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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华:草原雨

草原少雨,十年九旱,尤其荒漠性草原。

草原也是太远,如人所说,远在天边,而那些由大海蒸腾起来的积雨云,就要辛苦地走上好久,半路上再这里那里地洒一些,所以即便到达,雨也是所剩无几。再说这个天好像愈远愈没人管,草原的天,像塔垃里游荡的马群,没有人管。这样,差别也就产生了:人家那边总下雨,而这边总不下雨;人家那边下大雨,这边才下小雨;而那边下小雨,这边就没有雨。还有,那边早暖了,这边却还冷;那边早柳拂花开,这边却草儿刚刚冒芽……之此,草原上的雨就贵了,贵过手工打制的上好黄油,即便那由九十九桶奶子得来的精华,可以熬出九十九锅香浓奶茶,却也換不来可以让一小片草郁郁葱葱的雨水。

草原要么不下雨,要下也是虚晃的多。眼看着云卷云飞,天阴得像黑牛皮,可是到头来,一阵狂风,雨早不知到哪里去,结果多是不见雨,要么就是只下那么几滴,连地皮也浇不湿。母亲讲话,还没有人的眼泪多。

草原上极少有下大雨、透雨的时候。要是有,那年就一定是个丰收年。

因而,草原上的人们,若说有什么期盼,那就是下雨;若说有什么起兴事儿,也是下雨。

再说那些荒漠上的草,苦死了,相比于同类,要多遭不知多少罪。主要是干渴、酷热,再加上沙打风吹。它们一年到头也是在色枯形槁中挣扎,没几天好日子。然又是不认命,有着那样深殷的巴望,巴望着旱夏早些过去,雨季快些到来;巴望着天顺人意,能下上那么几场雨;哪怕小雨;哪怕只能让它们喝个半饱;哪怕可以捱到秋,捱到成熟……它们向往成熟。荒漠草原上的每一棵草,都向往成熟。因为只有成熟,才能生籽;只有生籽,才能衍后;只有衍后,才能让家族的生命得以传承。那些草籽儿,就是传承;那草籽儿的成熟、坠落及为风而去,就是传承。没有哪棵草不盼望着成熟后它们的籽儿能被风吹向极远,而那极远处说不定就有一条河或一片沼泽,而那河和沼泽两岸湿润的土地说不定就会迎来它的溅落,从此它说不定就会成为一棵幸运之草,非同寻常之草,它及它的后代说不定就会由此获得一次命运转折。它或将不再是一棵草,而变成一片草原。

即使次之,那草籽儿也会落在一条公路旁边,那黑而光滑的路面可以汇集较多雨水,供养它长大,让它济身比其他草高一级的草的行列,且一生不用为生计发愁,还有机会随着车轮迁往他乡,或许有一个很乐观的前程在等着它。再次,就不行了,就是大多数草籽儿难逃的命运了,那就是落进沙漠或盐碱滩,在严酷环境下苦度终生,任那黄沙白雾成为它们生的悲和命的舛。

实际上,草的巴望不过是个梦,最终都因难以实现而缩微成一缕虚无的缥渺。那关于雨的巴望后来就变成:哪怕来不了一场雨,只是下那么几滴呢;哪怕几滴也没,只有一片阴的天空呢;哪怕阴的天空也没,只有一片可遮荫的云呢;哪怕云也没,只有一阵凉风,或者阳光不那么炽烈呢……可是到最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得到,得到的只有仍然和照旧,及耶巴望由饱满到干瘪的无尽轮回。

可是,尽管如此,还是会有奇异发生。在某个清晨,某种强烈酷热到来之前,那些草们忽然地就很精神,极富神采,有的甚至袅袅婷婷。还有,在某个夜晚,那些草们泛黄的干枯叶片竟然会集体返青,呈一色的嫩绿,并溢出些许潮润来。这时去揉那草,竟还可揉出汁液,绿的,很凉。奇特得是,那状况还有音响伴随,类似埙的声音,低徊而凄惶,与夏夜风的喘和砂的吟一起,久久迴旋于苍凉而不落。这种情形,起初让人以为是下露水,是露水奇迹般地到来了,是它策动并蛊惑了草。可是那不是露水,只有那些条件优越的典型草原、草甸草原才有露水,半荒漠草原有时也有露水,而这大漠荒滩,绝旱戈壁,是连露水也没有的。那种情形,后来才搞清楚,原来,是草的泪。草也有泪,它有泪。而伴着泪的当是呜咽,草的呜咽,它也会呜咽。而所有草的反常之举是因为劫期已到,那竟是它们生命完结前的回光返照……

其实,草的宿命应该不是这样坏,它应是长寿,是命而无终。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有对任何事物的威胁和损害,而唯独对草没有,对它,那是没有的。你看,野火烧它不尽——山火后草灰变成肥料,草又清除了异己,又经过火的洗礼,它不但不会消亡,反而会更加强壮。寒冷也冻它不死——冬天对草来说,无非是一种节律性痛苦,一种可在忍受之列的难过。換个角度讲,谁又说那近乎半载的休眠不是一种变相的养精蓄锐呢?水也淹它不垮——已经说过,草原上没有大的洪水,大雨滂沱、淫雨不绝乃至山洪泛滥那样的情形,在这里不会出现,不会有。假设出现,即使有,那也绝非什么殃祸,而是亘古难得的福音。这个从古海演变而来的大漠,已是与水绝决,已是干涸到地心,即使下上一个月的雨,一年的雨,也决不会有洪水、泥石流、山体滑坡或草原看海。它已变成一头吸水大兽,已没有什么水可以斤得住它。那些草原上过去大户人家用来置量牲畜的大片大片的凹地,哪一个不比水库大?哪一个不可装下几个、几十个水库的水?而又有哪一片水动辄不是以万平方公里为单位来计算?像苏尼特、二连浩特戈壁,像浑善达克沙地,就是把大海移来,长江黄河引来,也不会大水泱泱,波澜至惊。关键是草原不那样娇情,不像南方那么不斤事。有什么呢?不就是个雨?不就是个雨汇起来的水?不就是个水汇起来的湍流!来,让它来,来好了!这里没有土地松垮,没有如临大敌,更没有四下围堵和视之猛兽。这里只有迎接,只有敞开怀抱,还要献上美酒和最权威民间艺人的祝赞辞。来吧,来。无论什么雨。大雨小雨,梅雨冻雨;无论什么水。山水雨水,湖水江水河水。只要有胆魄,只要够气度,都是可来此一试。试试这个草原会以怎样的方式将你们容纳,试试这个大漠会用何等的热忱对你们施之以友善。没有决斗。不会对阵拼杀。当然,之前你们在南方惯用的那些伎俩,如横冲直撞,肆意妄为,如凶神恶煞,房倒屋塌之类,也将被彻底摒弃,代之以的是温驯、平和,是羊群般悠散,小鸟般啼啭,微风般和煦,薄云般轻漫。你们这些生在南方的狂妄的雨,你们这些流在大江大河的凶猛的水,在这个北方大漠,将会被变性,回归原本,将会第一次以新身份去完成对陌生北方的探寻,将会第一次为一个粗猛但细腻的汉子所紧紧怀抱,从而,去感受那陌生的粗犷,宽厚,爱惜和疼怜……

除此之外,关于那些草,还能有什么呢?再就是被割草机割下,用以牲畜食粮。那恰恰是它们存在于世的基本意义,价值之所在。还有被食草动物们吃掉,那与被割下是异曲同工,也是价值,也是意义之所在。因为,只有被打过吃过,它们才可重返青春,重塑生命,而那些动物吃它们掠它们,正是对它们最真挚的好。冬天马用蹄子刨雪吃草,旱夏羊也用蹄子刨草的根。所以说,草很幸运,基本上没什么天敌。而只有荒漠草原上的草,缺雨干旱才是它们生命中唯一的劫。

这个世界上若是有什么东西珍贵,必就有对那珍贵的追求。草原上好马珍贵,人便追求马;财富珍贵,人便追求财富。当有一天,人认识到雨也珍贵了,便又会转过来追求雨。可是,雨并不是可以轻易得到,因为雨在天上,人管不了天,从而人也就不能轻易得到雨。不过,没关系,人很活泛,最擅长利用熟络的途径和手段去达到想要达到的目的。人在思想一番之后,决定去找神灵。人认为神灵神通广大,都可以左右世界,当然也就可以左右天。再说天就是神,它本身就是神灵,它的地位可能还要比其他神灵略高一点,因为从理论上讲,所有神灵都是在天上的,在天的势力范围之内的,人不是张口就求老天?什么事都以天为证去诅咒?所以,要祈雨,就得祈求天,再就是祈求有关神灵。因为这里有一个神的具体分工问题;有一个管辖权问题;还有一个国人逻辑,宁误一事,不落一人的问题。所以,佛祖,菩萨,龙王,水神河神、上帝等等,只要和神沾边儿,人就都收拣上,都在了祈求之列。人多力量大这句话,完全也可以演化为神多好祈雨。已经无法得知人在何时开始这样做。也难以弄清祈雨这个概念最初的得来时间与地点。想来,南方应是在有了龙的传说之后,而北方当是萨满巫师的第一声太阳鼓敲响。

人开始了。合掌焚香,下跪磕头,上供祷告,祈求天降甘霖。为表达诚意,他们还领生。即把家禽、牛羊当众杀死,献给神灵。在草原上,有时也杀骆驼。在农牧混合地带,也杀猪。在早些朝代的南方,还曾有过奉献童男童女之说。其实人就是自作聪明,就是有些得瑟。他们并不知晓神间规则,更不知神的生活习俗和爱好口味,他们只是依葫芦画瓢,依照人间规则和行事方法,去对涉神事务照搬照抄。比如,他们认为人觉得好吃的东西,神也应该爱吃;人认为是敬重的情感,神也应该认为。人要把吃的东西弄熟,神也要这样;人要用刀子筷子,神也一定少不得。于是,他们就也把那些牛羊煮熟;也用人的厨具餐具盛载;也是极恭敬地摆上祭坛,还要请来寺庙的喇嘛们诵读经纶,予以支持。还有许多。还有不少。人这样做的本意是想通过此事让神们领受人间敬仰,感受人心虔诚,从而吃饱吃好,施以慈悲,把雨水作为回报给予他们。可是,人就是人,人的贪婪自私的本性就像用一张羊皮来遮蔽狼,而那条不会翘起的尾巴是永远也不会不暴露底细的。问题出在祭品上。那些敬奉给神的美食,原来只是名义,只是摆设和象征,说是尊重敬仰,说是吃饱吃好,可是神们,什么都没吃到,那些东西,它们没吃到,全被人自己给吃掉了。人只是吝啬地从那些食物上割下极小的一点儿,象征性地给神,而后他们自己大快朵颐,吃得肚满。可气的是,这一切竟是在神的饿得蓝幽幽的目光注视下进行;竟是在人的万般笃定、千般誓愿的前提下进行。难怪这个祈雨的效果总是不太好,神们总是不太情愿地把雨降下来。而过后人在反思时也只是检讨祭祀程序有何不妥,祭祀人有何不睦,或者有否哪些禁忌被违,而唯独不从自身查找原因。这件事绝对不怨神。这件事放在谁身上谁也不会不生气。草原上的祈雨后来还演变成乃日,吃喝玩乐都进去。还有打马鬃、马印子,套马、骟马等,后来还有约会、谈情说爱。敖包那么神圣的地方,祈雨那样庄重,却被如此轻佻和娱乐化,难怪神们一直沉闷不语。它们憋着,它们怄气,不下雨,就不下雨。

当然有时神也是心生恻隐,是要下上一些的。否则这个祈雨怕早就寿终正寝了,正因为有时它还准,还下,所以还是有人信。五月二十三有名的额尔敦敖包大祈雨,十次有九都是祈雨不见雨,甚至有时连天都不阴上一阴。每每之后几乎全城都会陷于一种莫名的苦恼,人们就猜疑,这个神灵怎么了?为何不屑管人间之事?或是它们所在的世界也和这飞速变化的人世一样换了天地,从而这祈雨也要换代更新?可是要换成什么样子呢?按某种讲究是要与时俱进,也就是说那祭品中要有房子,有车子,有手机和银联卡,只是,有汽车了,你们有驾照么?有手机了,那里有外泛么?有银联卡,有CTM机么?最终,那些疑窦竟像雪球似地不断滚大,集中于这样几个致命的焦点:这个祈雨到底是管事还是不管事?是有必要还是没必要?这个神灵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可怜的草原雨,还没有落下,就已被挂坠如此之多的窒碍,变得太繁复、太沉重。

其实是无稽,是枉为。人怎么可以管得住天?怎么可以较劲于天?天就是天,要不人因何总得仰望它?而人无非是天之下一个简易、渺小的物,人要左右天,那无异于一只蚂蚁要搬走大山,一匹马要摘下漫天星辰。人管不住也不可能左右天,最明智的选择是依顺。因为天自有天道、天理,它的所作所为,也正是我们所称之的天意。又应了那句话,天意难违。下雨是天意。不下雨也是天意。天下所发生的事,都是天意。其实,不用着急,着急也没用,天意渐形,总要彰显,总会到来。其实它的来否本身、迟早本身也是天意。风霜雨雪,云起云落,山火水涝,时夏时冬,都是天意。现在,天意来了。雨要下了。虽然节气已过,虽然草原上的草已死的死枯的枯,活着的也已一息奄奄,但是,在此时,不是何时,这个草原雨,却是要来。

仍然可喜可贺,仍然珍贵。草原上永恒的真理只有一条,那就是雨;草原人心里不二的至荣至尊也只有一个,那也是雨。现在,这个雨,以一种特殊形态,正行现于我们的视野。

还远,但它一定会来。因为,风已经来了,风携卷的凉气也来了。不过,确切地说,它还只是一片云,浓重而特殊的云,在天的尽深处,似一幅为天下运用水墨最好的大师所作的画作,就那样固然不动,嵌之良久。那不止是云,有经验的牧人一看就知那是雨。草原雨在草原上就是这样的一个化身,一副形态。这时作为雨它还没有落下,或者说已在那里落下,还没在这里落下。那外形呈一抹灰黑色的倾泻之状,又如了书法家笔下的“泛白”,就那样由一支神来之笔在尽兴地刷,从高刷到低,从天刷到地,用不了多久,就要刷到这里来了。那“泛白”的粗疏深浅还是判断雨大雨小的标识,只有牧人可依此断定岀它精确的时间表和路线图。可以如此看雨,是那些生活在水泥丛林里的城里人一生都难以想见的。他们只知天冷天晴,只知下雨了,雨大了,雨又停了,明天又是这样,后天又是这样。而那其中的神奇与奥妙,他们将毕生无觉。

它正在向这里移动。它的迫切不为人知。

如星般稀疏,叶般飘零,但有一点,已不是虚张,巳是在真诚地下。天幕被划开,草株树叶被撩动,尘土被敲击,肌肤被激灵……那突兀的凉让人仿佛才忽然苏醒,才可以思想,却又是不知问己还是问谁地问着:是它么?是它来了么?已经太久,已经太晚,可是再晚也是来了,即便不来,它就不来,又能怎样?它还是不错,还是挺好,还是来了。

草地已旱到不能再旱。额吉的泪水已耗到不能再干。包前草地之所以那样湿漉,是洒下过多祈盼的奶浆的缘故;牛粪垛下的山浆草之所以那样茁壮,是由于三岁的嘟的小鸟儿每日轮番浇灌的结果。再晚的雨也是雨。再迟的拯救也是拯救。不然明年草原上将到处是草们飞舞的干尸,所到之处会有无数个怨魂显现,弄得哪里也不会安宁。是这样,来了就好。下了就好。甚至,不下也好。因为不下,可能正是为了更好的下;这月不下,也许是为了下月下;今年不下,也许是为了明年更多的下;夏天不下,或许是为了冬天变成雪下。这个雨,这个让人想得盼得要疯,恨得爱得也要疯的雨,它是天的使臣,它做起事来和天一样自有它的道理……

细雨绵绵如手,还带有初出母体的腥涩。如为爱而缠绵,为愁而纠葛,为离而感伤和为思而殷切,为了它,竟是再也什么都顾不得!面朝天,闭住眼,张开口,要它,就要它。将它收进口腔,藏入舌下;将它含在口中,装入心里。一时间才懂,原来一直没放弃,一直都在等,就像等待爱到死的情人,心为它跳,命为它活,眼眸为它明亮,脾性为它温婉。就觉得心这时也被泡软,有念头正在死亡,就想,那就快死,你死吧;又觉得有灵感已在醒,已活过来,就又想,那本该是我的,本该就是活着的啊!……

不大不小的雨,则有着一种生命般的爽利,像草原五月的沙葱,像与羊群和寂寞靠时光的牧人。雨点疏密有致,保持着一种生命坚稳;雨量大小适中,固守着一种平实节奏。这时的缠绵已成为飒爽,这时的迷离已化作挺括,草原终于迎来某种驿动,就像等待多时的客人就要抵达……

它又如一个初学弹拨的孩子,似乎正别扭地给琴弦定音,等音定好后才怯生生地进入弹奏。他还生疏,手指不灵泛,弹出的只是一个个单纯性音符。渐渐地,他娴熟起来,手指也灵泛了,奏岀的曲子已是可以连贯,已是那么一回事。当然,还是那个众所周知的主旋。而副旋就不一样了,和声也不一样了,那已是多种美声的聚合,所有天籁的荟萃:那是草原雨打在奶桶上的声音;打在毡房上的声音;打在牛角上和牛脊背上的声音;打在勒勒车车棚上和牛粪垛上的声音,还有溅落在青石井台和白色的啖羊石上的声音……那更像一部舞剧前奏,奇特、流畅却也非同凡响。又如雨季的河流穿过最后的原野,所有渴望已交织成一片情欲之网,等待着那久违的从天而降……

这片荒原,有一种情形即将出现。它可能距今已相隔一万年。但在这时,某年某月某刻,它要出现。它是为向人类证实它的存在才这样做的;它是为要确定一下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它愿意,它想,就可以随时出现而显露其身的。它觉得它好像昨天还到这里来过。而人们却记得它的光临似乎好像已是一百年前的事。

雨。仍然是雨,但已不同于前。是比小雨大得多的雨。是比不大不小的雨也还要大的雨。天空已被九十九块牛皮挂满,那灰色的泛白已变为真实的漆黑。雷鸣、闪电和狂风当然一个也不会少。还有沉闷。还有憋躁。还有一阵突然的凉。于是,它到了。比起以前来,现在的它什么都大。雨点大。雨声大。雨雾大。雨量大。雨丝,不,已是雨柱,也大。大雨倾盆。大雨滂沱。大雨瓢泼。大雨如注。大雨不可一势。它怎么一点儿不矜持,完全一副严冬架势,一副烈酒烧出的牧人性格,就那样尽性地展示将无数吨雨水倾泻下来的力量,将所有污秽涤荡的执倔,对一切无所畏惧的刚毅,对结局从偶然到必然的一种引领……

不是现在,应该是过后,这时的人们,是可以到草原上去看上一看了。那已是个可以看一看的景象了。以前也是景象,是凄凉的、悲泣的景象,是惨不忍睹的景象,而现在不是了,干枯已被湿润代替,濒死已被复活代替,尸骸已被新生代替,愁苦已被恣意代替。那些草们,开始欢欣地舞蹈。那些沙石们,在娓娓地吟诗。那些不很深的沟坎,正在兴奋中战粟,它们一战栗,就塌下松土,一塌下松土,就埋下草的种子,而那些种子一旦被埋住,就不知何故地大发其笑,大地都在传导它们的笑声……那些刚返回不久的百灵鸟,则在不辞辛苦地求偶。而它们一求偶,就要殷殷述说,一述说,就要说到等待之苦和相爱之甜,它们一那样说,就会伤心地做不下去爱,而只好展翅钻进湛蓝的天空。于是,它们的羽毛就被染蓝,像湖水被天染蓝一样。过一会儿,它们的羽毛又被乌云染黑,就像黑茶在锅里熬了太久一样。

雨已经消融。但雨还会来,只是不知它是会在什么时候。

就是这样。

不能不是这样,或者别的什么样。

草原雨还有很多种。那些雨来临前的情形,来临后的过程,之间的变化、玄妙,在草原上,都可一一尽览。由此体会到的雨,也就不甚一般,有了各种不同。如,雨的含蕴,雨的繁复。如,雨的清醒与希望;雨的清纯和典雅;雨的执着与爽利;雨的激情、无畏、勇悍和力量……呵,这个雨,竟是了神灵么?怎么如此笃定地践行着自然理念,对应着人世炎凉,将自己变作哲理,以此为人指点迷津。人其实只需它稍稍地加以浇灌,情形就会不一样,思想就可以生长,身心就可以硕壮,灵魂就可以从自然客观之天地飞跃到斑斓多彩的主观意念之制高点,去奔,去跑,去飞翔,渐行渐远并渐行渐悟,从而到达一个精神长盛之境地……

而雨成了人的挚友良师人好像不知道。也许已经知道,只是不说。也许不想知道或不屑于知道。反正,不知道了。

喜欢雨。从小就喜欢。记得儿时一到下雨就会突然地躁动、亢奋,无论如何,那也是要到雨里去的。尽管母亲说下雨了,淋湿衣服,叫快些回来。可是,不回来,怎么能回来!正因为下雨,才是要跑进它,才是要尝受那在儿时心目中怎么有着那么大吸引力的快乐。不过衣服终究是个事儿,淋湿了不但没得換,还要挨大人责骂。后来再到下雨,若是在校园和家,就把衣服脱掉放在屋檐下。若在野外,就放进树丛、土坎儿或用石头、草盖住。之后,就利索了,就随心所欲了。在雨中雀跃;在雨中叫喊;在雨中奔跑追逐;在雨中肆无忌惮……直到累得再也动不了,或者被大人无情地拽回。后者可不值得炫耀,那是要有东西得到的,或是骂,或是巴掌,如果弄得好,还会是一顿鸡毛掸子。湿透的衣服在淌水。鞋也蹦丢一只。被打的疼痛和惊惧弄得人刚是要哭,却听得那雨中又有叫声在沸,又有人影儿在闪,便又突然地亢奋,突然地无惧,突然地把什么都忘却,突然地一头又扎进雨,又与那雨和同伴和快乐在一起了。母亲本是更气,但终又被那情形感染,不再骂和往回拽人。别摔了!别打架!反正鞋也得刷了,裤头也得洗了,就一块儿吧。其他孩子家大人也是如此,从屋里探出头,又好像集体沟通过似地缩回去,也是了母亲的想法:随狗儿的去吧。

那时,只知雨水稀罕,踩在脚下淋在身上好玩,至于雨是怎样一回事,并不去深想。

长大了,才想了。知它竟是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原来,有了雨,田里麦苗才生长;有了雨,原野上的草儿才旺盛;有了雨,山上树木才常青;有了雨,河流才有水;有了雨,花朵才开放;有了雨,这个世界才有了许多好听好看、殷实而又浪漫的故事:比如丰收。比如温饱。比如富裕。比如牛羊肥壮。比如繁花似锦。比如雨过天晴、雨后春笋。比如雨打芭蕉,雨雪霏霏;比如雨雪交加,清明时节雨纷纷……

更大了,或者说变老后,又知这个雨还是与人生命运相搭接,有情感、意欲,有魂魄、灵感,可安抚天下万物,可润泽俗世人心……

在雨中踱步;在雨中留连;在雨中思想;在雨中玩味值得玩味儿的一切。深夜有雨也要把窗子打开,听那雨过大地,穹顶飞珠; 白日有雨则定是要按儿时习惯到雨里去,一定去,必须去,过去是母亲,现在是妻儿就要这样说,下雨了,又干什么去,拿上伞!可是话音未落,人已消失。走一小会儿,是它;走一个小时,是它;走得浑身上下湿湿透透,也是它。就走就淋,就淋就想,就想就感慨,仿佛人也要被那雨化掉;仿佛脉管里的血也成了雨,变得清澈、透明;又仿佛人也好像和那大漠上奄奄一息的小草一样,死过一回,又活过来,又有了生命之力,人思俗想,一时间,从心的尽深尽深涌出一种东西,不知不觉地挂于脸颊。

是雨,草原雨。

抑或是泪,却又不知因何而流。

作者简介 季华,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八十年代开始业余文艺创作,已发表各类作品百万余字。曾有长篇、中短篇小说,散文、剧作、歌曲等作品分获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五个一工程”奖,敖徳斯尔文学奖,《人民文学》征文奖等奖项。代表作:长篇小说《老城》,中短篇小说《狼针草》《金掌》,散文《乌珠穆沁诱惑》《我的乌兰牧骑,像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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