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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驴:雨赌

【作者简介】

郑小驴,原名郑朋,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著有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少儿不宜》《蚁王》《骑鹅的凛冬》等多部,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的途中》。曾获《上海文学》佳作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南海文艺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日、捷克语。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艺术人才。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硕士。

秋收过后,劳累了一年的牛也该歇歇了。几乎每家每户都将牛从栏里牵出来,一群群往林场赶。赶到水草丰茂的地方,再解开缰绳,给牛放一个冬天的长假。每家的牛都做了独特的记号。凭借这些记号和牛脖子上系的铃铛,到了来年的春天,再上山将牛找回来。

这天大清早我们就出门了。牛还在栏里嚼着草料,撅着牛鼻子,我们费了老大劲才牵出来。二墩子、范范他们早在老仓库门前等我了。我们赶着牛群,慢慢悠悠开始出发,黄的,黑的,大的,小的,浩浩荡荡。牛一路反刍,一路拉粪,牛气冲天,捂着鼻子也休想躲过。

空气清冽,雾气尚未散去,草叶上负着厚厚一层露水,没走几丈远,我们的裤腿就湿透了,鞋面上沾满了草籽儿。牛一路打着响鼻,不时扭着尾巴,驱赶牛蝇。牛蝇简直是吸血界的混世魔王,长长的獠牙,一旦发现牛,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会一路跟着牛走。有回放牛,我躺在山坡上睡着了,被这东西狠狠叮了一口,那感觉,就像小刀子剜肉,痛得我差点哭出来。我们都吃过牛蝇的苦,手中的鞭子一刻也不停歇,鞭打声响彻山谷,狠狠地抽打伏在牛背上吸血的牛蝇。鞭子一响,准有被抽得血肉模糊的牛蝇滚落下来。牛不怕痛,抖一抖身,仿佛还很感激我们。和牛蝇的叮咬之痛相比,我们的鞭打就像是给它挠痒儿了。

路过二墩子家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贵州女人,她大概才起床,站在门口,正在费劲地梳头。她漫不经心地朝我们瞅来一眼,画过眼线的眸子,透着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力量。她用手指薅去梳子上的毛发,搓成一束,扔在脚下。狗一直围着她打转,摇尾巴,嗅她的裤脚。连狗都晓得围着漂亮女人转。贵州女人刚来的那会儿,曾在我们这轰动一时,谁也料想不到狗日的山明竟有如此艳福。据说买过来只花了两万块钱。两万块能买到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白菜价了,大伙都说山明赚了。山明嘿嘿笑,压低声音说,你们不晓得,他们比我还急呢。开价六万,说一分不少,后来压到两万,他们还生怕我不肯要了。

这就有些蹊跷了,后来山明才吞吞吐吐地透露,说贵州女人身上有病,平时不发作,发作起来口吐白沫,样子怪吓人的。我不晓得卖她的是些什么人,我也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女人会得那种病。贵州女人来这儿已经两个月了,几乎没串过门。我们经常看她坐在门槛上,红肿着眼,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发呆。她眼里有一股淡淡的哀愁或幽恨……我说不上来。她说那边话,叽里咕噜的,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好奇山明和她平时怎么交流的。

“有什么好交流的,困觉就是最好的交流啦!”

“山明每晚都要烫她几次屁股。”

大伙在一块闲着扯卵谈,谈起这事挤眉弄眼的。稍大点的后生,还朝她吹口哨。山明把她看管得紧紧的,贵州女人跑了两次,最远的一次已经跑到镇上了,都给山明带人追了回来。自从二墩子娘跑后,山明打了十来年光棍儿,这十来年积攒的力气和积蓄,都使在了贵州女人身上。

晚上你听得见动静吗?我们打趣二墩子。什么动静?二墩子说。老鼠打洞,老汉耕田,晓得啵?二墩子明白了什么,脸一红,扭头就走。他从不叫她妈。山明有次发了怒,抄起竹竿就往二墩子身上招呼,扬言要打断他的狗腿。竹竿都打裂了,二墩子仍旧不吭声。

哎,你娘在梳头,你也不叫一声?范范说。二墩子抽了牛一鞭子,明显加快了步伐。贵州女人梳完头,开始刷牙。这时山明从堂屋走了出来,瞅见我们,朝二墩子喊,放完牛,早点回家!二墩子聋了似的,没有回他爹,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往山上走。

过了重阳节,山区便迎来秋天的雨季。每年重阳以后,连绵的阴雨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雨水将最后一批黄叶滴落,冬天也就来了。上午天色阴沉,蜻蜓压着我们的头,一路巡游。

范范说,快要落雨了。

二墩子说,带了雨衣,落刀子都不怕。

真落刀子,你试试?范范向他丢了个白眼。

嘿嘿,真要下刀子,试一试打卵紧呵。

进了林场,二墩子浑身舒畅起来,一扫刚才的沉闷。二墩子长得很结实,像头小水牛,论力气,我和范范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都重阳时节了,他还光着脚,不仅光着脚,连件长袖都没穿,依旧套着夏天那件脏兮兮的破洞T恤,腆着个圆鼓鼓的肚皮儿。我和范范都瘦得跟麻秆似的,我妈说我肚子像藏着一窝蛔虫,营养都给它们了,怪不得吃什么也长不胖。

天开始下起小雨。银针般的细雨透过枝丫,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气温骤降。

范范说,就放这里吧。

二墩子说,不往山顶去吗?

范范说,你懂个屁,山顶上还没山腰草料多。

我问他们带扑克了没?

范范说,我带着呢。

我们将牛赶往背风的山坳,已经好几头牛聚集在这了,看来是块风水宝地。认得出是谁家的牛吗?范范说。两黑两黄,三大一小,看上去像一家子。我摇了摇头。看牛耳朵上的印记,好像是大旺家的呢。范范说。范范是我们这带最聪明的孩子,他大我们两岁,牌技好,打牌很少输过。他说是大旺家的那准没错了。我们将牛赶到有草的地方,牛看见草地哞哞地叫,铃铛乱响,都兴奋起来。

牛一解放,我们也就解放了。仿佛是牛解放了我们。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天色更加阴沉。你不冷吗?我问二墩子。不冷啊。你这个大傻冒,我穿着夹克都冷得发抖。二墩子嘿嘿地望着我,和他爹一个傻样。范范不知从哪弄了些松节油,捧了一大把过来。松节油清香,味道很好闻,易燃,耐烧,是生火的好东西。再弄点柴来烧堆火吧,怪冷的。范范扭头望着二墩子又说,你穿这么点,不冷吗?二墩子说不冷啊。我们听了暗自生气。

牛在那边开始啃草了,发出一片清脆的咀嚼声。即使冬天,林场依旧能找到新鲜的茅草、苔藓,这些都是牛冬天赖以生存的草料。雨渐渐大起来,林子里萦绕着一团白气,仿佛从地里生长出来的。有点像《新白娘子传奇》里的仙境啊!二墩子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说道。我们谁也没理他。雨滴在脸上,透心地凉。那边有间废弃的小木屋,我们去躲躲雨吧。范范望了望天说道。我们都晓得那间小木屋,是所废弃的小学,以前放牛的时候,常在那里打扑克牌。雨逼着我们撒起脚丫子就跑。不断有雨从树枝上滴下来,落在身上,像挨一记冷枪。灌木丛有斑鸠和野雉,嗖的一声,四散而逃,惊起一帘雨雾。林子很快热闹起来。我们一口气跑到小木屋,坐在门槛上,大口喘着气。雨慢慢大了起来,麻绳粗的雨珠从屋檐落下来,在我们脚丫子前砸出一个个水坑。小木屋是早些年日本人公益援建的小学,林场离山下远,上面散落着二十多户人家,山上的孩子下来上学不方便,于是在这儿建了所小学,勉强办了一年,没老师愿意上来,也没什么生源,很快就停办了。小木屋所有门窗都给人撬走了,长时间没人修葺,四处漏风漏雨,长满了青苔,茅草透过木板的缝隙,疯狂地往上钻。用不了几年,小木屋就会被茂盛的植物吞噬掉。

几只避雨的蚂蚁急急往台阶爬。范范折了根茅草,等蚂蚁哼哧哼哧爬上来,手指一弹,蚂蚁一个跟斗又翻下去。无聊透顶的雨水下个不停。透过雨幕,刚才啃草的牛群挤作一团,都在树下避雨。我有些饿了,摸出从家里带来的玉米棒子啃起来。我说,你们不饿吗?范范说,不饿,有点冷,要是生堆火,烤一烤就舒服了。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冷起来。衣服刚淋了点雨,心底升腾的寒意一会儿比一会儿强烈。你去弄点干柴吧。范范朝二墩子扬了扬手。凭什么是我?二墩子怏怏说道。咦,还会讨价还价了?范范站起来,伸手要打的样子。二墩子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皮,望着远处发呆,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我说,快去吧,生了火我们打牌。听到打牌,二墩子就来精神了,说好,你们等着呵,我这就去找些柴火来。二墩子兴冲冲跑出去了。范范掏出芋头,掰开,递给我一半。芋头还是温热的,早上刚从灶里掏出来。你吃玉米棒子吗?他摇了摇头,我家玉米都做猪饲料的。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玉米棒子索然寡味,便远远地扔了。

范范说,今天打牌得赌点什么。

赌什么呢?范范说,带钱了吗?我摸了摸兜里,一块钱都凑不齐。范范说,不赌钱也成,但得赌点什么,他老输,不给点惩罚,玩得太没劲了。我点了点头,说是的,是得赌点什么才有意思呵。二墩子每次打牌都输,偏偏牌瘾还很大,我们早就不想跟他玩了。

二墩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抱着一大捆干杉树枝。论干活,他的确是把好手,力气大,手脚勤快,这一点,我和范范都比不上他。很快,一堆旺火生了起来。火呼呼地笑,烧得杉树枝噼里啪啦的,像点着一挂鞭炮。我们伸手烤火,渐渐全身都暖和起来。透过火苗,二墩子一脸期待地望着我们。我们晓得他在等着打牌。二墩子大概是我们这一带牌瘾最大牌技最烂的了。吃完芋头,我有点渴,起身去找水喝。水是从山上用毛竹接下来的山泉,流进一口大水缸,昼夜不停,水缸永远都是溢满的。我用水瓢舀了半瓢,咕咚咕咚一口喝完。山泉甘洌,喝完舌苔清甜的。喝完水我就晓得今天的赌该怎么打了。范范掏出扑克牌,说,今天打牌,我们打个赌吧。我点点头,说要得,不打赌玩着没劲。二墩子一脸愕然,打什么赌啊?我指了指水缸说,输了的喝水,怎么样?范范愣了下,马上随声附和,说要得,就赌喝水。

我们平时玩斗地主。范范说,老是玩这个,早玩腻啦,今天换一个新玩法吧。我说,什么新玩法呢?范范看来早就想好了,说炸金花吧。炸金花的确比较适合打赌。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二墩子你呢?二墩子有些犹豫,望了我们一眼,见我们都同意了,只好跟着说,那就炸金花吧。范范说,每盘输了的喝半瓢,一瓢封顶,不许耍赖皮。规则说清楚了,我说要得。二墩子抿了抿嘴,不甘示弱,说崽才耍赖呢,也坐了下来。

范范的牌洗得行云流水,牌像长了翅膀似的在他手上飞舞。我们眼睛都看直了。洗完牌,范范发牌。二墩子手气出奇地好,第一盘就抓了个豹子,三个777,砰的一下,把我们都给炸飞了。第二盘,二墩子运气照样好,抓了个同花顺。这还怎么玩!范范扔了牌,扮了鬼脸说。我也觉得太匪夷所思了,二墩子手气怎么这么旺?我来发一盘牌试试。范范望了我一眼,没做声,但还是把牌递给了我。第三盘,我抓了对子,二墩子照旧眉开眼笑的,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看那嘴脸,谁也甭想比过他似的。我跟了几把,范范一个劲朝我使眼色,我疑心他也抓了一手好牌,有些沮丧,便扔了牌。我刚扔完牌,范范也跟着扔了,我疑惑地望他一眼,范范装作没看见。二墩子高兴得跳起来,哈哈,你们都上当啦!我看了下他的牌,比我俩都差,原来他使诈了。范范捶了他一拳,没有想到啊,连二墩子也学会偷鸡了。二墩子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厉害啊二墩子!我也捶了他一下。一瓢山泉落肚,我感到肠子都凉了,不觉往火堆靠拢。范范喝完水,嘴巴一抹,说接着玩!二墩子哈哈大笑,说好!连赢三盘,他显然有些得意忘形了。我望了眼范范,范范也望了一眼我,我们异口同声说,继续继续!

表面上,这是一种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游戏,牌不好,可以撤,但这个游戏的致命诱惑在于,你以为自己的牌不好,也许别人的牌比你的还要差,反之亦然。为了揭穿对手的底牌,会让人失去理智,拼命去跟牌。有时,明知对方使诈,也假装浑然不觉,诱使对方上钩后再绝地反杀。

接下来大家各有输赢,二墩子没再延续之前的好手气,渐渐输多赢少。他喝水很实在,不偷懒耍滑,每瓢都喝得滴水不剩。喝完还发出一声意犹未尽的长叹,将水瓢朝我们摇一摇,仿佛没有喝过瘾。好喝吗?范范说。二墩子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拍了拍鼓胀的肚皮,嘿嘿笑。好喝的话多喝点。范范心照不宣地望了我一眼说。二墩子的样子,看着让人有些不爽。他那件脏兮兮的破洞T恤,仿佛从来没有换洗过,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到一股馊臭味。

雨比刚才又大了些,看样子要下暴雨了。厚厚的积雨云在头顶盘旋,虽然才到晌午,看样子却像傍晚了。大雨敲打着树叶,发出鼓点般的雨声。山涧那边轰轰隆隆,从山上奔泻的山洪击打着岩石,声震数里。雨声中,我感到气温比刚才又有所降低,尽管已经添了两次柴,火一直没有断过,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瞥了眼二墩子,他喝了太多水,不停打着饱嗝儿。我已经忘了去过多少趟水缸了。这种游戏,每盘结束得都很快,一两分钟就能见输赢。每次都是我负责去舀水。后来我不耐烦起来,索性每次舀满一瓢。一瓢水,顶得上一瓶矿泉水了。这些水,大多数都流进了二墩子的肚子。我甚至能听见他肚皮下春雷滚滚的声响。我们当然也输,输了同样喝水,但和二墩子相比,我们喝水就没那么实在了,喝一半洒一半,有时含在嘴里,趁他不注意偷偷吐掉一些。此时的山泉不再甘甜,每一口下去都苦涩无味。我不敢相信二墩子竟然喝下了这么多的水。我们喝一瓢已经鼓胀得受不了,他的肚子怎么这么能装?我故意拍了拍他的肚子,像拍一只皮球。我一拍,他嘴角马上溢出水来。

我说,二墩子,你怎么老输,没刚才厉害了呀。范范说,等下他手气来了,你就完啦。二墩子望着我们,不停打着饱嗝。看得出他非常渴望赢一盘。但手气这时已经不在他这边了,他很少再抓到好牌。为了赢,他只好重施故技,好几盘都偷鸡,但都让范范识破了。到后来,几乎变成二墩子一个人在喝水了。为了赢一把,他发了疯似的下注,输了又马上期待下盘的好牌。结果自然没能如意。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发紫,不知是冷还是喝了太多水的原因。他频繁起身撒尿。有时一盘还没有结束,他就忍不住了。你要拿出前三盘的本事,接下来的水就该我们来喝了。范范笑嘻嘻地说。撒完尿的二墩子有些疲累,动作明显没那么麻利,差点一个趔趄栽下台阶。我有些犹豫,说还玩不玩?范范说,玩,继续玩。我问二墩子,你还能喝吗?他抬了抬手,死死地盯着范范的牌。范范说,那好,还是老规矩,继续发牌。这一轮他又输了。我去舀了小半瓢水,二墩子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这次他没像之前那样一饮而尽,小心地啜饮一口,仿佛水里掺了毒药,全吐了出来。他求饶似的望着我们。喝呀,怎么不动了?范范望着他。实在喝不下去……二墩子说。去撒尿,撒完尿就能喝下去了,我说。撒不出来了,一滴尿也没有。范范说,刚才不是尿还很多吗,怎么这会就没有了?你耍赖吧!二墩子摇了摇头,捂着肚子,说实在装不下了,我肚子快要爆炸了。范范说,刚才说好的,愿赌服输,谁也不许耍赖的。二墩子将没喝完的水洒在地上,说先欠着,下盘一起喝好不好?范范望了他一眼,说,行,下盘你还要这样,我们就对你不客气啦!

下一盘,还真让他给赢了,范范勉为其难地喝了半瓢,有些不高兴,动作变得很大,将牌重重地摔在二墩子跟前说,刚才饶了你没喝,下不为例啊!二墩子没有搭话。你个傻子,你听见没?范范说着有些生气起来,怪不得你妈生下你就跑了。我一滴水都喝不下了,二墩子打着饱嗝说,水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来。我怀疑将他肚皮摁一摁,他的嘴瞬间会变做一眼喷泉。我们别喝了行不行?二墩子哀求似的说道。怎么能不喝,不喝有什么好玩的,继续喝!范范像疯了似的,红着眼盯着二墩子说道。二墩子显然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没有再吭声。思路变得更加迟缓,有时明明一手好牌,畏手畏脚的,也不敢再跟了。我喝了太多水,也开始频繁撒尿,继而感到一阵乏力,嘴巴泛出一股苦涩,舌苔有些发麻。说实在的,马上中止这个游戏,我会举双手赞成。我返身的时候,范范已经将牌发好了,我拿起来瞅一眼,同花顺,我怀疑看花眼,再确认一眼,没错,789的同花顺,我有些激动,心想就接着再玩一把吧。我看了眼范范,他表情平静,看不出是好牌还是烂牌。二墩子刚才苦着脸,看了牌后,神情舒缓了些,想必也抓到一手好牌。最后一盘吧,我说。范范没作声。最后一盘,最后一盘,二墩子忙不迭说。范范说,行啊,就最后一盘,最后一盘谁也不许耍赖啊!我们都说好。

可能是最后一盘,再加上抓到一手好牌,二墩子表现得信心十足,一路加码。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提前撤了,最后变成二墩子和范范两人的互飙。亮底牌的时候,我的脑子轰地麻了下,不可思议,二墩子竟然抓了个AKQ的同花顺!二墩子瞪大着眼睛,眼里突然充满了血丝,罕见地冲范范喊,亮牌啊!范范望着他,不吱声。我以为范范输定了。亮牌啊,愿赌服输,不许耍赖!二墩子歇斯底里地喊道。仿佛过了许久,范范终于将底牌翻过来,三个AAA。豹子开头,豹子收尾,简直绝了!我想站起来,突然身子一软,只好靠着门槛。二墩子也惊呆了,一时作声不得。喝吧,范范说。二墩子一脚将盛满的水瓢踢翻,说不玩了,这怎么可能!?范范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说你要耍赖呀?还没等二墩子起身,一把扑过去将二墩子压在身下,冲我喊,你去舀水!我迟疑了一下,但他的声音容不得我半分犹豫,我只好舀了一瓢水过来。范范又说,帮我压住他,不要洒了,我看他敢不敢抵赖。二墩子身子比我们都壮实,换作平常,我俩要压住他估计得费老大劲儿,但这时的二墩子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范范用力掰开他的嘴,直接灌了起来。水倒进嘴里,咕噜咕噜的,二墩子想说什么,声音被水流堵住,呛得连连咳嗽,全身剧烈摇晃,范范使了很大劲才将他摁住。一瓢水灌完,范范仍然不满意,朝我喊,再舀一瓢来!我愣了下,他马上瞪我一眼,说,愣着干嘛,快去啊!他的眼神很凶,我有些害怕起来,只好又去舀了一瓢回来。二墩子,我问你,我家的钱是不是你爹偷的?范范摁住他的脸问道。二墩子摇了摇头,说我不晓得。不肯承认是不?范范说,别以为我们不晓得,你爹买贵州女人的那两万块钱是从我家偷来的!我娘说钱藏在谷仓里,前年你爹帮我家碾米进过谷仓,肯定是你爹干的。二墩子一个劲摇头,反复灌了好几次,已经说不出话来,剧烈咳嗽着。不承认是吧?那就继续喝!范范兴奋得脸都扭曲了,反复命令我去舀水。

二墩子像只大青蛙,四仰八叉的,一动不动躺着。我看那样子有些瘆人,说算了吧,别玩了。范范回头白了我一眼,似乎还不解气,我最讨厌赖皮的,刚才他就耍过一次赖了。他妈的他全家都是这号人,他爹明明偷了我家的钱,还死不认账!他妈的,这次要让他长点记性!

二墩子躺在地上,肚子一鼓一鼓的,嘴里不断涌出水来。我想把他拽起来,他沉得像秤砣似的,刚抬起又瘫软下去。我摇了摇他,问他要不要紧?二墩子不说话,定定地望着我,瞳仁有些吓人。过了一会儿,突然脑袋一偏,口吐白沫,浑身打起了摆子。我吓了一跳,忙甩了手。范范也慌乱起来,说你别给我装了,快起来啊!我们试图将他搀扶起来,这家伙软得像根面条,扶了几次都没扶起来。

范范望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悚然,我们手足无措,都干巴巴地蹲着,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心中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听见外面有人正在呼喊我的名字,听见声音我就跑了出去,猛地发现一只巨大的黑鸟朝我头顶滑翔而来。那只鸟看起来比我家的风车还大,比我家晒谷坪还大,比我家房子还大……我置身巨大的阴影里,被黑暗覆盖着,脑门甚至感受到了黑鸟翅膀振动的风声,那风声就像现在一样,让人汗毛倒竖,浑身发冷。

过了许久,范范才站起来,说,你也晓得,是他爹偷了我家的钱。我点了点头。怪他自己,非要喝那么多水的。我听见他继续说。我还没听过喝水能喝死人的。他探询地望着我说道。我只好又点点头。没事的,死不了,等他撒几泡尿就没事了。他故作镇定的样子让我深感不安。说完这些,范范似乎恢复了当初的勇气,说我们先回吧,不然天快黑了。那二墩子呢?我颤巍巍地打量他一眼,二墩子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范范说,不管他了,让他睡一会儿吧。

我们将他拖到小木屋里边,为了不让他冻着,还往他身上盖了些杉叶。我们几乎小跑着下了山。一路上我回了好几次头,总感觉背后有人跟着我。我期待那是二墩子,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林中小路上只有我们空空荡荡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心跳。我感到一颗心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回到家,天已擦黑,我们远远看到二墩子家灯火通明,挤满了人。村里的人几乎都过来了,我从人群中看见了范范妈,大旺,还有两三个穿制服的新鲜面孔。贵州女人被绑在床架上,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贵州女人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红肿着眼,嘶哑着嗓子在干号什么。山明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我们一脸困惑,天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望见我妈在织毛线衣,就走过去,说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妈给我翻了个白眼,没做声,她讨厌小孩打探大人的事。过一会儿她悄声问我牛放好没?我说放好了。山上有草吗?我说有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贵州女人身上,没人留意我们,更没人问起二墩子。我们好奇地望着那三个穿制服的陌生人,他们头顶的大檐帽看起来既威严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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