,嘿嘿地笑着。他喝了点白酒,本来脸色就黑中带红,不过红色又深了些。他忘词了似地,不知道接什么话,只能把土黄色的信封往陆丙森的上衣口袋里塞,塞完,拍了拍那个鼓起来的口袋,想把那口袋拍扁回去似的,但口袋因为装了太多钱,无论如何也扁不回去。陆乙树只得放弃了,又拍了拍陆丙森的肩膀,一口喝掉一小杯白酒。陆乙树似乎被白酒辣到一般,长出一口酒气,然后才露出了轻松的表情。陈菜菜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把阿纯搂到自己怀里,轻拍她的右肩膀。

陆丙森似乎怎么也喝不醉似的,不知道他若和陈俊山喝酒,谁能把谁喝倒。陆甲木说自己的肝不好,贪嘴喝了一杯,被老婆,也就是阿纯的大婶婶训斥了,便怎么也不敢喝了。为了他的生命健康着想,陆乙树和陆丙森也不敢再劝大哥的酒。陆乙树的酒量是着着实实最差的,喝一点酒,如同初入酒的醉蟹一般。醉蟹呢,阿纯没有吃过,也没见过,是阿纯从班级里的同学那儿听来的,说是他姐姐嫁了个上海人,他跟着姐姐在上海吃过,他姐姐后来还会自己做了呢,他说刚入酒的蟹呆呆的,眼睛发红,行动缓慢,横着走都忘记了呢。

后来,阿纯从陈菜菜那儿知道,房子拆迁换了八万块钱,一半用来买了新房,一半还了欠小叔叔的债。欠小叔叔四万块!这是阿纯想都没想过的,怎么就欠了四万块呢?阿纯本不愿意拆迁和搬家,她不喜欢新家的房梁那么矮,院子也小得好像才一口井那么大。但她现在可以庆幸了,幸亏碰到拆迁,不然他们怎么能有四万块钱来还债呢?房子差点就差点吧,总比还欠着别人钱好!

阿纯很讨厌王铃铛,但她再讨厌也没办法,她表哥陈岳同江浦和王铃铛玩儿得最好,是合村有名的三个野孩子。合村的孩子都是放养的,本来就野性十足,这三个孩子比一般的野孩子还野,是野孩子里的头头儿。

中午,陆乙树和陈俊山去合镇看陆甲木,慧芳和陈菜菜留在家里,给三个野孩子支了个小桌留饭,阿纯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吃饭。阿纯要吃什么,王铃铛就把她要吃的菜往自己面前端;阿纯要端回来,王铃铛就用筷子敲她的手指头。王铃铛也上小学了,成绩不怎么好,脑子倒是聪明得很,她用筷子敲阿纯的手指头时,偏挑她的手指关节下手,又快又狠,真是带了仇似的。陈岳只顾笑,一点也不护着自己的表妹。江浦看不下去了,说:“铃铛,你还吃不吃了?”铃铛的大眼睛一瞪,好险要掉出来,像两颗空悬的灯泡,说:“要你管!她是我仇人,你得帮着我!”江浦便嗫嚅着不再说话。

王铃铛只留给了阿纯一小碗糖蒜。阿纯就着糖蒜吃了一碗白米饭。饭后,阿纯想找陈岳说话,或者玩纸牌游戏。以前,她来合村的时候,陈俊山就让陈岳在家里陪她看电视,或者玩纸牌游戏。可王铃铛说:“你可别过来了,说话一股臭味,也好意思说话!”

阿纯忍着,不理她,一直跟着陈岳走;陈岳走到哪儿,阿纯就跟到哪儿。陈岳对此已经习惯了。王铃铛嘲笑她是招人讨厌的跟屁虫。

陈岳走到菜园子后面,用脚踢着硕大的铁皮桶,问:“这什么时候拉过来的?”跟在他后面的阿纯连忙说:“昨晚我爸爸拉过来的。”陈岳又问:“姑父拉这个过来干吗?”阿纯说:“不知道,反正是送给舅舅的。”王铃铛破口大骂:“你们全家都是骗子,这是我家的铁皮桶,被你家骗了过去!”

阿纯吓了一跳,说:“你别胡说八道,这是我爸爸从王二叔叔手里买的铁皮桶,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江浦却被逗乐了,说:“王二就是她爸爸!”

王铃铛理直气壮,气势如虹,说:“这是我爸爸的铁皮桶!”

阿纯却还镇定自若,说:“谁还想要这破铜烂铁不成?是你爸爸找到我家,求着我爸买的,谁都不想买这些铁皮桶,就我爸爸愿意帮你爸爸。”这话是昨晚她从舅舅陈俊山那里听来的。

王铃铛连呸了三声,说:“你家有钱,你家了不起,你家不仅能买铁皮桶,还能买别墅、买皇宫呢。”

王铃铛说别的,还不能让阿纯生气,但这几句话,却让阿纯感到异常难堪。阿纯面色憋得通红,眼泪要掉,但她又不愿意让它们掉。

野孩子大获全胜,将阿纯冷在一边,玩一种投石子的游戏,看谁站得又远,又能把石子扔到盛了半下雨水的铁皮桶里。扔了一会儿,王铃铛要去数谁丢中的石子最多。她搬来一块大石头,踩在上面还要扶着铁皮桶,跳一下,才能看到铁皮桶里面装了多少颗石子。

阿纯突然说:“你会掉进去的,我祝你掉进去!”说完,她扭头就往屋子里跑了。

王二老婆秀青来接王铃铛回家的时候,陈菜菜和慧芳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看着一片青绿的菜园子。慧芳和陈俊山基本不用买菜的,园子里的东西就够吃了。秀青隔着栅栏喊慧芳的名字时,慧芳正在问陈菜菜城里辣椒多少钱一斤。秀青同慧芳和陈菜菜闲聊了一会儿,邀请慧芳和陈菜菜明天去镇上吃宴席。秀青的爸爸明天过六十五岁生日,在饭店专门办了几桌酒席。

陈菜菜说:“你爸都六十五了!真快。”

秀青背着夕阳站着,阳光刺不到她的眼睛里去,但她垂着眉毛,曲着眼睛,好像怕光似的,可能是眼睛不好了。她说:“铃铛都这么大了,我爸可不得六十五了?他也算高寿了。”

陈菜菜想起了自己的爸妈,难免生出一点细小的、苦辣的难过,像院子里生长的萝卜缨儿。她说:“不像我爸妈,走得太早了。”阿纯的祖父、祖母都是不到六十就过世了。秀青问:“你爸妈因为啥走的?”陈菜菜回答说:“生病了。唉,就是累的呗。你爸身体还好吗?”秀青说:“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你和陆二明天去看看他啊,老人啊,就是看一眼少一眼,保不齐哪天就得什么病了。这都说不准的事儿。头前,辣子他爸,不就是突然发了脑溢血,直接就过去了么?够吓人的。”陈菜菜点点头。

秀青又曲着眼睛聊了一会儿,才叫王铃铛回家。告别前,秀青又说了一遍,让陈菜菜和陆二明天一定要去吃宴席,她爸爸惦念他们夫妻俩呢。王铃铛跟在秀青后面走,走出挂着藤蔓的木门前,回头狠狠地瞪了陈菜菜一眼。

陈菜菜没有理会她。

看人走干净了,慧芳才说:“本来王二就不怎么管王铃铛,上半年王二走后,秀青也不怎么管了。她现在野得很。”

陈菜菜说:“我们也不想买王二的铁皮桶,我们买来干什么?但他就堵在我们家里不走了,说凑不够钱还债和去北京,我和你姐夫也是心软。帮忙还帮出仇来了。不过她们也是不容易了。”

慧芳笑了一下,说:“谁家就轻松容易了?谁家难过也没像他家似的,借着办寿宴要收礼钱,六十六办个寿宴还行,六十五算什么?村里好几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老太太都活蹦乱跳的,咋他就看一眼少一眼?”

陈菜菜问:“我好久没看过李猴子了,他是不是身体不好?”秀青爸爸的外号叫李猴子,因为年纪轻轻时就瘦得有点佝偻,走路没型没样,还爱撒泼打诨,像一只没毛猴子。

慧芳说:“六十多岁的老人里,再没有比他身体更好的了!天天精精神神地去打麻将,赢了吃肉,输了不生气,还去。别人身体不如他的,只要没病,这么大岁数也都去地里帮忙呢,他可宁愿闲着也不去。没钱了,就来收我们的礼了,真会做买卖。”

晚上,陆乙树同陈俊山回来了,听说王二老婆来过,陆乙树有点担心她来找茬,但他等到晚上睡觉时,才问陈菜菜:“她来了都说什么了?”

陈菜菜说:“问我知不知道王二去哪儿了,有没有留消息给我们。我就照实说没有。”陆乙树说:“她要是说点什么难听的,我们就忍一忍吧,反正过两天就回城了,她也不能找到家里去。”

陈菜菜倒有点犯难,说:“她倒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她爸李猴子明天六十五生日,在镇上一个饭店过寿,她说什么都要咱们去。就是为了收钱嘛。”

陆乙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李猴子家的消息了,想了半天也还是拿不准,只能问陈菜菜:“我们和李猴子家有礼吗?我们用得着去吗?”

陈菜菜说:“应该是没有礼的。咱爸妈死得早,都没过过生日,可不欠他这份钱。但都到我面前说了,总得要去吧。”

陆乙树问:“钱都在你那儿,还剩多少了?没钱,我们就不去了。”

陈菜菜说:“我早就数过了,还剩四百。”

“存折里还有多少?”

“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

“之前取出来了啊,再说你厂子都倒闭多久了,之前一直都吃存折呢,没进账。”

“那就不去了。”

“还是去吧,随五十块钱的礼就行了,不去总有点过意不去。”

“五十块钱也行,咱们和他家也没什么情谊,意思意思得了。按理说我们装作不知道他家办喜事儿不去,也没人能挑理。”

“这不是王二媳妇非要来告诉嘛。”

这一晚陆乙树没去睡沙发,而是睡炕上了。夏末秋初的炕不用烧,铺上褥子,就很舒服,对脊椎很有好处。习惯睡海绵床垫的人觉得炕太硬了,但自小睡炕的人才知道炕的好处。陆乙树的脊椎舒舒坦坦地陈在方形的炕上,每一块骨头都好像放对了地方,不像前一夜,睡在弹簧沙发上,虽然软,但总感觉脊椎和心都是空悬着,不挨一物似的。这张大炕可以说四个人都绰绰有余,给陈菜菜、陆乙树和阿纯睡,还有点空荡荡的。阿纯躺在最里面,已经睡着了。陈菜菜和陆乙树是压着嗓子说话的,怕吵醒阿纯,不过,他们也怕声音大了吵到陈俊山他们。

但说着说着,陆乙树就有点压不住火气了,血往嗓子上涌,声音低却存满了怒意。他说:“我都跟你弟弟说我厂子倒闭了,老板也没给我们结工资就走了,欠他的钱一时还不上。我就是开了个玩笑,说要不先把铁皮桶给他去卖废铁,剩下的以后再还,他还一口就答应下来了。现在咱家连卖废铁都没得卖,全家就剩四百块钱。”

陈菜菜干巴巴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陆乙树说:“我们都快走投无路了,他又不是缺钱,怎么就不能宽一下?”

陈菜菜说:“你说这个没用。那你大哥怎么不肯借我们钱?”

陆乙树一时无话了,恍惚了半天,他才说:“大哥也不宽裕。再说,他不还得着肝病么?”

陈菜菜才想起来似地,呀了一声,问:“你们在他家吃的饭么?用了他家的碗筷么?”

陆乙树说:“你懂什么,甲肝不容易传染。”

陈菜菜急道:“谁说甲肝了?是他的肺结核!”

陆乙树回答说,是出去吃的,肺结核传染不了他。说完,陆乙树有点不放心,说:“你别跟别人说他得肺结核了,他家里还开着托儿所,就靠托儿所挣钱呢。他好好注意,也不会过病给别人。”陈菜菜说知道了,又说:“总得告诉阿纯吧,让阿纯离他远一点。”陆乙树不耐烦了,说:“我都说了他那病没事儿没事儿了,得这病的人多了去了,人家里人不都正常活着么?”

陈菜菜不高兴了,两眼一抿,拿胳膊肘使劲儿杵了下陆乙树的肚子,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说:“别说话了,赶紧睡觉吧。”

合村入秋的早上有点凉。窗台上有水迹,表明雨停没多久。

阿纯早上洗脸的时候,发现手上有铁锈色。她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久。陈菜菜笑了,说:“你傻了吗?”

阿纯问:“妈,我昨晚梦游了吗?”

陈菜菜说:“你哪晚不夜游?昨晚你突然起身下炕,我和你爸跟在你后面,你就去后园子的茅房上了个厕所,然后把铁皮桶挨个儿摸了一遍,才回来。你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阿纯说:“没有。”

陈菜菜笑骂了一句:“你傻不傻呀。”

陈菜菜又说,等阿纯梦游一圈回来后,外面就开始断断续续下雨了。

陈菜菜和陆乙树要去镇里参加秀青她爸的寿宴,问阿纯去不去,阿纯一听说是王铃铛祖父的寿宴,就说不去不去。陆乙树说:“宴席你都不吃?得了,咱们家这次是吃不回本了。”陈俊山和慧芳也不得不去,听到这话,说:“宴席哪能让你吃回本?”作为王铃铛的好友,陈岳自然也是要去的。不过家里两台摩托车,一新一旧,陈俊山载慧芳用一台,陆乙树载陈菜菜用一台,陈岳只能坐别人家的拖拉机去了。厨房锅里给阿纯留了饭,阿纯自己吃就行。

没想到,中午没过多久,陈菜菜和陆乙树,陈俊山和慧芳就双双回来了。陆乙树的脸像一个没洗过的土豆般阴沉。阿纯只能问妈妈,说:“怎么了?”

陈菜菜说:“孙勺子出车祸了。”阿纯又问:“孙勺子是谁?”

陈菜菜说孙勺子就是前天阿纯在大路上遇到的骑摩托车往矿山去的青年。他今天在赶去寿宴的路上,不小心,摩托车追尾了运货卡车,人被甩出去老远,没戴安全帽,说不清是扭到脖子还是撞碎了头,当场就死了。

阿纯还记得那个青年。

陈俊山多多少少也感到有点愤怒,说:“孙勺子好好上着班,李猴子非得让他中午腾出空赶过去,不就图那点礼钱么?孙勺子还不欠他的礼,他的死都怨李猴子。收钱收出人命来。”

慧芳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也是孙勺子摩托车开得太快了。”

陈俊山说:“他能不开快吗?矿山到镇上一来一回就两个小时,他不就想送完礼钱、吃个饭赶回去上班吗?耽误下午的班,他得被扣钱。”

慧芳说:“你心里想想就得了,可别往外说就是李猴子的错,让李猴子他们怎么做人啊。”

陆乙树说:“真是服了李猴子了,现在还能吃得下去他的寿席!”

他们四个人宴席也没吃,就回来了。陈菜菜和慧芳只能把早上锅里留的饭菜拿出来吃,谁也没心思再做饭。

饭后,陈岳带着王铃铛回来。陈俊山问王铃铛:“你祖父今天过生日,你怎么不在家陪他,还在外面跑?”慧芳推了他一把,说:“这又不是孩子的错。”让陈岳带着王铃铛去后园子里玩了。

阿纯去茅房时,陈岳和王铃铛正围在铁皮桶那里玩。陈岳说:“这里面又积了一下子水,现在水深得比我们高了。里面有一只淹死的蝴蝶。”王铃铛搬了一个小椅子过来,要去捞那只蝴蝶。王铃铛说:“不能让它就这么死在这里。到秋天了,这可能是最后一只蝴蝶了。”

阿纯凑过去,说:“这里哪里有什么蝴蝶?到处飞的都是蛾子。你们分不清蝴蝶和蛾子么?”

王铃铛用一根小木棍想把那不知蝴蝶还是蛾子的小小生物粘起来。她说:“就你懂得多,你什么都知道。”

阿纯强忍着,说:“你们离铁皮桶远一点,小心跌进去淹死了。”

王铃铛笑嘻嘻地,说:“只有你这种矮个子才会跌进去淹死,我们才不会呢,再说了,我们都会游泳。”

合村有大鱼池,鱼池里的鱼苗还没长成大鱼时,村里的小孩儿就会去鱼池里玩水,学游泳。

正巧陈菜菜来摘辣椒,她穿过辣椒丛,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拉着阿纯往前院走。陈菜菜小声说:“她要是再招惹你,你别理她。”阿纯说:“她之前说咱们家欠她家的铁皮桶。”陈菜菜说:“她一个小孩,什么也不懂。她也是够可怜的。”阿纯问:“她有什么可怜的?”

陈菜菜叹了口气,说:“没爸没妈管,还不可怜吗?”

“还有李猴子呢。”阿纯说。

陈菜菜叹了口气,摸着阿纯的脑袋,说:“李猴子以前不顶用,现在更不顶用了。知道孙勺子撞死了的时候,李猴子一下子就老了,估计他心里也受不住。本来能再活好多年的,现在看,怕是要到头了。”

陈俊山的邻居方正开着拖拉机轰隆轰隆地经过陈俊山家的前院时,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隔着木栅栏,陈俊山喊:“方子,你回来了?吃了没?”方正中午也去镇上参加了李猴子的寿宴,他答了句吃了,估摸着就是在李猴子的宴席上吃的。陆乙树正啃着一瓣西瓜,把瓜皮扔到鸡食槽里,说:“你还吃得下去李猴子的饭啊?”

方正熄了火,大地也停止了颤动。方正走下车来,推开了大门。大门白天几乎都是不拴的,偶尔晚上也会忘了拴,但都不打紧。方正晃晃悠悠走进来,打量圈里飞跳的鸡,顷刻,青色的瓜皮上被鸡的喙啄出好几个洞来。方正说:“你家的鸡养得真肥。”陈俊山回答:“谁家的鸡不都是这样。李猴子还在吃呢?”

方正说:“他哪里吃得下,把钱收好了,他就走了。咋没看见你们?你们是不是早走了?”

陆乙树说:“实在是吃不下。”

方正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个小半截细瘦的玉米,扔进鸡食槽里,说:“哎,该吃饭不还得吃饭?再说你也交了钱不是?”

陆乙树说:“你交了钱你吃席面没毛病,有毛病的是李猴子,他根本不该摆这个席。要我说,收的钱他应该全都给孙勺子他家送过去,这才是道理。”

方正回道:“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嘛。把钱给孙勺子家,李猴子、秀青和小丫头吃啥喝啥?他家去年把今年的地典出去了,靠地也吃不上。那不知道混哪儿去的王二就更指不上啦。要我说,孙勺子的车祸,谁也怨不到,就是他命不好,命里有这道劫,他没躲过去。”

慧芳从前院的仓房里抱着一大把麦秸出来。方正说:“嫂子要点火做晚饭啦?”慧芳点点头,问:“你家今年麦秸收得太多了,几片地里,就你家烧麦秸的火又旺又长。”

阿纯听了,扯了扯陈菜菜的袖子,说:“我也想去烧麦秸。”陈菜菜说:“地里的麦秸早就烧完了,剩下的这些麦秸都是用来烧饭点火的。我带你去点火。”

麦秸易燃,在砖垒的灶下燃烧,生发出微微香的烟火气,徐徐地融贯于房内。所有的门都开着,但烟气是向上走的,一些烟气被挤出了门,一些烟气则顺着烟囱升天。这个时候,合村里所有的屋宇片瓦都钻进溶溶的烟火气中。

这烟火气日复一日,平静了整个合村。陆乙树蹲在地上继续吃西瓜,只是闻着烟火气,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愤怒了。

陆乙树和陈菜菜决定第二天坐大巴回白城。陈俊山挽留了几句,但陆乙树十分坚决。陆乙树问陈菜菜还有多少钱,陈菜菜算了算,除去三个人的车费,还剩二百九十元钱。陆乙树想了一会儿,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要不我们给孙勺子他家留两百块钱吧?”说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确定似的。陈菜菜却没思考太多,说:“行。我们晚上去孙勺子家看看。他家的老人都还在呢。”

陈菜菜问陈俊山和慧芳去不去,陈俊山在饭桌上,右手捏着白酒小杯,左手摆摆手,说:“我们以后再去看,你们先去。”

阿纯也被带过去了。孙勺子家养了一只黑色的土狗,今夜似乎格外温驯,他们仨走进去时,它一声不吱,只是趴在地上,用鼻子摇晃一根蒲公英的长茎。陈菜菜以为今晚孙勺子家里会有很多人,但没想到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孙勺子的妈妈在。陈菜菜问:“其他人呢?”憔悴的女人说:“他们去李猴子家里去了,我没跟着去。”陈菜菜准备了许多话,突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讷讷地说:“是啊。”

秋天村里的夜是很凉的,阿纯走在沙土地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陆乙树催促陈菜菜和阿纯快点回去,不然阿纯该感冒了。这里没有路灯,靠家家户户的灯火照亮各自门前一棵一棵的树,和一小片一小片的草丛,夹在中间的就是路。他们走去的方向是月光照来的方向。

阿纯问可不可以在合村多待几天,她不想回白城去。陈菜菜问她为什么想多待一阵子,她回答:“这边比较热闹,我想跟表哥他们一起玩。”陆乙树说:“他不愿意跟你一起玩,你还不知道?别往人家身边凑了。”阿纯便不再说话了。陈菜菜拧了一把陆乙树的胳膊,说:“玩不到一起去也正常,又不怪阿纯。”

阿纯问:“爸爸,我们这趟来是干什么?”

陆乙树说:“给你舅舅拉铁皮桶,拉过来我们就该走了。现在都是多住了。”

阿纯又问:“为什么要给他们拉铁皮桶?”

陈菜菜说:“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说了你也不明白。别问了。”

两条沙路相接,呈一个丁字。合村只有这一个出口,除去这出口,合村被玉米地包裹着。出口对面是一片片的葵花地,阿纯不知道那些地是谁家在种,结出的葵花籽又该是谁家的。她离得远远的,发现葵花的颜色没有以往夏天里那么浓烈了,该是结籽了。她看不见那些密密麻麻如针一般插在花盘上的葵花籽,忍不住松了口气。阿纯喜欢葵花,但怕看到那葵花籽。

每一辆大客车经过这里时,都会惊起一阵尘沙。阿纯站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吃了好几口合村的土。陈俊山和慧芳来送姐姐、姐夫和阿纯坐车。去往白城的客车会从矿山的方向发来,到了合村的村口,如果车上还有空位子,会短暂地停几分钟;如果没有,便不会再停。来了好几辆车,都是满的,陆乙树、陈菜菜和阿纯只能等下一辆客车再来。不过,只要等下去,总会有车的。

陈岳没有来送,因为大早上,王铃铛又来找陈岳了。

阿纯巴不得车不来,说:“都过去好几辆满车了,要不我们明天再走吧?”陆乙树说:“前面都过去好几辆满车了,下一辆肯定有空位置。”

而陈岳和客车是前后脚到村口的。陈岳比客车早了几分钟。

远远地,陈岳跑过来。慧芳看到,奇怪地呀了一声,不懂儿子怎么会来。陈岳穿着一双旧跑鞋,鞋上沾着泥土和绿色的青草汁液,他每跑一步,一小撮沙子就会不安分地跳起来,再落下。等近了,陈俊山才问:“你跑过来干什么?”

陈岳站不直腰,弯着,把两只棕色的手放在膝盖上撑着,喘了口气才说:“王铃铛掉进铁皮桶里去了!她溺水了!”

陈俊山似乎不太明白,问:“王铃铛掉进哪里去了?怎么溺水了?”

陈岳不知为什么有些懵,好像不明白陈俊山刚刚问的是什么。他脑子里想的都是铁皮桶,但张嘴好几下,才说出来,而明明他刚刚已经说出来了。“铁皮桶,掉进铁皮桶里去了!”突然,他想到了铁皮桶的来由,说:“就是姑姑和姑父拉过来的铁皮桶,放在茅房旁边的那一排!”

慧芳先反应过来,问:“现在呢,她现在还在铁皮桶里么?”

陈岳说:“让方正叔给捞出来了。铁皮桶里有水,满满的,铃铛倒着个儿摔进去的,我捞不出来她,我就大声喊救命,方正叔在他家院子里听到了,就过来捞了。现在方正叔送她去卫生所了,让我来找你们。”

陈俊山说:“王铃铛现在怎么样了?”

陈岳打了个哆嗦说:“方正叔说捞晚了。”

陈俊山问:“捞晚了是什么意思?”

陈岳说:“不动弹了,方正叔说她是呛到肺了。”

村里有些孩子是在鱼塘里学游泳时呛到肺而死的。村里每一个孩子在学游泳的时候,都被大人叮嘱,千万不能呛到肺。

陈俊山不能理解,怎么就平白无故地掉进铁皮桶里,怎么就呛到肺了?他匆匆地说:“我们先去卫生所看看。”他来不及跟陈菜菜和陆乙树他们告别,揪着陈岳的胳膊,往卫生所的方向走。

远远地,阿纯听到陈岳带着一股哭腔,说我捞了我捞不出来。她是要去粘蝴蝶才跌进去的。我就走开了一会儿,去帮她粘一张蛛网去粘蝴蝶,不知道她会掉进去。

那哭腔因与铁皮桶相连,带着一股铁锈味儿。阿纯看了看自己的手。

陈菜菜小声地对陆乙树说:“不动弹了,怕是凶多吉少,我们去卫生所看看吧。”

此刻,从矿山的方向开来一辆客车,不出意料,应当是去往白城的。

陆乙树说:“看啥,你都说凶多吉少了,少掺和吧。”

陈菜菜说:“还是看一下吧。”

陆乙树坚持说:“别看了。车都到了。”

陈菜菜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上车。陆乙树抓着陈菜菜的胳膊,低声说:“你傻啊,看她能白看吗?我们哪里有钱去看她!”陈菜菜才明白过来,她刚刚把这茬忘记了。

客车里面还很空。阿纯上了车,挨着陈菜菜坐,陆乙树坐在她们的前面。司机等了几分钟,看没有人再来,就发动起车来。售票员摇晃着走过来,收了他们仨的车票钱,小心地放在一个绑在腰上的黑色牛津布包里,又摇晃着走回去,坐在客车前面一个凸起来的地方。陆乙树原来跟阿纯说过,那下面是发动机。有时候,为了多赚一点钱,售票员就会坐在那里,好多出一个位置给乘客。现在乘客还不多,但一会儿经过了镇上,就不愁人少,只愁位置少了。

不一会儿,车里人都要昏昏而睡了,阿纯悄悄问陈菜菜:“妈,王铃铛是呛死了吗?”阿纯的脸呈现出失血的白色。

陈菜菜说:“不知道。”

阿纯又说:“我们应该去卫生所看一下她吧。”

陈菜菜说:“没什么好看的,你舅舅都去了,就够了,我们这么多人都去也干不了什么,还是得听天由命。”

阿纯又要说什么,陈菜菜抓住阿纯的手,放在阿纯的眼睛上,说:“在车上睡会儿觉吧,你问这些干什么?不干我们的事儿。”

阿纯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她抽了抽鼻子,从自己的手上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是铁锈。早上洗脸的时候,她就发现手上有铁锈迹,那是铁皮桶的痕迹。她洗手了,但此刻还能闻到铁锈味,那是铁皮桶的味道。

客车越过一个大坡,颠了一下,把车里本来睡觉的人都颠醒了。陆乙树突然扭头过来跟陈菜菜说:“回去给丙森打个电话吧?”陈菜菜说:“又找他?怎么好意思?”陆乙树说:“不好意思也得好意思,不然还能找谁?”他们像说暗语似的,让阿纯有点听不懂。但阿纯又感觉自己其实有点听懂了。

陈菜菜说:“那上次是我打的电话,这次你打吧。”陆乙树点点头,转过身去,头挨着靠椅,叹了口气才闭上眼睛,要睡觉了。

客车向更高的一个山坡冲过去了。陈菜菜要把手拿开,阿纯不准,说不要拿开,有光,她睡不着觉。陈菜菜虽然揣着一怀的心事,但还是捂住了阿纯的眼睛,说:“赶紧睡吧,你睡着了我再松手。”

阿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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