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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嘎:大西北的月亮

1

晚八点半,嘎尔玛走出货场,发现太阳离地平线还很高。太阳的位置告诉他,他现在身处距自己的家往西至少一千公里的地方。在这个时辰,他家乡那边应该是日落时分,家乡的太阳会变得很大很红也很安详,缓慢地往下沉落,像个疲惫的老人。萨茹拉这个时辰应该提着奶桶走向羊圈,她的背影是那么动人……

一个叫声将他从一千公里外的家乡拽回到货场外边几栋东倒西歪的木板房前面。“嘎尔玛大哥,我在这儿哪。你怎么看不见我?……”那个声音在叫。叫他的女人自称琪琪格,说是蒙古族。但她那半生不熟的蒙古语让他觉得她在撒谎。说实话他对此并不反感,他认为撒谎不一定就是为了骗人,有的人是出于无奈才说假话。比如说他自己,他是为了躲避巨债跑到这里的,但他却说是家乡遭了灾出来打工的。再说了,别看这地方听说只有一千多人,几乎什么来历的都有,中国大西北的什么民族都有,根本不可能弄清彼此的底细。

他来这个大西北小集镇,第一个认识的就是她。那是他被货场雇佣的第一天,正按照工头的吩咐去扛麻包,便看到一个穿得大红大绿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大约三十来岁的样子。“大哥,听说你是蒙古人?我也是,我叫琪琪格。”她说。她穿的衣服左半身是大红而右半身是大绿,看上去就很别扭。这种穿戴至少证明以下几点:一是她爱张扬,想吸引人们的眼球;二是她的审美感很有问题,她可能认为刺眼就是美;三是她没有钱买稍微贵一点的衣服,所以就只好买最便宜但很艳丽的衣服,好像只有这样就能弥补缺憾。“哦,你好!……”他答应道。“我在货场那边卖菜。”她说。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

过去他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来这里扛麻包。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荒野,遥远的天边有一道模糊的山影。这个地方连个地名都没有,据说这里的人说起这个地方,只说2083公里,因为路边有水泥做的路牌,上边标的就是2083,但谁都不知道这2083公里是从哪儿算起的。这里的天空显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高,很少出现云彩,让人感到寂寞。据说这里属于中国大西北。不仅景色跟其他地方不同,人们的穿戴风格也不同,一些人的口音也怪怪的。没有想到他在这里却碰到了一个自称为蒙古人的女人。这个女人现在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一边还不停地嗑瓜子,哪个都不误。她从衣兜里抓出一把瓜子说“给你”。他笑着摇了摇头。货场用铁丝网围着,还养着一条狗,但白天用铁链拴着,到夜里就放开。

她真的在货场旁边卖菜。那是一小间铁皮房,挤在那些东倒西歪的木板房中间,门口还放着一台破录音机,一天到晚放着二三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他有时候路过那里,她经常走出来跟他拉话。她说着,笑着,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显得又俗气又过分张扬。她就是这个性格,明明过的是苦日子,却成天欢天喜地过着,也不知道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自欺欺人。她有一次曾对他说:“人需要把苦日子当作甜日子过,学会从黄连里品出糖的味道。其实你好好品,黄连里真的有一种甜味。”有那么两三次他路过她门口,看见她在菜架后边跟某个男人拥吻,而且还是大白天。这就是她说的“把黄连当作糖水喝”?他只是觉得她可怜。她肯定有求于那些男人,谁活着都不容易。

两个人相伴往前走去。他仍然想着家乡,想着萨茹拉。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巴音玛大姐在卖酸奶,见了他俩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来,喝一碗酸奶吧。”“不喝了,我们有事。”嘎尔玛说。其实他很想喝一碗酸奶。天气这么热,空气十分干燥,喝一碗酸奶多爽呀。但巴音玛大姐每次请他喝酸奶都不收钱,给钱都不要。他就不想占那点便宜。他知道这个女人家里很困难。“以后什么时候想喝酸奶就过来。”巴音玛在他们身后热情地说。

2

这个小集镇真的很小,他们走着走着就到了小镇的边上。有一条柏油路从那里经过,柏油路那边是茫茫荒野。一辆面包车从公路上驶过,竟是他家乡的车牌号,看见他俩还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它为什么停下?车上的人是不是认出了我?他想着。这半年,他最不希望见到熟人,最不希望看到家乡那个方向过来的汽车。

面包车上下来四个人。其中两个在那里伸懒腰,一个走到路边撒尿,一个年轻人笑着朝他俩走来。还好,四个都是陌生人。

“师傅,一棵树怎么走?我们没有走错吧?”从车上下来的年轻人问。

他没有说话,琪琪格却热情得多余,说:“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百十公里,天黑以前就到了。”接着还说,“是内蒙古的车呀?我们也是内蒙古的,都是蒙古族。”

真是个多嘴的娘儿们,嘎尔玛愤愤想。人家问你是哪儿的了吗?你套什么近乎?

不出所料,那个人笑得更为亲切了,问:“你们是内蒙古的蒙古族?哪儿的人呀?”

嘎尔玛只好假装要撒尿,向一旁走去,因为他一开口人家就能听出是同乡。他听到身后琪琪格响亮地笑着说:“我们老家离呼和浩特不远。说起来咱们也是半个老乡啦。”“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工作?”那个人问。“淘金子呀。”“淘金子?这里有金子?”“我说的是发财。不是为了发财,来这个地方干什么呀?”接着又是一串响亮的笑声,好像她每天都在发财。这个女人见了人就想多说话套近乎。

嘎尔玛真的撒了一泼尿,转回来时面包车已经走了,琪琪格自作多情地朝着已经走远的汽车挥手,好像那车上坐着她的四个情人。两个人继续走。今天她是带他赴饭局。从前天开始她就给他打电话,三天打了五六次,说有个王老板想请他吃饭。一个老板请他这个扛麻包的吃饭?他觉得滑稽,但琪琪格说了几次,他就答应了。他们现在走过的地方大概属于这个小集镇的“服务区”,他们走过“黑妹发廊”“昼夜按摩房”“君再来洗脚屋”等等。因为没有统一规划,这里的建筑布局毫无章法。所用的建筑材料也五花八门,木板、铁皮、砖头等等。听说这个地方原本没有人烟,因为这里没有水。后来出现了一条油路,来往车辆也很少,有人说那是战备路,将来打起仗来才能派上用场。后来,油路上来往的车辆逐渐多起来,又有人在这里打了一口深机井,接着出现了旅店、饭馆,一点一点发展到现在的规模。但总的感觉是仍然很荒凉。

“你知道吗?巴音玛大姐把一头奶牛卖了。”琪琪格说。

“啊,太可惜了。她那几头牛产奶量都不错。”嘎尔玛说。

“没有办法。听说老头那边催药费。”

嘎尔玛叹了口气。巴音玛大姐是个不知疲倦的女人,一早出来卖早点,之后回到住处喂牛、挤牛奶,接着推着铁架车出来卖酸奶。据琪琪格说,她那架铁架车是从废品收购站买来的,经常坏,都是她自己修。他难以想象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精力!据琪琪格说,巴音玛来自几百公里外的大戈壁,是额鲁特蒙古人,是个不幸的女人。她二十出头嫁给了一个生意人,等她怀孕了那个男人却抛弃了她。但她好像相信男人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儿子二十岁那一年她真的等来了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因为遭遇严重车祸,虽说没有变成植物人但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她将那个成天卧床、口齿不清的男人留给儿子照顾,自己独自一人到了这里。她想多赚点钱为男人治病。

3

走了十分钟左右,到了一座二层小楼前。门口匾上是五个大字:五洲大酒店,说明这里的老板不乏幽默感。这个地方共有三座小二层。一个是货场老板工作的地方,就在货场里边,一个是公路道班,紧靠油路,一个就是这个五洲大酒店。他们顺着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一个雅间里那个王老板在等他。

王老板见他进门就笑着站起来,这让嘎尔玛感到意外。好赖也是个老板,对一个打工的需要这么热情?这个老板是个黑胖子,他的西装、皮鞋一看就是最廉价的那种。王老板站起来跟他握手、让座,满脸笑容。这里还有几个人,穿戴跟王老板差不多,看来是作陪的。

王老板给大家斟酒、让菜。

嘎尔玛笑了笑问:“王老板,咱们不认识呀。你找我有什么事?”

“喝酒,喝酒。待会儿再说那些烦心事儿……”王老板说。大家连喝好几杯。琪琪格红光满面地站起来说:“我给大家唱几支歌吧,活跃一下气氛。”

她站起来就唱,《蒙古人》《蓝色的蒙古高原》《思念母亲》……边唱边跟每个人碰杯。王老板很快就有了醉意,嘎尔玛也喝了不少。只是那几个作陪的很少喝酒,他们越这样,琪琪格就越端着酒杯纠缠不休。

嘎尔玛说:“王老板,我看这酒差不多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王老板说:“你我素不相识,但今天我只能求你。我被人骗了……”

“被骗了?”嘎尔玛盯着对方的表情,好像要探究他是不是在撒谎。

4

嘎尔玛和萨茹拉曾经被人骗过,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骗他的是他们曾经的朋友。那是两年前的盛夏季节。他那个朋友骑着摩托车朝他家驶来。他发现他这个朋友比过去话多了,滔滔不绝,而且似乎句句在理。朋友说他决定成立一个融资公司。嘎尔玛不懂得融资公司是干什么的,但听了半天还是明白了,朋友要拉资金放高利贷。“放高利贷?你也太黑了吧?”嘎尔玛笑着说,但心里并不反感,当时高利贷已经不是一个新鲜话题。“我是为了推动经济发展。”朋友说。“什么?你是为了推动经济发展?”嘎尔玛仍在笑。“那当然,多少人想办事业缺少资金,从银行贷款又很麻烦。我把钱贷给他们,不就是推动了经济发展?”“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嘎尔玛说。朋友接着说,他想请嘎尔玛帮助拉资金,嘎尔玛也就答应了。朋友来了萨茹拉也很高兴,很快弄出了一桌饭菜。三个人就高高兴兴地吃饭喝酒。朋友拿出若干份融资合同书,说其实他跟一些朋友已经谈好了拉资金,只是请嘎尔玛再去找那些朋友办手续。合同书有三处需要填写人名,分别为:交款人、经办人、公司法人。其中经办人一栏必须由嘎尔玛签名。三个朋友的酒宴在欢声笑语中结束。

又大概过了一年左右,听说朋友跑了,是因为放出高利贷收不回钱了。一场纠纷由此拉开了序幕。那些人找嘎尔玛要钱,嘎尔玛说你们应该去找法人代表,你们的钱是他拿走的。而那些人却说我们把钱交到你手里,合同书也是你签的,我们就找你。嘎尔玛和萨茹拉一边应付那些债主,一边还为朋友担忧。但后来的事情让他们隐隐约约感觉到,也许他们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那些讨债者个个凶相毕露。瞪着血红的眼睛,一副玩命的架势。他们逼着嘎尔玛和萨茹拉立即还钱,声称不还就扒房子、赶畜群,其中有个女的还说要在他们家门口上吊。那些人吃在他们家、睡在他们家,把两口子的生活搅得乌烟瘴气。那天又有一拨债主骂骂咧咧离开他们家后,两口子已经很疲惫了,相互看着谁都不说话。后来萨茹拉终于开口了。“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奇怪?”萨茹拉问。“奇怪?”“你的朋友让你去拉资金的那些人都是外地人。”“啊,是呀……”

是呀,那些合同书上写的都是陌生的名字,当地人一个都没有。为什么会是这样?

又过了两天,有一个人来到他们家,倒不是为了要债,而是要买他们家的草场。

“听说你们欠了外地人的钱。这事很麻烦,弄不好会出事的。绑架呀,凶杀呀……其他地方这种事多了去了。”那个人说,“我倒是想了个办法,你们把草场卖给我……”

“卖了草场我们咋生活?”萨茹拉说。

“不还钱你们咋生活?你们还年轻,艰苦几年,还可以翻过身来。只要摆脱那些债主的纠缠,你们可以一心一意去努力。”那个人又说,“只要你们把草场卖给我,就让那些债主去找我。我替你们还钱。你们也该过几天清净的日子了。”

嘎尔玛两口子不说话了,那个人要了他们的电话号码,走了。

“你怎么想?”萨茹拉问。

嘎尔玛骑着摩托走了几天,说要去了解来人的底细。有一天他回来了。萨茹拉看到丈夫脸上多了几分苍白。

“什么情况?”萨茹拉问。

“你知道要买草场的那个人是谁吗?”

“谁?”

“是咱们那个朋友的亲舅舅,他们是一伙的。”嘎尔玛喝了一口茶沉思片刻说,“你记得前几年我那个朋友就想买咱家的草场那事吗?”

萨茹拉想了想说:“啊,他有一次流露过那个意思。”

“这很可能是一个圈套。”嘎尔玛说。

“不能吧?”

“一开始是朋友失踪,接着是债主逼债,接着是他舅舅出面。一环扣一环。”

“那……怎么办?”

嘎尔玛又沉默了很久,才说:“路上我想了很多……”

“想出办法没有?”

“我脑子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桶糨糊啦……”说完躺倒在炕上,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他的故事,故事的结局是他跟萨茹拉离婚。为了把草场和畜群完整地留给萨茹拉和两个正在城里念书的孩子,他跟萨茹拉办了离婚手续,又写了一份一切债务他一个人承担的协议书,就离开了家。现在回想起来,从提出离婚到离开家的那个过程就像做梦一样断断续续。他只记得说出“我们离婚吧”这几个字的时候,往外吐每一个字都那么艰难,好像吐的不是字而是石头,从喉咙里挤出来时都带着血丝。而萨茹拉像是被打了闷棍,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5

嘎尔玛和琪琪格从王老板饭局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油路上偶尔有辆车打着灯驶过。琪琪格走路都有点不稳了,但话仍然很多。

“我没有说错吧?王老板是个实在人。”她说。

嘎尔玛没有说话,但他也觉得她的判断是对的。饭桌上王老板是一副落水人求救的表情。“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做一单生意了。职工的工资发不出来,公司的电被掐了。老婆每天闹离婚……”他说。“那怎么办?”嘎尔玛问。“有个内地客户来电话,说要收购干蘑菇……就是草原上长的那种纯天然的蘑菇。”一听蘑菇二字嘎尔玛的心跳加快了。他知道他的一个朋友正好前几天给他打电话说,手里积压了不少草原蘑菇,请他帮助找销路。

但表面上嘎尔玛不动声色,他怕这又是一个陷阱,看王老板接着说什么。王老板说:“有货源,我出车去拉,每公斤六十元,一手钱一手货。”嘎尔玛觉得这倒是一个靠得住的办法,就说:“给我两天时间,我跟朋友打听一下。”“好了,生意上的事就说到这儿。接着喝酒。”琪琪格又唱起了歌。

现在酒席已经散了。醉意蒙眬的琪琪格一路说这说那,后来又哼起了一支歌:《深圳的月亮》。嘎尔玛记得她常哼这支有头没尾的歌:

啊,深圳的月亮

你陪伴着我

…………

唱了两句琪琪格说:“嘎尔玛大哥,咱们没有去过深圳。如果去看看,那里的月亮肯定很漂亮……”琪琪格说。

他没有说话,抬头望了望天空。这里的天空中也挂着一轮月亮,今天大概是阴历十五,那月亮很圆。而且他发现,这里的月亮好像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大一些。

他笑了笑说:“深圳天空中的月亮,就是现在我们头顶上的月亮。世界上只有一颗月亮。”

“但是,我就想那里的月亮很漂亮。”琪琪格说,“我听说深圳原本也是很穷的一个地方。后来开发了,就变了,像变戏法一样,一天一层楼……咱们这个地方为什么不开发呀?”

“不知道……”

“什么时候这里也变成像深圳一样的地方……”琪琪格说,“我们这里的路标是2083,我有时候就想,这路是不是从深圳起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嘎尔玛觉得她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深圳距这里怎么说也不止两千多公里吧?但他没有说话。

回到住处嘎尔玛打了几个电话。他住在货场一个角落的小房间里。那是用铁皮、水泥预制板和破砖头垒起来的房子。他不愿意跟别人挤大通铺,就要求住这里,为此老板每月收他四十元房费。

他先给那个要推销蘑菇的朋友打电话。朋友一听说有人收蘑菇就像阴天见了太阳一样高兴。他说了王老板提出的价格,又说了有汽车直接到他家运蘑菇。朋友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千恩万谢,还说要跟他按比例分卖蘑菇的收入。接着又给王老板打电话。“你要的蘑菇有着落了,我把对方的电话告诉你,你自己联系。”他在电话里说。“是吗?真的呀?……”王老板的嗓门出奇的高了许多,“你是我的大恩人呀,我现在就想给你磕三个响头。你这等于救了我一命呀!”嘎尔玛放下电话,心想那个家伙今天黑夜可能睡不着了。

接着他很想给萨茹拉打电话,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打。刚出来那阵,他几乎每天都给萨茹拉打电话。那时候他认为两个人是假离婚,以后他还回到她身边。但现在却不那么自信了。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给萨茹拉打电话。他听到家里的电视机在播放歌舞,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家。电视机就放在床对面的小柜子上。萨茹拉一有时间就搜索内蒙古的文化频道。现在他好像也看到萨茹拉坐在电视机前笑。不知道为什么,萨茹拉接起电话却没有说话,只有电视机里的唱歌声传来。他突然听到一个男人浑厚的嗓音:“换台吧……”

在家乡,这时候应该是半夜了。一个男人跟萨茹拉在一起。听嗓音好像不陌生,但又想不起是谁。估计是萨茹拉高中时期的某个同学。他突然觉得没话说了。从那以后他总是没有勇气打电话。萨茹拉倒是来过几次电话,问了问他的情况,又说了家里的近况。口气也平平淡淡的。

他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倒在床上,想过千百遍的那个问题又冒了出来:今后怎么办?

6

刚离家那阵子他没有想过“今后”。他甚至都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离开!他要离开债主的纠缠,找一个不受干扰的环境,寻找新的机会。他骑着摩托驶上油路,一点都没有犹豫,就拐向了黄河那个方向。他没有想其他,只是知道过了黄河往西走,人会越来越少,地会越来越广。过黄河可以骑着摩托上公路桥,也可以乘火车。他没有急着做决定,先到河边坐了很久。已经是下午了,河彼岸巨大的山影挡住了下午的太阳,让这个河段提前进入了黄昏,让河水变成了暗红色。

他坐了很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他好多年没有哭过了。他活了四十二岁,今天才明白家乡是什么,家是什么?他家乡是一处很普通的高原牧场,全世界那样的草原大概很多。但只有在那里有他的家。因此他与这个地方就有了无法割舍的联系。如今他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家,他就像被春天的大风刮走的沙蓬,没有了根,不知道往何处落脚。

天黑了。他找到一家摩托车修理部卖掉了摩托,在街边吃了一点东西,就去了火车站。正好有一列西去的客车,他买了到终点站的票,找到座位坐下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动。列车经过了黄河铁路大桥,一直轻微地摇晃着前行。其实他没有坐到终点站。在第二天午后他突然想下车了。那是一个很小的车站,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有一条油路经过车站,他到路边就碰到了一辆大货车,他要求司机捎他一程。他原本估计司机会拒绝,或者也可能让他拿钱。没有想到司机却很痛快地答应了。“上来吧,搭不上我这辆车,你可能就住在野外了。”司机是个满脸胡须的中年汉子,很豪爽。他上了车,司机又问,“看样子你是第一次到大西北吧?肯定是要打工。”“打工好打吗?”“嗨,只要不惜出苦力,养活自己没有问题。”“这地方风气怎么样?”“凡是有人的地方,哪儿都一个样。”司机说,“不过我喜欢这个地方。”他倒觉得这个地方的人朴实,在二十年前我们那个地方也一样,他想。

他的感觉像做梦,昨天中午他还在家,现在却搭着一辆货车在不知名的荒原上奔跑。除了萨茹拉以外,他家乡的人们肯定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其实萨茹拉也想不到他已经渡过黄河跑到了千里之外。但过一些天家乡的人们终会发现他“蒸发”了。他们会议论纷纷,将他们的想象力和猜测发挥到极致,很可能把他描绘成一个混蛋。一个好人变成一个混蛋原来就这么简单!他想着想着便苦笑了起来。

7

半夜有人敲门,是巴音玛在叫门:“快起来,咱们去看看琪琪格……”他睁开眼睛拿出手机看时间:2:50。他一跃而起。他不知道琪琪格那里怎么了?看到巴音玛站在门口,衣服扣子都没有扣好,很慌张的样子。

“晚上几个男人去了琪琪格那里,现在还不走。我是怕有什么事。咱们去看看吧。”巴音玛说。

琪琪格屋里亮着灯,因为天热门窗大开,里边有三个男人,或站或坐。琪琪格在哭,三个男人也不说话。看见嘎尔玛和巴音玛,琪琪格才说起了事情的原委。事情其实不复杂,琪琪格五年前出来打工,后来又提出离婚。婆家倒也没有为难她,只是提出必须把她刚一岁的儿子留下。这并不过分,他们娶媳妇本来就是为了传宗接代。而琪琪格要出去打工,带着孩子也不方便。婆家还提出让琪琪格每年给儿子一千元的抚养费。儿子本来是琪琪格生的,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五年来她也一直给婆家寄钱。这次是她婆家需要盖房子没有钱,就找她来了。问题是她手里没有多少现钱,难住了。

“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你们城里人……怎么说也比我们有钱。”那个男的说。在他们眼里我们倒变成了城里人?嘎尔玛觉得好笑。

“多少钱?”他问。

“至少……两千块。”那个男人说。

货场这个月的工钱还没有发,嘎尔玛身上只有几百元钱。他就给王老板打电话。

“凑够两千元,现在就到琪琪格这里。”他说。

“干什么?现在是半夜呀……”王老板睡意浓重地说,“没问题,马上到。”王老板倒了一次蘑菇,接着又做了几笔生意,现在说话的音调比过去高多了。

琪琪格婆家的人回去了。琪琪格哭成了泪人。她说想她儿子了。

8

王老板和巴音玛已经走了,嘎尔玛也正准备离开,琪琪格说:“你别走,陪我一会儿,我……”“你怎么啦?”她没有说话,却扑过来靠在他肩上。

“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人。除了我,谁还会丢下儿子跑到这个地方……”她抽泣着说。

他劝她不要哭,她反而哭得更凶了,他叹了口气。也许,这个女人成天乐乐呵呵是硬装的,其实她内心积攒着太多的苦楚。他静静地坐着,她趴在他身上一个劲地哭。后来天亮了。

从这一天起琪琪格变得快乐了许多。好像她久憋在内心深处的悲苦随着眼泪流掉不少。她快乐地笑着,快乐地忙碌着,满脸涂抹着浓重的劣质化妆品。她几乎每天都来找嘎尔玛,一般是晚上收工后来,带着做好的饭菜,跟他一起吃。嘎尔玛有点为难,觉得这样下去不好,但她也好像猜出了他的心思,有一次说:“你放心,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说实话这些天他思念萨茹拉更甚,但却没有打一次电话,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他怕又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货场的狗到了晚上十点就放开。被铁链子控制了一整天的狗一旦自由了,就变得格外凶。这时候如果有陌生人走进货场,肯定是凶多吉少。那天琪琪格在嘎尔玛那里聊天,不知不觉到了半夜,才想到狼狗已经放出来了,就不敢出屋了。

这是她和嘎尔玛第一次睡在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她显得有点兴奋和疯狂,但后来不动也不说话了。“你怎么了?”他问。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高兴。”

9

入秋后的一天,嘎尔玛离开了小镇。王老板要去西北大戈壁上开发野生枸杞。在戈壁深处有那么一片地方漫山遍野长着一种灌木,这几年有科技人员考察,说那种植物是野生枸杞,极具开发价值。王老板迫不及待想试一试了。他贷了款,并请嘎尔玛去帮忙。他要注册一个公司,说将来噶尔玛就是公司副总。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空是无边的淡蓝色,四周静静的。集镇上那点嘈杂被四周无尽的静寂吞没了。巴音玛大姐一直没有回来,他去跟琪琪格告别。

“我要走了。”他说。

她并没有吃惊的样子,但脸色有点苍白,说:“我知道你迟早要走的。”

“你还在这里待下去吗?”

“我不可能待一辈子,但眼前还是待在这里。”她说,“我这几天有了一个想法,我想把儿子带出来。”

“带到这个地方?”

“不,也许我带着儿子去……深圳。”

“哦,哦……”

琪琪格笑了,说:“我知道这很难。但只是这样想想,我觉得也很有意思。我甚至想,不仅是儿子,连儿子他爸也带到深圳,孩子在那里上学,我和孩子他爸在那里打工……不过这都不可能。”

他也知道她是在异想天开,但绝对不想扫她的兴,所以没有说什么。

他跟王老板是晚上离开小镇的。王老板开着一辆破吉普,夜晚的大地一片空旷,天边有依稀的星光。“这大西北不得了,谁能想到那些灌木是野枸杞?天知道还有多少无价之宝!”王老板说。野性十足的风从车窗吹进来,让嘎尔玛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心中聚集。不久月亮升起来了。那月亮又大又圆。他想起了琪琪格的话,她说深圳的月亮肯定很漂亮,但他觉得这个大西北的月亮也很美……

作者简介 阿云嘎,蒙古族,1947年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鄂托克旗。1968年毕业于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翻译专业。中国文联第六、七届委员会委员。蒙、汉双语创作,著有短篇小说集《阿云嘎、赛音巴雅奇、乌·苏米雅短篇小说选》《大漠歌》,长篇小说《僧俗人间》《有声的戈壁》《拓跋力微》等。短篇小说《吉日嘎拉和他的叔叔》《大漠歌》《浴羊路上》分别获1987年、1990年、1993年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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