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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者: 我怎么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作者简介】

田者,00后,曾在《星星》《飞天》《雨花》《散文诗世界》等文学期刊发表文章,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全国中学生优秀诗歌作品》等,现居成都。

空客是下午五点十分到的东盛。

“几年不见,风还是那么大。”走出机场,叶士白就钻进等候在外的“滴滴”。

作为在省城念书的高中生,回到东盛——这个离省城六百多公里的地级市,难免有一丝优越感。叶士白不知道这股情绪发自哪里,但他自己感觉到了。

两年没回老家,叶士白看着窗外的景物,变化不太明显,只是觉得它们都比印象中矮小了些。也许是自己这两年突然长高长大了吧,叶士白这样想着,用骨节已粗大起来的手指敲了敲膝盖。

小车终于穿进一条两边都是白杨树的小巷,在文熙大院门口靠边停下。到家了,叶士白谢过师傅,从后备厢提出香槟色的日默瓦旅行箱,蹬了蹬脚上那双在法兰克福买的篮球鞋,又抖了抖外套上的纤尘。旅行箱的万向轮骨碌骨碌地向前滚着,东盛的大风把他的灰色风衣和驯鹿花纹的围巾吹得飘飘逸逸。

进了大院,对直走向一幢老楼,楼下停放着几辆电瓶车。窄小楼道里斑驳溢彩的旧墙,掉漆的黑铁楼梯扶手仍旧那么熟悉。只是小了,一切都变小了一号似的。上到二楼,他敲了敲右手边深褐色的老式防盗门。

这深褐色的老式防盗门也变矮变窄了。叶士白正想着,门嘎吱一声从内推开。

“回来啦?这么快就到了。”一个微胖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后,推了一下眼镜。

“哥哥,”叶士白把旅行箱提过门槛,“没上班吗?”

“刚下班呢。”哥哥一边应着,一边伸手把箱子接过。

除了变小,家里没什么大的变化,至少此刻在叶士白眼中看来是这样。

“就你一个人吗?”

这时,叶士白已发现客厅里以前的布沙发换成了现在的皮沙发。他问哥哥:“爸爸又要明天早上才回来?奶奶呢?”顺便脱下风衣。

“是啊,爸爸要上夜班,奶奶和那些老婆婆出去走路了。”哥哥一边在厨房里用微波炉热菜一边说,“吃饭吧,奶奶早就把饭做好了,就我们俩吃。吃过饭,我带你出去走走。”

“嗯。”叶士白吱了一声。

这个被叶士白称做哥哥的年轻人叫叶夕,本是堂兄,但在叶士白心目中一直就是亲哥哥。叶夕父母在东盛西部的一个小县城工作,他从小到大一直都和奶奶、叶士白的爸爸住在东盛。四年前,叶夕考上了东盛医学院,现在才毕业的他在东盛市第一人民医院当儿科医生。叶士白呢,从初中就跟随妈妈去了省城。这样算来,哥哥呆在奶奶和爸爸身边的时间比他长得多。

更让叶士白容易从心理上认同叶夕为亲哥哥的是,叶夕从来都叫叶士白的爸爸为“爸爸”。据说那是为了叶夕小时候好养好带,爷爷奶奶便随乡俗让叶夕从口头上过继给叶士白爸爸。

兄弟俩正在吃饭,门又嘎地一声打开。叶士白坐在门对面,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奶奶。一身半新的暗红色夹衣,衣领、袖口、荷包还是收拾得那么齐整。两年没见面,叶士白并不觉得奶奶老了多少,也许她每天坚持的走路,真还有成效。

“呃,小唐耍完回来啦?”叶夕先对奶奶开口。

“士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奶奶好像并没有听见叶夕的话,只是惊讶地问叶士白。

“啊,才到一会儿,奶奶。”叶士白笑道,他突然在想,哥哥怎么会这样招呼奶奶——“小唐”,也许是做了儿科医生的缘故吧,见谁都当小孩子。

“哦,快吃饭。”奶奶笑吟吟地坐下,她两年没见这个在省城念书的孙儿了,有那么一点明显的激动。

“我给你说,”叶夕咽下一口饭后对叶士白说,“奶奶现在臭假得很,听说你要回来,还专门去弄了一个发型。是吧?妖精妹儿。”

“哼,我会这样喽!乱说。”奶奶笑着,有一丝浅浅的羞怯。

叶士白又愣了——“妖精妹儿”,旁边的哥哥真这样叫着奶奶。

“吃了饭,我要带士白出去走走。”

“好啊,走走好。”

“我们也要学着你去跳僵尸舞,还有,还有肚皮舞!”叶夕说着,站起身夸张地做了几个动作。他学僵尸舞时,眼珠往上翻,只留两片白眼仁儿,嘴巴却一哈一哈地呼着气。学肚皮舞,随手把旁边的抹桌帕掖在胯间,一扭身子就让抹帕抖不停。

“我有你跳得好吗?唐幺妹!”叶夕把奶奶逗得咯咯咯地笑,他还在变换新的动作。

叶士白陪着笑,心里却嘀咕哥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老没小的?好在终于吃完了饭,他穿好风衣,蹬上花哨的鞋,与哥哥出门了。

“士白。”

“嗯。”

“看到没有?”叶夕在他们走到一楼时,指了指停在楼底单元门口的一辆黄色电瓶车。

“怎么?”

“我上班就骑那个去。左脚上的伤还没有好,年底才能把骨钉取出。”

“哦,这样啊!”叶士白这才想起叶夕在实习时把脚摔折了,电话里曾听他说当时急着在门诊大楼的楼梯跑上跑下,不小心一脚踏空。叶士白发现哥哥走起路来仍有点一跛一跛的。

“还痛吗?”

“走久了会有点。不过,还好。”

兄弟俩走在东盛新修的大路上,暂时都没有话说。叶士白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自己小时候和哥哥一起走在这条路上的情形,那时他又矮又瘦,踮起脚都挨不到叶夕的肩头。他老在哥哥前后蹦跳,一过马路,小手就会被叶夕拽住。那时在叶士白心中,叶夕一直是最帅的大哥。现在叶士白比叶夕都高出一小截了,他是越来越走在时尚的前沿,而扭头看看曾经英姿勃勃的大哥,二十多岁已生华发,背也越来越驼,穿着多年前就有的栗色袄子,丝毫看不出白衣医士的潇洒。

东盛的天气依旧那么好,不像阴霾沉沉的省城。这里的天依旧那么蓝,云依旧那么白。叶士白想起他在这儿念小学时,每次要用“……像……”造句,他总是造“白云像一朵朵棉花盛开在蓝蓝的天空”。因为一成不变,妈妈说他想象力不丰富。但是今天,如果要让他再用“……像……”造句,他还是会那样造句。

“注意到没有,东盛新建了几座天桥,改建了几条新路?”还是叶夕先打破沉默。

“嗯。”叶士白看见路边那些老旧房舍的屋墙上不可豁免地泛起了黄尘灰影。

“哥哥,”叶士白突然问道:“你现在是正式医师了吧?”

“不,还不是呢。还要考证,就今年,我现在只是规配医师。”

“是吗?挺累的啊。”叶士白象征性地说了一句。

“是累啊,你哥哥我,可不像从前了。”

“哼,是挺不像的。”叶士白想。

“上班的时候,管的事多,在儿科,小孩子又吵。上夜班的话常常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

叶士白进门第一眼其实就发现哥哥眼里布着血丝。

“下班回家又要备考,那么厚的书——”叶夕说着用右手比划了一个长度,大概七八厘米,“十多本,全都要背。”

“是吗?”叶士白含糊地哼着,“哥哥……”他想到什么,只觉得心里莫名酸了一下。

“爸爸更累呢。你知道,他做新闻,上夜班的时候比我多,而且总是到大天亮甚至中午才回来。你这个当儿子的,在省城也该记得多给他打电话。他真的很想你。”

要过马路了,叶夕习惯性地伸出手拉叶士白,一片温热漫上叶士白心头,他忍着没有缩回手,让哥哥牵着他。过了马路,叶夕松开手接着说:“还要记得告诉他少喝酒抽烟,本来平常就累,这些东西伤身体。”

叶士白只是默默听着。不知不觉他们已走了很远 ,到了一个新小区门口。

“几年后,我就先在这儿买房,这儿离奶奶近。”叶夕说道。

天色暗下来,远山依稀分辨出层层黛色。晚风在路灯衬托下吹得人眼皮发麻,叶士白的风衣还是飘飘逸逸的,只是走在哥哥身边,他觉得自己不再形单影只。

“我那时肯定会叫奶奶来我这边,但奶奶一定不会久呆,不过近一点总是好的。”叶夕顿了一下,“我在东盛,可以多陪陪她。”

“嗯。”叶士白只吐得出这个字,他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

一弯金月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树梢,置身这片久违的月辉,叶士白莫名忆起十多年前叶夕教他背的一首童谣。那时叶夕不过是一个大孩子,他一会儿伸开两臂变成一弯月亮,一会儿翘起左右两只手的大指和小指放在两个耳朵上当牛角,边比划边声音嘹亮地带着幼小的他唱诵:月亮弯弯弯上天,牛角弯弯弯两边。镰刀弯弯好割草,犁头弯弯好耕田……

街道很静,只有穿着风衣飘飘逸逸的叶士白和他有点跛脚的哥哥并行着。

“这儿是哪里?”叶夕问。

“呃。”叶士白努力想着,天色已暗,道路更难辨认,“是哪儿呢?”

“文熙北路啊!”叶夕手指朝前一伸,“再往前就要到家了,我们是包着城南走了一大圈。”

“是吗?”叶士白不敢相信自己没有认出这里。“这么小的地方,我怎么不记得回家的路了?”他蓦地想起,福克纳总是称他的家乡“邮票那样大小”,福克纳一生都在写那个邮票大的地方。

小时候,就在这个邮票大的地方,叶夕每天都要带他走过这里去买小零食。那时哥哥喜欢周杰伦,老爱哼《烟花易冷》。

天色完全暗下来,两人荡回了家。在楼下,叶士白又看见哥哥的那辆黄色电瓶车,脑补着他骑电瓶车上班的画面。

踏进家门,叶夕拧开了昏暗的小吊灯。兄弟俩就歪躺斜靠在沙发上。“奶奶买牛奶去了。”叶夕说。

“是吗?”叶士白轻声应着,这时,他才发现家里的墙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这墙,怎么回事?”

“哦,你才发现啊!”叶夕说,“奶奶自己弄的,换了这墙纸。奶奶厉害吧?”

“墙纸?奶奶换的!是挺厉害的。”叶士白说着,却想,“你怎么不帮她。”

叶夕又指了指窗子说:“那些玻璃,也是她一个人在窗台上翻上翻下,擦得亮亮的。”

“奶奶身体还好嘛。”叶士白说。

“是啊,”叶夕无可奈何地接着说,“但是毕竟这个年纪了,早就告诉她,这些繁累的活一定要等我和爸爸下班或周末再弄,她就是不听。还说我脚有伤,干不得这些。爸爸呢,奶奶说在家要让他补瞌睡。”

“嗯。”叶士白也只能这样应着。

“人到老年了,”叶夕突然有些严肃地问叶士白,“你没发现我现在经常和奶奶开玩笑吗?”

“啊,有注意到。”

“老年人啊,到了这个年纪,虽然行动还比较灵便,但大脑要是不给点刺激,时间长了会有问题的。她静下来没事可做的时候,总是木愣愣的。我现在不得不常常逗着她,让她多回应回应我,不要呆得跟一截木头一样。”

叶夕停了下来,似乎在想接下来说什么。就在这个空隙,叶士白想起爷爷去世以来,奶奶一度是霜打的茄子,展不起劲,更提不起神,两个眼珠子不像现在是有光亮的。

“你在省城读书,”叶夕起身把滑下地的沙发靠垫捡起来放好,“要加油啊,再努把力,走得更远一些,不要像我现在这么糟糕,在东盛这个小地方当个医生。”

“是么?”叶士白想,“你不糟糕啊,哥哥。”

叶夕真的不糟糕,大学毕业就到三甲医院工作的,那是凤毛麟角。

“取得了一些成绩,也不要太忘形了。自以为无所不能,自以为拥有了一切,就会盲目冒进。”叶夕看了看叶士白说,“这样只是在麻醉自己,欺骗自己说我不可能失败。而欺骗自己的下场,就是不再信任他人的帮助和力量。”

叶士白低头看了看颈间驯鹿花纹的围巾,想起期末自己还考得蛮不错的。

“没有一个单一个体是完美的。”叶夕不再看着叶士白,他移开目光说,“所以必须要认清自己,重视同伴——不一定只是玩伴。只有相互补充,相辅相成,才能慢慢向着更好的方向前进。”他又习惯性地顿了顿,“我总是想一个人承担我们这个家的担子,不说承担,至少分担那么一些吧,但我发现我会很累很无助。我又想,如果我能早一点正视你,以平等的方式与你谈论这些,而不是一味地把你撇开,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一切,也许会更好吧。”叶夕扭了扭身子,又面向叶士白。

“我……”叶士白说不出什么。

门嘎吱一下打开,奶奶回来了。

“呦,小唐回来啦!”叶夕瞬间切换了语气。

奶奶一边脱鞋一边应着,“嗯,嗯。”

叶士白只是静静地看着。

“买了些啥啊?小唐。”叶夕继续用他逗三岁小孩的语气问。奶奶没理他。他猛地伸出手去挠奶奶的痒,就想引起她的回应。哪知奶奶顺势一下抓住了他的手,反倒挠起他有些圆滚的肚子,惹得叶夕在沙发上一阵狂笑乱扭。

“他现在疯得很,你那个大哥。”奶奶一边按着叶夕一边对叶士白说。

“啊,你怎么不去弄叶士白!”叶夕怪叫着,“快来帮我,叶士白!”

“他又不弄我,人家乖得很。”奶奶说。

叶士白就看着他们两个东掐西挠。

“不,”叶士白突然说,“我并不是那么乖吧……”

他一下把手伸向奶奶的胳肢窝。

“啊!”奶奶一下收紧双臂,惊叫起来。

昏暗的家里,一盏幽幽的小吊灯只见祖孙三人在崭新的沙发上扑来倒去,嘻哈叫唤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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