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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歌:叶小萱的烦恼

颜歌,小说家;1984年出生于四川郫县;曾在《收获》《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平乐镇伤心故事集》《我们家》《五月女王》等小说十余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韩、匈牙利等文字出版;曾获《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潜力新人奖等。

叶小萱的烦恼

天然气公司陈家康的爱人叶小萱站在东门城墙下头跟人说哀怨,一说就是小半天。

但你有所不知,这哀怨啊,自古就是说不得的。俗语有:哀声唱退送福神,怨气招来讨命鬼。殷殷切切念诵的便是这个道理。衰败就似那无事生非的泼皮,你越是呻唤,他越是作势;你稳起不理,他便终归自讨没趣了。所以,就连小娃娃摔了一跤,大人也会说:“不痛,不痛,绷起不痛就不痛。”——源自的也是同一个道理。

叶小萱兴许也不是没听过这些说法,只是,她心中的积郁实在已经有许久了,不吐两口出来,只怕就要即刻哽死。

她正跟人说:“……你说我那女子,也不傻,也不丑,该长的一样没少长,该读的书也读了,工作也还不错……你说是哪根筋没对,硬就是说不到个对象?”

“我已经跟她说了,”她歇了口气,“今年你是在吃二十九的饭了,这就是你的最后通牒了,等到明年子还没结成婚,你就给我收拾包包搬出去,自己立个门户,饿死还是饱死都跟我没相干了。我眼不见心不烦,就当你是嫁了!”

“小萱啊,”街坊也要笑一笑,“你这话说得也太狠了,那你女儿咋说?”

“她!”叶小萱叹一声,“人家一不紧二不慢地跟我说:‘妈,你说得也对,你看,东门外正在开发的有恒发新城,还有平乐帝景,莱茵美居,听说这些环境都很不错。我正说去看看呢,不然下周,你陪我去?我这几年也有些定存,看看能不能干脆就买个小套二,说不定明年劳动节就可以搬了。’——你说,她是不是要气死我这个人!”

“嗨!”街坊想,“我千算万算,又没躲过这婆娘的花招——说了半天,原来是来炫耀的!”

街坊就说:“恒发新城的房子的确不错,我儿子和儿媳妇过年回来也去看了,当场就订了一套套三带花园的,说是投资——以后地铁修通了,肯定要涨价!”

叶小萱想:“你有钱,你最有钱,你们全家都有钱!”

她就说:“哎,你看我这人,一说话就啰啰嗦嗦说半天,耽误你时间了。我这还要回去煮饭,改天聊,改天聊。空了约起打牌嘛!”

她把放在地上的几个塑料袋子提起来,准备回家煮荷叶稀饭。走两步,还是放不下,又回头喊:“蒋大哥啊,你真要把我们陈地菊的事放在心上啊,有合适的不要忘了给她介绍!”

也是好事从来不出门,坏事出门传千里。叶小萱这一喊,满街上站起的、走过的、正埋着脑壳在手机上看新闻的,都把这个消息听进去了。

“哎呀,不要急啊,小萱,”有个婆婆劝她,“缘分说来就来了,快得很!”

话都是这么说的,于是叶小萱也想不通啊:这眼看又要立秋了,再一晃眼翻年就是二零一零了,她女儿的那根红绳绳是已经发货了?走到半路了?还是遭哪个不要脸的代领了?总之,她逢人见人都说一次,请大家不要忘了她的陈地菊的终身大事——反正又不要钱!

现在我们说的这陈家正是我们镇上普普通通的一户人,而陈地菊也就该是川西平原上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子。她爸和她妈都是永丰县平乐镇的人,一个北街二环外户口,一个东门老城墙边出生。二十岁出头,经宝生巷蒋幺姑介绍认识,处了一年多结了婚,在东街牵牛巷安了家,又再过了一年多,生下了她这一个女儿,取名陈地菊。

那是一九八一辛酉年年底,陈地菊在永丰县医院呱呱坠地,一哭就是一个冬天。她爸她妈都被她折磨得不行。腊月里,房顶上降着霜,老城门下头的沟边上也结满了冰渣渣,她爸却要去河头给她洗尿片子,她妈就在家守着蜂窝煤炉子,要熬猪蹄子汤喝了好下奶——两口子摸着石头过河,兢兢业业,对这小人儿百般伺候,人家却毫不领情:该哭哭,该吐吐,该拉肚子就哗地拉它一大泡。等好不容易煎熬到了开春,她爸妈都认为苦日子总该见阳光了,她却莫名其妙生了一场病,一条腿都肿起来了,又红又亮跟个萝卜一样——就这样被送回了她的老家县医院。

两口子又是茫然,又是绝望,在儿科门口抱在一起,伤伤心心哭了一场。镇上出名的肖小儿肖医生刚好解手回来,看到这两个年轻人鼻浓滴水的样子,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哎呀,你们不要着急。娃娃就是这样,小时候越是磨人的,长大了就越乖。”她劝他们。

也许就是肖医生的妙口金言了,也许还是陈家祖上的荫佑,陈地菊出了院,读幼儿园,读完幼儿园又读了学前班,再读到小学毕业,她就真的长起来了,很是长出了二分人才,腰肢细细,腿儿长长,人堆子里一站拔得溜高。叶小萱和她出个门,街坊领居都要夸赞:“哎呀小萱,你这女子长得好啊!这才好大啊?长这么高!这要拿点人来比啊!”

于是叶小萱就听进了耳朵,心里头焦焦:“哎呀我这女儿长得这般人才,可不要遭哪个混蛋小子污孽了!”——为了防止女儿中学里早恋,她和陈家康两头分了工,一个哄一个教,一个防一个守。期间大概有两次,陈地菊和隔壁班的通了几回信,马上就被叶小萱眼明手快地查出来,一掌掐死在摇篮之中。说起来陈地菊还算是争气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高中毕业,高考提前录取上了永安师范大学,读的还是当年最热门的财会专业。叶小萱真正是心满意足,偷饱了油的耗子一般打量她的心肝:“我这女子真是聪明,自己就把大学考了!也不要我花钱走后门。这下学业解决了,下一桩就该是找对象了!”——她哪想得到这师范学校里尽是女子,走在路上好不容易看到个男的居然还不戴眼镜就是稀奇。陈地菊大学读了四年,只带过一个同学回来吃饭,叶小萱觉得他牙齿有点不齐,陈家康嫌人家学的是幼教专业。两个娃娃走了,两口子在屋里一边洗碗一边兴叹。

陈家康说:“这人配不上梅梅,以后毕业了当幼儿园老师,哪有啥出息!”叶小萱说:“你说到哪一桩去了,这就是回来吃个饭,我的女哪能把这人看上了!”

这时候他们两个都是人到中年了,四十走完眼见就要五十。陈家康在天然气公司升了个科长,叶小萱农资公司下岗了,跟朋友搭伙做中介也还有声色,他们住的是住天然气公司家属院的大套三,穿的是十字口精品服饰店里的港澳名牌,吃鸡鸭鱼肉就不再说了,偶尔想要出个远门,还有陈家康科室的司机小赵开长安车包接包送,再爱抱怨也没真事来抱怨了。叶小萱对她的女说:“梅梅,你不着急,你这才二十二三岁,正是好时候。等到出了学校,外面有条件的多得很!你再慢慢挑。”

二零零三年陈地菊大学毕业,在永安市商业投资银行谋到了职位,好像还真的处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前后交往了一年多,还没提上台面,就眼见零五年春节来了。叶小萱年前做体检,检查出来子宫里有个一点五乘二点六的肿瘤,很快做了活检,报告一下来果然是恶性的。

原来这才是他们这一家人命里面的一个大劫。叶小萱住进了医院,陈家康和陈地菊一起去见医生。医生说:“有两个方案,先跟你们家属商量一下。一是马上做手术,子宫全切;二是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看看病人情况。第一种有风险,但是治疗控制机会更大,第二种比较保险,有人就这样一拖拖十多年也有的。你们自己考虑。”陈家康“哗”地就哭了,眼泪花流了一脸,中风一般,手上把化验单捏成一团,人就朝边上倒。陈地菊把她爸的手握住了,把化验单拿了,展开来,一边展一边声哽哽地,还是说了:“周医生,我们做手术,我去给我妈妈说。”

父女两个走出来,走到楼梯间,忍不住一起哭了。陈家康想起了陈地菊还是奶娃娃生病的时候,陈地菊想起了她妈妈骑车带她去上学前班的第一天,两个人老的扶少的,大眼对小眼。最后,陈地菊说:“爸,没事。你不怕,还有我在。妈肯定没事的。”

居然应了她的吉言,还是要再谢谢祖宗啊。陈地菊在她妈的病床前守了四个月,日夜颠倒,四季也不明了,直到叶小萱手术出来了,又化疗了两个疗程,就看到各种指标都正常了。叶小萱出了院,再一下就过去了三四年,她先还是吓得经常睡不着觉,睡醒来都害怕自己已经死了,慢慢地就缓过来了,头发长出来了,脸上也有了肉,每年复查两次,都没有再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一个个说:“谢天谢地啊谢天谢地,小萱感谢你有福气,感谢你有个孝女!”

叶小萱说:“你就说我这死女子,倔得跟牛一样!为了我生这病,硬是要把市里头那么好的工作不要了,回来在西门上邮政银行坐起。有朋友也不联系了,每天就在屋头把我看到,眼见马上都要三十了——唉我这病,拖累啊!真对不起我的女啊,她要再不赶紧找个归宿,把自己安顿了,我这命捡回来都是白捡了!”

古语说:悲不悲,白发老翁驾白鹤,总有轮回。喜不喜,红头姑娘梳红妆,也怕冤孽。说的是人生大事,无非婚丧嫁娶,生死聚散总有奥妙,却不必一惊一乍,悲哭喜笑。说白了,都是办几桌席的过场。正逢叶小萱中介铺子上的搭档吴三姐的老人公去了世,她就热心去帮着守灵,顺便吃吃大锅饭,和几个朋友搓麻将。也是撞上了运气,一上台子她就连续自摸了两回。

“哎呀,小萱,你简直是人红挡不住啊!”吴三姐头顶上戴个白孝,脸皮子一垮更添悲戚,一双手在桌子上“哗哗”顺着和麻将,“手气太好了,硬是有点邪哦!”

蒋大嫂一边“嗒嗒”把麻将牌垒起来在自己那一方,一边附和:“我最近简直有点不敢跟你打麻将。上一回也是,把我们赢得只有那么惨了,小萱,你还是要输点给我们啊,不然这样咋整啊?”

“不是不是,”叶小萱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嘴皮子上打谦虚,“我这人是这样的,好像打丧麻将就要来运——喜麻将就不行了,打一回输一回!”

“你这么说,”孙二妹“啪”地一开骰子,数一数自东家起了牌,“再过两个月我们倩倩办大事,你们都来嘛?打打喜麻将,好生把小萱赢一下。”

“这么快你们倩倩就办大事啦?”蒋大嫂一笑眼睛都眯了,“恭喜!恭喜!我还觉得她还像是才几岁,这都要结婚了!”

“不小了!”孙二妹说,“都二十五了!再不结婚,就老了!”

叶小萱把牌在自己面前垒起来,筒条万子各自分类了,嘴皮子瘪一瘪。

“也不见得!”还是吴三姐维护她,“现在生活好了,人都要活得久些,不像我们那时候,着着急急就要结婚。人家现在三十多岁再结婚的也多得很,照样过!”

“三姐你说得也对,”孙二妹这才想起了叶小萱还有她的烦恼,赶忙改口,“现在时代不同了,越是能干的越是结得迟!我那倩倩只不过是没出息,只得早点嫁了……四筒!”她打一张。

“你们也不用劝我了,”叶小萱摇摇头,跟着打了一张三万,“我那女子啊,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是,她条件还算是不错,但是毕竟马上就要上三十了,不好找啊!你看她那些同龄的同学朋友,都是结了婚,娃娃都生了——她再不抓紧啊,离了婚的都找不到了!”

“说到这离婚,你们听说没,”吴三姐笑一笑,“刘五妹的女刚刚离了!”

“难怪!”蒋大嫂碰一碰吴三姐丢到堂子里的六万,打了张七筒,“我说这五妹最近都不出来耍!新车也不开来显了……哎,她那女子结婚没两年的嘛?咋就离了?”

“这就是人家说的嘛,‘纸盆盆煮开水,好得快,散得快’,她那女子当时朋友才耍两三个月就闪婚了,结果结了就天天吵嘴。你们都知道五妹的女好刁泼嘛,哪个受得了!”吴三姐递给叶小萱一个笑,头顶上白孝带子飘飘。

“她那女刁还不是随她了,”叶小萱也和刘五妹素来不太合适,“我也听说了,婚是今年二月份离的,转眼人家那男的都又找了一个。”

“这男的就是这样,说找就找!最没心肠!”孙二妹咬切切地手指尖尖一翻甩一张牌。

其他人这才想起孙二妹的前夫去年再婚了,听说就这两个月都要再抱个胖儿子了。

叶小萱就生了些恻隐,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伸手出去打了一张三条到孙二妹门口说:“来!二妹,我给你打张条子,你要条子啊?”

她本来是起个姿态,想给它缓一缓气氛,哪料得孙二妹正是在等这一张。她“哈”地一拍,手掌子一推,“哗”地把牌倒下来,眉开眼笑:“哎呀谢谢小萱,刚好三六条对杵!我这算是开张了!”

一桌子的人就一哄,有的夸孙二妹牌好这么快就胡了,有的笑叶小萱手昏生张上来不看就打。她们把牌洗了,垒起来再打,打了再洗,洗了又来,一直打到夜上黄昏,送礼的单子钉了半面墙,哭丧的领了钱走了,守灵的又围着吃了一顿饭,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各自回家。

叶小萱这一天手气欠佳,被三家端了一家;哪想到就要情场得意,等来了柳树下的桃花:她都出了烈士陵园,正在往外走,就听到蒋大嫂赶上来喊:“小萱,你去哪儿?来,坐我的车,我载你一段。”

“不了,不了,”她客客气气地说,“我走一下,我本来就要多锻炼身体。”

“哎呀,”蒋大嫂伸过手来,亲亲热热地拉着叶小萱的手膀子,“你跟我走嘛,我有好事给你说。”

都是老江湖,叶小萱一看蒋大嫂的眼色,立刻领悟了。于是她身体也不锻炼了,一反手把蒋大嫂一抓:“那走嘛!我们边走边说!”

她们去停车场把蒋大嫂的车找到了,两个人一头一个地坐进去。蒋大嫂果然就说:“小萱你看,我这有这么个人家……”

蒋大嫂的车是一辆香槟色的尼桑,今年年初才买的,还正是铮亮。叶小萱她把屁股安在真皮座位上,眼睛看着那后视镜下吊的玉弥勒,再鼻子里面香喷喷地一闻,耳听得蒋大嫂殷切切地说:“小萱啊,都是为人父母,你的心情我最理解。你不要着急。你们陈地菊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娃子,肯定要找个配得上她的。我想了半天,我这正好认识这么一家人,你听听看合适不合适……”

蒋大嫂介绍的这家人真是有些来历:男人是地税局的科长,女的以前做房地产开发,很是赚了些钱,还开了间茶楼;娃娃也很有出息,三十一岁,新西兰研究生读回来,在工业开发新区上班,开的是宝马系的车,每年少说也有二十万年薪。

这还真是个香喷喷的肉饼子。叶小萱自然饿得痨肠肚了,又总还是不敢拣:“你说这小伙子这么有出息,咋会现在都还没对象啊?”

“咳!”蒋大嫂把车开出烈士陵园,慢慢沿着老城门往西门开,“小萱,我也不给你说瞎话。听说他是有个女朋友谈了好几年,年前分了,所以现在还单身——这也没啥,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多选择嘛。”

“也对,也对,”叶小萱心里有了数,“但比起来,我们这家人就一般了,他们条件那么好,看得起我们不?”

“你硬是谦虚!”蒋大嫂一笑,“他们那家有个科长,难道你们陈家康不也是科长?他们那家做生意,难道你的万家中介不也很红火?小萱你是不张扬,但我清楚你得很,你那家底也不薄的。至于你们陈地菊,作为一个女娃娃,也是很优秀了!——我看啊,就是般配得很!”

叶小萱还是要谦虚:“蒋大嫂啊,你这是乱抬举我。我们老陈一个天然气公司的科长能跟人家地税局的科长比啊?等于一个在非洲,一个在美国!至于我那点小生意,就是搞耍混个时间,再说我这几年主要顾身体,我那铺子就更没管了。”

“说到这个,”蒋大嫂一个刹车停在红绿灯口,转过头来看了看叶小萱,“小萱啊,就是你我两个人,我就给你说句真心话,你可不要介意。”

“你说嘛。”叶小萱说。

“要是跟姓吴这家人朋友说成了,家里头要见面了,你可千万不要提你那两年生病的事,更不要提生的是啥病——总是说起不安逸。”蒋大嫂说。

叶小萱听到这一句,难免有点感动。她也就转头看了看蒋大嫂:“唉,难为你操心了!我懂,我这病说不得——不瞒你说,三月份有一家人说要介绍,一听我得过癌症,见面都没见就直接黄了。人家说的害怕以后生娃娃遗传,你说这……”

“愚昧!”蒋大嫂骂一句,重新把车开起来,开过了十字口,“所以我都说了,小萱,我懂你的心事。你女儿那么好一个娃娃,不能耽误了。你放心,你看我们真正是老关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我老蒋给你管到底,一定把我们陈地菊嫁个好人家!”

蒋大嫂一直把叶小萱送到天然气公司家属院门口。叶小萱下了车都要走了,她又把车窗子摇下来:“小萱你慢慢去啊。还有,对了,你把陈地菊的照片传几张给我QQ嘛,我们保持联系,约时间嘛!”

叶小萱想:“哎呀完了,我那女子还就是没一张称头的照片!”——她的心虽然慌了,但脸皮子还是笑得来绷起:“没问题!我这回去就发给你!谢谢啊,谢谢!”

却是说这个陈地菊从小长到大没有别的过场,就是不喜欢照照片。还是奶娃娃的时候,她就最害怕戴眼镜的叔叔。其他小娃娃看到那眼镜明晃晃的都喜欢多看两眼,甚至还要嘻嘻嘻地笑一笑——唯独这陈地菊,只要一见戴眼镜的就必然“喵”地一声哭出来,随随便便就哭半个小时,神仙都哄不住。等她长大了,一家人去清溪公园转耍,来了个摄影师问他们照不照相。陈家康没刮胡子还稍微有点犹豫,刚刚烫了头发的叶小萱就积极地答应了,两口子一人一只手拉着陈地菊站在中间,一二三预备起正要说茄子,陈地菊却哭了——一门劲往陈家康身后钻。这张相就这样没照成,日子久了,连叶小萱都忘了自己也曾经烫过卷卷头。

等陈地菊长大了,心也长开了,她就说:“我才不照相,照出来干啥?你看那些人,照得最好的照片都选出来当遗照了。”那个时候她多大了?也就是初中毕业刚刚上高中吧。大人都吃了一惊,叶小萱想:“唉呀,难道我的女子还有点文学才华?”

倒不是说父母看自己的子女就要偏心。陈地菊还真存有那么五六个笔记本,都是她读中学那几年写的日记。中间有好多篇叶小萱都看了不下两三回,现在还能背出一两句精彩段落。比如她初中快毕业之前写的:“算到现在我已经上学上了九年,往后数,加上大学至少还有七年。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时光都浪费在学校里?”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她写过:“浩在信里说,他读到一句话,是一个法国作家写的,叫做‘他人即地狱’。他人即地狱。他人即地狱。”高三临考在即,她写下了:“想不出来明年这个时候我会在哪里。每个人都说考不上大学你就毁了。那么说不定明年这时候我已经死了。”——当然了,当年叶小萱绝对没心情去欣赏陈地菊的文采,一字字一行行间,她看的都是这女子不好生读书想要叛逆造反的蛛丝马迹。于是就连哄带骗啊,带骂带打,前前后后把街坊邻居楼上楼下惊得不知几多回。这些日记本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收来不见了,时间久了,连陈地菊自己也记不得她曾经在有一天晚上听着张雨生的《大海》流了满脸的泪水。

俱往矣。小时候的陈地菊再是耍脾气,闹叛逆,随着十几二十年过了也不得不成了大人。尤其是叶小萱病了一场以后,她的这个女子就更是听话懂事,说话轻言细语,凡事都有商有量,用陈家康的话来说,“你这场病好得不容易啊,我们现在更要珍惜啊,过了这一劫,就事事都该顺了。”

可不就该是这道理。这一头正说起要照片,那一头叶小萱上街买菜就看到十字口有家影楼新开张,摆在橱窗里的几幅大照片张张看起来都很有格调,门口贴着海报:“开业酬宾,艺术照199元起”。她便顺手拿了张广告单,回去真就哄起了她这女跟她去拍照。又是刚好,开这金典影楼的是一对小夫妻,和陈地菊差不多年纪,男的照相女的化妆,两个人又勤快又热情,又周到又细心,同母女两个说起来话喷喷的,亲亲热热就把事办了。再过了几天,叶小萱把照片拿到,就更是不得了:只见一张张里都是婷婷佳人,婉婉淑女,端端很出效果。她立刻在QQ上把相片给蒋大嫂发过去,当天下午蒋大嫂就打电话来:“成了!成了!吴家那家人满意得很,你看不如下周末让两个小的见面?”

天时地利人和,两个年轻人顺顺当当见了面,约在天盛广场旁边的朋友咖啡喝个下午茶。叶小萱当然没有参加他们的活动,总要给小的留点空间。她就等在屋里,麻将也没去打,转街也不转,只和陈家康一起看电视连续剧。看一看看一看,到了晚上六点半。叶小萱就高兴起来,喜滋滋地说:“老陈啊,你看看,都六点半了,他们肯定吃晚饭去了。太好了太好了!说不定啊,我们梅梅的终身大事今年就要成了!”

陈家康说:“哎,你也不要想太远了,这才见第一回,哪有那么快。你饿不饿?我去厨房把饭热了,再给你炒个青菜。”

“这有啥快的?我有这种感觉,梅梅和这小吴啊肯定合得来!你看嘛,感情这事,不对咋都不对,一旦对上眼了,快得很!”叶小萱预言。

过了没两天,她去她的中介铺子上,见到吴三姐正坐在店里打毛线,看她来了,招呼她:“小萱,你气色不错啊!脸红红的,是有啥好事?”

叶小萱想也不想就知道这人肯定是听说了蒋大嫂给她介绍亲家的事。她先坐下来,再开口说:“那是啊,最近我好事多得很,你说的是哪一桩?”

吴三姐“嗤”地一笑,毛线也不打了,来问她:“咋样嘛?见了面觉得如何啊?”

“嗨呀,我那女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她见就见了,哪会跟我汇报。我倒是问她啊,她就只说‘还可以’。”叶小萱说。

“‘还可以’就是对了!”吴三姐拍拍手,“不然你还要人家咋说!”

叶小萱自来就同三姐亲热,便不多余客套,也说:“我也觉得应该还有点谱。这几天我就看她经常在发短信,下周末又约了还要出去吃饭。”

“那很好啊!太好了,看来是看对眼了!那我就放心了,红包给你准备起了!”吴三姐笑起来拍手。

“你不放心?”叶小萱笑她,“你有啥不放心?”

“你是不清楚啊小萱,我这头听说了,”吴三姐把脑壳探过来,压低了声音,“吴家这娃娃香得很!毕竟是外国留学回来的,见过世面,好多人抢!咳,说来也是笑人,”她顿了顿,“我听说啊,连刘五妹的那个女也有人介绍给这吴家了,你说是不是不要脸!”

叶小萱的心“咚”地一下掉出来,咕噜咕噜在地上滚。“刘五妹的女?”她冲口出来,“她是个离了婚的嘛?咋好意思介绍给人家一个单身汉?”她太阳穴上一阵扯,心想:“先人的,这才是冤孽了!这婆娘以前跟我抢陈家康不够,现在她的女还来跟我的女抢?”

“嗨!”吴三姐也是抱不平,“所以我才要赶紧给你说啊!你说这算个啥事……其他人也就算了,但是刘五妹那人,你还不清楚吗,一贯恶吓吓的,耀武扬威惯了!她那女是离了婚的,但他们刘家家业大啊,两个石材厂,五六间铺子,你想那些说媒的还不给她吹上了天!”

叶小萱一听气就上来了:“家业大有啥用,两个人谈婚论嫁,靠的是相处和感情,你再有钱有啥用?没感情,等于零!”

“那肯定是那肯定是!”吴三姐听她说得激昂,赶忙给她顺心,“所以我才说嘛,你的女现在跟那小吴进展不错,那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你放心。她刘五妹不过就是有两个臭钱,真要比人缘,哪比得过小萱你,我们这就来赶紧想想办法……”

叶小萱好歹是曾经当选过“永丰县战备人防标兵”的人,吴三姐也经历过那峥嵘岁月,自然不弱。于是这两个人就策划开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当然当然——就要打翻她刘五妹的鬼算盘,绝不让吴恒这好女婿落入别人的口袋!

两个人话里说得热闹,刚好就有个买主走进来要找房子租。她们就赶忙鼓起气来做生意,一个翻本子,一个拿钥匙,带着这个人去看了三间待租的房子,最后买主租了葫芦巷里最便宜的一间,叶小萱她们从他和房东那各收了半个月房租当中介费,三方画押把合同签订了。

这一阵忙完已经是下午六点过了,吴三姐赶着要煮饭就忙忙慌慌跑了,叶小萱一个人关好了铺子慢慢走回去,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斩妖除怪,排除万难,送她这宝贵女儿一路平安上西天。

其实都是命里带的,书上早就写好了。比如刘五妹的女子刘婷珊和吴家的儿子吴恒就是有缘无分,注定是女要嫁东家男要娶西家;还有陈家的媳妇叶氏小萱,她四十五岁头上也的确注定有一个大劫,熬过了这辈子就该平平安安,一直要活到八十三;再说到她的女儿陈地菊也是早就定好了,二十九岁这年便会红鸾星动,三十岁到了就该是要结婚嫁人。

可叹息世上的人往往难以参透这种玄机,总是驴子拉空磨般地想去奔他个前程,还要防着左邻偷我的糠,警惕右舍拿我的米,斤斤计较,百般攀比,着实令人啼笑不得。也难怪有首打油诗说:

“万般都是天注定,何必碌碌争前程。

蝼蚁栖在刍草间,能得将息便将息。”

但叶小萱一个市井妇人,早上醒了最远也就想到吃中午饭。她以为她这女子的姻缘就真是她来说了算的,自然挂出百般警觉来,一心要铺前断后,不让这个便宜旁落。

首先是,各路来她中介铺子里的街坊朋友,她都拉住人家来,说一说最近西瓜要下市了,摆一摆这两天的子姜好新鲜,最后,再顺道夸夸她的女儿陈地菊相亲成功,见了吴家小伙子,双方都很满意,好事就要在望。

再来她就劳动了吴三姐,出去买买菜,饭后转转街,见到熟人就多说两句刘五妹那女儿离婚的事,说说这女子自来娇生惯养,脾气最是泼洒,离个婚,扯得皮撕肉烂,实在是罪过罪过,还有其他周家吴家郑家王家的女儿们(都是传说在打她吴恒的算盘的),更是歪瓜裂枣,各有过场。

至于最后一桩,哎,就是也得了解了解她的未来女婿吴恒,把他吴家的里里外外祖宗三代都查个彻底。毕竟这结婚可不光是两个人的事,男女两家上下都得牵扯进来,因此不能只听蒋大嫂这媒人的好话,总还得参考多方信息,才能知己知彼,防患于未然,最终立于不败之地。这就要感谢平乐镇地方终究不大,轻轻一问,东门就串到了西门:她隔壁铺子的廖小英和吴家的妈妈居然是初中同学;吴三姐的儿子做钟表生意,有幸和吴科长一起喝过两台酒;还有她们店上的老客人张二姐,她的侄儿子就正是这吴恒单位上的同事——再加上这些人又个个都是热心肠,话匣子打开来全在喳喳喳——叶小萱很快了解了:吴家的爸爸性格豪爽,爱喝酒,广交朋友。吴家的妈妈没什么过场,爱买衣裳,周末打麻将。至于吴家的儿子吴恒更是果然没得挑,不喝酒,不抽烟,为人谦虚,工作认真,在单位上很受领导重视,同事也都喜欢他。叶小萱甚至钻起门路来找了一张吴恒的照片:见他是中等身材,诚诚恳恳的,戴个眼镜,一副书生样子——但是,绝对不丑!

这下她彻底放心了,双手合十对菩萨祷告:“观音菩萨保佑啊,我的陈地菊这回真是遇到个如意郎君啊!”

书上说的母女连心。叶小萱对吴恒满意得不得了,她的女儿陈地菊也似乎找到了状态:只见她一天过一天,一日再一日,就似乎有些粉俏俏了,洗个头发,化个淡妆,下了班一飘一飘,人影子也没见个整的就又出门了——叶小萱正是怀疑她桃花动了,那一头就有了陈家康笑融融地回来报喜:

“小萱!小萱!我们那女子真的耍朋友了!”他一推门进来就说。

“咋呢?”叶小萱赶紧从厨房里出来,抓个铲子在手上,嘴里问。

“我今天下午刚好去西门办事,回来正见梅梅下班出邮局,嗨!我还没来得及招呼她,就听到路边有个小汽车按了下喇叭,这女子马上就眉开眼笑地走过去,开车门进了副驾驶,两个人车一开就走了,你说,这是不是好事来了?”陈家康一口气说出来。

“太好了!”叶小萱挥挥铲子,“真的是好事嘛!不愧是我的女!”她又说,“这女子还有点鬼,我前天问她还说‘正在了解’——等她回来我赶紧再问她!

“你就不要多问了,”陈家康毕竟更识大体,教育她,“她都说了‘正在了解’你就让她了解嘛!你又不是不清楚你的女这脾气,上回她耍那朋友你就天天催她带回来,结果咋样嘛?直接打倒了!”

“对!你说得对,这回要稳住,稳住!”

叶小萱抹抹胸口,赶紧立个誓。

诸位看官,看一看叶小萱的痴儿模样,想必你心中也早有计较:她的这一出为女择婿必然不会如此顺利,定要有些曲折,生些风波,否则现这里就书不成书、话不成话,又何苦来啰啰嗦嗦讲这回故事?于是你看:叶小萱这如意算盘注定无法如意,她现在得意,等一会便要失意,但至于到底是如何一个失意法,且听下文慢慢道来。

叶小萱胸有成竹,日子就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孙二妹的女儿婚宴这一天。她包了六百的红包去吃喜酒,宴后,和几个朋友坐下来,喝喝花茶,搓搓麻将。两个多月没聚,老姐妹们各有新变化:孙二妹最得意嫁了女,吴三姐踌躇满志马上要抱孙儿,叶小萱笑脸盈盈好事在望,只有蒋大嫂似乎有些郁郁,皮笑肉不笑。

“二妹你这婚礼办得真好啊,”吴三姐先开局,把牌摸上来,“布置得有档次,主持人风趣,菜也精致好吃!”

“哎呀,不提了,总算办完了!把我累得!”孙二妹一手锤腰杆,一手摸麻将。

“这是该累,一辈子就这一回!嫁完这个女,你就该等着享福气了!”叶小萱说。

“唉,你说这人呐,”孙二妹叹口气,“女儿没嫁的时候呢我天天盼她嫁,真正等到她今天婚礼一办了——你莫说,我还真有点难受,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就等到一天天见老了。”

“哎呀二妹,你莫这样想,”吴三姐说,“你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嘛。再说了,你也不要保守,干脆也看看有没合适的,找个人打伴嘛。”

孙二妹抿一抿嘴,打张五万:“三姐,你不要笑我了,我这都人老珠黄了,哪个人要我?”

“你咋说这话,你还年轻得很!二妹啊,你要是有这意思,我们几个就都帮你留意留意,老蒋,你人缘最广,你也帮二妹看看啊?”叶小萱看蒋大嫂闷声声的,就想逗她说句话。

蒋大嫂摸一张牌再打个四条,说:“这我不敢!我看不准。找来你们不满意,到时候还反而怪我。”

“哪个会怪你嘛,”吴三姐笑起来,也跟着打个条子,“‘谋事在媒子,成事在郎君’。这些事哪有人能说得准的,但多接触接触总不坏嘛。”

蒋大嫂就说:“三姐,你说得对,其实人家看中看不中我确实管不到。我觉得好的,当事人撞不出火花,那也是没法——只不过不管好歹,总该给人家说媒的扯个回消,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叶小萱听蒋大嫂这话越听越奇怪,她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说:“老蒋,我听你话中有话呢?你该不是怪我没给你回陈地菊和吴恒那事吧?——唉!我也是急啊。但我那女子最近天天加班,根本看不到人影子。我呢,也是想给他们留点空间,不多干涉——你放心!我这一回去就把她逮到,喊她赶紧把小吴带回来吃个饭,双方把关系正式了,把婚事定下来,然后我立刻就跟我们老陈登门来谢你!”

叶小萱话说得最是殷切,以为这一来蒋大嫂总该高兴了,哪知道她“啪”地朝桌子上一拍:“小萱啊小萱,我一向都觉得你最耿直,最没心眼——你给我说这话是啥意思?既然你的女和吴家这事已经是不成了……”

叶小萱耳朵一“嗡”,心想:“咋就不成了?是哪个不要脸的挑是非?”蒋大嫂继续说:“人家吴家老早就跟我回话了,说你们家陈地菊看不上人家小吴,见了两三回面就把人家甩了——我也没问你,是想你总该自己要想起来给我说一声嘛,结果你一直不回我就算了,现在还在我面前扯谎?你这烟雾弹是要放给哪个看?”

蒋大嫂这话一出,麻将桌上才正式炸了个手榴弹,有人自摸海底花也不得更轰动了。孙二妹第一个跳起来:“啊?小萱,你娃娃这事没成啊?前几天那刘五妹还来问我,我还说你那头都成了!惨了惨了!”吴三姐就更是担心:“小萱,咋回事啊?你不是给我说你们老陈才看到吴恒还去接你的女下班的嘛?这是咋搞的呢?”

这一群婆娘平时就最是聒噪,现在闹腾起来更是可怖,一个个惊呼呐喊,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酸。叶小萱就坐在她们中间,像是被魔怔了,心跳得咚咚咚,胃上一阵钻上来就在反酸。“龟儿子的!”她心头想,“这是咋回事啊?”

硬就是到了这时候,叶小萱才想起原来这桩事情里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便是她的女儿陈地菊。于是你看她这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头,干等她的女回家来,心是五脏如焚,意是千头万绪,终于听到“咔嚓”一声,陈地菊把门推开归了屋。叶小萱赶忙抬起头,但见:一个人高高长长有一米六七,一张脸玉玉白白只略见清瘦,一双眼睛细而有神,一张嘴皮薄而含丹,扎一条竖马尾,穿一件灰衬衣,却是:看不穿正端端一人,说不清却痴痴一心。

“这么好好的一个女子,咋会背着我干仵孽事!”她恨恨地想。

“陈地菊,你给我过来,我有事问你。”她喊她。

陈地菊吓了一跳,这才看到是她妈坐在客厅里,赶紧走过来,斜对着坐在单人沙发上,听到她说:“你准备好久才来给我交代你耍男朋友的事呢?”——她心里再一紧,清楚事情肯定曝光了。也罢也罢,她定了定神,先想打个圆场:“唉,其实也没啥好说的……”

“咋没好说的呢!”她妈一扯嗓子把她的话打断了,手在膝盖上一拍,“你才是有点本事!不声不响地把人家吴恒给我甩了——甩了你又在跟哪个走呢?哦,你简直安逸了!也不给我说一声!我呢?我自己的女的事,居然要从外人嘴里头听来,你说我这当的是个啥子妈?”

陈地菊怕就怕她妈为了这事跟她闹起来,所以一直迟迟不敢摊牌。哪知老天爷特别会安排,她越是怕哪样就要给她来哪样。她越想找个好时机给她妈好说她的事,这时机就越是要坏得透了顶。

她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来给她妈妈听:“妈,其实我和吴恒总共就见了两回面,双方都不太有感觉,就觉得当朋友算了。当时,我没马上给你们说,是因为正好我就又遇到了这么一个人,觉得还比较合适,就想先接触看看……”

“哈!”叶小萱心头喊一声,“先人的!果然遭我诈出来了!还就是有这么个人!”她赶紧问:“这人是哪来的啊?”

只听得她的女说:“其实也巧,就是上次给我拍照片的金典影楼的那两口子,后来一起耍了几次,是他们的朋友,我通过他们认识的。”

叶小萱一听大事不妙,愤愤一冲口:“那照相的?这都是些啥层次的人,你也一起耍?那这男的啥情况?家头啥情况?”

她就再听到她的女说这朋友的情况,一条条都是她的宣判书:他爸爸在政府县志办工作,妈妈文化馆退休了。他们家住在县政府家属院,他有一辆车,是雪铁龙。自己开了个铺子卖电脑电子设备。

叶小萱越听越焦,越焦越问,一句逼着再一句。“他自己开铺子?那他啥文化程度?”她又问。

陈地菊有点犹豫,咬了咬牙,终于说:“大专毕业的。”

“轰”地一下叶小萱站起来,头顶发寒,张嘴就骂:“陈地菊!你这人快三十岁了!咋会还在感情上这么幼稚!你是啥样的人,你啥样的条件?你一点都没数啊?人家吴恒这种精的好的你不要,一把反而找个不伦不类的!你说你!你上次就是这样,交了个啥样子的人,把自己都整臭了!你还不吸取教训!你咋这么瓜!”

她这一通发泄完了,秋风扫落叶一般,只看到陈地菊的脸色白得惨惨的,胸口一起一伏。“妈,”她的声音颤起来,“你何必说这么伤人的话,我再是十恶不赦……”她说不下去了,再坐了一会儿,把包包拿起来,一句话不说,开了门走了。

叶小萱陷在沙发上,一个人像是有几千斤重。她想给陈地菊打电话,又终于忍下来了。“我的女啊,你不要怪我狠,”她想,“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母女两个多年没闹成这样,一闹就不好收拾。这天陈地菊一晚没回来,叶小萱也是一夜没睡好。陈家康陪她说了几句睡着了,她只得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半边床上,把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她想起陈地菊第一天读小学哭的那一路,她初中三年级给她买的第一份母亲节礼物,她想起她大学毕业终于找到工作给她打的那个电话,还有她住院时候她给她洗脚的样子。“唉,我今天下午太急了,”叶小萱后悔,“我这女其实还是懂事的。等她明天回来,我好好声声跟她说。现在没合适的就耐心等等看,总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她心都荒了,听着满院子都是风,迷迷糊糊的,又觉得像有人回来,喊了几声“梅梅”没人理她。她终于睡着了,脸上挂着眼泪水。

等陈地菊真的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走进门,看见她妈跟丢了魂一样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她就赶忙过去喊她:“妈!”

叶小萱这才看到她了。“梅梅,你去哪儿了?给你打电话也不开机。你吃饭没?厨房头有稀饭,我去给你热点。” 她哑哑地说。

“妈,你先不忙,你过来嘛,我给你说个事。”陈地菊却拉住她的手,同她在长沙发上并肩地坐下来。

母女两个只一夜未见,却好像是阴阳两隔了一般。叶小萱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乖女,她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巴。她伸手摸了摸陈地菊的手(她的手冰凉)说:“梅梅,我昨天话说重了,对不起……”

哪知道她这话一出来,陈地菊脸色也变了,眼睛红了,眉毛皱起来,嘴巴也皱起。“妈,”她说,声音哽咽住了,“妈,对不起。”

“你给我说啥对不起,”叶小萱叹气,“我这辈子就只有你这一个女,我这条命捡回来也都是为了你,你给我说啥对不起嘛。”

陈地菊眨了下眼睛,两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妈,对不起。”她说。

叶小萱这才觉得好像出了什么事,她一把抓住她女儿的肩膀,捏住了:“梅梅,你咋了?有啥事啊?出啥事了?”

陈地菊却哭了起来,哭得停不住,正像她小时候那样,一哭就要打嗝。她断断续续地,终于说了。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自己的包包:“昨天晚上,我回来,回来拿了户口本,照片是婷婷他们帮我们照的,今天早上九点四十去扯的证……”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但她说的话叶小萱无论如何都听不懂。

陈地菊把手从包包里拿出来了。只见她雪白的手掌上居然有个红本本,封皮上烫金的字更是刺眼:

“结婚证”。

叶小萱哪想得到啊,她居然也有今天!她一把把这本子从陈地菊手里夺过来翻开,迎面就看见一张红照片里自己的女正在欢笑,她旁边是个面生的年轻男人,也露出一个俊朗朗的微笑。

“我X你先人的!”叶小萱忍不住心头一震。她飕飕地发冷,牙齿颤起来,上下打抖。也要可怜她一路机关算尽,兢兢业业斩妖除怪,却被自己窝里的反将了这最后一军,正是:

说哀怨来叹哀怨,聪明反被机关算。不问影楼照倩影,何以千里配姻缘。

此时叶小萱当然看不到这一层因果,只恨照片里的冤家坏了她的好事。她眼睛一转,正好撞上这人的名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点点点,三个字是:“傅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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